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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完结(1 / 2)

<h2>一</h2>

日瓦戈的故事,要说的已经不多,只剩去世前最后八九年的光景了。这些年中,他越来越消沉颓唐,丢掉了医生的学识和习惯,也失去了写作的本领。有时摆脱了压抑颓丧的心境,振作一阵子,重又干起事来,可转眼又陷入长期的淡漠,对自己和世上的一切都感到兴味索然。几年间他早有的心脏病在加剧。这病他自己早就发现了,却没想到那么严重。

他来到莫斯科,正是新经济政策初期;那是苏维埃政权捉摸不定、充满假象的时期。他很瘦削,满脸胡茬,像个野人,样子还不如离开游击队回尤里亚京的时候。一路上他又同上次一样,渐渐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扒下来换了面包和破烂衣服,好不至于赤身露体。就这样,他路上吃光了第二件皮大衣、一套外衣。当他出现在莫斯科街头时,戴了个灰毛皮帽子,打着裹腿,穿件磨光的军大衣。大衣扣子全掉了,变得像犯人敞怀的大褂。这身装束使他同首都广场上、公园里和车站成群结队的无数红军战士,没有什么两样。

他不是独自一人回到莫斯科的,身后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一个漂亮的农家男孩,同他一样穿了一身军服。他俩就这副样子,到过日瓦戈童年熟识的目前莫斯科仅存的一些人家的客厅里。那里人们还记得他,接待了他和他的伙伴,不过事先都委婉地打听他俩回来是否去过澡堂,当时斑疹伤寒还十分猖獗。日瓦戈最初几次去那里时,人们对他讲了他的亲人离开莫斯科出国的情形。

两人都怕见人,由于过分胆怯就避免单独出去做客,因为一个人时就不好沉默,只能同别人谈话了。到熟人家里聚会时,通常他们两个瘦高身影总一起出现,躲在不惹人注目的角落里,默默地坐一个晚上,不参加大家的谈话。

衣着平常的大高个医生,配上他那年轻朋友,样子颇似从下层人民中来探求真理的人,而寸步不离的随从,好比一个盲目崇拜、言听计从的学生和追随者。这个年轻同伴又是何人呢?

<h2>二</h2>

接近莫斯科的最后一段路程,日瓦戈坐上了火车;此前的一大半路,他是徒步走过来的。

他一路看到的乡村景象,比起逃出游击队林莽在西伯利亚和乌拉尔目睹的情形,丝毫没什么两样。只是那次他路过当地是在冬天,如今是夏末和干燥暖和的秋日,感觉轻松多了。

他经过的村落,一半是人去室空,好像刚遭到敌人洗劫;田里的庄稼扔着没人收。这些也的确是战争的后果,国内战争的后果。

九月底的两三天里,他走在一条大河高耸的陡岸上。河水迎面流来,从他的右边淌过。他的左边,从小路起直到云团涌起的天际,是没有收割的大片庄稼。相隔很远才有一片阔叶林,主要是橡树、榆树和槭树。一条条林带沿着深峪奔向河岸,在高崖和陡坡上横切小路,直到河边。

没收割的田野里,黑麦粒从熟透的穗中流出来。日瓦戈把一捧捧粮食塞到嘴里使劲嚼着。当没有可能用粮食煮粥的最困难时刻,他便这样充饥;这种没能嚼烂的生饲料,进到胃里很不好消化。

日瓦戈一生还从没见过这样深褐色的黑麦,像金子旧了变黑的颜色。平常按时收割,麦粒颜色要浅得多。

大地的色彩如无火之焰,它似乎在无声地狂呼救援。镶在田野边缘的,是冷漠镇定的广阔苍穹。天空好像进了冬季,绵长而多层的雪云,中间乌黑,两侧缀着白边,如黑影拂面般不停游过去。

一切都在缓慢匀称地活动。河水漂流,迎面蜿蜒着小路。路上走的是医生。云朵同他朝一个方向前进。连田地也没有静止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摇摆;那种轻微而无休止的蠕动,直令人作呕。

