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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在雕像楼对面(2 / 2)

“借给你马的那个萨姆杰维亚托夫,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你看呢?”

“极有意思。”

“我很了解萨姆杰维亚托夫。我们来到这个新地方之后,他是我们家的朋友,帮助过我们。”

“我知道。他对我讲过。”

“你们大概很有交情吧!他也尽力要帮助你吗?”

“他对我,简直做尽了好事。我不知道没有他该怎么办。”

“我很容易想象。你们之间一定是亲密的同志关系,态度很随便?他多半是狠命追求你吧?”

“还用说。寸步不离。”

“你呢?对不起。我太过分了。我有什么权力追问你?请你原谅。这太不自量了。”

“不,没关系。你感兴趣的一定是另外一点吧: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想知道,我们的交情中是不是渗进了某些个人的东西。没有,当然没有。我在数不清的事情上,都得感激萨姆杰维亚托夫,欠情太多。不过,即使他给我穿金衣,即使他为我豁出了命,也不会使我同他再接近一步。他的气质同我格格不入,我有一种天生的反感。他们这样的人,处理起日常生活的事,精明强干,非常自信而且干脆利落,简直无可替代。可是在感情问题上,男性的雄赳赳的自鸣得意,就令人讨厌了。我理解情爱和生活完全是两回事。不仅如此,在道德方面,萨姆杰维亚托夫使我想起另一个极其令人讨厌的人。由于那人的罪过,我才是今天的这样的人,也亏了那人,我才是现在的我。”

“我不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指的什么?你解释一下吧。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哎呀,尤拉啊!哪能这样说呢。我认真和你说话,你却像在客厅里讲恭维话。你问我是什么样人。我是被摧残的、一辈子带着创伤的人。我还没成年,被人罪恶地变成了女人,从最丑恶的方向接触了生活,听信了一个人虚伪的庸俗的见解。那是个在旧时代过了中年的十分自负的寄生虫,是个享乐无边、无所不干的人。”

“我猜到了。以前我也有过这类揣测。可你等等。不难想象你那时忍受的过早的痛苦,你那无知的恐惧,少女遭到的第一次屈辱。但这已是过去的事了。我是想说,现在你不该再为这些苦恼;这应该是爱你的人们感受的痛苦,比如我。是我应该痛心疾首,悔恨当时我没有同你在一起,我没有能为你制止,如果那确实是你的痛苦。说来奇怪,我觉得自己只有对比我低下的、迥然不同的人,才会产生强烈的、难以遏制的妒忌。如果与我竞争的人比我高尚,那我产生的完全是另一种感情,假如一个精神同我接近、受到我敬爱的人,和我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那么我对他的感情是一种遗憾的友情,不是口角,不是争讼。我当然一分钟也不会与他分享我的崇拜对象。但我可以怀着并非妒忌的完全另一种痛苦的感情,不带火药味和血腥味的感情,甘心退让。同样的道理,如果我同一位画家发生冲突,而他在与我相近的画作中,表现出优越的笔力令我折服,那我一定会放弃探索,不再重复他已经做过并且征服了我的工作。

“我把话扯远了。我想,倘若你没有这么多苦难,没有这么多抱憾,我是不会这么热烈地爱你的。我不喜欢正确的、从未摔倒、不曾失足的人。他们的道德是僵化的,价值不大。他们面前没有展现出生活的美。”

“我讲的就是这个生活美。我觉得要想看到生活的美好所在,必须有纯真的想象力,有天真的感受。而我恰恰被剥夺了这个。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透过别人庸俗的眼光看待生活,也许我本来会形成自己的生活观。不仅如此,由于道德低下、只图自己欢乐的一个平庸角色介入了我刚刚开始的生活,所以即便后来我同一个优秀的出众的人结婚,也未能美满,虽然这人曾经十分爱我,我也以同样的感情回报。”

“等等。以后再给我讲你的丈夫吧。我对你说过了,能引起我妒忌的,一般是品格低下的对手,而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对你的丈夫,我没有妒意。那一个呢?”

“哪个‘那一个’?”

“那个坑害了你的生活的腐败的人。他是谁?”

“相当有名的莫斯科律师。他是我父亲的同事,父亲死后我们生活窘迫时,他曾经接济过母亲。是个独身男人,很有钱。大概我过于抬举他了,这样地贬低他反倒显得他很了不起。其实他是个极平庸的人。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他的名字。”

“不必了。我知道他。我有一次见过他。”

“真的吗?”

“你母亲自杀的那天晚上我在旅馆的房间里见过。我们那时还是孩子,中学生。”

“我记得那一次。你们来了,站在走廊的暗处。要是我自己,恐怕永远也不会记起那个场面,是你有一回帮我回忆起来,我记得是在梅柳泽耶夫镇,你提起过这件事。”

“科马罗夫斯基当时在场。”

“是吗?很可能。当时很容易看到我和科马罗夫斯基在一起。我们常见面。”

“你怎么脸红了?”

