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起他兴趣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杜多罗夫讲了和他同一囚室的奥尔列佐夫的故事。奥尔列佐夫是个神甫,他有个六岁的女儿赫里斯季娜。父亲的被捕和此后可悲的命运,对她是个大打击。“宗族人士”、“丧失权利者”——这类字眼在她看来是耻辱的标记。说不定她在热烈的幼小心灵中,已经发誓有朝一日要抹去慈父名字上的污点。这个早早定下的长远目标,唤起了她不可遏制的决心,使她小小年纪便成了狂热的信奉者,崇拜共产主义中一切她认为无可辩驳的东西。
“我走啦。”日瓦戈说,“别生我的气,戈尔东。屋子里气闷,外面又热。我喘不上气来。”
“你看见了吧,地板上的气孔开着呢。对不起,我们烟抽得太多了。我们老忘,有你在时不能抽烟。这屋子盖得太缺德,怨不了我。你另给我找一间吧。”
“我这就走,戈尔东。咱们谈得不少了,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亲爱的同志们。我这可不是娇气,这是病,血管硬化。心肌膜耗损,有一天就要破裂。可我还不到四十岁。我不是酒鬼,不是挥霍放荡的人。”
“你给自己唱挽歌还早。尽说傻话。你可要活呢。”
“咱们这时代,微量心脏溢血的现象十分常见,不是都会致命,有些时候能活下来。这是新近时代的病症。我看发病是精神上的原因。现在要求我们之间绝大多数的人,经常地昧良心干事,几乎快形成了一个制度。日复一日违心地表现自己,不可能不给身体造成后果。你明明不喜欢,却要去张罗;分明会给你带来不幸,却要你高兴。我们的神经系统,不是徒有其名,不是杜撰的东西,是纤维组成的肉体。我们的心灵占有一定的空间,生存在我们身上,好像牙长在我们嘴里。没完没了地强制神经,不可能不受到惩罚。我听你讲到流放,讲到流放中得到了成长,讲到流放改造了你,心里很不舒服。这就好比一匹马,讲它在练马场里自己骑自己练跑。”
“我要维护杜多罗夫。你是完全忘了人类的语言。人们讲的话,你已经听不进去。”
“很可能是这样呢,戈尔东。不管怎么说,对不起,放我走吧。我喘不上气。说真的,绝不是夸张。”
“等等,这全是托辞。要我们放你走,你得先直截了当、真心实意地回答我们一个问题。你同意不同意,你该改变一下,该纠正错误了?这方面你打算怎么办?你得把你和冬尼娅和玛丽娜的事澄清一下。人家是两个活人,是有感情、懂痛苦的女人,可不是你脑子里任意组合的虚无缥缈的思想。再说,像你这么一个人,无所事事地混日子,难道不害羞吗?你不能再沉睡再懒惰了,应该振作起来,好好弄明白周围的事物,不要莫名其妙地那么孤傲,对,对,正是不要那种不可原谅的傲慢;然后该出来上班,去给人治病。”
“好,我回答你们。最近我自己也常常想这些事,所以能够毫无羞愧地对你们做些保证。我想一切都会解决好的,而且会相当快。你们看着吧。真的,不骗人。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十分强烈地向往生活,而生活就意味着不断向前冲,奔向更高级更完美的东西,并且获得它。
“我很高兴,戈尔东,因为你能替玛丽娜说话,就像从前为冬尼娅说话似的。可是要知道,我和她们并没有不和。不论她俩还是别的什么人,我都没争吵。开初你曾经责怪我,为什么我称她是‘你’,可她回答我时说‘您’,还客气地呼我的名字和父称。那种不自然的关系还更深些,但早已经消除了,改变了,做到了平等相处。
“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巴黎又开始给我来信了。孩子长大了,同法国伙伴在一起毫不感到拘束。舒拉快要念完那里的小学,玛尼亚也马上要入小学。不知为什么我相信他们很快会回国,尽管已经加入了法国籍;还不知用什么办法,但一切都会解决好的。
“从许多迹象看,岳父和冬尼娅知道了玛丽娜和两个女儿。我自己写信没提过。这些情况一定是辗转传过去的。岳父自然感到伤害了他做父亲的感情,他替冬尼娅难过。这就是五年没通信的原因。刚回莫斯科时,有一段时间我们是通信的。后来突然不再复信了。从此断绝了来往。
“现在,从不久之前,我重又开始接到那边的来信。所有的人,包括孩子,都写来了信。很热情,很亲切,好像情绪缓和了些。也许冬尼娅有了什么变化,结识了新朋友,上帝保佑她。我说不准。我有时也给他们写。不过说真的,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走了,要不然会背过气去。再会。”
第二天早晨,玛丽娜慌慌张张跑来找戈尔东。家里没有人看孩子,只好把小女儿克拉什卡用被裹好,一只手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拉着落到后面不肯走的卡普卡。
“尤拉在你这儿吗,戈尔东?”她的声音都变了。
“他没有在家住吗?”