地里繁殖出无法计数的田鼠,从来没有这么多。入夜时日瓦戈还走在地里,不得不在地界旁找个地方露宿,老鼠就在医生的脸上、手上来回爬,还钻到棉裤和袖筒里。白天,一群群肥大的田鼠在道路上窜来窜去,人踩上去则成了一团滑泥,还吱吱哀叫不停。

村里那些毛茸茸的家狗变成了可怕的野狗,聚成堆尾随在医生身后,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还不时互相对望,像在开会商议何时扑上去把医生咬死。它们靠吃死了的野兽充饥,但也不反对尝尝漫野的小鼠。狗群从远处打量着医生,满有把握地跟随他朝前走,像是总在期待什么。奇怪的是它们不进林子,一靠近林带便渐渐放慢了脚步,然后转身跑走不见了。

那时林子和田地恰成鲜明的对照。田地没有人管,变得荒凉一片,好像信守离别前的誓言。森林摆脱了人,活似释放出来的囚徒,在自由的天地里洋洋得意。

通常人们,主要是乡下孩子,不等核桃成熟就打青的吃。如今,林坡上和谷地里,覆盖着原封未动的一片金叶,似乎由于秋阳的照晒变得土灰而且粗糙。枝叶中露出三四个合长在一起的一团团核桃,外皮裂开仿佛是扎了绳结。果实已经熟透,眼看要掉出来但还留在里面。医生沿途不住嘴地吃这核桃。他身上的口袋都塞满核桃,背包里也全是。整整一星期,这成了他的主要食粮。

医生觉得,他看到的田地是得了重病的田地,在发烧说胡话;森林则像大病痊愈后豁然开朗。他觉着森林里栖居着上帝,田地里却有恶魔在狞笑。

<h2>三</h2>

就是在这几天的路途中,医生来到了一个居民逃散、房屋化成灰烬的村子。大火前只有一长排住房,盖在道路一边,靠河的另一边没有人家。

村里只有几间房幸免于难,大火后屋外也变得黑乎乎。里面同样空荡无人。其余的建筑全变成了炭堆,只有熏黑的烟囱矗立在当中。

河崖上到处是大坑,村民以前就靠从坑里挖取磨石谋生。最边上一间没烧毁的屋子对面,有三个没有做好的石磨盘扔在地上。这房子同别的一样,也无人住。

日瓦戈顺便走进了屋子。那晚上平静无风,可医生刚迈步进去,就好像有股风吹了来。干草和麻屑一起从地上卷了起来,墙上破纸也开始晃动。屋里一切都动起来,响起来。许多耗子吱吱乱叫,在地上跑散了。这一带地方,到处是老鼠横行。

医生走出了屋。背后的田野尽头,夕阳正在下沉。温和的夕照染黄了对岸,岸上一些树丛和水坑倒映在河水里,几乎贴近了江心。日瓦戈到了路那边,坐在一盘石磨上歇脚。

从崖下探出一个灰白头发的脑袋,而后是肩膀,再后是双手。从河边沿着小径走上一个人来,提着满满一桶水。那人一见医生,马上停下脚步,腰身齐着崖边。

“你要愿意,我给你喝个饱,好吗?你别碰我,我也不动你。”

“谢谢。让我喝个痛快吧。你倒是全上来呀。别害怕。我碰你干什么?”

从崖下提水来的,是个半大的男孩子,打着赤脚,破衣烂衫,蓬头垢面。

他尽管说话很客气,两眼却不安地直勾勾盯着医生。由于无法解释的原因,孩子十分激动,令人不免奇怪。他放下水桶,突然向医生扑过去,半路上又停下来,嘟嘟哝哝说:

“不可能……不可能……不是,这不可能,我看错了。对不起,请允许我问个问题,同志。我觉着你很面熟。对了!对了!医生叔叔!”

“你是谁呀?”

“没认出来?”

