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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在雕像楼对面(1 / 2)

<h2>一</h2>

商人大街沿着起伏的小山坡,朝小斯帕斯街和新斯瓦洛奇巷方向延伸而下。城里地势高处的楼房和教堂,俯瞰着这条大街。

街角有幢带浮雕像的深灰楼房。在它那倾斜的巨大四角石基上,黑乎乎的满是刚贴上的各种政府报纸、政府法令和决定。行人在路上一停就好半天,三五成群地默默无声地看着告示。

刚刚解冻之后,空气很干燥。现在又转冷了,接着天气显著变冷。不久前已是昏黑的时刻,这会儿天色还很亮。冬天过去还不久。雪消融之后的空旷地上,充满光亮,直到傍晚也还明晃晃的一片。这光亮使人激动,引人遐想,又令人惴惴不安。

不久以前白军撤出城去,红军开了进来。结束了射击,结束了流血,结束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战争状态。但这同样令人惴惴不安,如同冬日的离去和春日的变长。

路上行人凭着还没黑下来的暮色,读到了下面一则通告:

<blockquote>

居民周知:凡有支付能力者可用五十卢布领取一本工作手册,地点:尤里亚京苏维埃粮食处,十月街(原总督街)五号,一三七室。

凡不持有工作手册,或填写有误以至作伪者,将按战时法令从严惩处。工作手册使用方法的详尽说明,刊于尤里亚京苏维埃执委会通告,今年第八十六期,张贴在尤里亚京苏维埃粮食处,一三七室。

</blockquote>

另一个通告讲到城中有足够的粮食储备,但好像全被资产阶级隐藏起来,目的是破坏粮食分配,并在粮食问题上制造混乱。通知结尾说:

囤积和隐藏粮食者,一经发现就地枪决。

第三张告示则写道:

为了正确组织粮食工作,凡不属于剥削分子的人,均可参加消费者公社。详情可询问尤里亚京苏维埃粮食处,十月街(原总督街)五号,一三七室。

还有一张是警告军人的告示:

未缴武器或无新的许可证而持有武器者,将受到法律严惩。换领许可证可在尤里亚京革命委员会,十月街六号,六十三室。

<h2>二</h2>

有个人走近围看告示的人群。他面容瘦削,许久没有梳洗,所以显得黝黑。看样子很像野人,后面背着背囊,手里拄着根棍子。蓬乱的长发里还不见银丝,可深褐色胡子却已开始变白。这人便是尤拉·安德烈耶维奇·日瓦戈医生。身上的皮大衣,多半早在路上被人扒去了,也许是他拿来换了吃食。他穿的是同别人换来的短袖破旧衣服,已经不能御寒。

他的背包里,只剩经过市郊最后一个村庄时人们施舍的一丁点面包,还有一小块黄油。大约一小时之前,他从铁路线那边进了城区,可从城门走到这十字路口,却整整花了一个钟头,因为最近几天他走路劳累过度,身子虚弱不堪。他常常走走停停,极力支撑着,免得摔倒在地,去亲吻城里的石头街道。他曾经不再抱希望重见这个城市,因此一见之下,兴奋极了,好像看到了一个重生之人。

他这次徒步跋涉,大部分时间,也就是有一半路程,是沿着铁路线走的。这条铁路全线废置不用,被大雪覆盖。沿线停着一整列一整列的白军客车和货车,由于大雪封路、高尔察克全面溃败、燃料耗尽而滞留在此。这些卡在途中不再走动、并且埋入大雪的列车,像一条绵延不断的长带,足有几十俄里长。它们成了在大道上拦路抢劫的武装匪徒的堡垒,成了刑事和政治逃犯以及当时不得已的流浪者等人的栖身之所。但最为常见的,是它们成了众人合葬或一家合葬的墓地。沿线有严寒和斑疹伤寒肆虐,城郊整村整村的人都死于非命。

那个时代正应了一句古话:人对人,是豺狼。赶路人见了赶路人,转身就拐弯。迎面相遇就得打死对方,免得被对方打死。个别地方也出现过人吃人的事。人类文明的规律,到此寿终正寝。起作用的,是禽兽的规律。人们重又回到了史前穴居时代的梦境中。

有时路边悄悄过来一个单身人影,或者前方远处有人惊慌地横穿小径,日瓦戈只要有可能,总尽力绕开。可这些人影,他却时常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有一种幻念,好像所有这些人都是从游击队营地来的。多数情况下这是错觉,可有一次认得很准。一个小青年从雪堆下面的国际卧席车厢爬了出来,解完手又钻到雪堆里面去了,他确实是林子里的弟兄。这是枪毙时装死的捷廖沙·加卢津。当时没有对他添枪,他昏迷中躺了很久,醒来后爬着离开了行刑地,躲在森林里养好伤,现在化名偷偷潜回自家的圣十字镇,途中为了避人耳目才躲进埋在雪中的车厢里。

这种种景象,给人的印象仿佛属于某个非人间的超验的世界。它们似乎是另一星球上某种不为人知的生活的一部分,阴差阳错地被带到地球上来。唯有自然界忠于历史,它展现给人们的画面,同当代画家的描绘还是一致的。

