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上站着死神。
它端详我死后的面孔,
琢磨照我的身材挖坟。
旁边有个平静的话音,
真切得触手可及。
那是我生前天赐之声,
此刻还没有变异:
“永别了,变容节的蓝天。
永别了,救主节的金秋。
请给我最后一次女性的爱抚,
来减轻我死亡的哀愁。
“永别了,生不逢时的岁月。
再见吧,你这刚强——
向苦海挑战的女性!
我便是你搏斗的战场。
“永别了,舒展翩飞的双翅。
永别了,任情顽强的雄翱,
还有那化入文字的世界,
以至写作,以至奇迹的创造!”
<h3>冬夜</h3>
旋呀,旋遍整个大地,
风雪无处不钻。
烛火立在桌台,
幽光闪闪。
像夏日的幼蚊,
成群扑向火焰,
满院的银絮,
飞聚到窗前。
寒风怒雪在窗上,
织出了圈,刻出了箭。
烛火立在桌台,
幽光闪闪。
半明的天花板,
双影幢幢,
臂相交,腿相偎,
命运和命运相傍。
是地板上咚咚响,
坠下两只鞋跟;
是灯台的烛泪,
滴上委地的衣裙。
一切淹没在雪夜——
灰白色的昏暗。
烛火立在桌台,
幽光闪闪。
风来屋角向烛吹,
诱人的火焰,
仿佛天使展翅,
腾起十字架般的烟。
旋呀,旋满整个二月,
风雪里不时地看见:
烛火立在桌台,
幽光闪闪。
<h3>别离</h3>
一个人当门伫望,
不敢再认这幢房。
她离去犹如出逃,
到处是捣毁的迹象。
间间屋一样凌乱,
这零落他无力计算:
泪水模糊了眼睛,
偏头突然有如针钻。
从早就耳鸣嗡嗡,
是清醒还是梦幻?
为什么他的脑际,
不断有海的萦念?
当窗子蒙上冷霜,
透不进白日的光芒,
无法排解的哀愁,
好似大海的汪洋。
她贴着他的心,
是那样难解难分,
像伟岸贴着大海,
联结宏阔的潮汛。
仿佛风雨过后,
大水淹没了芦苇,
她的音容身影,
漫入他的心扉。
在痛苦的年代里,
在难以想象的生活中,
她被命运之浪卷起,
冲上他的心胸。
通过了无数的阻隔,
摆脱了种种凶险,
波涛簇拥着,
把她推到身边。
如今她远走他方,
多半是并非心愿。
生别会使人愁死,
思念叫他俩肠断。
这人又环视四周:
她在离去之前,
把衣柜的抽屉,
统统翻了个底朝天。
他茫然踱步,天色将黑,
拾起散扔的衣物,
还有剪裁的纸样,
收回抽屉和柜橱。
什么扎疼了手指?
是带着针线的活计。
忽地人宛然浮现眼前,
他不由得轻声啜泣。
<h3>相会</h3>
雪快埋住了道路,
屋顶快变得皑皑。
我出去活动腿脚,
你恰巧站在门外。
身着秋天的大衣,
没戴帽子,没穿套靴。
你极力想镇静,
嘴里嚼着雪。
树木和栏栅退去,
隐进远处的浑噩。
大雪纷飞里,
你独立在角落。
围巾滴下了雪水,
点点打在袖口;
头上荧光闪烁,
是露珠附着发绺。
一披金发啊,
照亮了面庞,
照亮了头巾和身姿,
照亮了这件秋裳。
睫毛上雪花变潮,
你眼里愁情脉脉;
整个形象浑然一体,
一切是那么合拍。
仿佛用一把锋刃,
在我的心灵,
沾着漆黑的墨,
刻下了你的倩影。
我的心底永远永远,
留下了你的姿容。
由此又何必管什么,
世人的心肠变硬。
由此这一天的雪夜,
似乎绵长无尽;
你我之间,
我竟分不出我你。
等往事只待评说,
当你我辞别人世,
世人会怎样看我俩?
我俩又从何而至?