“没有。”

“从莫斯科和你们乘一辆车厢来的。赶我们去服劳役,还有押送的人呢。”

这原是瓦夏·布雷金。他倒在医生面前,吻着医生的手哭起来。

遭火灾的地方,正是瓦夏的家乡韦列坚尼基。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村子遭劫起火的时候,瓦夏躲在一块大石底下的地洞里,母亲当他被人抓到城里去,愁得发了疯,淹死在佩尔加河里。此刻医生和瓦夏坐着交谈,就是在佩尔加河岸上。瓦夏的妹妹阿廖卡和阿丽什卡,据不确切的消息说安置在另一个县的孤儿院里。医生带着瓦夏一起去莫斯科,一路上他给日瓦戈讲了许多可怕的事。

<h2>四</h2>

“这地里掉下的麦子,还是去年秋天种的冬麦呢。刚刚播种完,就出了倒霉的事。那是在波利娅阿姨走了以后。这个季娅古诺娃阿姨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再说我也不认识。那是谁呀?”

“你怎么会不认识季娅古诺娃呢?和咱们一起坐车来着。什么事都放在脸上,又白又胖。”

“是不是那个一会儿扎辫子一会儿解辫子的?”

“对,对,正是她,扎辫子的。”

“我想起来了。等等。我后来在西伯利亚看见过她,在一个城市的大街上。”

“这可能吗?你看到了波利娅阿姨?”

“你这是怎么啦,瓦夏?像发疯似的摇晃我这胳膊。小心别给我揪掉。脸也红得像个姑娘。”

“她怎么样?快告诉我,快点。”

“我见她的时候,她过得很好。还讲到你们家。好像她住在你们家,要么是来做客。也许我忘了,全搞乱了。”

“没有,没有。是在我们家来着。妈妈喜欢上她了,当她是自己的亲姊妹。人不爱说话,挺能干活,手工特别好。她在我家的时候,家里吃穿都不愁。后来硬是把她从村子里给撵走啦,编了许多闲话。

“村里有个庄稼汉叫哈拉姆,缠上了季娅古诺娃。他是个马屁精。她可不睬他。因为这件事,他对我怀恨在心,就编我们俩,我和波利娅的坏话。就这样,她离开了这里,全是那人给害的。这以后就倒霉了。

“离这不远发生了一件可怕的谋杀案。一个单身寡妇在靠近布依斯的林中田庄上,被人害死了。她一个人住在森林边上,穿了双男人皮鞋,鞋上还有提鞋环和松紧带。有条恶狗拴着链子在田庄四周沿着铁丝网跑,名字是戈尔兰。家业和土地,都是寡妇自己经管,没有帮手。那年冬天突然早到,出乎意料。很早便下了雪。寡妇还没有挖出土豆呢。她来到韦列坚尼基村说,求你们帮帮忙,我会分给你们一份土豆或者是付给你们工钱。

“我自告奋勇去刨土豆。到了她田庄一看,哈拉姆已经在那儿了,比我去得早。寡妇没告诉我。总不能为这个打架吧。两人就干了起来。那次天气最坏,雪夹着雨,又黏又脏。挖出土豆以后,拿土豆秧点起火,用烟烘干土豆。等全刨完,她同我们算了账,倒没亏待我们。她让哈拉姆先走,朝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和你还有事,要么以后再来一次,要么留下别走。

“等第二次去她那里,她说,我不愿把多余的土豆交出去,让国家给征集走。你是个好青年,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你看我实话都对你说了。本来我可以自己挖个窖把土豆存起来,可你看外头这天气。我动手晚了,已经到了冬天。一个人干不完,你替我挖个窖,不会亏了你。咱们把坑里面烤干就埋进去。

“我给她挖了个坑,为了保密,坑底很宽,坑口很窄,像个瓦罐。窖里也点火烤干烤暖。那又是刮风下雪的日子。我们把土豆藏好,上面用土盖上。任凭谁也是找不到的。我自然是一个字也不漏。对谁都不说,妈妈和妹妹们全不知道。

“这事以后,过了才一个月,田庄上就发生了抢劫案。有从布依斯来路过那里的人,说那里房门大开,整个洗劫一空,寡妇也失踪了。戈尔兰挣脱链子跑走了。

“又过些时候,在新年将近的瓦西里节里,是入冬第一次转暖的傍晚,大雨倾盆,把高坡上的雪全冲刷下来,露出了地面。戈尔兰跑来,用爪子扒化了雪的土地,正在藏土豆的窖口。这狗扒开土,坑里就露出两只脚,穿着有松紧带的皮鞋。你想可怕不可怕!

