“哪儿去弄劈柴?”
“我给您把教堂看门人叫来。他是个偷劈柴的能人。他会把栅栏拆了当柴烧。不过我先提醒您,对他要讲好价钱,要不然会漫天要价。要么去找一个木料浸染女工。”
他俩下楼到了传达室,穿上大衣,来到街上。
“干吗去找人治臭虫?”日瓦戈说,“我们家里没有臭虫。”
“和臭虫毫不相干!我说东,您说西。我说的不是臭虫,而是木材。这女人什么都能弄得来卖。把木头房子和木墙都买下来,当劈柴卖。手上东西多着呢。走路小心瞧着点,别绊倒了,黑得像锅底。过去,我蒙上眼睛在这里都能走。每块小石子我都清楚。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嘛。后来把栅栏拆了,我睁着眼都不辨东南西北,就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些过去没见过的叽里旮旯儿都暴露出来了!树丛里那些帝国风格的房子,还有那些放在花园里的露天圆桌和破破烂烂的长椅。最近有一天,我在三岔路口路过几个荒芜的院落,见一个上百岁的老太婆,用根拐棍挖土。‘老奶奶,上帝保佑您。您挖蚯蚓钓鱼吗?’我这么说,当然是开玩笑啰。可是她一本正经地说:‘不是,老爷,我找蘑菇呢。’可不是吗?现在城里跟树林里一样,到处是腐叶和蘑菇气味。”
“我知道这地方,是不是在谢列勃良街和莫尔恰诺夫卡路口?我路过那里总会碰上稀奇古怪的事。不是碰见个二十多年未见过面的人,就是碰上什么别的。据说,那里背阳处,还有拦路抢劫的。这也不奇怪。这地方四通八达。那里有许多路可以通往斯摩棱斯克市场的老贼窝。抢了你,剥了你的衣服,就没影没踪了,你追去吧。”
“这里路灯灯泡太暗,难怪人家把打得青肿的眼叫做灯泡子。你可别撞个鼻青脸肿的。”
<h2>六</h2>
确实,在那个地方,日瓦戈经常碰到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晚秋一个寒冷昏黑的晚上,正是十月革命起义之前不久,他在这拐弯的地方撞上一个昏厥过去的人横躺在人行道上,摊开双手,脑袋斜靠着石墩,两条腿伸在马路上。他偶尔发出一两声低微的呻吟。日瓦戈大声喊他,想让他苏醒过来。他含混不清地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一时又昏了过去。他头被击伤,满脸是血。日瓦戈匆忙检查了一下,发现颅骨并没伤着。这人显然是遭到了持械者的抢劫。“皮包,皮包。”他轻声说了两三声。
日瓦戈就近在阿尔巴特街的药房打了电话,让圣十字医院的老马车夫赶来车,送这不知名的伤员去医院。
原来受害人是位著名政治活动家。日瓦戈治好了他的伤。此后许多年他就成了日瓦戈的庇护者,使他在那充满怀疑和不信任的时代,避免了许多麻烦。
<h2>七</h2>
这是个星期天。日瓦戈休息,不必去医院上班。他们在西夫采夫街的家里,按照冬尼娅的安排,已经集中到三间居室里准备过冬。
这一天天气阴冷,寒风刺骨,天空密布阴霾,晦暗已极。
大早上就生起了取暖炉子。炉子往外倒烟。冬尼娅对生炉子一窍不通。纽莎费力地想把几块潮湿劈柴引着。冬尼娅在一旁指手画脚,瞎出主意。日瓦戈看见这种情况,知道应该怎么办,就想去帮个忙。但是冬尼娅轻轻推着他的肩,把他撵到门外,一边说:
“你去自己房间吧。本来就够头昏了,全都乱了套,你总爱瞎说一气来碍我的事。你懂什么,一插手只会火上浇油。”
“啊,浇油,冬尼娅,这不是太妙了吗?有了油,炉子马上就着旺了。苦就苦在我既不见油,又不见火。”
“现在顾不上说俏皮话。你明白吗?有时候是顾不上说笑话的。”
炉子没生着。星期天的计划全打乱了。原来大家指望天黑以前把该做的事做完,傍晚可以休息,现在落了空。吃饭推迟了,有人本打算用热水洗个头,还有其他种种计划,一概无法实现。
过了不一会儿,满屋是烟,呼吸都感到困难。大风把烟逼回屋里,黑色的浓烟悬在屋子半空,倒像童话中大松林里的妖怪。
日瓦戈把家人都撵到旁边的两间屋里,打开了气窗。他把炉子里的劈柴取出了一半,在炉膛的碎劈柴中掏一条小道儿,放上桦树皮和碎根作引火。
气窗里涌进一股股清新空气,吹得窗帘飘起来。书桌上的纸也吹落了几页。远处有扇门被风刮得砰的一声响。钻进屋里的风,吹得屋里剩下的烟满地乱窜,好像猫在追赶耗子。
燃着的劈柴哔剥作响,火焰蹿起老高。炉子熊熊着了起来。炉身被烧得显出一个个火团,好像肺病患者脸上的红晕。屋里烟渐渐散了,最后完全消失了。
屋里变得亮堂起来。玻璃窗上蒙着水汽,这是前不久按解剖员教的办法泥好的窗户,暖烘烘、油腻腻的油灰气味直冲鼻子。摞在炉子四围烘烤的小劈柴,也散发出一股苦涩的、刺激喉咙的云杉树皮的焦味,而新锯的潮湿的山杨树,散发着香水般的清香。
这时,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舅舅突然撞了进来,就像气窗里猛然涌入的气流。他进来就告诉大家说:
