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冈反复追问,看守只是一副惊恐的眼神不住地摇头。
翌日两名看守,接着三天后一人,再第二天两人被带到美军总部。他们无一幸免都遭到了殴打,嘴唇被打裂,或者眼睛被打得睁不开。关于讯问内容,他们都守口如瓶。从他们向同事泄露的只言片语中,显然是有人告密,说被带走的看守在战时虐待过犯人,美军是在追查这些事。据说他们还受到威胁,说要把他们当作战犯进行审判啊!
看守被带走遭到毒打,令其他看守魂不守舍。因为看守们都严厉地对待过违反监规的犯人,也殴打过犯人,所以他们都害怕自己也会被带走。
所长发现美军总部的举动与5月底刑政局局长送达的“关于收监人员待遇的警示事项”有关。警示事项涉及十一个条款,第一条就是“对收监人员犯错的肉体制裁(殴打)”。不是禁止而是警示,毫无疑问,这是根据盟军总司令部的指令制定的。肯定是北海道的美军总部得知这份通令已经发出,寻找从札幌刑务所出狱的人,得知了殴打过犯人的看守名字才带走的。同时,6月1日将刑政局改称为行刑局,这显然也与盟军总司令部对司法省进行机构改革的指令有关。
进入7月不久,接到刑务所角山农场的看守打来的电话,说亮着车灯的美军带篷卡车和吉普车来到农场,将任场长的看守长和十名犯人带走了。刑务所办公楼里顿时一片哗然。紧接着吉普车来到刑务所,美国士兵和译员走进办公楼。译员报出龟冈的名字,命令他坐上吉普车。
龟冈顺从地坐上车,吉普车飞驶而去,在军政部所在的大楼前停下。龟冈被美国士兵带进一间房间里,年轻中尉坐在一张硕大的桌子前,译员站在他的边上。
龟冈按照译员的提问说出自己的职务和名字,中尉便露出锐利的目光大声说道:“日本是个好战的国家!日本人是残酷的野蛮人!”
龟冈站立着一言不发。
美国中尉向士兵命令什么,士兵出去了。不久房门打开,在角山农场劳动的十名犯人鱼贯走进房间。他们不知道被喊来干什么,惶恐不安,脸色死一样苍白。
译员听了中尉的话以后,对犯人们命令道:“把裤子脱了!”
犯人们的眼睛里露出畏惧的眼神。他们犹豫着脱去作业裤。
“看看这条枯瘦的腿,你觉得怎么样?”译员带着奇怪的语音说道。
龟冈想起了“关于收监人员待遇的警示事项”第二条里有“伙食供应数量短缺以及品质粗劣”的警示事项,发现中尉是想要追究没有给犯人足够食物的事,同时也知道站立着的犯人挑选的全都是瘦子。
“的确很瘦。”龟冈望着犯人们的腿说道。
“很瘦,你以为这就完了?”中尉涨红着脸。
龟冈心想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日本与贵国打仗输了。粮食紧缺,人们处于饥饿状态。可是,刑务所向服刑人员给足了大米、麦子、大豆混合的主食。我们看守无论如何也吃不到大米和麦子,吃的东西都称不上是食物。这事,你们调查一下就明白了。”
“别说谎!几乎不给食物,所以犯人才会如此骨瘦如柴。把场长开除了!”中尉用拳头敲着桌子。
“给服刑人员的伙食远比我们还优越。你也看看我的腿。”龟冈脱去磨破的裤子后再次立正。
中尉的目光朝龟冈的腿望去。龟冈脑海里浮现出妻子的面容,心想这模样不能让妻子看见。中尉点燃了一支烟,继续沉默着。
片刻后,中尉用粗暴的嗓音向美国士兵命令着什么,译员说:“把裤子穿上!”龟冈和犯人们穿上裤子,美国士兵便伸出大拇指做了个到屋外去的动作。