“因为从你嘴里说出了科马罗夫斯基。不习惯,太突然了。”

“和我一起的,还有一个同级的同学。你猜他当时在屋里对我讲了件什么事——他认出科马罗夫斯基,他是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偶然见到那个人的。有一次在火车上,这位中学同学米沙·戈尔东亲眼目睹了我父亲——工业界的百万富翁——自杀身死。米沙和父亲乘同一趟火车。父亲在火车飞驶中跳车自杀,结果摔死了。陪同我父亲的,是他的法律顾问科马罗夫斯基。他常灌我父亲喝酒,把父亲的事情搞得一团糟,弄到父亲破了产,就纵容他走上绝路。他是使父亲自杀,使我变成孤儿的罪魁祸首。”

“简直不可思议。这情况太重要了。果真如此吗?那么说他也是加害于你的魔鬼了?这使我们俩的心贴得更近了!真像是前世注定的!”

“我对他才是妒火三丈呢。”

“你这是何苦。我不仅不爱他,简直是仇视他。”

“你未必那么了解你自己。人的禀性,特别是女人的禀性,难以捉摸而且充满矛盾。你对他反感,但也许由于厌恶而在某种程度上更会屈从于他,胜过对于你真心所爱的另一个人。”

“你讲的这情形,实在太可怕了。而且同往常一样,你说得非常精辟,我不由得觉得你所讲的那种反常情形,倒是实情呢。要那样,可确实可怕了。”

“你心里别不安。别信我的话。我无非是说,我因为你而妒忌某种模糊不清的东西,某种下意识的东西,妒忌某种无法解释、无法想象的东西。因为你,我甚至妒忌你的梳妆用具、你皮肤上的汗珠、空气中飘浮着的细菌,因为它能附到你身上,毒害你的血液。正像妒忌这种传染病一样,我妒忌科马罗夫斯基。他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夺走你,正如说不定什么时候你的死或我的死将使我们分开一样。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些话莫名其妙。但我无法说得更有条理,更好理解。我发狂地忘记一切地爱你,直至永远。”

<h2>十三</h2>

“多讲讲你丈夫吧。‘在命运簿上我们是写在一行里的’——莎士比亚这样说过。”

“从哪儿摘出来的?”

“《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在梅柳泽耶夫寻找他的时候,已经讲了许多。后来在尤里亚京这儿,我们起初相见的几次,当我听你说他想在车厢里逮捕你时,我又谈起过他。我觉得已经对你说过,也许没说过而只是我这么觉得,有次我离老远看见他上汽车。你可以想象,他周围保卫得多严。我发现他几乎没有怎么变样。还是那张漂亮的正直果断的面孔,我在世上看到的最正直的面孔。没有一点做作,是一种勇敢的个性,完全不做姿态。从前一直如此,现在也还是这样。但我还是看出了一个变化,它使我不安。

“仿佛某种抽象的东西溶进了这面孔,使它失去光泽。一张生动的人脸,变成了思想的化身,思想的原则,思想的图象。察觉到这一点,我的心一阵发紧。我明白了,这是他所献身的那种力量不断作用的结果;这种力量是崇高的,但又是令人窒息的,无情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连他也不会饶过。我感到他已经被划定,是命运使然。也许我思想糊涂了。也许当你描写你们相会的情景时,你的一些话印在了我脑海里。要知道,除了我们俩心心相印之外,我还接受了你的许多思想啊!”

“不,你讲一讲你们在革命前的生活。”

“我在童年时代很早就向往纯洁。他就是纯洁的化身。我们几乎是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我是指我、他和加利乌林。我是他童年迷恋的对象,他一见到我就呆若木鸡,浑身发冷。大概我这么说,这么了解情况,显得不太合适。不过我要装作不知,那就更不好了。我是他童年的恋人,令他神魂颠倒的人。但孩子的骄傲使他隐藏着自己的这种感情,不让它表露出来。可它就显现在脸上,谁都看得清楚。我俩很要好。我和他是那么不同的人,正如我和你是那么相同的人一样。当时我的心就选中了他。我决定一到成年就同这个极好的男孩子结合到一起生活,那时内心就已经同他约好。

“啊,他的才能实在不凡!他是一个普通道岔工,要么是铁路看守工的儿子,全靠自己的天赋和顽强的劳动,在数学和人文科学两个专业上达到了现代大学的水平,不,应该说达到了现代大学的知识顶峰。这可非同小可啊!”

“既然如此,是什么破坏了你们家庭的和睦呢?你们是相爱着吗?”