“街上在巷战。支持临时政府的士官生和支持布尔什维克的卫戍部队交了火。几乎到处发生冲突,到处都在起义。我一路过来,有两三次遇上枪战。一次在德米特罗夫卡,另一次在尼基特城门。不能直接过来,只好绕道走。尤拉,快点。穿上衣服,咱们上街去。这一定要看看。这是历史,这种情况千载难逢呀。”
可是他自己一扯就是两个钟头,接着又吃饭,等要回家时,才拉着日瓦戈一起走。这时戈尔东先到了一步。他也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一样,飞奔进屋,也带来同样的消息。此刻巷战又有发展,出现了新的情况。戈尔东说街上的射击加剧了,路上行人有的被突然飞来的流弹击毙。据他说,城里的交通全都中断了。他能来到这儿,几乎是个奇迹,现在回去的路已被切断。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不听他的话,还想上街,可过了一分钟便折回来。他说小巷里出不去,外面子弹嗖嗖乱飞,把拐角处的砖石和泥灰都打了下来。街上空无一人。人行道已不能通行。
这几天,萨沙患了感冒。
“我说过一百遍,不要把孩子带到火炉前面烤,”日瓦戈十分生气,“过热比受冻更有害。”
萨沙喉头发炎,出现高烧。他一生病就害怕恶心和呕吐,产生了一种异常的恐惧心理。而且时时觉得就要发作。
日瓦戈拿了喉镜要检查他的喉部,可他推开父亲的手,闭上嘴,憋着气喊叫,怎么劝说、怎么吓唬都没用。后来萨沙一不留神突然张嘴打了个大哈欠。日瓦戈见状飞快地把勺子塞进儿子嘴里,轻轻压住舌头,赶紧看了看他的喉咙,只见咽喉红肿,扁桃体上布满了化脓的斑点。这使日瓦戈着实吃了一惊。
过了一会儿,日瓦戈又用计从萨沙嘴里取出些活体。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自备有显微镜,日瓦戈凑合做了化验。幸好不是白喉。
但到第三天夜里,萨沙突然发生喘鸣性喉痉挛,浑身发烫,呼吸困难。日瓦戈不忍心看他受罪,却无法解除可怜的孩子的痛苦,冬尼娅觉得孩子快要死了。他们把他抱在手上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样萨沙好像舒服一些。需要给萨沙喝牛奶、矿泉水或苏打水。但这时巷战正在高潮,密集的枪炮声一分钟也不停。即使日瓦戈冒生命危险越过射击区,到了战线那边也碰不到一个人。在局势没有彻底明朗之前,全城仿佛都停滞不动了。
不过有一点已经十分明显,到处都传来消息说,工人占了优势。只有个别的小股士官生还在挣扎,而且都是分散作战,已与司令部失去了联系。
西夫采夫街位于士兵占领区。士兵们正从多罗戈米洛夫向市中心进击。小巷里也挖了战壕,从德国战线上撤下来的士兵和年轻工人们就呆在这里,他们和附近一带的居民已经熟悉了,成了他们的邻居。当人们从门里探出头来张望,或走到街上去的时候,他们就友善地和居民开开玩笑。这一地区的交通已经恢复。
被困在日瓦戈家里三天三夜的戈尔东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这时候也回家了。萨沙三天重病期间,有他们在,日瓦戈觉得宽慰不少,而冬尼娅也原谅他们给她家中乱上添乱。他们为了感激好客的主人,觉得应该不停地和主人说说话。于是他们在三天里不停地东拉西扯,使日瓦戈感到十分疲倦,以至于也乐于和他们分手了。
<h2>八</h2>
日瓦戈得知他们两人安全地回到了家。但与此同时也知道武装对峙并没有全部结束,以前传说警戒都已解除是不确切的。各处还有军事冲突,有一些地区仍无法通行。日瓦戈还不能上医院去,其实他早就急于工作了,再加上医师值班室的抽屉里还有他的手稿《舞台人生》和学术札记。
人们只敢在附近活动,早晨,就近买些面包。路上碰着拿牛奶的人,就围上去打听在哪儿买到的。
城里时而又响起枪声,吓得街上的路人纷纷逃回家去。大家都猜双方大概正在谈判,谈判是否顺利,可以从枪声的疏密去判断。
旧历十月底的一天,晚上十点左右,日瓦戈正急匆匆地去拜访附近的一个同事,其实也没特别的事。这一带平常是很热闹的,如今行人很少。日瓦戈几乎一个路人也没碰上。
日瓦戈快步走着。天上飘着薄薄的初雪,但风很大,而且越吹越狂,几乎要起暴风雪了。
日瓦戈从一条小巷出来,又拐进另一条巷子,已经记不清转过多少弯了。突然,雪纷纷扬扬地大起来,暴雪大作。这样的风雪要是在旷野上,定会呼啸着铺天盖地,可在城里却好像迷了路,在狭窄的小巷里反复盘旋。
在人们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里,或远或近,在天上和地上,仿佛都发生了类似的情况。个别地方传来负隅顽抗的最后几声枪响。远处天际映出已经扑灭的大火的微弱反光,像一个个小气球升起又破碎了。风雪也在空中一阵阵旋转呼啸,从日瓦戈脚下潮湿的马路和人行道上卷起一阵阵雪雾。
在一个路口,一个报童高喊着“号外,号外”,从他身边跑过,腋下夹着一叠刚出厂的报纸。