“没有。”
“那就是在杜多罗夫那里。”
“我去过了。杜多罗夫到大学上课去啦。不过邻居认得尤拉,说他没去那里。”
“那他上哪去了?”
玛丽娜把襁褓中的克拉什卡放到沙发上,就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h2>八</h2>
两天来,戈尔东和杜多罗夫没有离开过玛丽娜。他俩轮流值班看护,不敢扔下她一个人;在间歇的时候,就出去寻找医生。他们跑遍了估计他可能去的一切地方,也到了穆奇内大院和西夫采夫楼房,问过了所有他曾经工作过的这个“之家”、那个“研究院”。凡是他俩多少知道一点的他的老熟人,只要能找到住址,无不查遍了。然而竟毫无结果。
他们没有报民警局,因为不想对当局提起医生;虽说他有户口也没受过审,但按照如今的理解反正远远不是个模范人物。他们决定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找民警寻查下落。
第三天上,玛丽娜、戈尔东、杜多罗夫在不同的时间里各收到日瓦戈一封信。信中非常抱歉给他们添了麻烦,让他们担惊受怕。他请求他们原谅,别再担心,还叮嘱不要再找他,反正是徒劳无益。
他说,为了尽快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想一人独自呆一段时间,以便集中精力干点事情。等在新的工作中站住脚,肯定在变化之后不致再走老路,就离开隐蔽所,回到玛丽娜和孩子身边。
在给戈尔东的信中,他预告要用戈尔东的名字给玛丽娜寄钱来。他要求给孩子雇个保姆,好解放玛丽娜,让她有可能回去上班。他解释说不想直接寄到她的地址去,是怕通知的汇款数目使她招致抢劫。
不久钱便汇到,数目超出了医生的可能和朋友们的估计。于是给孩子请了保姆。玛丽娜又被接受回电报局工作。她许久也平静不下来,但因为已经习惯了日瓦戈过去的怪癖,终于又容忍了这次乖张的行为。尽管日瓦戈打了招呼,不让去找,朋友们和这个贴心女人还是继续寻访,而事实证明医生的估计是正确的。他们没能发现他。
<h2>九</h2>
其实他就住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可以说在他们眼皮底下,在他们紧张搜寻的圈子里边。
失踪那天,他在黄昏前天光还亮的时候离开戈尔东,到了小布龙大街,就朝斯皮里多夫卡的家里走。没等走出一百步,迎面碰到异母兄弟叶夫格拉夫。日瓦戈有三年多没见他,也不知他的情况。原来,叶夫格拉夫出现在莫斯科纯属偶然,不久前刚到这里。和从前一样,他的出现又是突如其来,又是不容盘问。一问他,便沉默着笑一笑,开句玩笑搪塞过去。但只凭问了日瓦戈两三个问题,不打听生活细节,他便一下子理解了他的全部忧愁和麻烦,于是就在一条斜胡同里拐了几个弯,在前来后到的路人推推搡搡之下,立刻想好了一个帮助援救日瓦戈的实际计划。日瓦戈的失踪和隐居,正是叶夫格拉夫的主意,是他的发明。
他给日瓦戈在一条小巷中租了间房子。巷子那时还叫侍从街,挨着艺术剧院。他援助了钱,又开始奔走给日瓦戈到病院找个好工作,保证他能有进行学术活动的广阔天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他都极力支持哥哥。最后他向哥哥保证,日瓦戈家人在巴黎的不稳定处境,终于要结束了。或者日瓦戈去找他们,或者他们来日瓦戈这里。这件事,叶夫格拉夫答应亲自去张罗,一定办好。兄弟的支援使日瓦戈看到了希望。同以往多次的情形一样,兄弟哪里来的神通仍不得而知,日瓦戈也不打算去揭开这个秘密。
<h2>十</h2>
日瓦戈住的房间朝南,两扇窗对着剧院对面的房顶。房顶后面是猎人街,那里高悬着夏日的骄阳,街道全罩在房顶的阴影里。
房间不单单是日瓦戈的工作室,也不单单是他的书房。在这个如饥似渴的工作时期,他的计划和构思犹如泉涌,不是桌上一堆堆札记所容纳得了的;脑子里构想和幻觉到的一个个形象,充塞着屋里的四角。这很像艺术家画室里,贴墙反立着许多开了头的画作。由此医生的居室成了精神的筵席,成了如醉如痴的境界,成了意外发现的贮藏室。
正巧同医院领导的谈判拖了下来,开始上班的时间变得遥遥无期。利用推迟的这段空隙,完全可以写作。
日瓦戈从整理旧作开始。这旧作,一部分是他脑子里记得的作品片断,一部分是叶夫格拉夫给他找到送来的。有的是医生的手稿,有的不知是什么人翻印出来的。由于材料过于杂乱,本来就容易分散精力的日瓦戈,被弄得更加茫无头绪。很快他便放弃了这个工作,从恢复未完成的旧作,转向创作新的东西,对刚刚写下的草稿十分着迷。
他打草稿写文章纲要,就像第一次在瓦雷基诺写作那样,同时记录下脑海里涌出的诗行片断,有的是开篇的诗句,有的是结尾,也有的是中间,全都先记下来。有时他文思敏捷,即便奋笔疾书用字头和缩语迅速记录,也赶不上文思的发展。
