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牢房后,伤口涂上药,戴上手铐。手铐很结实,锻冶工厂的犯人在手铐的两环连接处插进螺帽,用力拧紧。
“我们也不是什么恶魔。你如果不去想那些蠢事,我们也会很人性地对待你。年轻人都在战场上不知死活地体验着苦难。想想这个,你就要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专职看守野本一边关上牢房门一边说道。
佐久间深深地鞠了一躬。
到了3月中旬,每天气温还维持在零下十度左右,有时也会降低到将近零下二十度,监室里仿若冰窖,连牢窗也被冻住,总是要先打开一条缝,然后猛地把它拉开。往年浮冰在3月中旬就会离去,今年厚厚的浮冰原野一直延伸到洋面上,到了下旬也没有松动的迹象。
按监规规定,监舍和狱内工厂里的暖气只供应到3月底,所以没有了暖气设备,只能处在更严酷的寒冷里了。就连短布袜、兜裆布也要被停止使用,但因为寒冷异常,所以作为特例允许继续穿用。
4月1日,从早晨起就下着雪,下午让单人牢房的第四监舍犯人进行防空训练,假想遭到了美军的空袭。
根据去年7月31日司法省行刑局局长下达的关于“配备防空避让所”的训令,网走刑务所已经在狱内挖掘了许多分别能供少量人数躲避的防空壕。接着在1944年1月,因为战局变得严峻,美军对日本本土的空袭也不可避免,所以“刑务所防空纲要”以刑政局局长的名义下达全国刑务所。它内容详细,包括防空组织、防空警报传达、灯火管制、警戒、防火、防毒、躲避及逃难、救护、防空训练等。按照其指示,那天是单人牢房犯人进行“躲避及逃难”的实地演练。
《纲要》里写着:
一、(空袭造成的)爆炸、火灾、中毒及其他危险逼近,认为有必要让服刑人员在监区外避难时,遵照下列方法。
1.局部开门:从灾害危险最紧迫的监区起依次开门,将服刑人员引导到狱内预定地点避难,严加监管。
2.全部开门:灾害会涉及整个监区的情势下,难以保证服刑人员的安全时,打开全部监区房门,使之到狱内预定的场所避难,根据事态轻重,施加戒具(手铐、法绳等)。
……
刑务所决定采用“全部开门”时的避难方法,并“根据事态轻重,施加戒具”,给全体参加演练的犯人戴上手铐。
看守长用喇叭筒向犯人们讲解演练的实施过程,将吹响口哨当作空袭警报,开始演练。
铁门从两头的监室开始相继打开,给走到通道上的犯人戴上手铐,他们在看守的注视下整队排成一列。佐久间排在最后,藤原、野本两名看守跟在他身后,两侧各有一名看守跟着。
随着看守长高喊一声“躲避”,犯人们快步走出监舍,冒着雪朝防空壕跑去。有很多人踩在冻雪上滑倒,每次都有看守抓住犯人的手臂帮他站起来。
防空壕里的雪已经除去,犯人们根据看守的指示每几个人一组走进一个壕沟里蹲下。围墙离得很近,佩着荷枪实弹的看守沿着围墙站在哨位上。看守长做训示,犯人们顶着雪在寒冷中冻得瑟瑟发抖。
在看守长的号令下,犯人们走出壕沟整队,踏着雪朝监舍跑去。犯人和看守都身披白雪径直跑进监舍里。
看守长担心犯人会被冻伤,将他们收监后派人推着“盐热水”的箱车送进监舍里。
到4月中旬,终于不下雪了,但气温依然很低,浮冰厚厚地覆盖着海面。积雪被冻得非常坚硬,按说此时正是侧金盏花、款冬花茎、观音莲的嫩芽从雪底下露出头来的时候,但此刻却没有出现那种迹象。
町上的人们望眼欲穿地望着大海。若在往年,浮冰至少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漂向海洋,如今却连龟裂都没有出现。等着开渔的渔民们表情阴沉。