“唉,这个可真难回答。我现在讲给你听。说起来很奇怪。你这样聪明的人,哪里还要我这个弱女子来说明如今整个生活是怎样一种情形,在俄国人们的生活又如何,为什么家庭会解体,包括你的家和我的家。唉,原因好像在人身上,在性格合不合,在爱还是不爱;努力达到的一切,安排好的一切,属于日常生活的一切,与人们安乐窝和人生秩序有关的一切,随着整个社会的变革和改造,统统化为灰烬。日常生活整个被打乱,被破坏了。剩下的只有劫余的赤裸裸的真诚。它是超出日常生活的未被利用的力量。对它来说,一切依旧,因为在任何时代它总是瑟缩着,战栗着,向往着身旁同样孤独的、同样赤裸裸的真诚。我和你活像世界开初无以蔽体的头两个人亚当和夏娃;我俩今天在世界之末同样地无以蔽体,无家可归。在他们两人到我们两人之间,千万年里世上创造出的无法计数的伟大奇迹,只留下了最后一点回忆,那就是我和你;正是为了纪念这些消失的伟大奇迹,我们俩才呼吸、热恋、哭泣,并且相互搀扶,相互偎依。”

<h2>十四</h2>

短暂的停歇之后,她继续说下去,情绪已经平静多了。

“我告诉你。要是斯特列尔尼科夫重新变回帕沙·安季波夫去,那就好了。要是他不再发狂,不再造反就好了。要是时间能倒转就好了。要是在远处什么地方,我家的窗子亮起灯光,帕沙的写字台上摆起书来,我恐怕爬也要爬到那里去。我的心都要翻个。我抵挡不住往昔的呼唤,忠贞的呼唤。我能牺牲一切,甚至最宝贵的东西——你。还有我同你这种轻松、自然、毫无勉强的恩爱。啊,原谅我!我说得不对,这不真实。”

她扑到他脖子上呜呜哭起来。很快她又镇定下来,一边擦泪一边说:

“这是责任感在说话,正像责任感驱使你要回到冬尼娅身边一样。唉,我们是一对可怜人呀。我们的结果会怎样呢?我们怎么办呢?”

等心境完全平复,她继续说:

“我还是没有回答你,为什么我和帕沙的幸福破灭了。后来我才完全明白过来。我讲给你听。这个故事,讲的不光是我们。这成了许多人共同的命运。”

“说吧,我的聪明人。”

“我们是战前不久结的婚,在战争开始的前两年,我们刚开始独立生活,刚建好了家,就宣战了。我现在坚信,战争是一切的祸根,是接踵而至的至今还折磨着我们这代人的所有不幸的根源。我清晰地记得童年生活,我赶上了那个时候,那时一百年来和平生活的种种概念还在起作用。人们习惯了信任理智的声音。良心要求人们做的,大家都认为是自然应该做的。一个人死在别人手里,是罕见的、特殊的现象。人们认为,杀戮只有在悲剧中、在密探的世界中、在报章新闻中才会出现,而绝不是在平凡的生活中。

“可突然来了个跳跃,从宁静的纯真的和谐,一变而为流血和哭号,每天每时每刻遍地是疯狂野蛮的却又合法并大肆宣传的屠杀。

“这一切大概都发生了自己的作用。你记得一定比我清楚,所有的一切立刻遭到破坏。火车停开,对城市停止了粮食供应;家庭生活的基础,人们思想中道义的根基,全被破坏了。”

“往下说吧。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你把这一切分析得多好呀!听你讲是极大的乐趣呢!”

“那时在俄罗斯大地上出现一种荒谬的思想——人们对自己的看法失去了信心,这是最大的不幸,是后来罪恶之源。人们误以为,遵从道义感去行事的这种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如今应该唱一个共同的调子,应该靠别人强加于自己的看法来生活。于是词藻开始统治一切,起初是无政府主义的词藻,后来是革命的词藻。

“这种社会性的谬误,无处不在,难以摆脱。一切全受到了它的影响。我们的家庭,同样不能幸免,开始发生动摇。过去一向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动活泼的气氛,如今在我们的谈话中渗进了某些愚蠢的广告宣传的成分,非得谈一些世界大问题,又非得故弄玄虚地显示一番。试想帕沙这样一个思想精细、严于律己的人,一个能准确区分现象和本质的人,会察觉不到这种偷偷潜入的虚伪吗?

“正是在这一点上,他犯了一个左右他后来一生的致命错误。时代的风气,社会的弊端,他当成了家庭的事。他把我们议论时出现的不很自然的语气,生硬的官腔,都归罪于自身,认为自己枯燥乏味,平庸,是套中人。你一定觉得不可理解,这类鸡毛蒜皮的事,对夫妻共同生活竟会起什么作用。你想象不出,这是多么重要,帕沙出于这种孩子气讲了多少蠢话。

“他上了战场,谁也没有要求他这样做。他这是为了让我们摆脱开他,摆脱开他给我们造成的负担,其实这负担是他想象出来的。从此他就像发了疯。他怀着某种孩子气的用之不当的自尊心,对生活中的一些事情赌了气,而人们一般对这类事是不在意的。他开始对时局的发展不满,对历史不满。于是他同历史发生了争吵。直到今天他还要同历史算账呢。由此也才出现他那些挑战式的乖戾行为。

“就是因为不值当地意气用事,他必定招致毁灭。啊,我要能救他就好了!”