一连几个冬日的傍晚都很寂静,时而浅灰色,时而浅红色。在明亮的霞光里,白桦树勾勒出如纤细笔触一般的灰黑的梢头。岸边是群山似的白雪,雪下被污浊的河水打湿;河里一层薄冰罩着灰蒙蒙的雾气,冰下流着一股股黑水。正是这样一个傍晚,灰色透明的寒冷傍晚,平和如白柳飞絮的傍晚,再过一两个小时,便会降临在尤里亚京雕像楼的对面了。

日瓦戈医生已经走近了石墙上的布告栏,想浏览一下官方的通告,可是他的目光不断地打量对面,落在那边楼上二层的几扇窗子上。这几扇朝街的窗子过去曾经刷上了白粉,在其中的两间屋子里堆放了原来房主的家具。虽说窗子底部结了晶莹的薄冰,却看得出已经透亮,白粉刷掉了。这个变化意味着什么呢?是房主回来了?还是拉拉已经迁出,住进了新房客,所以里面才全变了样?

由于情况不明,日瓦戈医生心情很紧张。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穿过马路,从正门进到穿堂,沿着正面的楼梯向上走去;这楼梯他是那么熟悉,同他的心是那么亲近。在林中营区里,他时常想起这生铁台阶上铸出的空格花纹,直到最后的一级。在楼梯上的一个拐弯处,透过脚下的格纹,可以望见楼梯下面堆放的破水桶、木盆、坏了的椅子。现在还是这样,一点没有变化,仍是老样子。日瓦戈医生几乎想对楼梯说声“谢谢”,因为它保存了过去的回忆。

从前门上有个按铃,不过在日瓦戈医生被游击队掳走之前就已经损坏不用了。他想敲门,却发现门用新办法锁着。在雕饰美丽(有些地方已经剥落)的橡木旧门上,从正面很不雅观地凿了个洞,上面挂了把沉重的大锁。以前是绝不许这么干的,那时是使用镶进门里的暗锁,房门关得很严实;锁坏了有钳工修理。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从一个方面说明了整个情形的严重恶化。

日瓦戈医生相信拉拉和卡坚卡不在家,也许不在尤里亚京,也许甚至不在人世了。他已经准备接受最可怕的失望的打击。只是为了心灵能得到宁静,他才决定摸一摸他和卡坚卡都害怕的那个黑窟窿。他抬脚往墙上踹了几下,免得伸手进去碰到耗子。他没抱希望能在约定地方找到什么东西。小洞用砖堵着。日瓦戈取出砖块,一只手探进去。啊,真是奇迹!一把钥匙和一张便条。便条相当长,占了一张纸。日瓦戈走近楼梯平台上的窗口。简直更神奇,更难以置信了!便条是写给他的!他迅速读起来:

上帝呀,真是万幸。听说你活着,回来了。有人在市郊见到了你,就跑来告诉我。我估计你首先要去瓦雷基诺,现在我带着卡坚卡出发去那里找你。为了防备万一,把钥匙放在原处。你等我回来,哪儿也不要去。对,你还不知道,我现在住到这套住宅的前半部分去了,在临街的房间里。其实这你自己能想得到。房子很大,无人照料,不得不卖掉原房主的一些家具。我给你留下一点吃的,主要是煮土豆。你用熨斗或别的重物,把饭锅的盖子压住,像我这样,为了防老鼠。我高兴得要疯了。

正面写到这里就完了。医生没发现这张纸的背面也写得密密麻麻。他把展开的便条,用双手捧到唇边,然后也不看着就叠起和钥匙一同揣进口袋。他的发狂的喜悦里,又糅杂进痛心疾首的悲苦。既然她能毫不踌躇地说去就去瓦雷基诺,就是说他的家眷不在那里。这一细节除了引起他不安之外,还使他为自己的家人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悲愁。她为什么只字不提他们,也不讲他们身居何处,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一般。

他没有工夫细想,街上开始暗下来。趁天亮,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一件并非无足轻重的事,就是熟悉街上张贴的各种法令。现在可不是儿戏的时代。由于不知道而触犯某种必须遵守的法规,便可能丢掉一条命。于是他没有开门,也没有从酸疼的肩上取下背包,而是下楼到了街上,朝贴了一大片各种印刷品的墙壁走去。

<h2>三</h2>

这里贴的印刷品包括报纸文章、会议发言记录和法令。日瓦戈浏览起标题来:《关于对有产阶级征用和课税的办法》,《关于工人监督》,《关于工厂委员会》,这是刚进城的新政权颁发的命令,用以取代原先的法规。新政权提醒人们:它的根基绝对可靠。这一点在白军临时占领时,可能被人们遗忘了。但日瓦戈看到没完没了全是千篇一律的东西,不禁头晕起来。这些标题是哪个时期的呢?什么时候写的呢?去年的还是前年的?一生中他只有一次极为赞赏这种语言的决然和干脆,这种思想的率直。难道就为了这么一次不小心的赞赏,他便该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别的,只能读这些许多年来一成不变的狂妄的喊叫和要求吗?时间越久,这种喊叫和要求就越发没有生命力,越发难以理解也难以实现。莫非由于同情心一时过于强烈,就永远使自己变成了奴隶吗?