铁路优先运输兵员、军需物资,客车的运行趟数大幅减少,特快、卧车、餐车全部停止。同时禁止私人旅行乘坐列车,如果实在需要的话,要申请提交旅行证明,如果没有出示旅行证明,就不能购买车票。
4月下旬,浮冰突然离岸,耀眼的光芒从水平线上消失了,可是5月1日又涌到海岸附近,三天后再次远去,并最终消失。
然而,低温却丝毫没有得到缓解,5月9日雨雪交加,翌日变成下雪。町上的人们依然靠火炉取暖。
直到进入6月以后,才萌发了春天的气息。因为气候异常,首先是樱树开花,接着是梅花、桃花、杜鹃花都同时将花瓣舒展开来。町上回响着海浪拍打岸边的轰鸣声。
单人牢房里的犯人们开始被允许每天放风三十分钟,但洗澡日不能离开监舍。因为看守人员不足,所以不能因放风和洗澡每天两次让犯人走出牢房。
6月11日,值班看守长急匆匆地和看守一起走进佐久间的牢房。佐久间遭到藤原看守的殴打,鼻子和嘴里都淌着血。那天在牢房搜查时,老练的看守部长发现厚厚的栎木地板上有宽三寸、长六寸的长方形损伤。凹陷部分填着饭粒,饭粒上盖着灰尘,做得无法用肉眼看出来,但看守长识破了伪装。搜身时从佐久间的兜裆布接缝里发现了两根旧铁钉,查明那是从地板里抽出来的。
“怎么样?地板很硬吧。这是用最上等的栎木铺就的。不是那种能用铁钉割断的产品。而且就算把地板割断了,最下边是用混凝土加固的。没有人能从这监舍里逃走。你不要再去想那种蠢事!”藤原怒吼着,再次将拳头砸向佐久间的脸。
一丝不挂的佐久间一个踉跄,猛地撞到监室的墙壁上。
“再干这种事,就给你戴上脚镣,还给你反铐!你愿意像狗一样吃饭吗?”看守长用暴戾的眼神望着佐久间说道。
佐久间因为触犯监规受到七天里减食二分之一的处罚。虽然也考虑再给他戴上脚镣,并将螺帽头砸扁,但洗澡时开锁很费时间,令人头痛,只好像以前那样给他戴个前铐。地板上的损伤不是很大,估计佐久间肯定能切身感受到监舍的坚固。
减食处罚看来给了他极大痛苦,回到平时的食量时,佐久间一副钦佩的表情对藤原说道:“我再也不会做那种傻事了!”
“你想明白了就好。白费力气,还要受惩罚遭折磨。这不是聪明人干的事。”藤原责备道。佐久间连连点头。
翌日,佐久间向打开牢窗的野本看守提出意想不到的要求,说每周一次的洗澡不想洗了。问他原因,他说冬季因为严寒,膝盖患有神经痛,洗澡后会痛得难以忍受。
洗澡按规定夏季每周两次,其他季节每周一次,不让犯人洗澡,刑务所方面就会违反监规。野本不知如何是好,便把佐久间的申请转告给看守长。
看守长经过再三思考,最后指示野本接受佐久间的申请。理由是生病,何况又是本人要求,所以不算违反监规。况且要让佐久间洗澡,就要请锻冶工厂的犯人卸掉他手铐上的螺帽,洗澡后不得不再拧紧。入浴时还必须派四名看守跟随左右,每次都为安排看守伤透脑筋,所以佐久间不愿洗澡,正好也是求之不得。按常理来说,新的申请作为越狱的准备动作必须提高警惕,但如果因为不愿意洗澡而离开牢房,光这一点就会减少逃跑的机会。看守长判断这个申请根本没有值得怀疑之处,便决定送他个顺水人情。
野本将得到看守长同意的消息告诉佐久间,佐久间深深地鞠躬道谢。
过了有十天左右,佐久间的牢房里不时地发出声响。
野本打开牢窗观察,佐久间端正地坐着,上半身上下左右剧烈地摆动着。声响是身体向前弯曲时戴着手铐的双手碰到地板发出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野本惊异地问。
“做运动。我受不了冬天的寒冷。光神经痛还算幸运的,我怀疑会被冻死啊!我一想到以后还要在这刑务所里过几个冬季就害怕。我是想锻炼身体准备过冬。”佐久间回答着,依然继续摇晃着上半身。