他加速创作。当脑子疲倦、进展缓慢的时候,他就在草稿边上配画儿,有的是林间小路,有的是城里的十字路口,还竖着广告牌:“莫罗和韦钦金。播种机、打谷机”。
文章和诗章,都围绕着一个主题——城市。
<h2>十一</h2>
后来在他的文稿中发现了这样一段话:
<blockquote>
二二年回到莫斯科的时候,我看见的是一个空旷少人、毁损过半的城市。这是它经历了革命头几年考验之后的面目,时至今日依然如此。城内居民减少,既未见营造新房,旧屋也没人修缮。
尽管这样,它仍不失为一个现代大都市,不失为一个真正现代化新艺术的唯一鼓舞者。
在象征主义者勃洛克、维尔哈伦、惠特曼等人那里,看上去杂乱无章地罗列互不相关的事物和概念,似乎是随心所欲地摆到了一起——这完全不是修辞上的乖僻。这是见于生活而取于现实的纷杂印象的一种新型组合。
正如同他们在自己作品中推出了一系列的形象,十九世纪末繁忙的城市大街自身在浮荡,也从我们身边推过一群群人,一辆辆马车;到了后来,在二十世纪初,则是掠过一节节城市电车和地下火车。
在这种环境下,无从产生牧歌式的淳朴。倘若有这种虚假的淳朴,也不过是文学的赝品,是不自然的扭捏作态;是书本的产物,并非来自农村,而是来自科学院藏书室的书架。在现实中形成的、自然而又符合现代精神的语言,应说是大都市主义的语言。
我住在城市里一个行人摩肩接踵的十字路口。夏天阳光灿烂的莫斯科,院里沥青晒得烫人,楼房高层的窗框上映着光点,乌云和林荫道都像花朵绽开。莫斯科在我周围旋转,令我眩晕;似乎又想让我为了都市的荣誉,也促使别人兴奋得眩晕不止。正出于这种目的,莫斯科教育了我,并把艺术交到了我手中。
墙外日夜不停喧嚷的大街,紧密地同现代人的心灵联系在一起;这好比开始演奏的序曲,同舞台上的帷幕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帷幕虽尚未拉开,还充满了昏暗和神秘感,却已被脚灯照得开始泛出红色。门外窗外不停在活动并发出沉沉轰响的城市,对我们之中每个人的生活来说,是个无比宏大的序曲。我恰恰想从这一方面写一写城市。
</blockquote>
在日瓦戈留下的诗稿中,没有发现这一类诗作。也许,《哈姆雷特》这首诗属于这个类型?
<h2>十二</h2>
八月底的一个早上,日瓦戈在报章街拐角的电车站登上电车;这条线是由大学开出,沿尼基塔大街向上去库德里大街。这是他第一次到鲍特金医院上班,那时医院叫士兵医院。他本人几乎是头一次正式来这里工作。
日瓦戈很不走运,坐上了一辆有毛病的电车,一路上尽出倒霉的事。不是马车轮子卡到电车轨道里,挡住了去路,就是电车底下或顶上绝缘失灵,暂时短路,噼噼啪啪烧坏了什么部件。
司机常常提几把老虎钳从前座下来,绕停着的电车走一遭,跪下去弯腰检修轮子和后座之间的机器箱。
这辆倒霉的电车堵塞了全线交通。街上聚起了刹住的电车,又有新的不断驰来,越来越多,队尾排到了练马场,还在延长。乘客们从后面的车厢转到前头出毛病的车厢,想弄清楚怎么回事。在这个炎热的早晨,电车里挤得满满登登,十分气闷。在穿马路奔跑的人群头上,一块黑紫色的乌云由尼基塔城门飘过来,越升越高。眼看要起暴风雨。
日瓦戈坐在左侧的单人座位上,被挤得紧贴着窗子。尼基塔大街左面的人行道,一直在他的眼帘之中,道旁就是音乐学院。他想着别的心思,可不由自主地木然望着这一侧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没有一个人漏过他的眼。
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妇,戴顶新草帽,上面插着亚麻布做的甘菊花和矢车菊,身上是雪青色老式紧腰裙,一边喘气一边扇着手里扁平的小包,艰难地走着。她穿着紧身,热得难受,满脸是汗,用绣花手帕擦着汗湿的眉毛和嘴唇。
她走的路线,恰是电车的路线。每次电车修好开动后,就赶过了这位老妇;她几次从日瓦戈的眼前消失。等电车再出故障,她追上来,重又进入日瓦戈的视野。
日瓦戈记起中学时代演算的数学题,两列火车在不同时间开出,速度快慢不同,求解它们的行驶时间和到达先后。于是他想回忆起解题的一般公式,结果毫无所获,就从这类回忆跳到了别的更加复杂的思想上去。
他设想有几个并排前进的生命,但速度不一样,便琢磨谁的寿命能超过另一个人的寿命,谁能比别人活得长久。他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个生活竞技场上的相对论原则。但很快他的思路全乱了套,放弃了作类似的比较。
一个闪电之后,雷声轰鸣。倒霉的电车在由库德里大街下坡驶往动物园时,又一次抛了锚。过了不一会儿,淡紫裙老妇出现在窗口外,越过电车朝前走去。第一阵硕大的雨点落在人行道和马路上,落在妇人身上。一阵劲风刮到树木上,吹得树叶簌簌地响,掀动了妇人的草帽和裙摆,随即平息了下来。
