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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结束七个月后的1946年3月下旬一个早晨,龟冈梅太郎带着排行老三、读中学二年级的儿子离开网走刑务所的机关宿舍,向通往车站的路上走去。

下着小雪,覆盖着海面的浮冰一直延伸到洋面上,丝毫也没有漂动的迹象。町上是个冰雪世界。

他于1940年8月任职,在网走刑务所作为看守长执勤,任庶务课课长,十天前受命任札幌刑务所戒护课课长。

他是去札幌刑务所上任的。妻子因生病要常去医院,所以和其他孩子一起留在网走刑务所的机关宿舍里。

他身上的官服是以旧翻新缝制的,褪色,满是补丁。手上提着旧提包和装有随身物品的包袱。

搭乘列车的乘客挤满了站台,他好不容易才和儿子一起从门脚踏板上挤进了车厢里。窗玻璃基本都已破碎,钉着木板代替玻璃,所以车厢内很暗。列车一开动,雪花便从破碎的车窗随寒风一起钻进来,煤烟也随之钻孔而入。

龟冈挤在摩肩接踵的乘客中,回味着战争结束后网走刑务所内瞬息万变的变化。

战争刚结束时,政府部门内部极度混乱,刑务所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面对战败,司法省没有明确的指示。包括所长在内的干部们整天处在焦虑不安中,直到8月31日才终于下达了第一份通报文件。这份文件是有关空袭造成的全国刑务所的受损情况。通报说,一百一十五家刑务所、分所全部烧毁、倒塌的达二十六家,烧毁或倒塌一半的有十三家。当然,这些受损的刑务所、分所里的犯人都被转到其他刑务所,那些接收转监犯人的刑务所因为犯人远超定员,人满为患,使犯人们心怀不满,趁劳动时逃跑的事故增加。因此,司法省刑政局局长发出电报,指令刑务所要全力以赴防止发生逃跑事件。

占领日本的美军先遣队于8月28日到达神奈川县厚木机场,接着30日盟军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从军机上下来,9月8日和八千名官兵一起进驻东京。

龟冈他们刑务所的干部对今后盟军实行的占领政策深感惶恐。尤其是关押在刑务所里的美国空军飞行员于一个月前病死。关于此事,盟军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这令他们感到后怕。根据“关于战时收容的外国人待遇的准则”,不能将他们作为敌国人对待,根据他们的要求还要给予面包、肉汤等,也能使用床、椅子,生病后还要给他们充分的治疗。但是,盟军会以意想不到的理由傲慢地摆出要处罚刑务所干部的态度,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盟军总司令部的占领政策以快得令人咋舌的速度推进着,指定原总理大臣东条英机等三十九人作为战犯被逮捕,其中包括司法大臣岩村通世。

与此同时,美军开始追查战争中日本方面是如何对待盟军俘虏的。在正式进驻北海道之前,美国调查官率先坐飞机到了札幌。

他们非常重视关押在网走刑务所里的美国空军飞行员的死亡,认定是虐待致死,并传唤所长进行了严厉的讯问。所长争辩说是根据司法省的命令行事,但他们不认可,拿定主意要将所长以下相关人员作为战犯送往东京。

为了防止与盟军士兵发生摩擦,司法省对全国刑务所发出了指示,命令在刑务所的大门口、汽车、臂章上都标明“PRISON”(监狱)的文字,即使占领军士兵来刑务所,各刑务所里因为擅长英语对话的人很少,所以为了避免产生误解,不要讲太多的话。

10月4日,盟军总司令部向日本政府发出解散战时行政组织的命令,司法省被置于盟军的领导之下,于是规定刑务所的狱卒有义务向占领军的官兵、汽车敬礼。

那天,美军官兵约六千人在军舰的护卫下乘坐运输船队驶入函馆港,开始正式进驻北海道。翌日,驻北海道美军最高指挥官赖德少将率领八千名官兵到达小樽港。这个活动盛况空前,高举着自动步枪的美国士兵以在敌人阵前登陆的架势,随坦克、装甲车、吉普车、卡车一起分别乘坐众多登陆艇上岸。美军将坦克、装甲车排成队列进驻札幌,接管所有主要建筑,在札幌递信局设立了第九军团司令部。