这里一篇报告里的一段话,不知怎么映入他的眼帘。他读了起来:

关于饥馑的报道,说明了地方机关惊人的玩忽职守。滥用权力的现象显而易见。投机倒把十分猖獗。可地方工会委员会做了什么呢?城市和边区的工厂委员会做了什么呢?如果我们在尤里亚京商业区仓库里,在尤里亚京拉兹维利和拉兹维利渔业地区不进行普遍的搜查,如果我们对投机倒把分子不采取严厉的恐怖措施直至就地枪决,那么就不能从饥饿中得救。

“真是令人羡慕的自我陶醉!”日瓦戈心里想。“还谈什么粮食呀,粮食事实上早已不存在了。讲什么有产阶级,什么投机倒把分子?照这之前各项法令的意思办,他们早就已经被消灭了。讲什么农民,什么农村?他们也都不复存在了。怎么如此健忘?自己先前的命令和措施,早已摧毁了生活中的一切。什么样的人,才能年复一年以毫不衰减的狂热,发出呓语去议论早就结束、并不存在的课题,而且又什么都不懂。周围的一切全视而不见!”

医生的头晕眩起来。他失去了知觉,摔倒在人行道上。等他苏醒过来,别人扶他站好,有人提出可按他说的方向送他回去。他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说他只需过一条街,就住在对面。

<h2>四</h2>

他重又登上楼梯,去开拉拉住处的大门。楼梯上还很亮,一点不比他头一次上来时更暗。他又感激又喜悦地想,太阳并不在催促他。

门锁开时咔嚓一响,引起屋内一片惊惶。没有人的空房里响起铁罐翻倒坠地的杂乱声音。一群老鼠整个身子啪唧摔到地板上,旋即四散而逃。面对这帮在这儿大概子孙已经繁衍众多的讨厌的家伙,医生感到束手无策,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想在这里过夜,头一件事得防备这一伙的进攻,找一间容易隔开关紧的屋子,用碎玻璃和铁片堵死所有的鼠洞。

他从过道向左拐,到了这套住宅中他不熟悉的那一半。穿过一间昏暗的屋子,他来到一间两扇窗子朝街的明亮的房间。与窗子相对,街那面就是颜色发黑的雕像楼。楼墙底部贴满了报纸。行人背对窗子,站在那里看报纸。

屋里屋外的光线一样,都是早春傍晚那种清新流动的光色。光色毫不见差异,仿佛屋里同街上也毫无阻隔。只有一点点的不同,日瓦戈所在的拉拉卧室中,比外面商人大街上稍微凉些。

日瓦戈快到城里,以及一两个小时前,当他走在城里的时候,无法形容的与时俱增的疲惫,对他来说成了即将病倒的前兆。这使他感到害怕。

可是这会儿,室内外融成一片的光照,不知为何令他高兴。街上和楼里同样凉丝丝的空气,仿佛使他同傍晚大街上的行人,同城里的情绪,同世上的生活,联接到了一起。他的恐惧感消散了。他已不再觉得自己要病倒。傍晚透明的无处不在的春光,仿佛给了他远大的期望。他愿意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在生活中能达到一切目的,能找到所有的人,能和睦相处,能把一切想透彻了表白出来。他眼下期待的同拉拉的幸福相会,就是第一个证明。

狂癫般的兴奋和不可抑制的忙乱举止,取代了不久前精力的衰竭。比起此前的疲惫,这种活跃是大病将临的更为准确的征兆。尤拉坐立不安。他又想上街去,这回则是另外的原因了。

在这里安置住处之前,他打算理个发,刮掉胡须。为此他穿城而行时,朝过去的理发店的橱窗里不时地张望。有一部分店铺空荡无人或是派了其他用途,有一些保留了过去的招牌却上了锁。理发刮胡子也没个地方。他自己又没有刮胡刀。如果在拉拉家里找得到剪刀,也许能摆脱这个窘境。可是他在匆忙不安之间翻遍了拉拉的梳妆台,也没找到剪刀。

他想起在小斯帕斯街上过去有个裁缝店。他琢磨要是这店还在,至今还营业,在闭店前一个小时赶去,还可能向哪位师傅借把剪刀用一下。于是他又来到了街上。

<h2>五</h2>

他的记忆没有错。缝纫店还在老地方,也仍在营业。这是坐落在人行道上的商业店铺,宽大橱窗占了整面墙,又是临街。从窗子可以一直看到店里对面的墙壁。路上行人都看得清里面师傅在干活儿。

店里拥挤不堪,除了真正的裁缝师,还有些缝纫爱好者、尤里亚京上年纪的女人,她们到这里来干活儿,大概是为了取得雕像楼墙上法令中所提到的那种劳动手册吧。

同真正裁缝的灵巧手艺相比,她们这些人的动作,一下子就看得出不一样。店里做的清一色是军装、棉裤、棉上衣和制服上衣。此外,这里同日瓦戈在游击营看到的一样,还用杂色狗皮缝制像小丑装束的短皮袄。学裁缝的女人们,笨拙地把衣襟送到缝纫机的针眼下面,勉勉强强应付这不熟悉的多半属于制皮业的活计。

日瓦戈敲敲窗子,做了个手势,请人家放他进去。里面的人回了他同样的手势,表示不接受私人订活。日瓦戈不肯让步,又重复先前的手势,坚持要放他进去听他说清楚。里面的人不断摆手,告诉他,她们活计很忙,让他别再打扰快走开。一位女裁缝师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无可奈何地把手掌向前伸出,做了个手势,那目光在询问:他到底要干什么?他用食指和中指做了个剪东西的姿势;里面的人没有懂,认定这是种不礼貌的举动,是他在取笑她们,挑逗她们。他这一身破烂衣服和奇怪的举动,给人一种生病或发疯的印象。缝纫店里人们嘻嘻地笑着,朝他摆手,赶他离开窗子。最后,他终于想到从房子后院找路进去。他找到了路,找到了缝纫店的后门,敲了起来。