医生感到一阵软瘫的晕眩。他强自镇定,从椅上站起,手抓窗枢猛然上下拉动,想打开窗子,可没有拽动。
有人对医生喊,窗子是钉死的,但他只想着怎么不犯病,心里担忧,以为这喊叫声与他无关,就没去细听。他继续试着开窗,向上向下向着自己拽了三下,突然感到胸膛里一阵从未有过的难忍的疼痛。他明白是把自己胸里的什么东西拽断了,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切全完了。这时电车启动,在普列斯尼亚街没走出多远又停了下来。
他以超人的毅力,摇摇晃晃从座椅间甬道上的人群里挤到后车门旁。人们不让他通过,骂骂咧咧的。吹过一股凉气,他觉得清醒了些,心想也许不至于完全无望,会有所好转。
他又开始在车门旁的人堆里朝外挤,也招来人骂、手推、一片愤怒。他顾不得理睬别人的吼叫,挤过人群,从电车门阶迈步下到马路上,走出一步、两步、三步,猝然摔倒在石路上,从此再没有起来。
周围一片喧嚷,有人在交谈、有人争论,也有出主意的。车上下来了几个乘客围住跌倒的人。大家很快就判断出,这人已经没有呼吸,心脏停止了跳动。行人也凑上来看,有些知道不是轧了人感到放心,有些因为人死得与电车无关反觉得失望。人越聚越多。穿淡紫裙的老妇也走近站了一会儿,看看死者,听听别人议论,便又上路了。这是一个外国人,但也听出来有人主张把人抬上电车送医院,有人说应该唤民警来。没等人们做出最后决定,她就离开了。
穿淡紫裙的女人,是瑞士籍的弗列丽小姐,年纪已经很大。她十二年来一直书面请求给她返回祖国的权利。不久以前,她的申请才获得同意。她来莫斯科领出境护照。这一天她是去本国的大使馆取护照,手里摇晃着的系了绳的小包里,是各种证件。她一路朝前走,十来次超越了电车,可是一点也没意识到她是超越了日瓦戈的生命,超越了日瓦戈的寿数。
<h2>十三</h2>
从走廊可以望见屋中的一角,那里斜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具棺木,上宽下窄的尾端,好像粗木凿出的小舟。这是死者放脚的一头。桌子就是日瓦戈生前写作用的那一张,此外房间里没有第二张。手稿全收到抽屉里,桌面用来停棺木。里面枕头垫得很高,尸体像躺在高坡上,形如小山。
棺木四周摆了许多花,花盆和花篮里有当季极少见的整株白丁香、樱草、千里光。花草遮住了窗外射进的光线,只有微弱的亮光照在死者蜡黄的脸上、手上,照在棺木上。桌上映出美丽的花影,好像刚刚停止了摇曳。
火葬的风气,那时已极普遍。为了争取给子女的抚恤金,出于子女将来能上学和玛丽娜能保住公职的考虑,大家商定不举行安魂祈祷,只是一般的火葬。已向有关的机构提出了申请,正等着他们派代表来。
在等待的那段时间,屋子里空空荡荡,好像旧房客搬走腾出地方,新的房客还没迁进。打破这种寂静的,唯有踮起脚尖礼貌地走动的声音,以及来向遗体告别的人不小心发出的沙沙的脚步声。告别的人不算多,但远远超过了原来的预料。他几乎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死讯却飞快地传遍了熟识的圈子。他一生中各个时期结交的人,他一生中各个时期失去联系和忘记的人,如今聚集起来,有了可观的数目。而他的学术思想和诗作,为他赢得了更大数量的不相识的朋友。他们从未见过内心向往的这个人,这时第一次来看他,向他投过最后告别的一瞥。
此时此刻,没有任何繁文缛节的沉默,倍加令人感到压抑,因为这个损失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唯有鲜花在这里代替了挽歌和仪礼。
鲜花岂止是开放,岂止是溢香。它们似乎在倾囊而出,一起散发掉自己的芬芳,也许由此加速了自己的衰败;它们把香气分赠给所有的人,这样好像就完成了某种事业。
植物国度太容易被想象成为死亡国度的近邻了。这里,在大地的绿茵里,在墓地的树木间,在土垅中萌芽的花种里,也许真隐藏着变化的奥秘,生命的奥秘,而这正是我们孜孜以求要探索的东西。耶稣从棺木里出来,马利亚第一眼没认出他来,把他当成了走在墓地上的花匠。
<h2>十四</h2>
当死者按他最后的居住地址被送到侍从街之后,得知死讯大为震惊的朋友们,冲进大门直奔敞开的房间。被噩耗弄得精神恍惚的玛丽娜,许久不能控制自己,躺在地板上用头撞那个带有座位和靠背的长木箱。木箱摆在进门的过道里;在棺木未到、房间需要清扫的时候,尸体就先停在这个木箱上。玛丽娜泪流满面,一会儿低语一会儿尖叫。话也说不清楚,有一半是不由自主哭叫出来的。她谁也不在乎,什么也不顾,像农村里哭死人一样放声哭诉。房间打扫完毕,多余的家具已经搬出,需要把尸体抬进去擦洗然后入殓,可玛丽娜抓住尸体不放,怎么也拖不开她。这是昨天的情形。今天,她那痛苦的狂癫已经平息下去,代之而来的是木然的消沉,不过仍然无力自制,什么话都不说,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昨天一整夜,她坐在这里没有离开过。人们把克拉什卡抱来让她喂奶,又把卡普卡和小保姆领了来,而后孩子又都抱走领走了。