<h3>圣诞之星</h3>
隆冬时节。
草原风过。
山坡间的窟窿里,
一个幼婴瑟缩。
犍牛呵气为他取暖。
一群家畜,
聚在洞穴中,
喂草架上热气股股。
牧人掸掸皮袄,
抖掉草屑和黍粒,
在岩石上睡眼惺忪,
远眺子夜时分的天地。
远方是雪中田野和墓地、
围墙、碑铭、
雪堆里的车辕、
坟上的天、满空的星。
附近是守院人的小窗,
窗里新亮起一盏灯,
幽光怯懦,
好似去维夫列路上的星。
这颗星像燃烧的草垛,
没连着天,没连着上帝,
却似火场的返光,
如田庄焚烧,谷仓一炬。
似一捆点燃的干草,
它升腾,升腾在
整个宇宙之间,
宇宙为之惊骇。
星斗上方火光通红,
红光意味着某种东西。
三个星相家
连忙去预卜星火的奇异。
随后是骆驼拉着赠品,
还有全身披挂的毛驴。
驴子一头比一头瘦小,
踏着碎步下了山脊。
此刻,宛若奇特的未来时光,
眼前浮现出后来的一切:
一代又一代的思想愿望,
画廊和博物馆的图景,种种世界,
美女的戏谑,魔法师的手段,
世间所有的枞树,孩童的梦夜。
还有明烛的抖动,一切桎梏,
种种艳丽多彩的服饰……
草原风来越吹越紧……
浮现出苹果累累、金黄的秋实。
赤杨树冠遮盖了水塘一角;
透过树杈和白嘴鸦之巢,
另一角却看得真切明了。
牧人眼底清晰可辨,
驴群驼队怎样在拦河坝上奔跑。
“随大家一起走吧,去朝拜神奇。”
他们说着掩上了皮袄。
踏雪沙沙,浑身燥热,
亮地里有赤足脚印一道,
像一片片云母通向破屋。
牧羊狗在星光里追了脚印吠叫,
好像对着一段蜡烛头的火苗。
严寒的夜如一则童话。
仿佛有人隐了身,
不时从雪堆上挤进人群。
狗儿蹒跚着,不安地四面张望,
靠到牧羊人身上还在担心。
就在此处,就是这条路,
人群夹着几个天使前去。
天使无形,人眼不见,
可迈步却留下了足迹。
巨石旁聚起人众,
天色发亮,露出雪松之身。
马利亚问:“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牧民,是上天的使臣,
来给你们两人褒奖。”
“门前等等。不能一下全进。”
黎明前的灰暗里,
马夫和牧人在跺脚,
行人同骑士斗气。
圆木凿成的水槽前,
骆驼嘶叫,驴子蹬踢。
天光破晓,朝霞像清除灰烬,
从苍穹扫去了最后几颗星。
无数的人里只有星相家,
被马利亚放进了岩缝。
婴儿满面红光,睡在橡木草架上,
如一弯月色,藏在树洞深角。
驴的唇吻,牛的鼻息,
代替了他身上的羊皮袄。
人们站在暗处,像在畜栏的暮色里,
窃窃私语,来不及斟酌字句。
昏暗中有谁推了星相家,
拉他向草架的左边去。
星相家回头,只见门楣上,
圣诞之星像位来客望着幼女。
<h3>黎明</h3>
在我的命运里,你便是一切。
随后来了战争,横遭劫难。
年复一年,年复一年,
你的音信绝断。
过了许多许多岁月,
你的声音重来惊扰我。
彻夜捧读你的遗言,
仿佛从昏厥中复活。
我渴望去人群里,
融入清晨的熙攘。
我恨不得碾碎一切,
我准备降服万邦。
于是我跑下楼梯,
像第一次来到
白雪覆盖的街头,
和空无人迹的便道。
家家晨起生着火,十分惬意。
喝完茶,纷纷朝电车走去。
几分钟的光景,
城里竟变得不可辨析。
门洞是风雪编织的网,
鹅毛大雪在纷扬。
人们为的不晚到误事,
吃不好喝不好地奔忙。
我替他们所有人承担苦乐,
仿佛自己曾是他们的化身,
我和雪一样消融,
我和黎明一样阴沉。
同我一道,是不知名的人们,
是大树、孩子、不出门的恋家迷。
我给他们征服了,
这也正是我的胜利。
<h3>魔力</h3>
他从维法尼亚去耶路撒冷,
早为预感而忧心忡忡。
峭壁上刺人灌木已燃烧尽,
近旁一间茅屋断了炊烟。
空气灼热,苇草纹丝不动,
连死海上也波浪不翻。
含着海水般的苦涩,
他拥了一个小小云堆,
沿着尘路走向栈房,
去赴城里学徒的集会。
他想着心思,聚精会神,
田野荒凉,艾草味重;
万籁俱寂,他孑孑独立,
周围陷入了沉迷之中。
一切混杂着:暖意和荒漠,
蜥蜴、冷泉和溪声。
一棵无花果树矗立远方,
不见结实,唯有枝叶。
他便对树说:“你为何吝啬?