“在韦列坚尼基村里,人们都很可怜寡妇,常纪念她。谁也没怀疑哈拉姆。怎么想得到呀。不可能嘛。要真是他干的,他哪敢留在这儿,满村子洋洋得意地转悠。那他一定得躲开我们,走得远远的。

“这下子田庄上好使坏的一些富农,见了发生的惨案可高兴了。他们想:咱们来把村子搅和一下吧!他们说:你们看看,城里人都干了些什么!这是教训你们,给你们颜色看。别藏粮食,别埋土豆啦!你们这些傻瓜可倒好,说什么是林子里强盗干的,说梦见强盗进了田庄。你们可太天真了!老老实实听城里人的话吧!他们还会整得你们更厉害,会把你们活活饿死。村里人要想过好日子,就得跟我们走。我们能教你们聪明起来。城里来人就得把你们最心爱的东西、你们的家产全抢光,可你们还交给他们什么余粮。要是有事,应该操起叉子拼命。谁想反对大众,小心脑袋。老人们这样就闹腾起来,又是夸口,又是集会。那个马屁精哈拉姆,正巴不得有这种机会。他帽子往头上一扣,就进了城。到那嘁嘁喳喳讲了一通,说村里闹得这样,你们坐在这儿干什么吃的?这得让贫农委员会行动。只要你们下命令,我马上把他们分个一清二楚。说完他倒溜之大吉,再没有露面。

“后来发生的一切,可就全是鬼使神差了。谁也没有挑唆,谁也没有过错。城里派来不少红军。还来了法院的人,来了就审我。这是哈拉姆诬告的,说我是逃跑出来的人,又逃避劳动,还鼓动村里人造反,甚至说寡妇是我害的。把我锁到了一间屋里。幸亏我想到了把地板掀起来,从屋下溜走,藏到地下的石洞里。我头上整个村子起了火,我却不知道。我头上妈妈掉进了冰窟,我也不知道。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红军战士来后,给他们腾出间空房,送酒来喝,人人灌得酩酊大醉。夜里由于用火不小心,引着了房子,邻房也就跟着起了火。起火的地方,村里人都拔腿跑掉了。谁也没去放火烧外来人,但那些人显然是全被活活烧死了。谁也没有撵我们村遭了火灾的人离开这里,离开这住惯了的火场。是他们自己害怕才逃的,担心再出别的事。那些带头的吝啬鬼又煽动说,每十个人里要枪毙一个。我可是一个人影也没见到,人们走个精光,不知在哪儿流浪呢。”

<h2>五</h2>

医生和瓦夏来到莫斯科,是在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刚开始实行新经济政策。天气暖和晴朗。太阳照在救世寺院的金黄圆顶上,反射出无数光点,返落在方石铺成的广场上,石缝中杂草丛生。

对私人经营的禁令取消了,允许进行严格限定的自由贸易。旧物商人在商品流通范围内可以在拥挤不堪的市场上成交。这种成交的规模极小,却刺激了投机倒把,导致滥用职权。小生意人的忙碌,不能生产出任何新的东西,不能给城市的萧条增加任何一点物资。一些人通过无数次地转手倒卖发了家。

一些人家里有并不算大的藏书室,便从书柜里抽出几本带到某个地方去卖。有人向市苏维埃提出,希望开办合作性质的图书买卖,为此又要求给房子。于是拨给了自革命头几个月起已经空荡无物的存鞋仓库,或者是那时关闭了的养花房。在那里宽大的拱顶下,人们出售自己的薄而无用的书籍。

将军夫人们以前遇到困难的时候,就不顾禁令偷偷烤制白面包出售;这会儿便到一个停业几年清理账目的自行车行中,公开地做面包生意。她们改换门庭,接受了革命,从前答话说“是呀”、“很好”,如今只说“有那么回事”。

到莫斯科之后,日瓦戈说:

“得干点什么事了。”

“我想学习。”

“这个自然应该。”

“还有一个希望。我想凭回忆给妈妈画张像。”

“太好了,可是这得会画画呀。你过去试过吗?”