此后,美军源源不断地进驻北海道,近二万二千名官兵驻扎在以札幌为主的函馆、小樽、旭川、室兰、稚内、美幌、带广等地。

面对美军的进驻,北海道陷入恐慌之中。各市、町、村尽力做出对策,网走町也以应对美军的经验提出下列警告,用阅览板巡回展示。

一、对外国军队,避免私人接触。

二、妇女孩子不要对外国人表示好奇。

三、不要穿性感服装。绝对禁止当众裸露手臂。

四、即使外国人用片言只语的日本语打招呼,妇女孩子也不要理睬。

五、不用说夜间,即使大白天,妇女孩子也不要单独一人在行人稀少的地方行走。

有三百名美军驻扎在网走町南部约二十公里的旧美幌航空队兵营里,开始有美军官兵驾驶着吉普车来町里。吉普车大白天也亮着车灯,士兵手持自动步枪。女人们都躲在家里,男人们都害怕地躲闪在路边。

刑务所预料到美军会进入狱内。他们已经心如死灰。无论美军做出何种粗暴行为,他们不要说抵抗,甚至都不能阻止。警察署已经无权过问,即使发生狱卒被枪杀的事故,也只能置若罔闻。

秋意渐浓时,在大门口站岗的看守来报告,说有一辆吉普车过了镜桥停在大门前,所以看守立即立正敬礼。吉普车上坐着将校似的男子和士兵,他们朝大门注视了片刻后就径直离去了。

所长推测美军早晚会到刑务所里来,但吉普车只是在町里兜风,此后再也没有靠近过刑务所的大门。

然而,看守中已经有很多人有过不痛快的经历。某看守部长骑马前行的途中,看见吉普车过来,便将马靠向路边停下。美国士兵故意将吉普车靠近到几乎要擦着马的身体飞驶而去,马受惊一阵狂奔。另外,骑自行车的看守停下自行车敬礼,也有坐在吉普车上的士兵挥拳向看守的脸砸去,然后一阵哄笑扬长而去。

红叶的色彩开始褪去时,在网走湖畔的农场里,发生了正在劳动的犯人被美军子弹击中身负重伤的事件。是网走湖上有鸭子在游弋,美国兵知道后便来打猎,流弹击中了犯人。负责监管的看守们立即让犯人们停止劳动回到了刑务所。受伤的犯人接受治疗,幸好捡回了条命。所长接到报告,向警察署署长通报,但没有任何反馈。警察署署长担心即使向驻扎在美幌的美军抗议,可能也会受到粗鲁的对待,根本就不敢和美军联系。

这起事件发生以后,所长停止了犯人们在湖畔农场的劳动。

10月4日,盟军总司令部命令日本政府废止《治安维持法》,立即释放政治犯。因此,司法省于翌日以大臣的名义用电报通知全国刑务所释放政治犯。

在网走刑务所,除了违反《治安维持法》的宫本显治之外,只有一个人在服刑。宫本于6月18日从东京拘留所被转到网走刑务所,已经关押了将近四个月。他于10月9日傍晚出狱,由保护释放者的网走慈惠院会员领走,另一个人也被释放。

占领政策被神速推进,民主化政策接二连三地出台,还接到指令要废止国家对宗教信仰的保护。因此,刑政局局长清原邦一于12月20日发出通知,将刑务所内遥拜所、教诲堂里的神龛、佛坛全部撤走。网走刑务所立即将神龛、佛坛搬到了空房间里。

12月底统计的全国刑务所犯人死亡率数据出现反常。报告说,在全国性的饥荒中,普通国民因疾病造成的死亡率激增,达到去年的1.7倍以上,犯人的死亡率也达到国民死亡率的4.6倍。全国的刑务所里关押的囚犯人数到年底是五万三千六百六十六名,过去一年里七千四百八十一人病死。因营养不良致死的有一千九百八十六人,死亡人数最多,之后依次为结核病一千零四十一人,胃肠病八百三十七人,肺炎四百四十八人。全国刑务所出现死者最多的是大阪刑务所,达到八百二十六人。

网走刑务所12月底的囚犯人数是六百二十四人,病死者不过二十七人,死亡率全国最低。

龟冈从车窗里眺望着沿线连绵不断的雪原,心想至少网走町的饮食可以说是最优越的。

虽然米、麦只有犯人能吃,但时常还能买到在刑务所的农场里采摘多余的马铃薯、南瓜、玉蜀黍和蔬菜,总之,从来没有为挨饿操心过。另外,还能在凌晨三四点钟上班前扛着鱼竿去海边或河边钓鱼虾,他曾捞到近四十条比目鱼,令妻子喜不自禁。

与网走町那样的生活相比,札幌市的饮食是令人担忧的。那年的稻谷收成由于冷灾遭受大歉收。不仅是稻米,杂粮、马铃薯等收获量也极端减少,加上农户拒绝交售(1)的倾向很强烈。而且复员和撤回的人增加,缺粮状况比战时更加严重,逼近饥饿状态。大城市札幌的饮食肯定是惨不忍睹的。到那地方赴任令人忧心忡忡。

