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好多牲口,挤在一块不大的林中空地上。四周是黑压压的云杉树林,云杉高耸如山,下宽上窄,仿佛盘坐在舒展开来的粗枝上。
西伯利亚当时养了一种出色的瑞士牛。所有的牛几乎全是同一毛色,黑底白斑。由于饥饿、受苦,长期迁徙和过度拥挤,它们已筋疲力尽,并不比主人好受多少。牲口互相挤来蹭去,都快发昏了。母牛忘了自己是雌是雄,像公牛似的吼叫,吃力地爬到别的牛身上,拖着松弛又沉重的乳房。被压在底下的小牝牛,翘起尾巴使劲挣脱,逃进树林,把灌木和树枝都踩断了。看牛的老人和孩子,喊叫着紧追上去。
林中空地上面,黑白交织的雪云,仿佛被困于云杉树冠在寒空中围成的圈子里,也同样狂躁纷乱地相互拥挤着,纵跳着,一片压向另一片。
在远处聚堆的好奇的人们,妨碍库巴丽哈干事。她凶狠狠地从头到脚扫视众人。但承认他们碍事,未免有损自尊心。一种演员的自重,使她没有出声。于是她装作没发现这群闲人。日瓦戈医生躲在人群背后观察着。
这会儿他才第一次看清楚她。她头上是从来不换的英国船形帽,身上是干涉军的豌豆色的大衣,翻领不经心地翘着。其实,内在的热情使这个并不年轻的女人闪动着年轻的黑眼睛和黑眉毛;脸上那股傲气分明说:她对穿什么衣服或不穿什么衣服,根本不放在心上。
但帕雷赫妻子的气色,令日瓦戈吃了一惊。他差点没认出她来。只有几天工夫,她就老得可怕了。鼓出的眼睛,好像立刻要掉出深凹的眼眶。细瘦的脖颈上,看得见青筋搏动。内心的恐惧,竟把她变成这个样子。
“挤不下奶来,亲爱的。”阿加菲娅说道。“我想是不是停奶啦。可不对呀,早该有奶了,就是挤不出。”
“哪里是停奶。你没见奶头上有个小疮吗?我给你点草,抹上猪油给牛擦擦。自然,我还得念念咒语。”
“再有件倒霉的事,就是丈夫。”
“我念点咒,不让他再游逛啦。这个办得到。叫他回来守着你,拽都拽不开,说说第三件倒霉事吧。”
“他不是游逛。要那样就好了。糟糕的是正好相反,像贴到我和孩子们身上一样,心血为我们熬干了。我知道他想些什么。他琢磨营里要把我们遣散,我们得各奔东西。我和孩子要落到巴萨雷戈部下手里,他同我们不在一起,没人保护我们。他们会折磨死我们,拿这个取乐。我知道他的心思。真担心他会对自己干出什么事来。”
“咱们想想办法,解除他的痛苦。说第三件倒霉事吧。”
“没有第三个了。就这些,牛和丈夫。”
“你看呀,你这当母亲的,倒霉事并不多嘛。都是上帝的恩典呀!这样的母亲,打着灯笼难找呢。大不了才两桩伤心事,一件还是丈夫太心疼你。治牛你给什么报酬?现在咱们就来看病。”
“你要啥呀?”
“上好的面包加上丈夫。”
周围哈哈大笑。
“你是闹着玩怎么的?”