“在阿普拉克辛村,趁叔叔不见的时候,我用碳笔画过。”

“那好吧。愿你成功。咱们努力试试看。”

瓦夏并不具备绘画的巨大才能,但说中等水平是绰绰有余的,完全可以去搞实用绘画。日瓦戈托人把他安排到原来的斯特罗甘学校的普通教育部。他后来从那里转到印刷系。在印刷系他学习了石印技术、印刷和装订本领,以及书籍的艺术装帧。

医生和瓦夏两人搞起协作来。医生写些只有一个印张的小书,论述各种问题,由瓦夏在学校里印出来,算作他业务考试的成品。书印得不多,拿到一些同人新开办的旧书店里散发。

这些书的内容,包括了日瓦戈的哲理、他的医学观点、他对健康与不健康的界说、关于种变和进化的思考、关于人的个性是机体的生理基础,以及日瓦戈对历史和宗教的看法(很接近他舅舅和谢拉菲玛的观点)、关于普加乔夫旧地的札记(医生曾经到过那里)、日瓦戈写的诗歌和短篇小说。

书写得很好懂,采取谈话的形式,但目的同通俗作家大不一样,因为都是些有争议的见解,信笔写来,缺乏足够的检验,但总是很生动、很新颖。这些书销得快,颇得读者的好评。

那时候一切都成了专业,如写诗、文学翻译的技巧。无论什么都要研究,写出理论专著。无论哪个方面,都设立研究所。出现了形形色色的思想工作者“之家”,各种艺术的研究院。这些人员膨胀的机构中,有一半请日瓦戈去担任在编的医生。

医生和瓦夏亲密相处,同住了很长的时间。这期间他俩一次又一次,换过了许多房子或败破的屋角,都是不适于住人、极不方便的地方。

日瓦戈一到莫斯科,马上就去西夫采夫看了看原来的房子,得知他的家人路过莫斯科时没有去那里。驱逐出国一举,使一切全变了样。医生和家人住的房间,已经住进了外人,他个人和家里的东西荡然无存。人们看到日瓦戈,连忙躲避,像见了相识的危险人物。

马克尔得到高升,不住在西夫采夫了。他被调到穆奇内担任警备司令。根据职务条件,他们一家可以得到一套首长住宅,不过他宁可住在过去看院子的人的旧房子,虽是土地,却有水管,又有俄式大火炉。冬天,全城的楼房里自来水管和暖气都冻裂了,只有看院人的屋里暖暖和和,水管也不上冻。

这时,医生和瓦夏的关系趋于冷淡。瓦夏有了不同寻常的成长。如今他说的想的,比起佩尔加河岸韦列坚尼基村里那个蓬头赤脚的孩子,完全判若两人。革命所宣告的真理那么显而易见,那么具有说服力,越来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医生不很好懂的形象语言,在他看来倒成了谬误的声音;这语言因为受到责难而又自知无能为力,才如此闪烁其词。

医生到各种机关去奔波。他忙着两件事。一是证明自己家人政治上无辜,取得他们返国的合法权利;二是为自己申请出国护照,要求获准去巴黎接回妻儿。

令瓦夏奇怪不解的是,医生奔波时表现得颇为冷淡,无精打采。日瓦戈总是过早地匆忙断定白费了力气,过于武断而且几乎有些庆幸地宣称:再努力也徒劳无益了。

瓦夏越来越经常地责备医生。日瓦戈对他的合理责难并不生气,但两个人的关系变坏了。最后终于友情破裂,不得不分手。医生把两人同租的房间留给了瓦夏,自己搬到了斯文季茨基的楼里。在那里,神通广大的马克尔到斯文季茨基的旧宅中给日瓦戈隔出了一角。这顶头的一角,包括斯文季茨基原来的浴室,现已不能使用了;还有隔墙一间只有一扇窗子的小屋、歪歪扭扭的厨房,厨房有个后门,几乎快掉下来,并且已然下沉。日瓦戈迁到这里之后便丢掉了医术,变得邋邋遢遢,也不再见熟人,过起贫困的日子。