她的周围聚着自家人,还有同她一样悲恸的杜多罗夫和戈尔东。低声啜泣和高声打喷嚏的父亲马克尔,不时来到这里,挨着她坐到长椅上。哭泣着的母亲和姊妹们,也常到她跟前去。
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十分显眼。他们并不要表现得比前面几个人同死者更为亲密。他们没有同玛丽娜、她的女儿、死者的朋友较量内心的痛苦,宁愿让这些人占着上风。这两人没有任何企求,然而对死者却有着某种自己独有的特殊权利。对他们这种不知从何而来、既不好懂又不声张的特权,竟也没有任何人去触动,去争执。看起来从一开始就是他们两人承担起了丧葬的安排,而且指挥时那么从容镇定,好像这事给他们带来某种满足。两人这种超脱的精神,所有的人无不看在眼里,留下了奇特的印象。似乎这两个人不仅参与丧事,也同亡者的死有关;不是说他俩负有罪过或是间接的原因,而是说在出事之后赞同了这一命运,容忍了这一结局,而且认为最重要的还不在于人的故去。少数人知道这一男一女,有些猜得出他们是谁,但大部分对他俩毫无所知。
每次当这个长着一对吉尔吉斯细眼睛、目光炯炯、惹人注意的男人,同这个不需修饰而天然俊美的女人走进停放灵柩的房间时,不论站着或走动着的人,包括玛丽娜在内,都不约而同、毫无异议地离开了屋子。人们给他俩让路,从靠墙的椅子凳子上站起,拥挤着出来,到了走廊或过道上。这一男一女留在虚掩上门的房间里,仿佛两位办事的行家,在无人打搅、无所牵挂的宁静中,决定着直接关系到丧葬的事,也决定着更为重要的事。现在的情形也是如此。只剩下两人之后,他们坐到靠墙的凳子上,商议起事来。
“你有什么消息,叶夫格拉夫·安德烈耶维奇?”
“今天晚上火葬。半小时之后,医务工会来车把灵柩运到工会俱乐部去。四点钟举行追悼会。没有一份证件是合格的。劳动手册是过期的,旧式的工会证还没换新的,会费有几年没交了。这些都得去疏通,所以才拖延到现在。起灵之前,哦,起灵时间很近了,得去准备一下,起灵之前我照你的要求,留你一个在这呆一会儿。对不起,你听电话响了,我马上回来。”
叶夫格拉夫出来到了走廊上。这里挤满了脸面陌生的医生同事、他的中学同学、医院的低级职员和出版工作者。玛丽娜坐在走廊长椅的边上,搂着两个孩子,用身上披着的大衣裹着孩子们(天气很冷,风往大门里灌),在等着房间开门。这很像来探监的,在等待哨兵唤她去监狱的会客室。走廊上很挤,有一部分人没有地方立足。上楼梯的入口大开着。许多人在前室和楼梯口站着,转悠着,一边抽起烟来。在往下去的阶梯上,人们谈论着什么,越靠近大街说话越随便,声音也越高。在一片压抑着的嗡嗡声里,叶夫格拉夫不得不聚精会神听电话,一只手捂着话筒,用礼貌所要求的低沉声音,回答电话里的问题,多半讲的是葬礼的次序和医生死亡的情形。然后他回到屋里,继续说道:
“拉拉·费奥多罗夫娜,火化之后你不要走掉。我对你有个重要的请求。我不知道你住到哪儿了,希望你告诉我在哪能找到你。我想最近,明天或者后天,收拾我哥哥的遗稿。我需要你来帮忙。你了解得最多,大概超过了所有的人。你曾说过一句,好像从伊尔库什克刚来两天,在莫斯科呆不久;又说你上楼到这套住房来,是因为别的原因,出于偶然,既不知道哥哥最近几个月住在这里,也不知道刚发生的不幸。你的话有一部分我没太懂,我不想求你解释,只是你别走掉,我没有你的地址。最好整理手稿的这几天,我们能在一起,或者离不很远,比方说在这幢楼里另找两间房子。这是办得到的。我认识房管所的。”
“你说没懂我的话。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呢?我一到莫斯科,就把东西放到寄存处,在莫斯科旧城里走,有一半不认得,全忘光了。我走着走着,顺着铁匠街下坡又上坡,突然来到了非常熟悉的地方——侍从街。就在这里,被枪决的安季波夫,我的丈夫,读大学时租过一间房子,正是咱们坐着的这一间。我想,上去看看吧,说不定凑巧老房主还活着呢。他们早就不在了,这里全变了样,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也就是昨天和今天,慢慢打听出来的。你在场嘛,我还讲它干什么?我简直是五雷轰顶,朝街的门大敞着,房里尽是人,有口棺木,里面躺着死人。谁死了呢?我走进屋,到了跟前,心想别是我发了疯吧,是幻觉吧。这些你都在场看到了,不是吗?我何必再给你讲呢?”