“好,要嫌贵,把面包减了,给个丈夫也足够了。”
四周笑得更热闹了。
“什么名字呀?我不是问丈夫,是问牛。”
“大美牛。”
“你数一数吧,这牲口群里能有一半叫大美牛的。好吧,就是它,给它去去病。”
她开始给乳牛驱邪。起初,咒语真是对牛而发,后来起了兴,给阿加菲娅讲了一大通巫术和它的用法。日瓦戈如同着了迷一样听这呓语般的胡说八道,很像从俄国欧洲部分往西伯利亚迁徙途中,听那个叫巴克斯的马车夫有声有色的唠叨。
库巴丽哈念道:
“玛尔戈西娅仙姑,来我们这儿做客吧。礼拜二礼拜三,去去邪去去灾。治奶头,下奶来。你好好站着,大美牛!别把小凳给踢翻。站得稳,下奶多。丑八怪,你快来,摘下疮,扔下田。巫医话,重如山。
“什么都得会呀,阿加菲娅!会拒绝,会下令,会许诺,会画符。你吧,看着周围心里想这是森林。其实这是魔鬼同英国兵碰到一起,正砍杀呢,就像你们这些人和巴萨雷戈的人作战一样。
“再比方说,你往我指的地方看一看。不对,不是那儿,亲爱的。你用眼睛看,别用后脑勺,看我手指的地方,就是那儿,就是那儿。你以为那是什么?你想是风吹柳树,把柳枝缠到一起了吧?要么是想鸟儿准备搭窝吧?那样就好了。可这正好是魔鬼的把戏。这是美人鱼给自己女儿编桂冠。它听到有人的声音,就扔下跑了。被人们给吓跑了。夜里它会来编完的,你看着吧。
“再说说你们这红旗吧。你怎么想呢?想这是面旗帜?其实可不是旗帜,这是瘟姑娘红色的摇巾。为啥我叫摇巾呢?用头巾向年轻娃娃招呼,对他们使眼色,引诱他们去杀人,去死,去散布瘟疫。可你们就信了,说是红旗,说要全世界无产者、全世界的穷人都来我这儿。
“现在什么都得明白呀,阿加菲娅。一切,一切,全得知道。什么鸟呀,什么石头呀,什么草呀。现在比方说,这个鸟是椋鸟,这个兽是胡獾。
“再比方说你看上了谁,只管说出来。不论是谁,我都能把他给你迷住,就是你们的首长利韦里,就是高尔察克,就是伊万王子,都能行。你以为我吹牛,瞎说?我可不是瞎说。你听我说。等到冬天,田野里出现暴风雪,旋风卷起雪柱,我把刀子插到旋转的雪柱里,一直插到刀柄。等从雪里抽出来,刀子全沾满了血。你看怎么样?啊?你当我是吹牛?那旋风里怎么会有血?这是风,是空气,是雪花嘛。可偏偏不对,这不是风,不是暴风雪,是打了离婚的女妖把自己的小妖崽丢了,在田野里哭喊着找,总是找不见。我的刀子刺到她身上,这才有血。我拿这把刀子,随便把什么人的脚印刮下来,砍下来,当块绸布似的缝到你衣襟上,那不管是谁,高尔察克也好,斯特列尔尼科夫也好,一位新沙皇也好,都会跟着你走。你到哪儿,他就到哪儿。你以为我只会瞎说,像什么‘全世界无产者和穷人全来我这里。’”
“还举些例子,比方现在天上往下掉的是石块,像下雨一样。人一出门,石头就砸脑袋。又如有人正赶着马车在天空跑,马蹄踢到屋顶。再有像古代的魔法师发现,妻子身子里有的带着种子或是蜜,或是貂毛。披甲兵露出自己的肩膀,像打开了匣子盖,从肩胛骨底下用长剑挖出一斗麦子,或是一堆蛋清,或是一些蜂蜜。”
世上有时会出现非常深沉强烈的感情,其中又总掺杂一些怜悯。我们所崇拜的对象,越是被我们爱得深,越是使我们觉得是种牺牲品。在某些人身上,同情女人已经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他们受同情心的驱使,把女人摆到了不能实现的、世上绝无而只存在于想象之中的地位上,于是因爱她而妒忌,妒忌周围的空气,妒忌自然界的规律,妒忌在她之前的千百年的过去。
日瓦戈有足够的文化教养,听得出巫医最后的话可能是诺夫戈罗德或伊帕季耶夫的编年史里开场的内容,因为后来多有歪曲,就变成了伪作。许多世纪以来,巫医和说书人口头世代相传,便以讹传讹了。更早的时候,抄写人就有许多错讹。
为什么传说的魔力竟引他如此动心?对无稽之谈,对毫无意义的幻念,他何以如此认真,似乎这全是现实的情况?