你只会呆立发愣,我有何欢悦?
“我饥渴难耐,可你空如无物,
同你邂逅,哪来一丝安慰?
啊,你原来一无可取,令人失望。
那就如此终了吧,毫无作为。”
这责难使大树一阵战栗,
又像电光钻入避雷针,
把无花果树霎时焚毁无遗。
倘若枝叶和根干,
此时有须臾的自由,
自然界定会用自己的规律干预。
可魔力终是魔力,它便是上帝。
每当我们陷于惶惑,在紊乱中
魔力就要光顾,叫人措手不及。
<h3>大地</h3>
春光一拥而入
莫斯科栋栋小楼;
蛾子从衣柜后飞出,
爬行在夏天的帽子上;
人们把皮衣藏进柜橱。
木头阁楼上,
摆着盆盆鲜花,
有紫罗兰和桂竹香。
顶间吹出来尘土气味,
房屋显得宽大舒畅。
街上路人不由得
和不透光的窗口狎昵;
江面上的白夜
同夕照遇到了一起。
走廊上听得到:
屋外如何地风云起落;
四月天同雪水对话,
无意间讲了什么?
四月天眼见了
无数的人间悲歌,
连云朵也驻足篱笆,
倾听这短说长说。
在自然界,在舒坦的家中,
同样是火与恐惧相混杂。
氛围无处不伤情。
又是剔透的柳枝,
又是白色花蕾的高隆,
在窗台上,在交叉路口,
在作坊里,在大街树丛。
为何远方在雾中哭泣?
为何厩肥散发着苦味?
我的使命啊,
不正是让人们离而不悲;
让城外的大地,
不在孤独中忧伤落泪。
为此在早春天里,
我邀朋友们齐聚。
我的晚会是告别,
我的宴席是寄语:
要用隐秘的苦痛,
去偎暖冰冷的生计。
<h3>晦气</h3>
当他在最后一周,
进入耶路撒冷的时候,
迎面是震耳的祈祷声,
人们举着枝条跑在他身后。
但日子越来越难,
爱撼动不了人心,
个个都鄙弃地蹙眉,
结局于是临近。
天空变得沉重如铅,
低低压到了院庭。
人们对他狐狸般献媚,
搜寻法利赛人的罪证。
寺院的恶势力逞了凶,
把他交给了败类们审判。
过去颂扬他的热情,
如今变成了诅咒他的冥顽。
邻街的人群,
在大门里窥探,
推搡着等待结果,
又来回地乱窜。
附近响起了窃窃私语,
多方传开来流言。
出逃埃及和童年时光,
如梦境一般浮现。
他记起了荒漠中壮观的斜坡,
还有那陡峭的悬崖;
正是那崖顶的魔王,
用世界强国诱惑了他。
又想到坎河上的婚筵,
佳肴惊人的盛席;
想到海,他踏着潮水,
如履平地向小船走去。
再忆起了穷人齐集破屋,
他举着烛火下到地窖,
忽见死人复活后坐起,
吓灭了手里烛台的火苗。
<h3>抹大拉的马利亚(之一)</h3>
夜色一降,我的魔鬼就到身旁,
同我清算往日的旧账。
勾起堕落的回忆,
啃噬着我的心房。
我是个发了狂的傻女人,
曾屈从男性的乖张,
街头便是我栖身的地方。
只消几分钟的时光,
便将笼罩上幽冥的寂寞。
在这瞬息流逝之前,
我要把自己行将终了的生活,
犹如阿拉瓦斯特的器皿,
在你的面前打碎说破。
倘若夜复一夜的桌前,
没有等待我的一种永恒信念,
一如受惑者等待我的合欢,
啊,我的老师,我的恩人,
那我今天会在何处留连?