<h2>六</h2>

开门的是个黑脸膛的中年女裁缝,穿件深色连衣裙;态度严厉,大概是店里管事的。

“你可真够呛,赖着不走!简直活受罪。好啦,快说,你要干什么?我可没时间。”

“我需要把剪刀,请别奇怪。我想借来用一会儿。就在你们这里把胡子剪掉,马上就还。”

裁缝的眼里流露着疑惑和惊讶。有一点是毫不掩饰的,她怀疑对方神志是否正常。

“我从远处来的。刚进城,胡子长得太长了。想去理个发,可一个理发店也没有。所以我想自己来,只是连把剪刀也没有。请借我用一下。”

“好吧。我给您剪吧。可话先说在头里,您要是有别的念头,耍什么把戏,化装隐蔽,有什么政治问题,那可对不起了。我们可不想为您送命,该到哪儿我们就告到哪儿。现在不是太平年月呀。”

“天哪!您想到哪去了。”

女裁缝放日瓦戈医生进来,引他到了贮藏室大小的一间屋里。过了一分钟,他便像在理发馆里一样坐到了椅上,身上罩了一张床单,紧紧裹住脖子,边缘塞到脖领里。

女裁缝离开去取工具,过不大工夫拿来了剪刀、梳子、几把不同型号的推子、皮带和剃刀。

“这一辈子我什么都干过。”她看出日瓦戈医生惊讶怎么一切如此齐备,就解释说。“我当过理发师。上次战争时,我做卫生员学会了剪发刮脸。胡子咱们先用剪子剪掉,完了再刮干净。”

“您要是剪头发,请剪短点。”

“好吧。这么个有知识的人,却装成什么都不懂。现在不讲星期几,按旬计算。今天是十七号,从逢七的日子起,理发店不营业。您好像不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干吗要装呢?我说过了嘛,是从远处来。不是本地人。”

“安静点,别动弹。要不就刮破了。这么说,你是外来人?坐什么车来的?”

“两条腿走来的。”

“走的大道吗?”

“有一段是走大道,其余是顺铁路走的。有许许多多的火车,埋在雪里。各式各样的,特等车,特别快车。”

“还剩一小块了。这就刮掉完事了。是来办家里私事吗?”

“哪顾得上家事呀。是办过去的信用合作社的事务。我是跑外的检查员。派我出去巡回视察,到处跑。困在了东西伯利亚,怎么也回不来。没有火车呀。只好徒步,没有办法。走了一个半月。一路的见闻,一辈子也讲不完啊。”

“也用不着讲它呀。我教您该怎么办吧。先等等。给您这镜子。您把手从床单底下伸出来,拿好镜子。欣赏一下自己吧。啊,怎么样?”

“我觉得剪得不够多。还可以再短些。”

“再短就出不来样子了。我是说,根本就不需要讲这些。现在对一切都是不说为妙。什么信用合作社、埋在雪里的特等车、检查员和视察员——这些词儿您最好把它们全忘光。说不定因为它们惹出大祸呢!如今不是讲它的时候。您最好瞎编一个,说自己是医生或是教员。好了,胡子剪了下来,现在只剩刮干净了。打上肥皂,刷——刷几下,就能年轻十岁。我去取开水,把水热一下。”

“这女人是谁呀?”她走后日瓦戈心里想,“有种感觉,好像我们之间可能会有相通之处,我应该了解这个人。我似乎见到过听到过和她相像的人。一定是她像什么人。可是真见鬼,我想不起来是谁。”

女裁缝回来了。

“好,现在刮刮脸吧。所以说,最好什么时候也别讲多余的话。这是永恒的真理。祸从口出,病从口入。别讲特等车呀,信用合作社呀!最好胡编一套,说是个医生要么是个教员。关于什么一路的见闻呀,要藏在肚子里别讲。这个谁现在也不觉得新鲜。刮得不疼吗?”

“有点疼。”

“刀不快刮起来疼,我知道。忍一忍吧,亲爱的。没有办法。头发太长变硬了,皮肤也不习惯了。是呀,您见到的那些事,谁也不会感到奇怪。人们都司空见惯了。我们同样吃了苦头,白军在这儿的时候,情形可糟透了!抢劫、屠杀、掳人。经常逮人。比方有个小头目,看不惯一个中尉,就派士兵在城郊树林里克拉普尔斯基住宅附近埋伏起来。然后下了他的枪就押到拉兹维利去。那时我们那里的拉兹维利,就仿佛现在的省肃反委员会,是断头台。你怎么老缩脑袋,是刮疼了吗?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那有什么办法。这儿只好逆着头发茬刮,头发又太硬。那儿就是这么个地方。他妻子就像发了疯似的,我是说那个中尉的妻子。‘利利亚,我的利利亚!’她喊着直接去找主管人。不过话是这么说,直接去找,可谁放她进去呀。还得走门子。邻街有个女人,有办法见到他们的首脑,总爱替大家说话。那人很通人情,同别人不一样,有求必应。我是指加利乌林将军。他周围的人尽草菅人命,残暴得像畜生,争风吃醋。简直像西班牙小说里写的。”