“等等,拉拉·费奥多罗夫娜,我打断一下。我对你说过啦,我和哥哥根本没想到这间屋子会有那么多奇事,比如说安季波夫曾经住过。不过更奇怪的是你用的一个字眼。我一会儿再告诉你是哪个字,请你原谅。关于安季波夫,也就是斯特列尔尼科夫的革命军事活动,我有段时间,在国内战争初期,听到了许多情况,而且经常听说,几乎是天天听到;还亲眼见过他一两次。没想到他后来由于家庭关系竟和我密切相关。不过请你原谅,说不定是我听错了,我觉着你是那么说的,大概是说走嘴了吧。你说是‘被枪决的安季波夫’,难道你不知道他是自杀了吗?”
“有这种传说,但我不信。帕沙从来也不像个会自杀的人。”
“不过这可是千真万确呀。安季波夫自杀的地方,据我哥哥讲,就是你去尤里亚京再转道海参崴之前住的那幢房子。这事发生在你带着女儿走后不久。哥哥埋葬了死者。这个消息难道真的没传到你耳朵里?”
“没有。我听到的是另一种说法,这么说他当真是自杀身死的?许多人这样说,我都没信。是在那幢小房里?简直不可想象!你可给我讲了一个重要的细节。请问,你知不知道,他和日瓦戈见了面吗?谈过话吗?”
“据亡故的尤拉说,他俩谈过很长的话。”
“真是这样吗?谢天谢地。这样要好些(拉拉慢慢地划了个十字)。这真是天意促成的惊人巧合。你答应我回头再打听一些详细的情况吗?这里的每件小事对我都是宝贵的。不过现在我不行。不是吗?我太激动了。我要沉默一会儿,喘口气,想一想。不是吗?”
“噢,当然,当然。就这么办。”
“不是吗?”
“自然。”
“哎呀,我可差点给忘了。你要求我火化之后不要离开。好吧,我答应,我不走掉。我跟你回到这里来;你安排我在哪儿,需要多长时间,我都留下。咱们来清理一下尤拉的手稿。我会帮助你。说不定我对你会有用的。这对我是个很大的安慰!我心里的血,我的每根血管,都感觉得到尤拉写字的笔划。其次,我还有事找你呢,我也需要你的帮助,不是吗?你好像是位法学家,至少是精通从前和现行制度的人。还有,怎么说呢?什么证明该到哪个机关去开?不是所有的人都懂这些的,不是吗?我需要你给出点主意的,是一件令人苦恼的可怕的事,涉及到一个孩子。不过这个回头再说吧,等火化回来。这一生里,我总是不得不找这个找那个,不是吗?请问,如果设想一种场合,需要寻找孩子的下落,是交给别人养育的孩子,那么有没有一个总的、全苏联的孤儿院档案?对流浪儿是否做过全国的普查或是登记?不过你现在别回答我,求求你!回来,回头再说。啊,多么可怕呀,多么可怕呀!生活这东西,是多么可怕呀,不是吗?我不知道等我女儿来了,以后会怎么样。暂时我可以在这房子里住一住。卡坚卡表现出了极好的才能,一方面是演戏的才能,另一方面还有音乐才能。她很善于摹仿各种人,还可以演出自编的小戏。此外,凭听、记能唱整段的歌剧。孩子够奇特的,不是吗?我打算把她送进戏剧学校或是音乐学院的预备班,看哪儿能收了,然后去寄宿。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暂时没带她;先安排好了,我就回去。一下子说不完,不是吗?以后再说。现在我得镇定一下,静下来琢磨,克服心里的恐惧。再说,咱们把尤拉的亲人给搁在走廊上,太不近情理。我有两次感到外面在敲门。那儿有人活动、吵嚷。大概是殡仪馆来人了。我在这坐会儿想一想,你把门打开放人们进来吧。该打开了,不是吗?等等。棺木前边该摆把椅子,不然够不着尤拉。我踮起脚尖试了试,太吃力。玛丽娜和孩子们需要这个呀。再说,仪式也需要,‘给我最后的亲吻吧’。啊,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太痛苦了,不是吗?”
