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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日瓦戈的诗作(2 / 2)

墓地上站着死神。

它端详我死后的面孔,

琢磨照我的身材挖坟。

旁边有个平静的话音,

真切得触手可及。

那是我生前天赐之声,

此刻还没有变异:

“永别了,变容节的蓝天。

永别了,救主节的金秋。

请给我最后一次女性的爱抚,

来减轻我死亡的哀愁。

“永别了,生不逢时的岁月。

再见吧,你这刚强——

向苦海挑战的女性!

我便是你搏斗的战场。

“永别了,舒展翩飞的双翅。

永别了,任情顽强的雄翱,

还有那化入文字的世界,

以至写作,以至奇迹的创造!”

<h3>冬夜</h3>

旋呀,旋遍整个大地,

风雪无处不钻。

烛火立在桌台,

幽光闪闪。

像夏日的幼蚊,

成群扑向火焰,

满院的银絮,

飞聚到窗前。

寒风怒雪在窗上,

织出了圈,刻出了箭。

烛火立在桌台,

幽光闪闪。

半明的天花板,

双影幢幢,

臂相交,腿相偎,

命运和命运相傍。

是地板上咚咚响,

坠下两只鞋跟;

是灯台的烛泪,

滴上委地的衣裙。

一切淹没在雪夜——

灰白色的昏暗。

烛火立在桌台,

幽光闪闪。

风来屋角向烛吹,

诱人的火焰,

仿佛天使展翅,

腾起十字架般的烟。

旋呀,旋满整个二月,

风雪里不时地看见:

烛火立在桌台,

幽光闪闪。

<h3>别离</h3>

一个人当门伫望,

不敢再认这幢房。

她离去犹如出逃,

到处是捣毁的迹象。

间间屋一样凌乱,

这零落他无力计算:

泪水模糊了眼睛,

偏头突然有如针钻。

从早就耳鸣嗡嗡,

是清醒还是梦幻?

为什么他的脑际,

不断有海的萦念?

当窗子蒙上冷霜,

透不进白日的光芒,

无法排解的哀愁,

好似大海的汪洋。

她贴着他的心,

是那样难解难分,

像伟岸贴着大海,

联结宏阔的潮汛。

仿佛风雨过后,

大水淹没了芦苇,

她的音容身影,

漫入他的心扉。

在痛苦的年代里,

在难以想象的生活中,

她被命运之浪卷起,

冲上他的心胸。

通过了无数的阻隔,

摆脱了种种凶险,

波涛簇拥着,

把她推到身边。

如今她远走他方,

多半是并非心愿。

生别会使人愁死,

思念叫他俩肠断。

这人又环视四周:

她在离去之前,

把衣柜的抽屉,

统统翻了个底朝天。

他茫然踱步,天色将黑,

拾起散扔的衣物,

还有剪裁的纸样,

收回抽屉和柜橱。

什么扎疼了手指?

是带着针线的活计。

忽地人宛然浮现眼前,

他不由得轻声啜泣。

<h3>相会</h3>

雪快埋住了道路,

屋顶快变得皑皑。

我出去活动腿脚,

你恰巧站在门外。

身着秋天的大衣,

没戴帽子,没穿套靴。

你极力想镇静,

嘴里嚼着雪。

树木和栏栅退去,

隐进远处的浑噩。

大雪纷飞里,

你独立在角落。

围巾滴下了雪水,

点点打在袖口;

头上荧光闪烁,

是露珠附着发绺。

一披金发啊,

照亮了面庞,

照亮了头巾和身姿,

照亮了这件秋裳。

睫毛上雪花变潮,

你眼里愁情脉脉;

整个形象浑然一体,

一切是那么合拍。

仿佛用一把锋刃,

在我的心灵,

沾着漆黑的墨,

刻下了你的倩影。

我的心底永远永远,

留下了你的姿容。

由此又何必管什么,

世人的心肠变硬。

由此这一天的雪夜,

似乎绵长无尽;

你我之间,

我竟分不出我你。

等往事只待评说,

当你我辞别人世,

世人会怎样看我俩?

我俩又从何而至?