仿佛拉拉裸露出左肩。像用钥匙打开藏在大柜中的小铁箱的密门,人们用长剑插进划开了肩胛骨。于是在她内心深处,发现了她心灵珍藏的秘密。那是足迹到过的别人的城市,别人的街道,别人的房屋,别人的天地。它们如一卷卷彩带,流了出来,舒展开来,连绵不断。
天哪!他是多么爱她呀!她又是多么姣好!恰是他一向所想象和期望的那样,恰是他需要的那样。可是,指的什么呢?好在哪里呢?难道能指得出来,分析得出来吗?不,不能!只记得她周身那无与伦比的简洁而流畅的线条,是造物主把她从头到脚地如此一挥而就;就是这副绝妙的体态,奉献给了他的心灵,犹如用床单紧裹着的浴后的婴儿。
然而如今他竟流落此地,这么一种境况!只有森林、西伯利亚、游击队。游击队被围困,他将与之共命运。这岂不见鬼,这岂不荒唐。日瓦戈眼前和脑海里,又是一阵眩晕。周围一切都飘浮起来。这时落起了雨点,原来预料要下雪的。一个巨大的模糊的头影,这是不同寻常的、他所钟爱的人的头影,从林中空地一端投向另一端,就像城里房屋间挂起的巨幅标语。这个影子在哭泣,渐紧的雨珠吻着她,淋洒着她。
“回去吧。”听到女巫医对阿加菲娅说,“我给你家的牛消了灾,它会好的。向圣母祈祷吧。”
<h2>八</h2>
密林的西部边界上发生了战斗。可林区极大,以至战斗就好像发生在一个国家遥远的边陲上。困在密林中的兵营又有那么多人,不论开走多少上战场,总还是剩下的居多。所以林子里从未空无人迹。
远方战斗的轰响,几乎传不到营区深处。但林中突然响起几声枪击,紧密相连;一下便又转为杂沓的连射。恰巧在枪声起处的人们,立即四散跑开。营区预备队的人,奔向自己的马车,引起一片慌乱。所有的人都开始准备战斗。
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原来警报不确。可大家又开始往枪响的地方聚拢。人越来越多,不少是后来过来的。
人们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人。这人右臂和左腿已被剁去,只残存了半个身子。真难以想象这个只剩一只胳膊一条腿的不幸的人,怎么爬回了营区。砍下的胳膊大腿血淋淋地绑在他背上,还系着一块木牌,写了长长一段话。其中除了谩骂之外,还说这是对某一支红军部队所犯野蛮罪行的报复。森林游击队同这支队伍并无关系。此外上边还写着,如果游击队不在规定的期限里向维齐恩将军的代表投降缴械,便要对所有的人如法炮制。
痛苦的残者流着血,不时昏厥过去,吐字不清地断断续续用微弱的声音,讲了在维齐恩将军的后方军事侦察和侦缉部队里所受的折磨和拷问。给他判的是绞刑,作为恩典改为砍掉一手一足,为的是这样子送到游击营来吓唬人。他们抬他走到离营区警戒线还有一段路时,就把他扔下,命令他自己爬行,不时在他身后朝天空放枪催逼他前进。
他吃力地翕动嘴唇。为了听清楚他那含糊的低语,人们弯腰俯到了他身上。他说:
“你们可要小心呀,弟兄们。他突破到你们这儿来了。”
“我们设了伏兵。那里会有大仗,我们挡得住。”
“突破,突破!他是想搞突然袭击。我知道。哎呀,我受不了啦,弟兄们。你们看,我血要流光了,咳的也是血。马上就不行了。”
“你先躺躺,歇一会,不要说话了。你们别让他讲话了。看不出吗?这对他不好。”
“我身上没一点好地方啦,这个吸血鬼,狗杂种。他说,你拿你自己的血洗澡吧,你说你是什么人。可我说啥呀,弟兄们。我自己是个真正的逃兵。是呀,我从他那儿投奔了你们。”
“你总是他怎么样怎么样。到底是谁在那边这么折磨你?”