“她这说的是拉拉。”日瓦戈猜想到了,但出于谨慎没言语,也没细追问下去。当她说到“像是西班牙小说”,他觉得她很像某个人,她也爱这样说些毫不相干的话。

“现在当然完全不同了。比方调查、告密、枪毙,仍然多得很,但思想根本不同了。第一,政权是新的,建立没几天,还没入门。第二,不管怎么说,他们为的是普通老百姓。所以也才有力量。我们家里,算我姊妹四个,全是劳动人民。自然我们就倾向布尔什维克。一个姐姐死了,她丈夫是个革命志士,以前在此地一家工厂里做过管家。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外甥,是咱们这儿农民起义军的首长,可以算个知名人物了。”

“原来如此。”日瓦戈恍然大悟,“是利韦里的姨妈,大家谈笑的话柄,米库利齐恩的妻妹,当过理发师、裁缝师、扳道工,是当地人所共知的巧手。不过我还是沉默好,免得暴露了自己。”

“外甥从小就爱接近人民。他跟着父亲,在工人堆里长大,那是在圣勇士山。瓦雷基诺的工厂,您大概听说过吧?哎哟,我这是怎么了!糊涂到了这种地步。下巴上一半刮光滑了,另一半还没刮。这可真是说话说过了头。您怎么也不看看,也不阻止我?脸上打的肥皂干了。我去热热水,水冷了。”

等东采娃回来,日瓦戈问道:

“瓦雷基诺不是个万无一失的偏僻去处吗?不是任何震动也达不到的地方吗?”

“哼,看怎么说了——万无一失。那地方恐怕比我们这儿更倒霉了。有几股部队经过瓦雷基诺,不知哪方面的。口音不是我们当地的。他们挨户把人们赶出来枪毙。完事一句话不说就走了。死尸扔在了雪地上也没人收。正赶上冬天嘛。您怎么老是缩脖子呀?我差点用剃刀抹了您的喉咙管。”

“您刚才说您姐夫就住在瓦雷基诺,他也没逃脱这场灾难吗?”

“不,上帝慈悲。他带着妻子及早离开了那儿。是和他的新妻,第二房。他们到了哪儿不清楚,但没有遭难是可靠的消息。不久前那里还新来了一家人。是莫斯科人,外地来的。他们更早些就走了。年轻的男人是个医生,一家之主,现在失踪了。失踪是什么意思呢?不过是一种说法呗,免得叫人伤心。实际应该说是死了,被杀了。找来找去,到了没找到。这时另一个年老的男人,被召回莫斯科去了。他是位教授,搞农业的。我听说是政府召他回去的。他们路过尤里亚京时,还在白军第二次进城之前。您又哆嗦了,亲爱的同志?刮脸时您要这么折腾,可很容易割破啊。像您这样,理发师可就太难应付了。”

“这么说他们在莫斯科!”他心里想。

<h2>七</h2>

“在莫斯科!在莫斯科!”他每走一步,心里就发出一声回响,直到第三次登上铸铁的楼梯。走进空荡荡的房间,首先听见的又是耗子逃窜、跳起、摔倒的嘈杂混乱的声音。日瓦戈很明白,不管他多么累,身旁只要有这群杂种,他就甭想阖眼。所以准备休息的第一件事,就是堵耗子洞。幸亏卧室里鼠洞不多,这比其他房间好,别的屋里地板和墙基多有残破。不过得抓紧动手了,夜已经降临。厨房桌上倒是有盏从墙上取下来的油灯,添着半罐油,大概是准备他来时用的。旁边有一个没合上的火柴盒,装着几根火柴。日瓦戈把火柴棍数了数,有十根。但煤油和火柴,最好还是省下别用。卧室里另有一个小碟子,带着灯捻和灯油底子,油大概给老鼠喝光了。

有几处墙基板离开了地板。日瓦戈往缝里塞了几层玻璃碎片,让尖头朝里,卧室的门倒能严实地扣在门坎上。他把挖了些眼的房门关紧,同外边隔绝起来。花了一个多小时,日瓦戈才把这一切全部收拾妥当。

墙角有个瓷砖炉子,瓷砖没有一直贴到屋顶。厨房存着十来捆劈柴。日瓦戈决定烧两捆拉拉的柴禾,就跪下一条腿,右手把劈柴码到左臂上。他抱进屋去,摆到炉旁,看了看火炉结构,检查一下是否能用。他想把屋门锁上,可门锁坏了,只好拿硬纸片叠好塞到门边,好把屋门关上。这之后日瓦戈就慢慢生起火来。

他往炉膛添柴时,发现一段方木块上打了标记。他认出了这种标记,十分惊讶。这是老式的标戳,印着两个开头的字母“К”和“Д”,表示还没锯开的圆木是从哪个仓库来的。从前在克吕格尔时期,凡是从瓦雷基诺那里的库拉贝什夫采伐区运出的木料,都打了这种戳子,当时工厂向外出售取暖用的下脚木料。

拉拉家里存着这种烧柴,证明她认识萨姆杰维亚托夫,也证明萨姆杰维亚托夫像过去供应日瓦戈一家必需品那样照顾着拉拉。这一发现如一把钢刀插到日瓦戈心上。从前,萨姆杰维亚托夫的援助,就令他有负债之感。如今这种感情又掺进了别的东西。