<h3>圣诞之星</h3>

隆冬时节。

草原风过。

山坡间的窟窿里,

一个幼婴瑟缩。

犍牛呵气为他取暖。

一群家畜,

聚在洞穴中,

喂草架上热气股股。

牧人掸掸皮袄,

抖掉草屑和黍粒,

在岩石上睡眼惺忪,

远眺子夜时分的天地。

远方是雪中田野和墓地、

围墙、碑铭、

雪堆里的车辕、

坟上的天、满空的星。

附近是守院人的小窗,

窗里新亮起一盏灯,

幽光怯懦,

好似去维夫列路上的星。

这颗星像燃烧的草垛,

没连着天,没连着上帝,

却似火场的返光,

如田庄焚烧,谷仓一炬。

似一捆点燃的干草,

它升腾,升腾在

整个宇宙之间,

宇宙为之惊骇。

星斗上方火光通红,

红光意味着某种东西。

三个星相家

连忙去预卜星火的奇异。

随后是骆驼拉着赠品,

还有全身披挂的毛驴。

驴子一头比一头瘦小,

踏着碎步下了山脊。

此刻,宛若奇特的未来时光,

眼前浮现出后来的一切:

一代又一代的思想愿望,

画廊和博物馆的图景,种种世界,

美女的戏谑,魔法师的手段,

世间所有的枞树,孩童的梦夜。

还有明烛的抖动,一切桎梏,

种种艳丽多彩的服饰……

草原风来越吹越紧……

浮现出苹果累累、金黄的秋实。

赤杨树冠遮盖了水塘一角;

透过树杈和白嘴鸦之巢,

另一角却看得真切明了。

牧人眼底清晰可辨,

驴群驼队怎样在拦河坝上奔跑。

“随大家一起走吧,去朝拜神奇。”

他们说着掩上了皮袄。

踏雪沙沙,浑身燥热,

亮地里有赤足脚印一道,

像一片片云母通向破屋。

牧羊狗在星光里追了脚印吠叫,

好像对着一段蜡烛头的火苗。

严寒的夜如一则童话。

仿佛有人隐了身,

不时从雪堆上挤进人群。

狗儿蹒跚着,不安地四面张望,

靠到牧羊人身上还在担心。

就在此处,就是这条路,

人群夹着几个天使前去。

天使无形,人眼不见,

可迈步却留下了足迹。

巨石旁聚起人众,

天色发亮,露出雪松之身。

马利亚问:“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牧民,是上天的使臣,

来给你们两人褒奖。”

“门前等等。不能一下全进。”