“哎呀,弟兄们,我身子里面好难受。让我喘口气,我就说。是头子别克希恩,上校施特雷泽,维齐恩的人。你们在林子里什么都不知道。城里一片惨叫。简直拿活人炼铁,割人皮做皮带。抓了人往黑洞洞的地方一塞,不知是到了哪儿。用手四周一探,是罐子火车。车笼子里挤了四十多人,只穿着内裤。你要敢推这笼子,马上伸进只手来,碰上谁就抓走谁。像宰小鸡一样,我的上帝哟。有的吊死,有的崩了,有的拷打。打得遍体是伤,往伤口撒盐,浇开水。你要拉屎,逼着你吃下去。对孩子,对女人,哎呀,我的妈!”
可怜的人已是奄奄一息。他没来得及讲完,大吼一声就断了气。人们一下子全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纷纷摘下帽子,画起十字来。
晚上,另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营房。
当时围在这血人周围的人群中也有帕雷赫,他看见了这人,听了他讲的事,读了木牌上充满威胁的话。
他经常为自己死后亲人的命运感到担忧,这一下子膨胀到了极点。在他的想象中,亲人们已被抓去慢慢地受折磨,好像看见了他们痛不欲生的面孔,听见了他们的呻吟和呼救。为了不让他们以后痛苦,也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他抑郁成狂,亲手杀死了他们。就是用那把给女儿和爱子削木头玩具的锋利如刀片的斧头,砍死了妻子和三个孩子。
奇怪的是,他干完这事后没有马上自杀。他怎么想的呢?他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呢?有什么指望和打算呢?这显而易见已是一个疯子,是无可救药的废人。
当利韦里、日瓦戈医生和部队委员会成员开会讨论怎么处置他的时候,他正在营区里自由地游荡,低垂着头,混浊发黄的眼睛斜望周围却什么也看不清。他脸上一直挂着迷惘的傻笑,表现出非人力所能消除的痛苦。
没有谁可怜他,人们纷纷避开他。有人要求对他举行群众审判,但没得到支持。
在这个世上,他再也无事可做。拂晓时他从营区消失了,像一只染上狂犬病的畜生。
<h2>九</h2>
早已入了冬,天寒地冻。在寒冷的雾气中,不时出现零零散散、毫无联系的一些声响和物状,停停动动,最后复又消失。太阳也不是人间习惯了的那个太阳,好像换了另一个,犹如一个赤红的大球悬在林子上空。它呆板而缓慢地射出缕缕棕黄色的浓重如蜜的光芒,就好似在梦中或在童话里。阳光在洒下的中途,凝滞在空气里,粘附到树木上。
毡靴轻轻踩在雪地上,每一步都发出愤怒的吱嘎吱嘎的响声。人们套在毡靴里的看不见的双脚在四面八方的路径上移动。向上望,是戴了长耳风帽、穿着半截皮袄的一个个人形,似乎不连着靴子独自在空中游动,犹如旋转着的一个个天体。
相识的人们,不时停下步来交谈。他们把头凑近,面孔都像从澡堂出来红彤彤的,胡髭却冻硬得像刷子。一团团黏乎乎的热气,从他们嘴里冒出,连成一大片,同他们短促简略的话,太不成比例。
在一条小径上,利韦里同医生相遇了。
“啊,是您呀?有日子没见了。晚上请到我的土屋来。住我那儿吧。像从前一样,好好聊聊。有些消息告诉您。”
“送信的回来了吗?瓦雷基诺有什么消息?”