野本心想,佐久间正因为连放风也不被允许,所以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日军战况快速恶化,6月中旬美军登陆塞班岛,在马里亚纳海战中给了日本海上兵力以巨大的打击。在欧洲战线上,日本的盟国德国的陆上兵力也连连败退,盟军占领罗马,紧接着大部队登陆诺曼底,开始反攻。
6月下旬,看守长以及部分看守穿上了新服装。以前穿着的立领官服补丁加补丁,制帽也已经惨不忍睹。这是全国各刑务所共同的惨状。司法省刑政局发的是玻璃纽扣,用以替代无法搞到的铜纽扣,又对搞到新的服装和帽子黔驴技穷,急中生智只好发放陆军的战斗帽、防暑衣、绑腿、军靴,并允许犯人们穿用。
那年的反常气候到了夏天也没有改变,每天都是比平均气温低将近十度,只有防暑衣的看守不得不在里面穿内衣。雾气迷漫的日子也很多,农场里的农作物长势不好,估计会歉收。
7月17日公布塞班岛的守备队员全部战死。塞班岛的失陷,对美国的大型轰炸机从这岛上的机场起飞空袭日本本土具有重大意义。翌日,战事开始以来负责战争进度指挥的东条英机内阁总辞职,小矶国昭内阁成立。统辖刑务所的司法大臣由松阪广政担任。
佐久间每天都要被搜身,看守们看见他戴手铐的手腕上出现了伤痕。伤痕很浅,但日趋加深,一天,看守们发现那地方竟涌出了蛆。
看守长对这伤痕心存疑虑。如果是戴手铐,理应不会出现这么深的伤。他推测佐久间是用尽全力试图卸下手铐,皮肤才被磨破的。
“这手铐你想卸也卸不了,受伤遭罪的是你自己。别干白费力气的事!”看守长责备道。
“我这伤不是干那种事出现的。最近,我端坐着突然站起身就会感到晕眩。这伤是我想要如厕站起身时跌倒,手撞在墙壁上碰出来的,伤势越来越深好像好不了了。我完全知道这手铐不是能轻易打开的。”佐久间一副钦佩不已的表情说道。
看守拿来红药酒灌在佐久间戴手铐的手腕上。佐久间皱紧着眉头。
伤口上的肉隆起,不久便痊愈了,却留下了疤痕。
一到8月,好天连连,气温也上升了。夏天特有的阳光倾注在田地上,农作物也恢复了长势。海里开始能采摘海带,但摇橹的全都是老渔民。海岸上摊满了被太阳晒干的海带。
看守的家属们在连栋的机关宿舍的狭窄空地上播种着南瓜、玉米、大豆等种子并施下肥料。她们带着衣物去农户家交换杂粮,途中大多被警察没收。即使被追问丈夫的职业,她们生怕灾祸会降临到公务员丈夫身上,绝不说是在刑务所里工作。家属们成群结队地去海岸边捡贝壳、海草等。
8月22日,为了打开看守招募难的窘境,以刑政局局长的名义传达了训令,将以前规定的二十岁以上录用,改为征兵年龄的十八岁以上录用。可是,从甚至连体格孱弱者也被征兵的状况来看,能胜任看守繁重职务的年轻男子不会来应征。
8月26日,町上也倾注着夏季炽热的阳光,只是微微地传来海浪的声音,弥漫着深深的清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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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佐尔格事件:1941年德国驻日本大使顾问佐尔格和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调查局特派人员尾崎秀实因有向苏联透露日本最高机密的嫌疑,被逮捕并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