萨姆杰维亚托夫对拉拉这般乐善好施,未必只因为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日瓦戈想象得出萨姆杰维亚托夫那种放任不羁的风度和拉拉那种女性的忘乎所以。他们之间不可能毫无缱绻。

炉子里库拉贝什夫林的干柴熊熊燃烧,欢快地毕剥作响。随着火势渐大,日瓦戈的怒火中烧,事情由模糊的推测变成了确凿无疑。

然而他心灵的创伤太多,一种痛苦排挤着另一种痛苦。用不着他去驱赶这些推测,思想自然而然从一处跳到另一处,不需他费力。对自己家人的怀念,强烈地涌上心头,一时掩盖了他忌妒的臆想。

“你们是在莫斯科了,我的亲人们啊?”他已经觉得东采娃证实他们安全返回了莫斯科,“这么说,你们没有我在,又一次完成了这艰难的长途旅行?一路上怎样?因公召回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又是怎么回事?大概是科学院请他回去复课?家里情况如何?唉,这个家可还存在吗?天哪!这一切是多么艰难痛苦!不要想了,不要想了!脑子里怎么这样乱?我这是怎么了,冬尼娅?多半是病了。我会怎么样,你们——冬尼娅,亲爱的冬尼娅、萨沙、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将会怎么样?广无涯际的大地啊,你为何抛弃了我?为什么我这一辈子你们总是离开我?为什么我们总是天各一方?不过我们很快会见面,会团聚,不是吗?要是没有别的办法,我走着也要到你们身边去。我们会相逢的。一切都会好起来,难道不是这样吗?

“然而大地又怎么能容纳我,如果我总是忘记冬尼娅已临产,她肯定已经生了吧?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此健忘了。她生产顺利吗?结果怎样?回莫斯科时,他们路过这里,在尤里亚京呆过。虽说拉拉不认识他们,可那位女裁缝兼理发师完全是外人,也还知道他们的命运,拉拉却在字条里一句不提。怎么这样心不在焉,令人奇怪,也透着冷漠。这一点真无法理解,正如她缄口不谈同萨姆杰维亚托夫的关系一样不好解释。”

此刻日瓦戈以另一种挑剔的目光环视卧室四壁。他知道周围摆着、挂着的东西,无一是属于拉拉的;躲藏起来的并不相识的原房主,如何布置这房间,丝毫不能说明拉拉的爱好。

可是尽管如此,在墙上放大照片里男男女女的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感到很不受用。室内粗糙的家具,似乎对他流露出一种敌意。他觉着自己在这里是个外人。

唉,他真是个傻瓜,曾经那么思念这幢房子,留恋这幢房子;把来这里不是当成进了房间,而是看成进入对拉拉的思念。他多情到如此地步,大概从旁观者看来是很可笑的。意志坚强的人们,如萨姆杰维亚托夫那样讲求实际的人们,那些漂亮的男人们,难道会这样生活,这样行动,这样表达自己情思吗?凭什么拉拉非得偏爱他那软弱的性格、他那隐晦的缺乏现实感的崇拜之辞?她真的需要听这种昏话吗?她内心愿意做他心目中想象的那种人吗?

他这里所谓心目中想象的拉拉,对他说来又是什么人呢?啊,对这个问题嘛,他的答案总是现成的。

请看,外面是春日的傍晚。空气里充满各种声音。孩子游戏的喊叫,分布在远远近近的各个角落,像是要证明整个空间渗透着生机。而这个远方,便是俄罗斯,是他那无与伦比的、在海外名声赫赫的母亲,是受难者也是倔强者,乖僻任性,爱胡闹而又受到溺爱,总是干出无法预料的致命的壮举!天哪,能生存是多么甜美!活在世上并且热爱生活,是何等甜美。对生活本身,对存在本身,总是那么想说声谢谢,想当面表示感激之情。

这便是拉拉。同他们无法交谈,拉拉就是他们的代表,是他们的体现者,是赐给沉默不语的生活的耳朵和舌头。

啊,他在疑心萌起的片刻讲拉拉的那些话,都是不对的,一千个不对!她身上的一切,恰恰是那么完美无缺!

惊喜和悔恨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打开炉门,用铁钩搅了几下。他把红火推到了炉后,没燃完的焦木扒到炉口风大的地方。有一会儿他没关上火门,怡然自得地让热气和火光扑到脸上和手上。火焰跳动的光芒,使他完全清醒过来。啊,此刻他是多么需要她呀,多么想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确在身旁呀!