“我家和您家的情况,汇报时一字没提到。我从这恰恰得出了令人安心的结论。这就是说他们及时躲开了。不然一定会提到他们。不过,这些见面再谈好啦。我等你。”
到土屋后,日瓦戈医生又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
“您快告诉我,关于咱们两家的情况,您听到了些什么?”
“您又只看鼻子底下一点事。咱们两家的人,看来还活着,没有危险。问题不在他们那儿。有非常重要的新闻。想吃点肉吗?是冷牛犊肉。”
“不,谢谢。别扯闲话。快说正事。”
“遗憾。我可要吃点。营区里发现了败血病。人们都忘了面包和青菜是什么滋味。秋天的时候,当时有难民在,本该有组织地去采集胡桃和浆果。我告诉您,咱们现在形势极好。我以前预见的情况,如今实现了。坚冰已经打破。高尔察克全线溃退。这是全面的、不可避免的溃败。您看!我对您说过什么呀?可您却垂头丧气了。”
“我什么时候垂头丧气了?”
“您一直如此。特别是维齐恩夹攻我们的时候。”
日瓦戈医生想起了不久前秋天枪毙了叛乱者,帕雷赫杀死了妻儿,还有永无休止的毒打和杀戮。白军和红军互相比赛残忍,轮番地在暴虐程度上压过对手,仿佛把残忍翻了几番。血见得多了人就恶心,觉得自身的血往喉咙里钻,往头上涌,遮住了眼睛。这绝不是什么垂头丧气,这完全是另一回事。可怎么对利韦里解释清楚呢?
土屋里有一股呛人的煤气味。这气味粘到上腭,刺激鼻孔和嗓子。屋里亮着劈成细薄片的松明,插在三脚铁架上。一根烧完,残头就掉在地上盛水的脸盆里,利韦里再插上一根新的点上。
“您看见我点什么吗?油烧光了。劈柴已经干透,松明着得极快。是呀,营地里发现了败血病,您真一点也不想吃牛肉?有败血病。您怎么管的呀,医生?不见您要求司令部开会,讲讲情况,给领导上堂课说说什么是败血病,用什么办法同疾病作斗争。”
“看在上帝面上,您别再折磨人。关于咱们俩的亲人,您有什么确切的消息吗?”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关于他们一点准确的情报也没有。不过关于最近的整个军事形势,我知道的还没给您讲完。国内战争结束了。高尔察克被打得头破血流。红军正沿着铁路干线,向东追击他们,目的是把他们扔到海里去。另一路红军兼程来同我们会师,以便合力消灭高尔察克的数量众多而又分散各地的后方力量。俄罗斯南方已经肃清了敌人。您怎么不高兴呀?这还嫌少吗?”
“不对。我很高兴。可我们的家眷在哪儿呀?”
“反正不在瓦雷基诺,这就是最大的幸运。虽然夏天卡缅诺德沃尔斯基的传说,正如我的估计,没得到证实。您记得吧,当时瞎传说有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攻占了瓦雷基诺,可村镇现在全空了,看来是出了什么事。真是万幸,两家人事先都撤出了那里。咱们可以相信,他们得救了。据我的侦察兵说,少数留在那里的人也是这么估计的。”
“尤里亚京呢?那儿怎样了?在谁手里?”
“也是莫名其妙,一定也搞错了。”
“怎么呢?”
“说白军还在那里。这无疑是胡说,显然不可能。现在我给您论证一下就清楚了。”
利韦里又新插了一根松明,拿出揉皱的双折地图,把要看的部分叠在外面,不需要的折在里面,拿着铅笔指着地图讲起来:
“您看,在所有这些地区白军全被击退了。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整整一圈。您注意看吗?”