“你爱他是那么纯真,那么强烈!爱他吧,爱他吧!我不妒忌他,我不妨碍你。”

<h2>十五</h2>

不知不觉间,夏天来了又走了。日瓦戈医生已经痊愈。为了准备去莫斯科,他在三个地方担任临时工作。货币迅速贬值,逼得他尽量多兼职。

鸡叫时日瓦戈医生就起床,来到商人大街上,顺街向下走过巨人电影院,直奔乌拉尔哥萨克军的印刷所,现在改为“红色排字工厂”了。在城市街角的事务管理局门上,钉着“意见申诉处”的牌子。他由这儿斜穿广场走上小货栈街,路过斯坚戈普工厂,从医院后院来到军医院的门诊处。这是他主要的工作地点。

去医院的路大多有树荫遮蔽,大树在长街上空交错缠绕,两旁是形状奇特的房屋,大部分是木房,屋顶极陡,栅形的院墙,镂花的大门,护窗板上也刻了花纹。

门诊处的隔壁,在女商人戈列格利亚多娃祖传下来的果园里,有一幢不高却很别致、具有古俄罗斯风格的房子。正面镶着上釉的瓷砖,砖面呈锥形。这很像莫斯科古代贵族的府邸。

日瓦戈每隔十天有三四次要从门诊处前往米阿斯街的利益基大楼,参加尤里亚京省卫生厅会议。

在另一个很远的区域里有一幢房子,是萨姆杰维亚托夫的父亲菲姆·萨姆杰维亚托夫捐赠给市里的,为了纪念生下儿子之后死于难产的亡妻。在这幢房子里,萨姆杰维亚托夫创建了一个妇产科研究所,现在这儿是速成外科训练班,以罗莎·卢森堡命名。日瓦戈在这里讲普通病理学和几门选修课。

完成所有这些工作之后,他入夜才回来,又累又饿。回来常赶上拉拉正忙活家务,不是在炉旁,就是在洗衣盆前。她一身普通的家常装束,头发蓬乱,挽着衣袖,掖起衣襟,另有一种威严动人的吸引力,几乎叫人吃惊;即使突然碰上她准备去舞会,穿上了高跟鞋显得身材更高挑,穿着大开领衬衫和宽大作响的裙子,那风采也不如此刻诱人。

她不是做饭就是洗衣,然后用剩下的肥皂水擦屋里的地板。要么就安宁沉静地坐着,缝补自己的、他的、卡坚卡的内衣。或者在做饭、洗衣、打扫之后,教卡坚卡识字。有时抱着一本手册,自己重新学习政治,准备重返改造过的新学校担任教师。

这个女人和女孩儿同他越亲近,他就越是不敢同他们像家人一样相待:对自己家人的责任感和背信弃义的痛苦,严格控制着他的思想。对于这种不越雷池的限制,拉拉和卡坚卡都不觉得难堪。相反,不像家人那样相处,形成了整个彬彬有礼的世界,避免了放任和狎昵。

这种双重态度,总在折磨着他,令他痛苦。日瓦戈对此虽已习惯,却像习惯自己身上一个不能愈合、不时要开裂的伤口一样。

<h2>十六</h2>

这样又过了两三个月。十月间的一天,日瓦戈对拉拉说:

“你知道,我恐怕又得离职不干了。那老一套又不断地重复。开始时再好没有了,什么‘我们从来就欢迎认真的工作。对于思想,尤其是新思想我们更欢迎。怎么能不如此呢!欢迎您来,工作吧,斗争吧,探索吧!’”

“到实际中一看,你却发现,所谓的思想只不过是一种表面文章,是赞美革命和现政权的言辞上的陪衬。这些叫人疲倦,叫人讨厌。我不是干这个的材料。

“也许他们说得不错。我当然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不过我很难接受这样一种看法,认为他们是英雄,是光辉的人物,而我是卑微的小人,主张愚昧,主张奴役别人。你过去听到过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韦杰尼亚平的名字吗?”

“啊,当然。在认识你以前就听说过,后来你也常讲到他。谢拉菲玛·东采娃同样常常提起他来。她是那人的追随者。但很惭愧,他的书我没读过。完全讲哲学的书,我不喜欢。依我看,哲学应该是艺术和生活里少量的佐料。单讲哲学如同单吃生姜一样让人觉得奇怪。不过对不起,我尽瞎说一气打断了你。”

“不,恰好相反。我同意你说的。这和我的思路非常接近。好,再说我舅舅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吧。也许我真的受了他的坏影响了。可那是他们自己异口同声,说我是个天才的诊断医生。的确,我很少有诊断错误。可这恰是他们所痛恨的直觉——迅速把握全局获得完整的认识。照他们说,似乎我的过错就在于此。

“我对拟态问题,也就是机体外部适应周围颜色的问题,几乎着了迷。在适应色彩的过程中,掩盖着从内在转为外在的惊人现象。

“在讲课中我大胆地触及了这个问题。结果就来了,说是:唯心主义,神秘主义。歌德的自然哲学,新谢林主义……

“我得离职。我自愿申请从省卫生局和研究所退职。在医院里我争取多呆些时候,到赶我走为止。我不愿意吓唬你,可我有种预感,好像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会逮捕我。”