黎明前的灰暗里,

马夫和牧人在跺脚,

行人同骑士斗气。

圆木凿成的水槽前,

骆驼嘶叫,驴子蹬踢。

天光破晓,朝霞像清除灰烬,

从苍穹扫去了最后几颗星。

无数的人里只有星相家,

被马利亚放进了岩缝。

婴儿满面红光,睡在橡木草架上,

如一弯月色,藏在树洞深角。

驴的唇吻,牛的鼻息,

代替了他身上的羊皮袄。

人们站在暗处,像在畜栏的暮色里,

窃窃私语,来不及斟酌字句。

昏暗中有谁推了星相家,

拉他向草架的左边去。

星相家回头,只见门楣上,

圣诞之星像位来客望着幼女。

<h3>黎明</h3>

在我的命运里,你便是一切。

随后来了战争,横遭劫难。

年复一年,年复一年,

你的音信绝断。

过了许多许多岁月,

你的声音重来惊扰我。

彻夜捧读你的遗言,

仿佛从昏厥中复活。

我渴望去人群里,

融入清晨的熙攘。

我恨不得碾碎一切,

我准备降服万邦。

于是我跑下楼梯,

像第一次来到

白雪覆盖的街头,

和空无人迹的便道。

家家晨起生着火,十分惬意。

喝完茶,纷纷朝电车走去。

几分钟的光景,

城里竟变得不可辨析。

门洞是风雪编织的网,

鹅毛大雪在纷扬。

人们为的不晚到误事,

吃不好喝不好地奔忙。

我替他们所有人承担苦乐,

仿佛自己曾是他们的化身,

我和雪一样消融,

我和黎明一样阴沉。

同我一道,是不知名的人们,

是大树、孩子、不出门的恋家迷。

我给他们征服了,

这也正是我的胜利。

<h3>魔力</h3>

他从维法尼亚去耶路撒冷,

早为预感而忧心忡忡。

峭壁上刺人灌木已燃烧尽,

近旁一间茅屋断了炊烟。

空气灼热,苇草纹丝不动,

连死海上也波浪不翻。

含着海水般的苦涩,

他拥了一个小小云堆,

沿着尘路走向栈房,

去赴城里学徒的集会。

他想着心思,聚精会神,

田野荒凉,艾草味重;

万籁俱寂,他孑孑独立,

周围陷入了沉迷之中。

一切混杂着:暖意和荒漠,

蜥蜴、冷泉和溪声。

一棵无花果树矗立远方,

不见结实,唯有枝叶。

他便对树说:“你为何吝啬?

你只会呆立发愣,我有何欢悦?

“我饥渴难耐,可你空如无物,

同你邂逅,哪来一丝安慰?

啊,你原来一无可取,令人失望。

那就如此终了吧,毫无作为。”

这责难使大树一阵战栗,

又像电光钻入避雷针,

把无花果树霎时焚毁无遗。

倘若枝叶和根干,

此时有须臾的自由,

自然界定会用自己的规律干预。

可魔力终是魔力,它便是上帝。

每当我们陷于惶惑,在紊乱中

魔力就要光顾,叫人措手不及。

<h3>大地</h3>

春光一拥而入

莫斯科栋栋小楼;

蛾子从衣柜后飞出,

爬行在夏天的帽子上;

人们把皮衣藏进柜橱。

木头阁楼上,

摆着盆盆鲜花,

有紫罗兰和桂竹香。

顶间吹出来尘土气味,

房屋显得宽大舒畅。

街上路人不由得

和不透光的窗口狎昵;

江面上的白夜

同夕照遇到了一起。

走廊上听得到:

屋外如何地风云起落;

四月天同雪水对话,

无意间讲了什么?

四月天眼见了

无数的人间悲歌,

连云朵也驻足篱笆,

倾听这短说长说。

在自然界,在舒坦的家中,

同样是火与恐惧相混杂。

氛围无处不伤情。

又是剔透的柳枝,

又是白色花蕾的高隆,

在窗台上,在交叉路口,

在作坊里,在大街树丛。

为何远方在雾中哭泣?

为何厩肥散发着苦味?

我的使命啊,

不正是让人们离而不悲;

让城外的大地,

不在孤独中忧伤落泪。

为此在早春天里,

我邀朋友们齐聚。

我的晚会是告别,

我的宴席是寄语:

要用隐秘的苦痛,

去偎暖冰冷的生计。

<h3>晦气</h3>

当他在最后一周,

进入耶路撒冷的时候,

迎面是震耳的祈祷声,

人们举着枝条跑在他身后。

但日子越来越难,

爱撼动不了人心,

个个都鄙弃地蹙眉,

结局于是临近。

天空变得沉重如铅,

低低压到了院庭。

人们对他狐狸般献媚,

搜寻法利赛人的罪证。

寺院的恶势力逞了凶,

把他交给了败类们审判。

过去颂扬他的热情,

如今变成了诅咒他的冥顽。

邻街的人群,

在大门里窥探,

推搡着等待结果,

又来回地乱窜。

附近响起了窃窃私语,

多方传开来流言。

出逃埃及和童年时光,

如梦境一般浮现。

他记起了荒漠中壮观的斜坡,

还有那陡峭的悬崖;

正是那崖顶的魔王,

用世界强国诱惑了他。

又想到坎河上的婚筵,

佳肴惊人的盛席;

想到海,他踏着潮水,

如履平地向小船走去。

再忆起了穷人齐集破屋,

他举着烛火下到地窖,

忽见死人复活后坐起,

吓灭了手里烛台的火苗。

<h3>抹大拉的马利亚(之一)</h3>

夜色一降,我的魔鬼就到身旁,

同我清算往日的旧账。

勾起堕落的回忆,

啃噬着我的心房。

我是个发了狂的傻女人,

曾屈从男性的乖张,

街头便是我栖身的地方。

只消几分钟的时光,

便将笼罩上幽冥的寂寞。

在这瞬息流逝之前,

我要把自己行将终了的生活,

犹如阿拉瓦斯特的器皿,

在你的面前打碎说破。

倘若夜复一夜的桌前,

没有等待我的一种永恒信念,

一如受惑者等待我的合欢,

啊,我的老师,我的恩人,

那我今天会在何处留连?