“不用找钱了,”日瓦戈说。报童好不容易把还发潮的报纸分出一张,塞在日瓦戈手里,转眼之间又隐没在风雪之中,就像刚才猛然从风雪中出现一样。
日瓦戈走到附近的路灯下,赶紧浏览一遍。
这张号外只印了一面,登着来自彼得堡的一则政府公告。公告中宣称已经组成人民委员苏维埃,俄罗斯已建立起苏维埃政权并将实现无产阶级专政。下面是新政权的第一批法令,还有其他各种电讯。
风雪吹打日瓦戈的眼睛,报上落了层灰色雪糁。但妨碍他看下去的并不是这些。这一时刻的伟大和永恒,震撼着他,使他无法冷静。
日瓦戈为把这公告读完,环顾左右想找个有光亮、避风雪的地方。原来他又跑到了自己那个神秘的路口,站在谢列勃良大街和莫尔恰诺夫卡的交叉口。旁边是一幢五层楼房,正门宽阔,灯光明亮,门上装着玻璃。
日瓦戈进了大门,站在灯下细读各种电讯。
他听到楼上有脚步声。有人下楼来了,脚步不时停下来,仿佛有些犹豫。果然不出所料,下楼的人突然改变主意,又折回去快步上楼了。上面打开了一扇门,传过来两人说话的声音;由于有回响,听起来很不清楚,不知谈话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接着门又砰的一声关上,刚才下楼的那人,迈着坚定的快步走下来。
日瓦戈正埋头看报,没打算抬眼打量旁人。那人跑到楼下,突然收住了脚步。日瓦戈抬起头朝下来的人看了一眼。
面前是一个十八岁上下的小青年,反穿着硬邦邦的翻毛鹿皮短大衣,就像西伯利亚人似的,头上的皮帽也是翻毛的。他脸色黝黑,眼睛细长,像吉尔吉斯人。这孩子脸上有某种贵族的气质。他那忽闪的眼神,不外露的精明,很像是外来的混血儿身上的特质。
这男孩显然把日瓦戈误认为某个熟人,此时不知如何是好。他腼腆又惶惑地望着日瓦戈,仿佛知道他是谁,只是不敢开口说话。为了解除他的误会,日瓦戈打量了他一番,冷淡的眼神使孩子不想再和他接近。
男孩不知如何是好,一句话没说就往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又回头望了望,才推开那扇不太牢的、沉甸甸的大门,出去后哐啷一声关上。
过了十来分钟,日瓦戈也出了大门。他忘了那个孩子,也忘了找人的事,脑子里塞满了报上的消息,迈步回家。路上又碰上件事,虽然是生活琐事,然而在那些日子里却也非同小可。他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
在离家已经不远的地方,他在黑暗中撞上了一堆横放在马路边人行道上的木板和圆木。旁边的小巷里有个机关。大概这是公家送来的燃料,是郊外木屋拆下的一堆旧料。木材在院子里搁不下,所以占用了街面。这一大堆木材由一个荷枪的哨兵守卫着,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不时还走出院子巡视。
哨兵拐进院里的时候,恰好一阵旋风卷起浓重的雪雾;日瓦戈毫不迟疑地转到木材堆后面灯光照不到的暗处,左右摇动着慢慢把压在最底下的一根沉木头晃松了,再使劲把它从木堆里拉出来,扛上肩。他竟不觉得特别压肩(自家的东西不觉重嘛),悄悄顺着背阴的墙根扛到了西夫采夫街家里。
这段粗木到的正是时候,家里的劈柴眼看就要烧光。他把圆木锯开,破成整整一大堆劈柴,然后蹲在炉前添火,默默地坐在颤抖发响的炉门前。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把圈椅挪近炉边取暖。日瓦戈从衣兜里掏出报纸递给岳父,一边说:
“没看过吧?欣赏欣赏吧,读一读。”
日瓦戈仍旧蹲着,拿一个小火钩拨弄炉膛里的劈柴。他大声地自言自语说:
“一次绝妙的外科手术!一下子就出色地把发臭的旧脓包全切除了!对于几个世纪以来人们顶礼膜拜而不敢抗争的不公正制度,这是一个直截了当的简单明了的判决。
“他们如此果敢彻底,表现了某种人们早就熟悉的民族精神,有普希金那种无条件追求光明的良知,有托尔斯泰那种正视事实的精神。”
“普希金?你说什么?别着急。我马上就看完了。我不能一边看一边听你说。”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打断女婿的话,误以为日瓦戈嘟嘟哝哝的独白是对他说的。
“最重要的,是弄清伟大在哪里?倘若交给谁一个任务,要他创造新世界,开始一个新世纪,他必定先要清理地基,先要等旧时代结束,然后再开始建设新时代。他需要从整数开始。重起一行,另起一页。
“现在可好!这史无前例的历史上的奇迹,这一创造,一下就闯入了奔流不息的普通生活的最深处,全然不管这日常生活的进程如何。它并非从头开始,而是在中间发端;这不是预先选好的日期,而是随随便便的普通日子,是城里电车穿梭往来的高峰时刻,这一点才是最伟大之处。只有最伟大的事件才不择地点与时间。”
<h2>九</h2>
冬天到了,正如人们预料的,虽然不像之后接连的两个冬天那样可怕,却也相差不远:阴暗,饥饿,寒冷。整个冬天,人们在破坏习惯了的一切,改造一切生存根基,拼命挣扎,抓住即将流逝的生活。