<h2>六</h2>

是个冬季灰暗的星期天。炊烟不是在屋顶上形成长柱,而是从小气窗冒出来,黑乎乎一股股地缭绕不散。尽管有限制,人们还是安装临时小铁炉,从气窗口通出铁烟筒来。城市的生活,仍没有走上正轨。穆奇内市的居民,脏得总像没洗脸,爱生疖子,冻得常患感冒。

因是星期天,马克尔一家人全聚在家里。

一家人坐在一张长桌旁吃饭。凭粮食卡片定量供应面包的时期,清早天刚亮,人们就在这张桌上把全楼住户的粮食卡,用剪刀剪下一小块,分类点清,分门别类夹到包里或钱里,送到面包铺。回来以后,把面包切成小块,给居民们按份称好。这一切如今已成过去,粮食分配换了别的办法。坐在长桌上的人们,吃得津津有味,听得到咀嚼和吧嗒嘴的声音。

看院人的这间屋子,一半被中间高大的俄式火炉占据了,旁边床铺上有一床绗过的被子垂下一个角。

进门的过道里,有个泄水盆,墙上装着自来水管的龙头,有自来水供应。房间两边放着两条长凳,底下塞着装满东西的包袱和衣箱。左侧有个厨房用的小桌子。桌子上的墙壁中,钉着一个碗架。

炉里生着火。屋中很热。马克尔的妻子阿加菲娅,把衣袖挽到肘腕站在炉前,用长炉叉挪动炉里的好多罐子,看需要一会儿推成一堆,一会儿又分散开。她满脸是汗,有时被炉火照亮,有时又被烧好热汤的蒸汽遮盖住。她把罐子挪到一边,从里面拖出铁盘上的油饼,一下子把饼翻了个,又送回直到烤焦。这时日瓦戈拎着两只水桶走进来。

“招待客人哪。”

“请吧。坐下坐下,做个客吧。”

“谢谢,吃过了。”

“知道你那个‘吃过了’!坐下吃点热的。干嘛嫌弃呀。是烤土豆,有饼有汤。”

“不啦,谢谢。对不起,马克尔,左一趟右一趟来打搅,把屋子都弄凉了。我想一次多存点水。斯文季茨基家的锌浴盆我全擦干净了,把它盛满,再往大桶里装点。再来提上五趟十趟,往后许多时候就不来打扰了。请原谅我往这儿跑。除了你这儿,没处可去呀。”

“你可劲儿灌吧,没啥心疼的。别的没有,水可是管够。随便用好啦。我们又不做这个买卖。”

桌旁的人都大笑起来。

等日瓦戈第三次进屋提第五和第六桶水,马克尔口气就有点变化,话也不是那么说了。

“女婿们问我:这是谁呀?我讲了,他们不相信。你灌水吧,别多心。只是别洒到地上,马虎鬼!看你把水泼到门坎上了。冻了冰,可不是你来用铁棍敲。倒是关严门呀,懒鬼!冷气全进来了。是呀,我对女婿们讲了你是什么人,他们都不信。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吧!学习来,学习去,工夫全白扔了。”

日瓦戈第五次还是第六次来时,马克尔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好啦,你再拎一回就得啦。老兄,总该知个好歹吧。我们那个小女儿,玛丽娜老护着你。要不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好人,早把门栓插上了。你还记得玛丽娜吗?就是在头上坐着的,黑脸庞。看她脸都红了。她说:你别欺侮他,爸爸!可有谁欺侮你呀?玛丽娜在中央电报局当报务员,懂得外国话。她说你很不幸,她可怜你,说为了你下火海也去。可你没有出头,能怨得我吗?不该往西伯利亚跑呀,危险的时候把房子扔掉了。是你们自己的过错。你看我们,闹饥荒、白匪包围的时候,顶住了没走,没有动摇,也就没招灾。你怪自己吧。冬尼娅你没保护好,现在在国外流浪。和我什么相干。这是你自己的事嘛。你可别怪我,我要问一句,你拎这么多水干什么?别是有人雇你在院子里泼个冰场吧?唉,拿你有什么办法呀,讨人厌的家伙。”

桌上又是一片哄笑。玛丽娜不满地环视家人,生起气来,数落他们一通。日瓦戈听到她的声音大感惊讶,但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要洗的太多,马克尔。得打扫房子,擦地板,还想洗点衣服。”

桌上的人都很惊奇。

“说这话你也不害臊。这不该是你干的。你是中国洗衣妇呀?真说不上你是怎么了!”