“上帝保佑,尤拉。幸亏到这个地步还早呢。不过你说得对,多加小心没有坏处。据我的观察,这样的新政权的建立,往往都得经过几个阶段。最初总是理智的胜利,批判精神,同各种成见斗争。

“然后进入第二个阶段。‘混进来’的黑暗势力,伪装同情的势力占了上风。于是怀疑、告密、阴谋、仇视等与日俱增。你说得对,我们正处于第二阶段的初期。

“这样的例子可以信手拈来,这里的革命法庭新从霍达特镇调来两个老政治劳工,都是工人出身,一个叫季韦尔辛,另一个是安季波夫。

“两个人都非常了解我,一个就是我丈夫的父亲,我的公公。可就是从他们不久前调来开始,我为自己和帕沙的生命担心起来。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安季波夫对我没有好感。他们干得出,为了最高的革命的公理,不知哪一天把我甚至帕沙消灭掉。”

过了没多久,重又谈起这个话题。这之前小货栈街四十八号,就是门诊处隔壁寡妇戈列格利亚多娃家里,夜间被搜查了,找到一个武器仓库,破获了一个反革命组织。城里抓了许多人,搜捕还在继续。人们就这件事悄悄议论,说一部分嫌疑分子往河对岸跑了。有人议论说:“这有啥用?河同河可不一样。有的河应当说管用,比方说海兰泡的黑龙江,一边是苏维埃政权,另一边是中国。跳进水里,游到对岸,就溜之大吉了。那才算得上是条河。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形势紧张了,”拉拉说,“咱们的安全时期已经过去。非逮捕咱们不可,你和我。那时卡坚卡怎么办呢?我是母亲,我必须防止这种不幸,得想想办法。我在这一点上必须下定决心。可一想这个就要发疯。”

“咱们一起来想想。用什么方法才能得救呢?我们有力量防止这个打击吗?要知道这看来是在劫难逃的。”

“不能逃跑,也没处逃跑。倒可以找个地方避起来,不再露面。比如到瓦雷基诺去。我常常想到瓦雷基诺那里的房子。那儿离这儿相当远,又很荒凉。到了那儿,我们可不像这里,总在人家的眼皮底下碍事。冬天快到了。我可以承担过冬的种种准备工作。等他们找上来,我们已经争取到一年的时间,这很上算。萨姆杰维亚托夫会帮我们同城里保持联系。他大概能同意把我们隐藏起来,是吗?你说呢?自然,如今那里没有人烟,空空荡荡,怪可怕的。至少三月份我去时是这样。还听说那里有狼,太吓人了。不过,现在的人,特别像安季波夫或季韦尔辛这样的人,比狼更可怕。”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你不是总撵我回莫斯科吗?劝我别拖延不走。现在这事容易些了。我在火车站打听过。对倒卖粮食的,看来撒手不管了。不是所有偷搭火车的人全拉下车来。毙人毙累了,这会儿很少再枪决。

“让我不安的是,我给莫斯科寄去的信,全都没有回音。需要去莫斯科打听一下家里人的情况,你自己老是对我讲这个。那么怎么理解你要去瓦雷基诺的话呢?难道你不要我去,一个人去那个可怕的僻壤?”

“不,没你这当然是办不到的。”

“可你又一直催我回莫斯科。”

“是呀,需要这样。”

“你听我说。你知道吗?我有个极妙的计划。咱们一起去莫斯科吧。你同卡坚卡一起跟我走。”

“去莫斯科?你别是发了疯?我干吗要去那儿?不,我得留下来。我得在附近随时做好准备。这里要决定帕沙的命运。我得等到有个结果,一旦需要我得帮得上。”

“那咱们想想卡坚卡怎么办。”

“谢拉菲玛不时到我这儿走走,谢拉菲玛·东采娃。前两天咱俩还谈起过她。”

“当然。我常见她来你这儿。”

“你真叫我感到奇怪。男人们眼睛都长到哪里去了?我要是你,一定会爱上她的。多好的人啊。看那外表!身材,体形,脑子,学问,人性,思想多清楚。”

“我从营地回到这里那天,是她姐姐格拉菲娅裁缝给我刮的胡子。”

“我知道。姊妹们都跟大姐——图书管理员阿芙多季娅一起生活。是诚实干活的一家人。万一咱俩被带走,我打算求她们把卡坚卡领去照看。我还没下决心。”

“只能到实在无法的时候再走这一步。上帝保佑,离这样的不幸恐怕还有些日子。”

“据说谢拉菲玛有点那个,不对劲儿。真的,难说她是个十分正常的女人。但这正是因为她思想深刻、富于独创精神。但受的不是知识分子的教育,而是平民的教育。你和她的目光惊人地相似。我要是把卡坚卡交给她教育,那就放心了。”