“现在我让大家都进来。在这以前先谈两句话。您讲了那么多费寻思的话,提出那么多问题,看来是令您不安的问题,我简直难以回答,只想让您了解一点。我乐意,而且真心实意地在您所需要的一切方面提供帮助。请您记住: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也不能绝望。怀着希望去行动,这是我们遇到不幸时的责任。无所作为的绝望,就是忘记和背弃责任。现在我放来告别的人们进屋。椅子的事,您说得有理。我找一把来放到这儿。”
可拉拉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她没听见开门,走廊上的人群一拥而入;没听见他同丧礼的组织者商谈事情,同主要来宾的谈话;没听见人们走动的声响、玛丽娜的号啕、男人们的咳嗽、女人们的哭声和喊叫。
单调重复的声音,像漩涡把她卷动起来,使她发晕。她竭力坚持不昏过去。她的心碎了,头裂了。她垂下脑袋,陷入揣测、思索、回忆之中。她完全被淹没在里面,仿佛有几个小时要暂且进入未来的暮年,也不知实际上是否活得了那么长。她设想几十年之后将变为龙钟老妇。就这样,拉拉沉思默想,如同跌进了自己不幸的深渊。她心想:
“谁都不在了。一个死去了,一个自杀了。偏偏那个该杀的、她打了枪却没命中的人,却活了下来。那是个异己的多余的败类,是他把拉拉的生活变成了一串连她自己也不解的罪恶。那个平庸的怪物,如今在只有集邮者才知道的亚洲神话般的僻巷中,飘泊着,奔突着。可是亲人和需要的人,一个也没留下。
“啊,那还是在圣诞节时,她预谋去枪杀这个令人战栗的下流坯之前,就在这个房间里,昏暗中同还是个孩子的帕沙谈过一次话。现在人们前来诀别的尤拉,当时还没有进入她的生活。”
于是拉拉冥思苦想起来,很想回忆起同帕沙的圣诞节谈话,但什么也没想起来,只记得窗台上燃着的蜡烛,还有窗玻璃上的冰霜靠近烛火融化开来的一个圆圈。
她怎么想得到,此刻躺在桌上的死者,当年驶过大街时就看到了这个圆圈,对烛火发生了兴趣?她又怎么想得到,从窗外窥见这个烛火起,尤拉的生活里就注定有了新的使命?他不是常说“桌上点着一支蜡烛,蜡烛在燃烧”吗?
她的意识模糊了。她想道:不按教堂规矩给他唱《安魂曲》,总是件憾事!送葬仪式是多么庄严隆重呀!多数死人是不配这么办的。尤拉可是最理想的对象。他是配这么办的,他对“墓前的恸哭创造出哈利路亚的歌声”,是当之无愧的!
此时拉拉便感到一种骄傲和轻松的心情。过去每当她想到尤拉,当她一生中有暂短的岁月留在尤拉身边时,总处于这样的心境之中。尤拉身上总散发一种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气氛。拉拉现在又为这种气氛所笼罩。她急不可待地从木凳上站起。在她心里,发生了并不完全清楚的变化。她想靠着尤拉的帮助,哪怕一时能冲出积蓄在心中的痛苦,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像过去似的一尝自由的幸福;在她的希望和幻念中,这种幸福就是和尤拉诀别的幸福,就是自己能为他尽情恸哭一场的机会和权利。她怀着一种冲动的匆忙感,用满含悲痛、视而不见的眼睛环视人群。泪珠在打转,好似滴下的苦涩的眼药水。眼前一切都浮动起来,抽泣起来,向后退着出了屋门;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在掩了门的房间里。她匆匆画着十字走到灵柩前,站在叶夫格拉夫摆好的椅子上,在遗体上宽宽地画了三个十字,便向冰凉的额头和双手俯下身去。她没有觉出变凉的前额已经萎缩,如同手掌缩成了拳头。她顾不上察觉这个变化,人呆住不动,几秒钟里既不讲话,也不想什么,也不哭泣;只见灵柩中部鲜花和遗体上面,俯着她的身躯,她的头、她的胸膛、她的心灵、她的如心灵一般宽阔的手臂。
<h2>十五</h2>
她抑制着号啕,浑身还是抖动不止。忍着忍着,她突然无力自持,泪水夺眶而出,落在面颊上、衣裙上、手上,落在她紧贴着的灵柩上。
她不说话,也不想事。一串串思想、一串串共有的特点,种种领悟的道理,种种确实可信的真情,在她的心灵自由地流淌,犹如白云飘过天空;又像从前他俩夜里耳语的情形。常常正是这个给了她幸福感,自由感。这种领悟不是乞灵于大脑,而是靠一种热烈的相互感染。这是本能的直接的领悟。
此时此刻,她又充分地感到了这样一种领悟。尽管还有些模糊不清,但她领悟了死是什么,领悟了什么叫对死有所准备,什么是面对死亡而毫无畏惧。似乎她在世上已经活过二十回,多次地失去过日瓦戈,心灵在这方面积累起了完整的经验,所以她侧立灵柩时的感受和举动,无一不适当得体。
天哪!这场爱恋是何等的海阔天空,何等的不同寻常,简直无可比拟。他俩的思念,如吟唱一般美好。