“尤拉·安德烈耶维奇,你要赞成,我让女儿去帮你。她去洗洗衣服,刷刷地板。需要的话,缝补点什么。孩子,你别怕他。你看他多有礼貌,和别人不一样,从来不会欺侮人。”

“这可使不得,阿加菲娅,没有必要。我绝不同意让玛丽娜为我弄脏了身子。她怎么能给我当小工呢?我自己对付得了。”

“你不怕脏,我倒不行?你怎么这样犟呀?干吗不让我去?要是我去你那儿做客呢?真得撵我出来吗?”

玛丽娜本可以成为一个歌手的。她那纯真的歌喉,高亢有力。说话声音并不高,可那力量却超过了说话的需要。这声音似乎独立存在,不和玛丽娜融成一体;又好像来自另一个房间,在他背后回荡。这声音是她的保护神。一个女人有这样的嗓子,有谁愿去欺侮她,惹她伤心呢?

从这次星期天打水起,医生便和玛丽娜交上了朋友。她常去医生家帮做家务。有一次她留在了他家里,从此再没有回到看院人的房间去。就这样她成了日瓦戈第三个妻子,却没有登记。他同第一个妻子还没有离婚。很快两人又生了孩子。玛丽娜的双亲,不无骄傲地叫自己女儿是医生太太。马克尔老叨叨,怨日瓦戈同玛丽娜没举行婚礼,没有登记。妻子反驳说:“你是疯了呀?冬尼娅还活着,这样怎么成?这不是重婚吗?”马克尔回答说:“你自己才是傻瓜呢。管冬尼娅干吗?冬尼娅和没有一样嘛!法律不会保护她的。”

有时日瓦戈开玩笑说,他俩的结合是二十桶水的浪漫故事,就像二十章或二十封信的浪漫故事一样。

玛丽娜能够谅解日瓦戈此时已经形成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癖,谅解一个颓唐而且意识到自己颓唐的人所惯有的任性,谅解他的肮脏和凌乱。她忍耐着他的唠叨、粗鲁、恼怒。

她的自我牺牲,还更有甚者。由于他的过错,他们有时陷入自己造成的甘愿承受的贫困之中,这时玛丽娜为了不扔下他一个人呆着,连工作都辞去不干了。机关里很器重她,过了一段时间便又痛痛快快接受她回去工作。日瓦戈异想天开,她也就跟着他挨家去找活儿挣钱。两人按计件付酬的办法,给各层楼的房客们锯木头。有些人,特别是新经济政策初期发了家的投机商,还有靠近政府的科技和艺术界人士,开始盖房子做家具。有一回,玛丽娜和日瓦戈小心翼翼地穿着毡鞋走在地毯上,生怕把街上的锯末带进来,在往主人的书房里搬劈柴。那人埋头读着什么,毫不理睬,朝锯柴禾的一男一女连一眼都没看。是主妇出面同他们商谈,安排,最后算了账的。

“这小子看什么这样入神?”医生起了好奇心。“他拿铅笔勾画,干吗那样恶狠狠的?”抱着劈柴路过写字台时,他从读书人背后探头一看,上面摆着几本瓦夏以前在学校排印的日瓦戈写的小书。

<h2>七</h2>

玛丽娜同医生住在斯皮里多夫卡。戈尔东在旁边的小布龙街上租了一间屋子。玛丽娜和医生有了两个女儿:卡普卡和克拉什卡。卡普卡已经七岁,刚降生的克拉什卡还只有六个月。

一九二九年的初夏,天气炎热。一些熟人不戴帽子,不穿上衣,跑过两三条街相互做客。

戈尔东的房间,构造很特别。过去这里曾是一个时装裁缝的店铺,分成上下两层。朝街一面有扇大玻璃橱窗,贯通上下两层。玻璃上用金字写着裁缝姓名和他的业务。橱窗后面是一个螺旋式楼梯,从下层通到上层。