“是的。”
“他们不可能还留在尤里亚京一带。不然的话,交通一切断他们就一定要落入包围圈。这一点,他们的将军们无论如何平庸也不会不明白。您穿上皮袄了?要上哪去?”
“对不起,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这儿马合烟和松明味太呛人。我不大舒服,到外面透透气去。”
医生从土屋里上来,到了外面,拿手套掸去横在门口供人们坐的粗木上的积雪,弯腰坐下,双手托着脑袋,沉思了起来。冬季的密林,森林中的营地,在游击队度过的十八个月,全不存在了。他忘记了这些。他的脑海里只有自己的亲人。他猜想他们的境况,可一个比一个更可怕。
仿佛在暴风雪中的田野上,冬尼娅抱着萨沙在往前走。她用被子裹着儿子,自己的双脚陷在雪中;她使劲拔脚,大雪朝她压来,风把她吹倒。她摔倒又爬起,双腿软弱无力,竟站不住。唉,可他总是忘记,总是忘记她已有两个孩子,小的还在喂奶。她的两只手全占着,和奇利姆卡那些逃难的女人一样,那些难民由于痛苦和过分紧张,几乎失去了理智。
她两只手全占着,周围却没有一个人能帮忙。萨沙的爸爸不知去向。他离得很远,总是很远,一辈子都各自一方,这可是爸爸吗?真正的爸爸有这样的吗?她自己的爸爸在哪儿?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在哪里?纽莎在哪里?其余的人都在哪里?天哪,最好不给自己提这些问题,最好不去想,最好不去细琢磨。
日瓦戈医生从圆木上站起身,打算再下到土屋去。突然间他念头一转,不想回到利韦里那里去了。
滑雪板、装着面包干的口袋、逃跑所需的一切,他早就准备齐全。他把这些东西,埋在营区警戒线外一棵高大冷杉树下面的雪堆里,为了不误事,还在树上作了一个特殊的记号。这时,他便沿着雪堆中间踏出的人行小路,朝那里走去。圆月照着地面。医生知道夜里在哪儿设岗,顺利地绕过了岗哨。但在上冻的花楸树所在的空地旁边,一个哨兵老远就对他喝叫一声,用力一蹬滑雪板,直着身子朝他滑过来。
“站住!要开枪了!是什么人?快说清楚。”
“你怎么啦,弟兄,犯傻了?自己人。还没认出来?你们的日瓦戈医生。”
“对不起。你别生气,日瓦戈同志。没认出来。不过就是日瓦戈,再往前也不让走了。一切都得按规矩办。”
“那好吧。口令:红色西伯利亚;回答:打倒干涉军。”
“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要去哪,随你的便吧。大黑夜里,你去找哪个魔鬼呀?有病人?”
“睡不着觉,口渴得要命。想走一走,吃口雪,可看到花楸树上全是冻果子,打算过去嚼几个。”
“啊,阔佬的毛病,冬天吃野果。三年了,我们不停地敲打,也没把你敲打好。还是一点觉悟也没有。去嚼你的花楸果吧,疯子。我才不心疼呢。”
哨兵用力起跑,站在吱呀响的长雪板上离开了这里,在整片雪地上越走越快,拐进远方疏发般的冬日光秃秃的树丛后面。日瓦戈医生通过小径,来到上面提过的那棵花楸树下。
树上有一半盖着雪,一半是冻僵的果叶。两个坠雪的秃枝向前探着迎接他。他想起拉拉两只雪白的长臂,圆润热情的长臂,不由得抓住树枝,把大树向自己怀里拉过来。花楸树也仿佛有意识地回报,把他从头到脚都洒上了白雪,他口中喃喃有声,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自己也不记得自己:
“我会见到你的,我的美人,我的花楸夫人,我的亲人。”
夜很明亮,天上悬着圆月。他走到密林深处那棵难忘的冷杉前,挖出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营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