可我怀着极度的哀伤,
众目下同你连成了一身,
就像叶芽连着树枝,
你且说,
罪过可还难赦难尽?
死亡、地狱、硫火又何足论?
耶稣啊,你可知道,
我正跪在你的脚旁,
想亲吻方木的十字架;
该准备起灵,
我却扑向你的身,如痴若傻。
<h3>抹大拉的马利亚(之二)</h3>
节前纷纷在扫屋。
我摆脱了这繁忙,
舀着小桶里的水,
擦洗你洁净的脚掌。
我伸手摸鞋,却找不到,
泪水遮住了视线,
散披的发绺,
在眼前垂下一张帘。
我把你的足摆上衣襟,
泪水湿遍了双脚。
耶稣啊,我的项链缠上了足,
我的发像黑篷衣拂罩。
这时我把后事看得一清二楚,
好像你已令未来停步。
我现在能够预言一切,
就像女巫道出的神卜。
明天寺院里帐幕就将放下,
你我要被挤到一旁,
脚下的大地会猛然一颤,
许是怜悯我的哀肠。
送葬的队伍散去,
骑马的将各自东西,
这个十字架一如旋风,
会跃跃向高天腾起。
我便扑倒在十字架前,
如醉如痴,咬破嘴角;
你在十字架上双臂大张,
似欲和太多的人拥抱。
世界竟为谁如此广袤?
又那么多痛苦,那么大力量?
人间可有如许多的心灵和生命?
可有如许多的河流、树丛、村庄?
这样过去三个昼夜,
定又陷入难挨的空虚;
我怎敢不在这可怖的几天,
让心复活,获得灵犀?
<h3>赫弗西曼花园</h3>
遥远的星光无精打采,
照着大路的转弯;
路环绕马斯洛山盘行,
岭下河水是克德兰。
草地突然中断,
前面一带银河;
灰白色的橄榄树,
浑欲向空中拼搏。
尽头有一家花园、大片土地,
他把弟子们留在墙外,
说:“我心里悲痛欲绝,
且在这帮我排解愁怀。”
他没做丝毫的抗争,
放弃了神力和大智,
好像交回了借来的物品。
而今也成了我们一类凡夫俗子。
此刻夜幕下的远方,
仿佛是毁灭和死亡之天;
宇宙的广漠里绝无人迹,
只在这园子里可见炊烟。
望着这漆黑的深渊,
无始无终的空间,
为了幸免一死,
他滴着血祷告上帝求援。
祈祷减轻了极度的倦怠,
他迈步走出了围墙。
弟子们困顿难挨,
躺倒在路旁羽茅之上。
他唤醒弟子:“上苍赐福,
你们才与我同时,却沉沉大睡!
人类之子正面临厄运,
他要把自己交给一伙罪人。”
话音未落,不知何处
拥来了奴隶和流浪汉,
举着火把、刺剑。犹大领头,
露出一副叛卖的嘴脸。
彼得挥剑反击这伙恶棍,
把其中一人耳朵削掉。
这时他听到:“争执不该刀剑解决,
请你宝剑入鞘。”
“莫非上帝果真没派给我
展翅飞来的庞大军队?
不然敌人怎敢动我一根毫毛,
只会望风而走,四散溃退。
“生活之卷已快终篇,
这一页比一切都神圣十分。
写下的东西正该实现,
就让它变成现实吧,阿门!
“你看到了:世纪进程像篇寓言,
前行之中它会燃烧。
为了这寓言的惊人伟大,
我甘愿在折磨中死掉。
“我躺入棺木,第三天就将苏醒。
过去的世纪也要从黑暗中复活,
如放木排,如走船队,
纷纷聚来由我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