如今这房子分出了三层。

店铺里靠加横板,在两层之间挤出一个小阁楼,它的窗子对住家来说颇为特别。窗户高有一米,底下与地板齐。玻璃上是金字遗迹。透过字迹空隙,可以看到室内人的双腿,直到膝盖,阁楼里住的就是戈尔东。他这里现在坐着日瓦戈、杜多罗夫、玛丽娜和孩子。孩子同大人不一样,能在窗柜子里完全站直。过不一会儿,玛丽娜就领上女儿走了。屋里只剩了三个男人。

他们在闲谈。有了多年友情的中学同学们,在夏天凑到一起懒洋洋、不慌不忙地交谈,便是这个样子。那么,这是什么样子呢?

其中会有个人,掌握了足够用的词汇;他讲起话来,思考问题,都很自然连贯。只有日瓦戈能做到。

他的两个朋友缺少需要的语汇。他们没有讲话的才能。为了补救词汇的贫乏,他俩谈话时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断吸烟,挥动胳膊,多次重复一些词语(“老兄,这可不够真诚。”“就是嘛,不够真诚。”“是呀,是呀,不够真诚。”)。

他俩却没意识到,交际时这种过分的举动,绝不表示个性的热情和爽朗,相反倒说明不完美,有缺陷。

戈尔东和杜多罗夫属于很不错的教授圈子里的人。他们生活在什么里面呢?是好书、好的思想家、好的作曲家,昨天和今天永远美好的音乐,而且仅仅只有美好的音乐。他们不明白,自己这种平庸趣味,其害处甚于毫无趣味。

戈尔东和杜多罗夫不明白,就连他俩轮番责备日瓦戈,也并不是出于对朋友的忠诚,不是出于对他施加影响的愿望,而是因为不善于独立思索,不会按自己的意愿驾驭谈话。谈话好比飞跑起来的马车,把他俩拉向根本不愿去的地方。他们无力调转马车,结果必定撞到什么上去。于是两人在奔跑中,带着一大堆说教和劝喻,撞到了日瓦戈的身上。

对于他们唱高调的起因、同情心的脆弱、议论的陈腐,日瓦戈了如指掌。可他怎么好这样说:“亲爱的朋友!你们和你们代表的那个圈子,受到你们宠爱的那些人物、权威的光彩和艺术,其实全部平庸得不可救药。你们身上仅有的一点新鲜的活力,就在于同我生活在一个时代,在于了解我这个人。”但要把内心这种看法对朋友讲出来,那还得了吗?为了不伤他们的心,日瓦戈只好乖乖地听他们说。

杜多罗夫不久前才结束第一次流放的生活,从流放地回来。恢复了一度被剥夺的权利,也被允许重新在大学执教。

这时他对朋友讲起了流放中的感受和心情。他对朋友说得很真诚坦率。他的一些看法,不是基于胆怯或别的什么考虑。

他说,对他起诉的缘由、狱中和出狱后对他的态度,特别是检察员同他面对面的谈话,这些都给他清洗了脑子,政治上得到了改造,使他对许多事茅塞顿开,作为一个人他变得成熟了。

杜多罗夫的议论很合戈尔东的心意,正是因为这番议论属于老生常谈。他不停地点头同意。杜多罗夫的所说所想,已是人所共知的东西,可这一点恰恰感动了戈尔东。人云亦云的感情俗套,在他眼里成了人类普遍的共性。

杜多罗夫这些充满善意的言谈,很符合时代的风尚。但正是这种言谈所带有的规律性的一望可知的虚伪,引起了日瓦戈的愤怒。不自由的人,总要美化自己不自由的处境。中世纪便是如此,耶稣会员就总是利用这一点。日瓦戈忍受不了苏联知识分子的政治神秘主义,忍受不了那种所谓知识分子的最高成就,或如当时人们所说的时代的精神顶峰。这个印象,日瓦戈也瞒着朋友没说,免得争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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