<h2>十七</h2>

他去了趟车站,还是空手而归,一无所获。一切都悬而未决。他同拉拉都前途未卜。这天阴暗寒冷,像要下第一场雪。十字路口的上空比在长长的街道上要舒展些,显出了冬意。

日瓦戈回家,碰上谢拉菲玛来拉拉这儿做客。两人之间的谈话,倒像在上课,好像客人在给主人讲解。日瓦戈不想打扰她们。此外他也想独自一人呆一会儿。女人们在隔壁屋里谈话,屋门虚掩着。门帘从门楣直垂到地上,隔着门帘她们的谈话字字都听得清。

“我要缝衣服,你别在意,谢拉菲玛。我聚精会神地听着呢。我在学校的时候,听过历史和哲学。你组织思想的方法我很习惯。再说听你讲讲我心头就轻松了。最近这些天,我们由于操心各种事夜里没睡好。我这做母亲的对卡坚卡有责任,万一我们发生不测要保证她的安全。需要清醒地为她做好准备。这种事情上我不太行。想到这个我就心里不好受,也因为过于疲倦,睡眠不足。你的话能使我平静下来。而且看来马上就要下起雪来;下雪天听听有意义的长篇谈话,是很好的享受。下雪的时候要望望窗外,真好像有人穿过院子走来,是吧?开始吧,谢拉菲玛。我听着。”

“上次咱们讲到哪儿啦?”

日瓦戈没听清拉拉怎么回答的。他开始注意地听谢拉菲玛讲:

“可以使用文化、时代这些词儿。可是人们对它们理解不同。由于它们的意思含混不清,我们就不用它们了,用另一些词儿来代替。

“依我说,人是由两个部分组成的:上帝和工作。人类精神的发展,可以分解为延续时间极长的一项项工作,一代又一代连着做下来。埃及曾是这样一项工作,希腊也曾是这样一项工作。《圣经》中对上帝的了解,同样是这样一项工作。最近这样的工作,任何其他事都无法替代的工作,当代人用全部灵感完成的工作,就是基督教。

“为了让你非常鲜明地、出乎你意料地看清楚基督教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新东西,不是像你了解的那样,不是你已经习惯的那样,而是更简明更直接地感受到这些,咱们一起来分析经文中几个段落,是极少的一部分,而且还是删节了的。

“这里大部分是《旧约》和《新约》中的概念并列构成的结合体,把《新约》的情况,如圣母受孕、耶稣复活等,同《旧约》中的许多情形加以比较,像燃不尽的灌木丛、以色列的离开埃及、火炉中的少年、鲸腹中的约拿,等等。

“由于多次甚至总是交互相映,《旧约》与《新约》的新旧差别,就表现得特别鲜明。

“许多诗行总括起来看,是把马利亚的纯洁的母性,同犹太教人横渡红海进行比较。例如一行诗中说:海在以色列渡过后又变得不能通航,而童贞女在诞生了耶稣之后仍然是处子。这是把什么性质的事情放到一起对比呢?两件事都是违背自然的,两件事都同样被认为是奇迹。远古原始的时代和罗马帝国后远远向前推进了的新时代,这两个不同的时代共同认为奇迹表现在哪里呢?

“前一件事,民众领袖摩西族长下了命令,他一挥魔杖,大海分出条路,使整个部族几十万人众全部通过海洋。最后一个人渡海之后,海水合拢,淹没了后面追赶的埃及人。这是充满古代气氛的惊人场面,有遵从魔法师指挥的自然力,有难以数计的人群如远征的罗马军队,有民众和领袖,有可见的东西和可闻的巨响。

“后一件事上,一位姑娘(这本是古代世界不会注意的极普通的事)秘密地悄悄地赐给一个婴儿生命,给世界产生一个生命,产生一个生命的奇迹,产生所有人的生命。她的分娩不仅从书本的观点看是婚外不合法的,而且也违反自然界的规律。姑娘生产,不是出于必然,却是出于奇迹,出于灵感。《福音书》正是想在这种灵感的基础上,把一般同特殊、把平时和节日对立起来,从而建立一种生活,完全不受任何约束。

“这个变化,意义是何等重大啊!用古代观点看来是无足轻重的个人生活事件,在上天的眼里(因为上天的慧眼评判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一切全都发生在上天眼前,在唯一的神圣的苍穹之下)怎样同整个部族的迁徙具有了同等的价值?

“世界上发生了某种变迁。罗马结束了自己的存在,数量不再起统治的作用,不再以武力强制共同生活,强制整个部族群居。领袖和民众已成为过去。

“代之而起的是个性,是自由的鼓吹。单个人的生活,成为神圣的故事,充溢于宇宙空间。正像报喜节唱的一首歌所讲的那样,亚当想成上帝却犯了过错,没有成上帝,如今上帝在变为人,目的是让亚当成为上帝。”

谢拉菲玛继续说:

“下面就着这个题目我再说一点。先说几句题外话。在关怀劳动人民、保护母亲、同搜刮财富的政权斗争这些方面,革命的时代确实是前所未见、难以忘怀的,它的成果要保留很久以至永远。至于说对生活的理解,至于说如今宣传的幸福观,简直难以相信是认真说的,这是可笑已极的旧时残余。关于领袖和人民之类的宣传,如果有力量把生活倒转,把历史拉回几千年,那就会使我们倒退到游牧民族和族长的旧约时代。幸亏这是办不到的。