他从兜里掏出她那个揉皱的便条。取出的时候,便条反面朝上,不是他读过的那一面。到这时他才知道反面同样写满了字。他把团起的纸展平,借着火炉跳动的光亮读起来:

“你想必知道家人的情况了。他们在莫斯科,冬尼娅生了个女儿。”下面几行划掉了,接着是:“上面我划掉了,因为写在信里不合适。面对面可以谈个够。我急着走,要去找匹马。要找不来真不知该怎么办。带着卡坚卡一起去太困难……”句尾磨烂了,辨认不出。

“她是找萨姆杰维亚托夫借马去了。既然走成了,一定是借来了。”日瓦戈心情平静地琢磨着,“如果她在这一点上不是问心无愧,她不会讲出这个细节来的。”

<h2>八</h2>

等炉火燃毕,日瓦戈关了烟道,稍许吃了点东西。饭后他感到一阵困顿,难以支撑。他和衣躺到沙发上,沉沉睡去。他没有听到门外和墙外老鼠们掀起的毫无顾忌的震耳的喧闹。他接连做了两个噩梦。

他在莫斯科,站在一间屋子里反锁着的玻璃门前。为了证实是锁上了,他还拉着门把手朝自己怀里拽了几下。门外站着他的儿子萨沙,穿着童大衣、海员裤,戴着小帽子,很漂亮但又很不幸,他跺着脚哭叫要进来。孩子身后落下一股水柱,哗哗响着;水珠溅到小孩身上和门上,像是自来水管或者输水管坏了。这是当时常见的生活现象。但也许门前真是一个荒山中峡谷的尽头,里面洪水奔腾,又冷又暗。

大水下跌和喧响,把孩子吓得要死。听不清他喊叫什么,水声淹没了他的喊声。但日瓦戈从嘴动看出他在叫:“爸爸——爸爸——”

日瓦戈心都要碎了。他巴不得抱起儿子,搂在怀里,同他一起跑开。

然而,他却泪流满面地抓住门把手,不放孩子进来;为了对另一个女人讲所谓信义和责任,宁可让儿子做牺牲品。她不是孩子的母亲,说不定马上会从另一头走进房间来。

日瓦戈醒来,满脸是汗水和泪水。“我在发烧。我病倒了。”他立刻想到了这一点。“这不是伤寒。这是某种严重的可怕的疲倦,表现为身体不适。这是某种潜伏着危险的病态,如同一切严重的传染病一样。问题全在于什么能占上风,是活还是死。可现在我多么想睡呀!”于是他又睡着了。

他梦见在莫斯科一条行人很多的大街上,冬天的清早天还黑着,亮着路灯。从一切特征看,是在革命之前,清晨街上很热闹,首班电车不断鸣响,夜灯未熄,黄色的光束照在马路上黎明前的灰雪地里。

他梦见一套长条形的住宅,有许多窗子,都朝一面开,而且高出街面不多,大概是二层楼,窗幔低垂到地板上。宅里睡着如在旅途中和衣而卧的人们,睡姿是各种各样的。屋里乱七八糟,活似火车车厢。在摊开的油渍渍的报纸上,扔着吃剩的东西,啃完没有收拾的炸子鸡的骨头、鸡翅、鸡腿。地板上摆着一双双夜里脱下来的皮鞋,是过路或无家的亲朋暂住在这里。女主人拉拉穿着匆匆披上的晨衣,在宅子里忙碌着,从一头到另一头无声地疾走。他跟在她身后,不停地解释着什么,说的总是不得要领。而她已经没有工夫顾他,对他的解释只是边走边回过头来,投过沉静迷惑的目光,发出一阵阵天真美妙的银铃般的笑声。这是他们亲近时在他心里留下的唯一的记忆。为她,他奉献了一切,认为她胜过一切,同她相比,他觉得一切都没有价值,然而她此刻却是那么遥远、冷漠,却又仍富于魅力!

<h2>九</h2>

在他心里,不是他自己,而是某个超脱了他的声音,在号啕,在啜泣,流着在黑暗中如磷光般闪亮的温情的泪。他也伴着自己啜泣的心哭了起来。他为自己感到心痛。

“我得了病。我病倒了。”在睡梦、昏热、病呓的间歇中,他偶尔清醒时,便这么想,“这也还是一种伤寒症,但医书上没有写,我们在医学系时也没学到过。应该弄点饭,应该吃点东西,不然我要饿死的。”

他刚一用肘臂撑着想坐起来,马上感到自己没任何力气活动,于是又昏睡过去。

“我这么穿着衣服,在这儿躺多久啦?”在一次这样的间歇里,他思忖着,“几个钟头了?几天了?我躺倒是在开春时,现在窗子上已结了霜。霜是那么脆又那么脏,弄得屋子里黑乎乎的。”

在厨房里,老鼠把碟子撞翻发出叮当的响声,又顺一面墙往上爬,沉重的身子随后摔到地板上,令人讨厌地吱吱哀叫,好像女低音在哭泣。

他依然睡睡醒醒,一次发现了镶在霜雪框子里的窗户,映满玫瑰色的霞光。霞光渐渐变红,好似斟到水晶杯中的红酒。他不明白,就问自己,这是什么霞光?是朝霞还是晚霞?

有一天他仿佛听到附近有人声,便心头一沉,以为这是狂癫的开始。他流着自怜的泪水,无声地埋怨上天,为什么不理他,抛弃他。“无垠的大地啊,为何抛弃了我,让罪恶的黑暗压到我头上?”

终于他恍然大悟,这不是幻觉,而完全是事实:他脱了衣服,洗了身子,穿着洁净的衬衫;不是在沙发上,而是躺在干净的床铺上。有个人坐在床边,弯下腰,头发贴着他的头发,泪珠和着他的泪珠,同他一起哭泣。是拉拉。一阵幸福感袭来,他又失去了知觉。

<h2>十</h2>

不久前他在呓语中,还责怪上苍冷漠无情。但整个广袤的天宇,降临到他病床上,有两只女人雪白的长臂,向他伸过来。他喜上心头,只觉眼前发黑,如同失去知觉一样,坠入了极乐的深渊。

他一生都在做事,忙碌不停:张罗家里的事,给人看病,思考,研究,也写作。可如果能够停止活动,不追求什么,不想什么,把这种劳动暂时托付给大自然,在大自然仁慈神奇的缔造美的双手里,自己不妨变成一种东西,一个构想,一项创作,如果那样该多好呀!