可怕的冬天,一来就是三年,一年接着一年。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可怕的事仿佛都发生在一九一七到一九一八年的冬天,其实某些事可能是稍后才发生的。这连续的几个冬天已经混成一片,很难一年年地区分开来。
旧生活和新秩序还不协调。新旧之间还没发生一年后国内战争中那种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但两者之间也缺乏联系。新与旧各据一方,彼此相对,旗鼓相当。
那年,各种机构都在进行改选:居委会、各种组织部门,还有各种民政事务机关。它们的成员也在变化。都派有权力无限的政委,都是意志坚定的人,身穿黑色皮夹克,揣着手枪,很能吓唬人;他们很少刮脸,更少睡觉。
他们熟知手上只有小票面公债券的可怜巴巴的小市民的习性。对这些人,他们毫不留情地讥讽挖苦,好像对待被逮住的小偷。
这些人掌管着一切,就像纲领所要求的那样。于是一个创举接着一个创举,一个联合接着一个联合,全都布尔什维克化了。
圣十字医院现在已改名为第二人民医院。医院里发生了很大变化。一部分职工被解雇,许多人自动辞职,因为觉得在这里工作好处不大。这些人大都是收入很高、掌握时兴医术的医生,生活优裕,又能说会道。他们辞职是出于私心,却装作出于公民责任感而采取的示威性辞职行动。这些人对留在医院工作的人是不屑一顾的,甚至和他们几乎断绝来往,对日瓦戈的态度就是这样。
晚上,日瓦戈夫妇常谈谈生活里的一些事:
“星期三别忘了上医生协会的地下室去取冻土豆。有两口袋。我先要问清楚几点钟能下班去帮你。用雪橇得两个人一起拖才行。”
“好的。来得及,尤拉。你早点睡吧,已经很晚了。事情反正也做不完。你需要休息一下。”
“目前正闹传染病。体质的虚弱降低了人的抵抗力。你和爸爸脸色很难看。得想点办法才好。可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我们太不照顾自己了。要注意身体。喂,你没睡着吧?”
“没有。”
“我不担心自己,我身体壮。可万一我病倒了,你别干蠢事,别留在家里,赶快送医院去。”
“尤拉,你说什么呀!上帝保佑你。你干吗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呀?”
“你要记着,往后没有正直的人,没有朋友啦,更没有知交。如果出了什么事,只有靠皮丘日金。当然,如果他还健在的话。你没睡着吧?”
“没有。”
“那些鬼家伙,扔下医院挣大钱去,倒成了公民责任感强,有原则性。见了面,他们勉勉强强才伸出手来。‘您还在他们那儿服务?’他们扬起眉毛问我。我说,‘还在那儿工作。对不起,我为自己的艰苦感到自豪,并且尊敬那些虽使我们艰苦却更给我们荣誉的人。’”
<h2>十</h2>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多数人经常吃的只是黄米稀粥和鲱鱼头汤。炸鲱鱼块充作第二道菜。黑麦不上磨,麦粒不去皮,拿来煮粥吃。
冬尼娅认识的一位女教授,教她怎么在荷兰炉底烤面包。面包准备卖掉一部分,得的钱用来补偿使用从前的瓷砖壁炉的消耗。这样他们就可以不再用折磨人的小铁炉,它漏烟,烧不旺,根本不暖和。
冬尼娅面包做得不错,可是一点也卖不出去。他们只好放弃原有计划,依旧使用那个铁炉子。日瓦戈一家生活十分贫困。
一天早晨,日瓦戈照例外出上班。家里只剩下两块劈柴。冬尼娅穿上皮大衣上街去“碰碰运气”,由于身体虚弱,她虽然穿了皮大衣,在太阳底下也还冻得发抖。
她在附近几个巷子里转悠了有半个小时光景。那里有时有近郊的农民来卖蔬菜和土豆,但不太容易碰到他们。挑货来卖的农民,要被拘留。
她很快就碰上了要找的对象。冬尼娅跟着一个穿粗呢上衣的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往回走。这人拉着一辆轻巧如玩具般的雪橇,小心地拐进了他们家的院子。
在雪橇蒲席下的韧皮车筐里,装着一堆桦树圆木,粗细与十九世纪旧式庄园栏杆相去不远。冬尼娅知道这种木柴不经烧,说是桦木,不过骗人而已,实际上是一种劣质木料,而且刚砍下不久,没法当柴烧。但是别无选择,不容你挑拣。
这个青年农民抱了五六次,就把雪橇上的木柴全送到了楼上,然后抬走了冬尼娅拿来交换的那台镶镜小衣柜,装上雪橇,准备送给自己女人。他们又顺便谈了以后换土豆的事,他提出要换门旁那架钢琴。
日瓦戈回家来,对妻子买劈柴的事没说什么。其实,把那个小衣柜劈了当柴烧更合算。只是他们不忍心把柜子毁掉。
“你看见桌上那张便条了吗?”妻子问道。
“是医院院长的吗?已经有人对我说了。我知道,要我出诊。我一定去,先歇一会儿。可是路很远,在凯旋门那儿,我有地址。”
“他们答应的报酬真奇怪,你看了吗?你还是把条子看一看吧。一瓶德国白兰地或是一双长筒女袜。拿这些东西来请你去。他们是什么人呢?不很地道,另外对我们现在的生活也一无所知,是什么暴发户吧?”