“再讲几句耶稣和抹大拉的马利亚。这不是《福音书》里讲她的故事,是从复活节前一周,好像是星期二或星期三祷告词里抽出来的。不过这些不用我说你也很熟悉了,拉拉,我只想给你提一下,绝没有教训你的意思。

“欲念,照斯拉夫人的理解,你十分清楚,首先就意味着痛苦(上帝甘心去承受痛苦)。此外,它后来在俄语中意为罪孽和情欲。‘我的灵魂做了情欲的奴隶’,‘我已变成山林野兽’,‘我们已被逐出天堂,待我们来克制情欲以求重进天国’,如此等等。我这人一定是不堪救药了,我不喜欢复活节前念这类遏制情火、扼杀欲念的祷文。我总觉得这些粗鲁平庸的祷词,缺乏其他经文特有的诗意,定是那些大腹便便、满脸流油的修道士们编出来的。问题不在于他们就不守教规,欺骗别人。即使他们生活得问心无愧,也不说明什么。问题不在于他们,而在于这些祷文的内容。这里的种种担心说明,未免过分看重了身体的虚弱,过分看重身体的健壮或羸弱。这叫人讨厌。这是把某种无关紧要的不洁之物,抬到了不应有的高度。对不起,我离题太远了。现在我来补过。

“我向来对一点很感兴趣,为什么一直等到复活节前夕,在耶稣死而复活之前,祷告里才提到抹大拉的马利亚。我不知道这原因何在,但在与生命告别和生命即将返回之际提到生命是什么,却是很及时的。现在你来听一听,当讲到这一点时,是充满了多么强烈的真诚的情火,是多么毫无顾忌地直言不讳。

“至今存在争论:这是抹大拉的马利亚,还是黑暗的埃及的马利亚?或是别的某个马利亚?不管怎样,她向上帝请求说:‘放过我的过错吧,就像我散开自己的头发一样。’渴求宽恕和忏悔,在这里表现得多么具体实在!简直伸手可以摸到。

“在同一天唱的另一首祭祷歌中,讲得更详细了,也更加明显地是指抹大拉的马利亚;这里发出了与上面相似的感慨。

“抹大拉的马利亚在这儿以惊人的具体和坦率悔恨过去,悔恨每天夜里她都燃起的根深蒂固的情欲。‘仿佛黑夜便是不可遏制的欲火的燃烧,在没有月光的阴暗中重复着过错。’她请求耶稣接受她的忏悔之泪,俯下身来听她真诚的叹息,以便能用头发擦他那纯洁无比的双脚。就在这一阵簌簌声里,震惊羞愧的夏娃在天堂里躲了起来。突然间,透过头发传出一声喟然长叹:‘我的罪孽深重,你的命途多舛,谁来过问呢?’你看上帝和生活、上帝和个性、上帝和女人,是多么亲切,又是多么平等!”

<h2>十八</h2>

日瓦戈从火车站回来已经很累了。这是他每旬一次的休息日。平时这一天,他总是补一周缺的觉。他仰首靠在沙发上,有时取半躺的姿势,有时完全伸直身子。尽管他是透过不断袭来的瞌睡在听谢拉菲玛说话,她的这番议论还是给了他一种享受。“自然,这全是从尼古拉舅舅那儿学来的,”他心想。“不过,这是个多有天赋和聪明的女人啊!”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前。这间屋同隔壁拉拉和谢拉菲玛低语的房间一样,窗户朝着后院。

天气变坏。院里黑了下来。两只喜鹊飞进院来,盘旋着寻找落脚的地方。风轻轻掀起它们的羽毛。喜鹊落在垃圾箱的盖子上,又飞到栅栏上,然后降下来在院里地上走动。

“喜鹊报雪。”日瓦戈心里想。就在这会儿工夫,他听到门帘里面传过声音来:

“喜鹊报信。”谢拉菲玛对拉拉说。“有人要来你们家做客。要么是有信来。”

过不一会儿,有人拉响了用电线系着的小门铃,这是日瓦戈不久前刚修好的。门帘一掀,拉拉快步出来,到走廊去开大门。从她在门旁的谈话,日瓦戈得知是谢拉菲玛的姐姐格拉菲娅来了。

“您是来找妹妹的吧?”拉拉问道,“谢拉菲玛在我们这儿。”

“不,不是找她。不过,她要想回家,我们可以一起走。我倒不是为这个来的。您的朋友有封信。幸亏我在邮局工作过,有熟人。信经了许多人的手才给了我。他还得谢谢我。信是莫斯科来的,走了五个月。怎么也找不到收信人。我可知道他是谁。有一回在我那儿刮过脸。”