日瓦戈迅速地好起来。拉拉喂他,看护他,用自己的关心、天鹅般白皙的美貌、或问或答的低语,安慰着他。

他们俩的低声细语,哪怕空洞得很,竟也充满了意义,犹如柏拉图对话一般。

使他们结合在一道的,不只是心灵的一致,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俩与其余世界之间的鸿沟,两人都同样地不喜欢当代人身上非有不可的那些典型特征,不喜欢当代人那种机械性的兴奋、大喊大叫的激昂,还有那种致命的平庸。有无数的科学工作者和艺术工作者,极力鼓吹平庸,目的在于使天才仍然只能是罕见的现象。

他们相爱极深。但人们相爱时,并不察觉感情的不平凡之处。

对他俩来说——这恰恰是他们的特点所在——欲火如同永恒之风吹进他们不幸的尘世生活中来的那些时时刻刻,是他们袒露胸怀,在自己身上和生活里得到越来越多新发现的时刻。

<h2>十一</h2>

“你一定得回到家人身边去。多一天我都不留你。可你看见周围的形势了吧。咱们刚同苏维埃俄罗斯命运联结在一起,经济崩溃就吞没了我们。现在西伯利亚和东部地区起着堵窟窿的作用。你不知道,在你生病的时候,城里变化很大。我们仓库里的储存都运往中央,运到莫斯科去了。对莫斯科来说,这只是沧海一粟,这些东西到那儿一下子就没了,像倒进了无底洞。咱们可弄得没粮食吃了。信不通了,客运也停止了,只是运粮食。城里又出现了怨言,和盖达起义前似的;针对不满的表现,也又激烈地搞起紧急状态来。

“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瘦得皮包骨,能上哪儿去呀?难道再步行?你也走不到啊!等身子结实些,有了力气以后再说吧。

“我不敢出什么主意,不过我要是你,去找家人之前要工作一段,一定是搞自己的专业。人们很看重这一点。比方说,去咱们的省卫生局,它仍然留在原来的机关里。

“你自己想想吧。你是西伯利亚一个自杀的百万富翁的儿子,妻子是当地一个工厂主兼地主的女儿。你在游击队里呆过又跑了。不管怎么解释,这总是离开革命军队,是开小差。你无论如何不可无事闲呆着,不可做没有公民权利的人。我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我也要去上班,去省教育局。我脚下也危机四伏呀!”

“怎么会这样呢?那斯特列尔尼科夫呢?”

“正因为斯特列尔尼科夫,我脚下才不稳呀。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他的敌人极多。现在红军胜利了,对接近上层并且知道太多的非党军人,是要打棍子的。光是打棍子还算好,悄悄地杀了就更糟了。他们之中,帕沙首当其冲。他的境况极端危险。他曾去过远东。我听说他跑了,现在躲了起来。据说正在追捕他。不过别说他了。我不爱哭,不过要再多讲一句,我觉着就要号啕大哭了。”

“你爱过他,你到现在还非常爱他吗?”

“你要知道,尤拉,我嫁给了他,他是我的丈夫。这是个崇高的明智的人。我很对不住他。要说我对他没做什么坏事,恐怕不是事实。但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非常非常正直的人,可我一钱不值,同他比渺小极了。这就是我的过错。好啦,不谈这个了。有机会我自己会再谈这个的,我向你保证。你的冬尼娅,真是太好了。她生产时我在旁边。我和她是一见如故。不过这个也以后再谈吧,我求求你。就这样,咱们一起都去上班吧。两个人都去工作。每月领几十亿卢布的工资。我们这儿在最近一次事变以前,通行的是西伯利亚信贷券。不久前刚刚废除。你生病的很长时间里,我们这儿就没有纸币。的确是这样。你想得到吗?简直难以相信,但也将就过来了。如今给过去的金库运来整整一列车的纸币,听说有四十节车厢,不少于这个数目。纸币是双色套印,有蓝有红,像邮票一样,上面分着小格。蓝色的每一格含五百万块钱,红色的是一千万块。纸币掉色,印得不好,颜色往外渗。”

“我见过这种钱。我们离开莫斯科时,刚刚开始流通。”

<h2>十二</h2>

“你在瓦雷基诺那么久,干了些啥?那儿不是没有人,全跑空了吗?为什么又耽搁了呢?”

“我和卡坚卡收拾了你们的屋子。我怕你先就去那里。我不愿你看到家中是那么一种情景。”

“什么情景?那儿怎么了?给破坏了,杂乱不堪?”

“杂乱。又很脏。我打扫了一遍。”

“你在回避要害。你没全说出来,对我还瞒着什么。随你吧,我不打算追问。讲讲冬尼娅。女儿命了名吗?

“叫玛莎。为了纪念你母亲。”

“说说他们的情况吧。”

“以后有机会再说好吗?我不是对你说了,我是强忍着不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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