“看来,是采买一类的人。”
当时,国家已消灭私营商业,一些小私商以及承租商和委托商,都称做采买;在经济困难时期,国家和政策稍稍放松,他们签订合同,由他们向国家提供各种商品。这些人中已经没有旧商行的经理和大商店的老板,他们都被打倒,一蹶不振。如今只是些小业主,做生意还没几天,没有殷实的家底,是新起来的生意人或外地商人,战争和革命使他们发了财。
日瓦戈喝了一杯掺奶和糖精的热开水,就出诊去了。人行道和马路上盖着厚厚的积雪,从大街一侧的屋墙到另一侧的屋墙,有的地方积雪齐了一层楼的窗子。路上不时有人不声不响、有气无力地背着可怜的一点粮食,或者用小雪橇拉着,几乎见不到马车。有些房前还挂着原来商店的旧招牌,现已成了与招牌毫不相干的合作商店和消费合作社。它们都紧锁大门,窗户装着铁栏杆,有的门都钉死了,店里货架上空空如也。
商店无货上着锁,不仅因为商品短缺,还因为全面改造生活(其中包括商业)的工作还只限于较大的方面;至于这些封门的小铺子,就像那些小业主们,还排不到日程上来。
<h2>十一</h2>
日瓦戈去的那家,在布列斯特街尾,靠近特韦尔城门。
这是一幢十分古老的营房式砖楼,里面有个院子,贴着内墙建了三层的木结构回廊。楼里的居民正按原定计划在开大会,参加大会的还有一位区苏维埃来的女代表。正开着会,突然军管会来楼里检查持枪证,没有持枪证的武器一律没收。检查队长告诉区苏维埃代表说,她不必走,因为搜查要不了很长时间,等检查过的居民陆续回来,就可以继续开会。
检查眼看要结束了。现在轮到请日瓦戈看病的那家,这时日瓦戈正好赶到。他要去的回廊梯口,守着一个士兵,肩上挎了杆用绳子拴着的枪。他说什么也不让日瓦戈上楼。检查队长问清原委后,让士兵放医生上去,说等他看完病再搜查。
这家的男主人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黝黑的脸膛没有一点光泽,忽闪着一双忧郁的黑眼睛。看来他心情紧张:既为妻子的病担忧,又为眼前搜查着急,而且对医生和医学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崇敬。
为了不浪费医生的时间和精力,主人想尽可能讲得简单扼要。可他越着急,说得就越乱、越啰嗦。
屋里满是抢购来的各式家具,有高级的,也有一般的便宜货;这是为了把钱换成保险的实物。成套家具中掺杂着个别的不配套的东西。
那年轻人认为,他妻子患了神经性恐惧症。他啰啰嗦嗦地讲起他们曾贱价买进一个带音乐装置的老式自鸣钟。钟早已不走了。当时是作为钟表工艺珍品买下的(主人还带日瓦戈到隔壁房间看了看)。他们甚至认为,这台钟未必能修好。可突然多年未上弦的钟自己走了起来,而且还响起了复杂的法国小步舞曲,后来又停了。“我妻子吓坏了,”青年人说,“她觉着这是给她报的丧钟,于是一病不起,尽说胡话,不吃不喝,也认不得我了。”
“因此你就认为是神经受了强烈刺激?”日瓦戈怀疑地问道,“请带我去看看病人。”
他俩走到隔壁房间。房顶上挂着枝形细瓷吊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两侧,放着两个红木床头小柜。外侧躺着一个个子不高的妇女,眼睛又黑又大,被子一直盖到鼻子下面。当她看见有人进屋来,就要他们出去,手伸出被子使劲一甩,睡衣宽大的袖子一直滑到腋窝。她不认得自己的丈夫,旁若无人地低声唱起了一支忧伤的曲子。她越唱越伤心,就放声恸哭。后来,又孩子似的抽抽搭搭,哭着说要回家去。她不让日瓦戈给她看病,不论医生站在床的哪一边,她总转身背对着他。
“应该让医生看看才是,”日瓦戈说,“不过,即使不看,我也明白了。她得了斑疹伤寒,而且不轻。她够痛苦的,很可怜。我想最好送她去医院。问题不在于条件是否方便,主要是需要经常的护理。患了斑疹伤寒,开头几周的护理是非常重要的。你们有车吗?最好用一辆马车把病人送到医院去,哪怕是一辆拉货车也可以。当然,出门要给病人穿暖和点。我给你们开个证明。”
“行,我去想办法。但请等一等。难道她真得了伤寒吗?太可怕了!”