信很长,写了好几页,已经揉皱弄脏。信封也打开了,几乎磨烂。信是冬尼娅写来的。日瓦戈不记得,这信怎么到了他手里,拉拉是怎么递给他的。开始读信时,日瓦戈还记得现在他在哪个城市,在谁家里;可读下去后他就渐渐失去了这种意识。谢拉菲玛走出来,向他问了声好,就告辞要走。他机械地照规矩答了句什么,根本没理睬她。她怎么走的,他全不知道。他越来越紧张,完全忘记自己在哪儿,周围又如何。

“尤拉!”她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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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我们有了个女儿,起名叫玛莎,为了纪念你故去的母亲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

现在要讲的完全是另一件事。属于立宪党和右翼社会主义者的几个著名活动家、教授,梅尔古诺夫、基泽韦捷尔、库斯科娃,还有其他一些人,连叔叔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格罗梅科以及爸爸和作为他的家属的我们几人,都将被逐出俄国。

这是大不幸,特别是你又不在。但只好服从,而且感谢上帝在这个可怕的时代对我们采取了缓和的驱逐形式,要知道本来可能更糟呀。如果找到了你,你也在这儿,你会和我们一同走的。可你现在在哪里呢?这封信我按拉拉·安季波娃的地址寄出,她如果能找到你,会转给你的。我苦恼的是不知道,如果上帝保佑有朝一日能找到你,那么我们一家都已得到的出国许可,以后是否也适用于你这个家庭成员?我相信你还活着,能够找到你。这是爱你之心告诉我的,我相信我的心。也许等找到你的时候,俄国的生活条件已经缓和下来,那你自己可以设法取得单独的出国许可,我们又可齐聚一处了。可是我写着这些,连自己也不信这样的幸福能够实现。

最大的痛苦在于:我爱你可你不爱我。我极力想找出这种责难的含意,想解释它,证实它,于是到自己身上去找原因,回顾我们整个的生活和我对你所了解的一切。可是我找不到缘由,回忆不起做了什么错事招致这样的不幸。你是误解了我,不是善意地看我,你看到的我是歪曲了的,就像照哈哈镜里的面影一样。

可我是爱你的。啊,我多么爱你,你是难以想象的!我爱你身上一切独特的禀性,不论它们是好是坏,爱你身上一切普普通通的特点;它们结合起来便不同寻常,这才是我所珍惜的。我爱你那因为这些内在精神而变得高尚的脸庞,没有这一切也许你并不漂亮。我爱你的天赋和聪慧,它们仿佛完全弥补了你所缺乏的意志力。所有这一切,对我都弥足珍贵,我不知有比你还好的人。

但你听我说。即或我觉得你不值得如此珍重,即或我不那么深深爱着你,那我内心冷漠的这一可悲事实,也不会为我察觉,我仍然会觉得爱着你。不爱一个人,对他是多大的屈辱,多沉重的打击啊!仅仅因为害怕这一点,我也会下意识地排除不爱你的念头。无论是我还是你,都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一事实。我自己的心,就要对我隐瞒这一点,因为不爱一个人几乎就等于杀害他,我没有勇气给任何人这样的打击。

虽然什么都没最终决定下来,我们多半是要去巴黎。我将到遥远的地方,那是你小时去过的地方,也是爸爸和叔叔受教育的地方。爸爸向你问好。萨沙长大了,虽不算漂亮,却是个壮实的高高的小伙子;一提到你,他就总是无望地痛哭。我写不下去了。泪如泉涌,心都要碎了。好吧,再见了。我祝福你,愿你经得起长久的离别、种种考验、吉凶未卜的折磨、漫长的昏暗的路程。我一点不怪你,一点不责备你,依照你的意愿安排生活吧,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在离开乌拉尔这个可怕的、对我们来说是凶险的地方之前,我对拉拉·费奥多罗夫娜有了相当深入的了解。谢谢她,我困难的时候她寸步不离,分娩时也多亏她帮助。我得说句真心话,她是个好人。但我也不想昧良心说话,她同我完全相反。我来到世上,是要使生活变得单纯,寻找正确的出路;可她是要使生活变得复杂,使人迷途。

再见吧,该收笔了。有人来取信,应该收拾行装了。啊,尤拉!尤拉!我亲爱的人,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这是怎么回事呀?要知道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啊!我写了这些话,你可明白这话的意思吗?你理解吗?又在催促了,这像在暗示,已经来人带我们去上绞架。尤拉啊!尤拉啊!

</blockquote>

日瓦戈抬起眼睛。茫然无神的眼睛痛苦地呆呆望着,不幸和悲伤使他感到空虚,双眼干涩无泪,周围的一切,他都看不见,也意识不到了。

窗外落起雪来。风卷着雪花刮向一边,越来越快,越来越密,好像不断地在卷起什么东西。日瓦戈呆呆望着窗外,仿佛窗外不是飘雪,是他继续读着的冬尼娅的来信,不是飞过片片干爽的雪花,而是闪过白纸上黑字间的空白,空隙是那么洁白,那么多,没有终结。

日瓦戈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伸手抓住了胸口。他感到快支撑不住了,步履艰难地朝沙发蹭了几步,倒到上面便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