他俩相爱,不是由于难解难分,不是像有人胡写的那样“为欲火熬煎”。他们相爱,是因为周围的一切希望如此,这里有他们脚下的大地,他们头上的天空、云朵和树木。他俩的爱情得到周围人们的喜欢,那程度恐怕胜过了他们自己对爱情的欣喜。为他们的爱情感到喜悦的,还有街上陌生的行人,无限伸展的远方,他们定居和幽会的房间。
对了,正是这一点最重要,正是这一点把他俩结合到一起。无论何时,甚至在最销魂的欢乐时刻,他们也没有忘却最崇高最诱人的感受:共同雕塑世界的乐趣、同整个世界画面息息相关的亲热感、融于整个画面的壮美之中和属于整个宇宙的感觉。
他俩全靠这种共同感受维系生命。因此,把人凌驾于大自然之上,颇为风行的对人的百般顺应、赞美和膜拜,这些都引不起他俩的兴趣。在他们眼里看来,把虚假的社会性视为基础,不过是可怜的杜撰,所以不好理解。
<h2>十六</h2>
她说一些普通常见的话同他诀别。这番没有忌惮的爽快谈话,超出了现实的范围,也并没有什么意义;如同悲剧里的合唱和独白,如同诗歌的语言,如同音乐及其他的程式,没有意义,只表示激情。此时表现她的激动,使她轻松自然的话语变成哽咽的,是汹涌的泪水;质朴的日常字句仿佛淹没在泪海中,漂浮游动。
眼泪浸湿的语句,好像自动组合成温柔匆促的絮语,犹如风在暖雨中吹动了缎子般的湿叶。
“看,我们又到了一起,尤拉。好像上帝安排我们再次相逢。这是多么可怕呀!我实在受不了。天哪!我哭了又哭!怎么想得到呀!你看,咱们又是这种遭遇,这种结局!你走了,我也完了。又是大变故,又是无可挽回。生命的奥秘,死亡的奥秘,天才的魅力,袒露的魅力,这些我们俩都能理解。可是世上琐屑的争斗,像重新瓜分世界,对不起,这个不是咱们能明白的。
“永别了,我的巨人,我的亲人!永别了,我的骄傲!永别了,我的又深又急的小河!我是多么喜欢你那日夜不停的拍击,我是多么喜欢投进你那凉爽的涛间。
“你可记得咱们那次在雪地里告别?你可把我骗得好苦啊!早知你不走,我怎么会去呢?啊,我知道,我知道,你那样做是难为了自己,是想为了我好。从那可就一切全完了。天哪!我在那里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你哪里知道呢!我干了些什么呀,尤拉!我犯了那么大的罪过,你简直无法想象!但这不能怨我。我当时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有一个月人事不省。从那以后我就活不下去啦,尤拉!怜悯和痛苦使我不得安宁。我还没讲出最主要的。我说不出口,我没有勇气。我活到了这步田地,不禁怕得头发都竖了起来。你知道吗?我甚至不敢担保我的精神完全正常。不过你看,我没像别人那样酗酒,没有走上这条路,因为女人一喝酒就全完了,那就不可想象了,不是吗?”
她还讲了许多,一边放声大哭,痛不欲生。忽然她惊奇地抬头四顾,屋里早有了人,大家在张罗什么,不停地走动。她从椅子上下来,摇摇晃晃离开棺柩,用手揉着眼睛,像是要把没流尽的泪水挤出来甩到地板上。
男人们走过来,用三块板条架着抬起了棺材。开始出殡了。
<h2>十七</h2>
拉拉在侍从街住了几天。同叶夫格拉夫谈定的整理文稿的事,在她的参与下开始了,但没能完成。她求叶夫格拉夫的事,也同他谈过了。从拉拉口里,叶夫格拉夫知道了一些重要情况。
有一次拉拉出了门,再也没回来。看来是当时在街头被捕了。不清楚她是死了,还是关到什么地方被人遗忘了。也许,在北方难以数计的混合集中营或女犯集中营中,有一处在后来散失的名单里,登记过一个没有姓名的囚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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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利娅是佩拉盖娅·尼洛夫娜·季娅古诺娃的小称和爱称,为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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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尔哈伦(1855—1916),比利时象征派诗人、剧作家和艺术评论家,以法语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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