可我怀着极度的哀伤,

众目下同你连成了一身,

就像叶芽连着树枝,

你且说,

罪过可还难赦难尽?

死亡、地狱、硫火又何足论?

耶稣啊,你可知道,

我正跪在你的脚旁,

想亲吻方木的十字架;

该准备起灵,

我却扑向你的身,如痴若傻。

<h3>抹大拉的马利亚(之二)</h3>

节前纷纷在扫屋。

我摆脱了这繁忙,

舀着小桶里的水,

擦洗你洁净的脚掌。

我伸手摸鞋,却找不到,

泪水遮住了视线,

散披的发绺,

在眼前垂下一张帘。

我把你的足摆上衣襟,

泪水湿遍了双脚。

耶稣啊,我的项链缠上了足,

我的发像黑篷衣拂罩。

这时我把后事看得一清二楚,

好像你已令未来停步。

我现在能够预言一切,

就像女巫道出的神卜。

明天寺院里帐幕就将放下,

你我要被挤到一旁,

脚下的大地会猛然一颤,

许是怜悯我的哀肠。

送葬的队伍散去,

骑马的将各自东西,

这个十字架一如旋风,

会跃跃向高天腾起。

我便扑倒在十字架前,

如醉如痴,咬破嘴角;

你在十字架上双臂大张,

似欲和太多的人拥抱。

世界竟为谁如此广袤?

又那么多痛苦,那么大力量?

人间可有如许多的心灵和生命?

可有如许多的河流、树丛、村庄?

这样过去三个昼夜,

定又陷入难挨的空虚;

我怎敢不在这可怖的几天,

让心复活,获得灵犀?

<h3>赫弗西曼花园</h3>

遥远的星光无精打采,

照着大路的转弯;

路环绕马斯洛山盘行,

岭下河水是克德兰。

草地突然中断,

前面一带银河;

灰白色的橄榄树,

浑欲向空中拼搏。

尽头有一家花园、大片土地,

他把弟子们留在墙外,

说:“我心里悲痛欲绝,

且在这帮我排解愁怀。”

他没做丝毫的抗争,

放弃了神力和大智,

好像交回了借来的物品。

而今也成了我们一类凡夫俗子。

此刻夜幕下的远方,

仿佛是毁灭和死亡之天;

宇宙的广漠里绝无人迹,

只在这园子里可见炊烟。

望着这漆黑的深渊,

无始无终的空间,

为了幸免一死,

他滴着血祷告上帝求援。

祈祷减轻了极度的倦怠,

他迈步走出了围墙。

弟子们困顿难挨,

躺倒在路旁羽茅之上。

他唤醒弟子:“上苍赐福,

你们才与我同时,却沉沉大睡!

人类之子正面临厄运,

他要把自己交给一伙罪人。”

话音未落,不知何处

拥来了奴隶和流浪汉,

举着火把、刺剑。犹大领头,

露出一副叛卖的嘴脸。

彼得挥剑反击这伙恶棍,

把其中一人耳朵削掉。

这时他听到:“争执不该刀剑解决,

请你宝剑入鞘。”

“莫非上帝果真没派给我

展翅飞来的庞大军队?

不然敌人怎敢动我一根毫毛,

只会望风而走,四散溃退。

“生活之卷已快终篇,

这一页比一切都神圣十分。

写下的东西正该实现,

就让它变成现实吧,阿门!

“你看到了:世纪进程像篇寓言,

前行之中它会燃烧。

为了这寓言的惊人伟大,

我甘愿在折磨中死掉。

“我躺入棺木,第三天就将苏醒。

过去的世纪也要从黑暗中复活,

如放木排,如走船队,

纷纷聚来由我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