龟冈碌碌无为地结束了在网走刑务所将近六年的工作,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对上个月自己亲手解雇二十多名看守一事感到内疚。政府按盟军总司令部的命令实施行政改革,司法省也在2月8日将看守编制七千四百二十九人着手削减了一千人。因为需要接收复员回来的看守,所以五十岁以上的看守成为缩编对象。

龟冈作为庶务课课长接受了这个任务,将符合条件的看守一个个召来传达这个消息。战时一起同甘共苦过来的,要告诉他们被解雇,心中很不忍,可是他们没有一句怨言,所有人都很理解地离开了刑务所。复员回来的看守再复职,但数量寥寥无几。因为物价快速上涨,凭看守的工资生活会很艰难,许多人都希望另外谋职。

网走刑务所正在为看守人员不足而焦头烂额,编制缩减使犯人的监管变得更加困难。为了打开这一僵局,决定采用各地刑务所都已经在实行的特警队员制度。这个制度于1944年8月制定,就是为了弥补看守不足而任命特定的犯人为看守的辅助人员,让他们负责看管犯人。被选为特警队员的犯人原则上限定在初犯且服刑态度良好的犯人里,主要是指定根据《军刑法》正在服刑的陆海军将校、下士官和有学识教养的犯人。

他们接受与看守辅助人员有关的培训后再分配到各个岗位上,取得了显著效果。除了监管之外,他们还协助其他方面的工作,典型的例子,比如在丰多摩刑务所,曾任陆军工程师的特警队员负责防空壕及其他策划设计,广岛刑务所检事出身的犯人任指纹检验员,宇都宫刑务所曾任军医大佐的医学博士犯人负责犯人的诊疗……

各刑务所对这一成果颇感满意,一致认为要使犯人遵守纪律,就应该将熟知监规,并对犯人具有说服力的长期徒刑犯人也作为特警队员采用。刑政局准许了这个建议。

网走刑务所从旧陆海军将校、下士官中挑选特警队员,作为看守辅助人员进行分配。他们体格魁伟,喊口令的嗓门也响亮,使犯人们行动时保持井然的秩序,对犯人违反监规也以严厉的态度面对,忠实地执行看守的指示。

龟冈回忆着网走刑务所里的生活,心想佐久间清太郎大概已经死了。

在看守们之间流传着“佐久间会不会被棕熊吃了”的说法。经常听说因为夏季气温极端降低,山里的树木没有结果实,寻找食物的棕熊会出没在村庄附近。完全可以猜想藏匿在山里的佐久间会与棕熊遭遇。即使毫发无损地度过棕熊出没的秋季,冬季在山里也不可能不被冻死而躲过一劫。

龟冈从车窗里眺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峦,在心里描绘出佐久间已经化为一堆白骨的尸体躺在山里的情景。

那天夜里很晚,他和孩子一起到达冰封雪飘的札幌站,走进地处苗穗町隶属于刑务所的机关宿舍。札幌刑务所的前身札幌监狱本署,于1880年建造在苗穗村四十七万三千余坪的国有土地上,1922年因官制改革改称为札幌刑务所。在大通,在五千四百坪的用地上建立了大通刑务分所。

龟冈梅太郎作为戒护课课长就任,是监管犯人的最高负责人。他在狱内巡视,看到办公楼、监舍、仓库等都已经破旧,尤其是屋顶已经腐烂,整修工程也已经开始。

札幌市的粮食不足状况远远超出预想。由于大歉收,北海道的稻米收获量是去年的百分之三十五,大麦为百分之七十五,小麦为百分之八十三,玉葱为百分之三十二,马铃薯为百分之七十七。由于部队复员、撤回等原因造成人口快速增长的札幌市,处在极其严重的粮食危机之中。粮食紧缺全国第一,主食配给连连拖延,说是主食却几乎没有大米、麦子,而是配给杂粮、马铃薯,还以玉米粉、橡子粉、淀粉渣等代替。

刑务所有个角山农场,拥有从泥炭地里开垦出来的七十町步(2)耕地,种植大豆、南瓜、荞麦等,给犯人分发大米、麦子、大豆掺杂的主食平均每天六合。相比之下,看守们时常只能少量购买农场的农作物,过着与普通市民同样的生活。看守羡慕犯人的伙食,还发生过在伙房里抓起犯人的饭就往嘴里塞的事件。