“很遗憾,确实如此。”
“如果她不在我身边,我怕她会死去。您是不是可以到家里来给她看病,尽可能多来几次?您要什么酬谢都可以。”
“我已经向您说明白了,重要的是要对她做经常的观察。您听我说,这是万全之策。现在无论如何要弄辆马车来,我给她开一张入院单。我们最好去你们居委会开。证明需要居委会盖章,此外还要办一些别的手续。”
<h2>十二</h2>
经过盘问和搜查的居民,披着厚厚的披肩或穿着皮大衣,一个个回到了没生炉子的居委会来,以前这里是个存放蛋品的货栈。
屋子一头摆着办公桌和几把椅子。可人太多,不够坐。于是就把长方形的空蛋箱翻过来,放在四周充当坐凳。屋子另一头,是摞得老高的空蛋箱,快顶到天花板了。碎鸡蛋的蛋白蛋黄和地上的刨屑冻成了团,扫到墙角堆着。在这堆刨屑里耗子窜来窜去,有时还跑到前面的砖地上,然后又钻回去。
耗子一窜出来,有个胖女人就尖叫着跳到蛋箱上。她装腔作势地翘着手指捏起裙角,脚上那双摩登的长筒靴,在箱盖上跺个不停,故意嘶哑着嗓子,像喝醉了似的喊道:
“奥利卡,奥利卡,你这儿尽是耗子。哎呀,讨厌的东西,又窜过去一只!哎呀呀,这畜生还有灵性!样子多凶!哎呀呀,爬上箱子来了!可别钻到裙子里。哎唷,吓死我了,哎唷,吓死我了!先生们,请你们别往这边看。对不起,我忘了现在不叫先生,叫公民同志。”
这哇哇乱叫的女人穿件敞怀的羊皮短大衣。她垂着个皮肉松弛的双下巴,往下是高高隆起的乳胸和绷着绸裙的肚子——这三个隆起物不停地颤悠。想必在那三流商人和掌柜的圈子里她一度算是个风骚女人。可现在她肿眼泡下面的猪眼,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很早以前,她的一个情敌朝她洒过硫酸,可没有烧着,只有两三滴撩在她左颊和左嘴角,留下两个不明显的小疤,这反倒给她增添了几分姿色。
“别嚷嚷,赫拉布金娜。简直没法开会了。”坐在桌后的一位妇女说。她就是新选举的主席,区苏维埃代表。
这幢房子的老住户很早就了解她,她也很了解住户。开会前,她和过去扫院子的法京玛大婶随便地小声说了一会儿。以前法京玛和丈夫、几个孩子都住在肮脏的地下室,现在她同女儿两人已搬进二层楼上两个光线充足的房间了。
“法京玛,现在怎么样?”女代表问道。
法京玛抱怨说,她一个人管不了这么大的房子和这么多的住户,谁也不肯帮忙。分摊给各户扫院子扫街的事儿,谁也不干。
“别发愁,法京玛,我们要给他们点厉害看看,你放心好了。这算什么居委会!太不像话啦!刑事犯把这儿当避风港,可疑的人没登记也住在这里,我们要撵他们走,另选新的居委会。我要举荐你去居委会,你可别推托不干。”
法京玛赶紧求女代表千万别这样,可是女代表不理她。她看了看屋子里到的人已经够数,便让大家安静下来,三言两语来了个开场白,会就算开始了。她批评了以前居委会工作不得力,建议大家提名新的候选人,组织新班子,之后还谈了些其他问题。说完,她又随口说道:
“同志们,还有这么件事。我直截了当同大家说说。你们这幢房子面积大,适合作招待所。我们常碰到这样的事:各地代表来莫斯科开会,没地方住。上面决定把这幢房子划归区苏维埃,用来接待外地来宾,并取名季韦尔辛招待所。季韦尔辛在流放前曾在这幢房子里住过,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有反对意见吗?下面谈谈搬迁的问题。这不用着急,有一年时间。楼里的劳动人民,由我们提供住房,至于非劳动人民,我们事先在这里打招呼,希望他们自己去找住房,期限是十二个月。”
“我们谁是非劳动人民?”“我们这里没有非劳动人民!”“都是劳动者!”会场四处嚷嚷起来,有个人喊得特别响:“这是大国沙文主义!现在各族人民平等了,我知道你暗中指的是谁!”