看守的执勤状态缺少严肃性,这令龟冈深感忧虑。战败造成的失落感阴魂不散,很多人都是一副懒倦的眼神,甚至有人公开说什么已经是民主主义时代了,所以不需要向上司敬礼。他感觉到战败导致权威性消失殆尽,这在刑务所狱卒身上也有所体现,并注意到由于低工资和饮食带来的郁闷,使他们对执勤的热情在消退。

他听说在其他刑务所里出现过看守反抗上司的现象。

去年11月中旬,熊本刑务所四十一名看守向所长递交了指责任戒护课课长的看守长的信,并开始罢工,要求将课长和三名技术官、看守长立即撤职,改善待遇。所长派业务员临时顶替看管监室,同时以戒护课课长调任庶务课课长为条件,花了三天时间说服看守们,直至第四天才终于平息事态。担心他们会再次闹事,所长没有对所有参加罢工的看守做出处分。今年,宫城刑务所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也是调离了戒护课课长他们的职务才得以解决。

龟冈预测札幌刑务所也有可能会发生和熊本、宫城两家刑务所同样的事情,他叮嘱自己对这样的前车之鉴不能掉以轻心。

由于空袭,全国的刑务所消失了三分之一,加上巢鸭的东京拘留所作为战犯嫌疑人的收容设施而被盟军接收,以前关押在这些地方的犯人被分散转到其他刑务所。札幌刑务所也从本州转来很多犯人,监舍关押着的犯人远超规定的人数。看守编制压缩,特警队员弥补了这个缺口,但依然难以监管不断增加的犯人。

龟冈认为唯独这个时候才更应该设法提高看守的素质,他经常用严厉的语气告诫看守要严正纪律,勤奋执勤。

为了减少不断增加的犯人数量,刑务所将部分犯人分散到狱外劳务所。在千岁有烧制木炭的狱外劳务所供刑务所消费,在那里设置监舍将犯人转过去,角山农场的监舍里也收押犯人。同时在那年3月中旬到5月中旬捕捞鲱鱼的渔期里,向打渔基地增毛町送去了一百二十名犯人。

6月中旬,龟冈得知札幌警察署有警察组织职员工会的动向。战后,北海道内工会如雨后春笋般地组织起来,数量达到成百上千,札幌警察署的警察中多达半数的巡查部长、巡查集中在会议室,宣布成立工会,并向署长提出改善待遇、改革署内机构的要求,还做出决议,向全北海道的警察呼吁成立工会。北海道官署警察部根据去年按盟军总司令部的指示制定的《工会法》,禁止警察组织、加入工会,所以派遣警务课课长进行劝说,才终于阻止了工会组织的建立。

在刑务所干部中,有人担心看守中会出现同样的动向,但由于札幌警察署里那种活动被封杀,所以龟冈觉得看守们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这时,最让龟冈感到担忧的是美军的动向。

美军第七十七师团司令部统领占领北海道的美军。司令部设在面向札幌市中心区大通的北海道拓殖分行总店大楼里。包括市内最高的大楼札幌豪华旅馆充当将校宿舍在内,主要建筑全部被美军接收,藻岩的滑雪场、圆山公园、赛马场都成为禁止日本人进入的区域。

北海道官署警察部为了防止占领军士兵对民女施暴,设置特殊慰安所,还开设美军专用的饭馆、啤酒店、舞厅。普通的女性害怕占领军官兵,但渐渐习惯了以后便主动接近,暗娼增加。同时,占领军士兵对日本人的不法侵害很引人注目,到那年4月,发生了五起杀人、八十九起抢劫、十六起强奸等事件。但是对这些犯罪事件,日本的警察机关连侦查权都没有,因此事件全都没有受到追查便不了了之。

美军师团司令部的将校经常光顾札幌刑务所,要求提交狱卒名册、显示囚犯人数的文件等,视察监舍及其他设施。所长和龟冈他们悄悄听说占领军在各地刑务所采取了高压态度。举一个例子,比如在福冈刑务所,美军中尉带领一队士兵将教诲堂设为宿舍处理刑务所的运筹管理,以持反抗态度为由将所长关进监室里,看守们则胆战心惊地坚持着执勤。龟冈他们深感不安,担心美军在札幌刑务所里也会做出类似的举动。

6月下旬,美军总部有几名士兵驾着吉普车来,译员说出一名看守的名字,命令所长把他喊来。看守一到所长办公室,美国士兵就让他坐上吉普车扬长而去。

看守直到第二天才回来,脸部红肿,一只眼睛充血,明显被殴打了。

龟冈问他为什么受到这样的对待,看守说:“他们说,关于讯问的内容绝对不能泄露,所以我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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