“一个一个说!让我回答谁!各民族是什么意思?和这有什么相干,瓦尔德尔金公民?比方说,赫拉布金娜吧,她算是什么民族?可也要让她搬走。”
“你搬我试试!咱们走着瞧,看你怎么搬我,你这烂沙发!用你狗逮耗子!”赫拉布金娜在气头上骂了女代表几句莫名其妙的难听话。
“你这条毒蛇!女妖婆!不要脸的家伙!”法京玛气急败坏地说。
“法京玛,甭理她。我自己知道怎么办。赫拉布金娜,闭上你的嘴,你别得寸进尺!听着,闭上嘴,要不然我马上送你上班房,用不着等查封你酿的私酒和私设的赌场。”
屋里吵得简直要翻天。谁也不听谁的。正在这个时候日瓦戈来到了会场。他在门口随便找个人问道:“谁是居委会的?”那人双手拢着嘴巴,提高嗓门压过吵闹声拖长声音喊道:
“加—利—乌—林—娜!上这儿来,有人找。”
日瓦戈以为自己听错了。过来的是一个微微驼背的瘦女人,就是那扫院子的。日瓦戈简直惊呆了:她和儿子太像了。但他没有说出自己是谁。他说:“你们楼里有个妇女(他说了她的姓)得了伤寒。需要采取预防措施,以免传染。此外,需要把病人送去医院。我给她开了入院单,请居委会证明一下,该去哪里办手续?”
加利乌林娜以为他问的只是如何送病人上医院,而不是证明。她说:“区苏维埃要派马车来接杰明娜同志。杰明娜同志心好,我跟她说说,她会把车让给病人坐的。别发愁,医生同志,我们可以把你的病人送到医院去。”
“噢,我说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在哪儿可以给开个证明盖章。当然,如果有马车的话……对不起,请问您是不是中尉奥西普·吉马泽金诺维奇·加利乌林的母亲?打仗的时候我们曾在一起。”
加利乌林娜全身一颤,脸色刷地白了。她抓住日瓦戈医生的手说道:
“咱们到外面去,去院子里谈。”
刚跨出门,她就急促地说道:
“你小声些,上帝保佑,可别让人听见了。你别坑害我。奥西普走错了路啦,你倒说说,奥西普成了什么人?他是学徒出身的手艺人,奥西普也明白,眼下普通百姓日子好过多啦,这明摆着嘛,没啥可说的。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你没事,可奥西普有罪啊,上帝不会饶恕他。奥西普的父亲当兵的时候被打死了,死得好惨呀,脸炸没了,手脚都没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甩了一下手。过了一会,平静下来,她又继续说道:
“咱们走吧。我这就给你张罗马车。我知道你是谁。他在家呆了两天,说起过你。他说,你认识拉拉。她是个好姑娘。我记得,过去她常来我们这里。她现在怎么样了,这就难说啦。难道有钱人会去反对有钱人吗?奥西普可是有罪过啊!杰明娜同志肯借车的。你知道杰明娜是谁吗?就是奥利娅·杰明娜,在拉拉妈妈的缝纫店里当过女工。我说的就是她。也在这里住过。是这院子里的人。咱们走吧。”
<h2>十三</h2>
天完全黑了。四周罩上夜幕。只有杰明娜的小手电在他们五步前照出一个白圈,从一个雪堆移到另一个雪堆。它不能给人照亮,反倒把道路弄得扑朔迷离。周围是漆黑的夜,那幢房子已经落在身后。就是在那里,许许多多的人都熟识拉拉。她小时候常常去,据说她后来的丈夫帕沙·安季波夫也是在那里长大的。
杰明娜半开玩笑地关切地问他:
“前面不用手电,您真能回家吗?啊?要不我把它借给您,医生同志。是啊。我和拉拉都是小姑娘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她,简直爱上了她。他们家开了个缝纫店,有个作坊。我在那儿当过徒工。今年还见到了她。她是路过,路过莫斯科去别处的。我对她说,你别犯傻了,要去哪儿?留下来吧。咱们住在一起,会找到工作的。哪肯听呀!她不愿意,随她的便吧,她嫁给帕沙是出于理智,不是因为爱情,从那以后老是疯疯癫癫的。到了还是走了。”
“您对她怎么个看法?”
“小心!这里很滑。我说了多少回了,让大家别在门前泼水,谁也不听。问我对她的看法?我怎么想的?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没时间想。我到了,这是我住的地方。听说她那当军官的弟弟好像给枪毙了,这事我没告诉她。不过她母亲,也就是我过去的东家,我倒也许能救她,替她去奔走奔走。好了,我到了,再见。”
他们就在这儿分了手。杰明娜的手电光照上狭窄的砖石楼梯,又向前移到楼梯旁肮脏的墙上,日瓦戈医生却被一片黑暗吞没。左边是花园凯旋街,右边是花园马车街。从远处看,夜里在黑色的雪幕上,这两条街已不像普通的街道,倒像是在一排排房屋组成的密林里的两条林间小路,仿佛是到了乌拉尔或西伯利亚的人迹罕至的密林中。
家里既温暖又明亮。
“你怎么回来那么晚?”冬尼娅问道。没等他回答又说:
“你不在的时候,家里出了件怪事。简直叫人难以相信。我忘记告诉你了。昨天,爸爸把闹钟弄坏了,心里十分懊恼。这是家里最后一只钟了。他想修修,拨弄来拨弄去也没修好。街口有个钟表匠,张口得三磅面包,真是漫天要价。怎么办呢?爸爸懊丧极了。可是出人意料,一小时前突然铃声大作,震得耳朵疼,闹钟又响了!真奇怪,又突然走了起来!”
“这是给我报丧呢,我要得伤寒了,”日瓦戈开玩笑说,接着他给家人讲了一个病人家里自鸣钟的故事。
<h2>十四</h2>
其实日瓦戈过了很长时候才染上伤寒病。在他生病之前的这段时期里,他们一家的日子最难过。他们忍饥挨饿几乎濒临绝境。日瓦戈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抢救过的那位路上被抢的党员。他为日瓦戈帮了不少忙。但国内战争开始后,他的这位庇护人经常在外地奔波。另外,这人从自己的观点出发,认为当时的困难是很自然的现象,他还隐瞒了自己也在挨饿的事实。
日瓦戈也曾去找过住在特韦尔城门附近的那个采买商。但是几个月来,连那人的影子也没见,他那病愈了的妻子也毫无音讯。他们那幢楼房里的住户,变化不小。杰明娜上了前线。日瓦戈要找居委会主任加利乌林娜,也没找到。
一天,他凭购物证按官价买到一车劈柴,从温达夫车站运回去。一辆马车拉着劈柴沿着长长的市民街朝前走,他在一旁护送这车意外的财产。突然,他觉得市民街变得不像原样了。他身子晃晃悠悠,两腿支持不住人便倒下了。他意识到自己倒霉了,得了伤寒症。马车夫把摔倒在地的日瓦戈医生扶上柴车,凑合着拉回家。这些情况日瓦戈都已不记得了。
<h2>十五</h2>
他断断续续地昏迷了两周。在幻觉中他仿佛看见冬尼娅把两条花园街摆到了写字台上:左边是花园马车街,右边是花园凯旋街,又把台灯挪到两条街的附近,橙黄的灯光暖融融地把街道照得通明。现在他可以工作了。于是他提笔写了起来。
他埋头写作,笔锋酣畅。过去一直想写也应该写,却总写不出的东西,现在总算写下来了,如愿以偿了。不过他脑海里还不时出现一个眼睛细得像吉尔吉斯人的男孩,身上穿一件西伯利亚人和乌拉尔人的敞怀翻毛短大衣。这孩子出现后就不断打扰他的写作。
不言而喻,这个小男孩就是他死神的精灵,或者简单地说就是他的死神。不过,如果死神能帮他写诗,那又怎么可能是死神呢,难道死神还能给人什么帮助吗?
他的诗章不写复活,也不写死亡,而是介乎两者之间的那些日子。他把诗章题为《惶惑》。
他过去一直想写这些时日:一股风暴在三天之内席卷了黑色的百孔千疮的大地,向爱的不朽化身发起进攻,卷起巨石和泥块扑向爱神,就好像潮汐冲上海岸,将海岸埋葬在下面。他想描绘在这三天之中,人间的黑色风暴如何咆哮、推进、退却。
有两行押韵的诗句一直萦绕在他脑际:
<blockquote>
是那么乐于亲近
已该是摆脱梦境
</blockquote>
谁那么乐于亲近它呢?是地狱、破坏、毁灭和死亡。而与此同时,又有春天、抺大拉的马利亚和生命。但也应该摆脱梦境。应该苏醒并站立起来。应该复活了。
<h2>十六</h2>
日瓦戈逐渐恢复了健康。初时他有点迟钝,对周围的一切无力细想,听其自然,记忆里空空荡荡,见了什么也不惊不怪。妻子喂他吃白面包、黄油,还给他喝加糖茶水和咖啡,他觉得这是病人恢复时必须和理应吃的,却不明白眼下不可能弄到这类美食。他吃得津津有味,有如在欣赏诗篇和童话。可是等他脑子开始清楚了,对妻子的第一个问题就是:
“你从哪儿弄来的?”
“都是你那个格兰尼亚送来的。”
“哪个格兰尼亚?”
“格兰尼亚·日瓦戈。”
“格兰尼亚·日瓦戈?”
“可不是吗?就是你那个住在鄂木斯克的弟弟叶夫格拉夫,你的异母兄弟,你昏迷的时候,他常来看望。”
“穿着鹿皮翻毛大衣吗?”
“对,对。难道你在昏迷中看见他了?据他说,他曾经在一幢房子的楼梯上和你打了个照面。他看出是你,想上前去认你,可你吓得他不敢上前。他尊敬你,喜欢读你的书。真不知他从哪儿弄到这些东西的!有大米、葡萄干、白糖。他已经回去了。让我们也去他那里。他这人不同寻常,有点神秘。依我看,他和政府关系密切。他说得离开大城市,去个一两年,回到民众中去呆一阵。我和他商量了回克吕格尔老家的事。他极力主张我们回去。到那儿自己能种个菜园子,附近有树林。我们总不能就这么听天由命、束手待毙呀。”
这年四月,日瓦戈全家动身离开莫斯科,去遥远的乌拉尔尤里亚京市附近的瓦雷基诺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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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8年成立于彼得堡的贝斯士热夫女子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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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语中“治臭虫的人”和“木材浸染女工”为同音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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