龟冈和犯人们一起走到门外,跟随在美国士兵身后沿走廊走去,下了楼梯。美国士兵走到大楼外,命令犯人们坐上卡车,对龟冈摆了摆手说“走回去”。卡车离去,龟冈沿着通往刑务所的道路徒步走去。
一回到刑务所,龟冈便向所长汇报被带走的经过。
“他们满脑子认定日本人很残酷,这很棘手。”龟冈说道。
“反正,没挨打就好。”所长的面容稍稍放松了些。
美军的压力令刑务所的狱卒闻风丧胆,包括所长在内的干部,对刑务所本身的功能减弱感到很不安。从本州转来的囚犯人数在增加,那种倾向与日俱增。加上战时减少的犯罪数量在战争结束后急剧增加,而且大多是团伙抢劫等性质恶劣的犯罪,这些人也要关押到刑务所里。另外,还有经美军审判确定刑期来服刑的人。
美军在军法会议上独自对日本嫌疑人下达判决,其中还对杀害宪兵事件的凶手进行了审判。那起事件是去年12月19日夜里发生的,三名少年潜入美军高射炮部队仓库实施盗窃,将正在巡逻中的宪兵刺杀后逃跑。凶手五天后被札幌警察署的警察抓获引渡给美军,在军法会议上一人被判绞刑,另两人被判三十年劳役刑。日本人对美军的犯罪主要是盗窃,在军法会议上被判劳役刑的人也关押在札幌刑务所。
刑务所因为犯人增加而失去了收监能力,单人牢房里也关押两个人,定员五人的杂居牢房里关押着十名左右的犯人。因此犯人们都处于被褥叠被褥的状态,他们的脸上挂满着不服的表情。
监管他们的看守素质低下,为了填补缺额想要招募看守,但低廉的薪水也招不到有能力的人才。而且,制服发放也处于停顿状态,他们都穿着部队服装和作业服,头戴战斗帽,很多人服装比犯人还寒碜。因此,为了表示他们是看守,让他们佩戴了臂章。
雇用这样的看守,龟冈对他们能否监管犯人深感忧虑,他在内心里祈祷着,希望能切实守护好刑务所的秩序。
全国刑务所的犯人逃跑事件自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大多发生在狱外劳动的时候,1942年三十人(抓获十七人)、1943年六十二人(抓获四十一人)、1944年一百零四人(抓获四十三人),逐年递增。1945年因空袭造成的监舍全部损毁、转移时的混乱、收容设施残缺不全等原因,达到五百四十一人(抓获一百三十一人),数据显示超过了1923年关东大地震时的四百二十八人。龟冈感到,对刑务所来说面对的是明治以来最糟糕的时代。
他接到行刑局的电报得知,7月7日神户拘留所四十九名未决犯集体逃跑,二十九人被抓获。据说事故的原因是犯人对拥挤不堪感到愤懑。接着过了两天,长野刑务所也发生了对粮食状况感到不满的七名犯人逃跑、四人被抓获的事故。
龟冈觉得事故相继发生的主要原因在札幌刑务所的内部也存在,札幌刑务所具备发生集体逃亡事故的条件。
7月16日,以行刑局局长的名义下发通知,说随着主食的减少,每人每天至少要保证十克动物性蛋白质。主食减量是因为粮食状况处于危机状态难以维持现状,所以有关蛋白源的措施,是为了防止犯人患营养失调症而导致死亡。可是,动物性蛋白质毕竟无法得到保证,这份通知只能是指示主食减量。
粮食减量极大地刺激了犯人,7月25日,岐阜刑务所就发生了暴动。
从几天前起,岐阜刑务所一到夜里就有人大声叫喊,持续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刑务所所长猝死,还没有指定接任者,加上任戒护课课长的看守长也出差不在家,名古屋刑罚执行管区的三角干事因视察正滞留在岐阜刑务所。
晚上7点40分,大雨倾盆、电闪雷鸣,落雷打在刑务所附近导致停电,监舍里一片漆黑。紧接着有两三个犯人对刑务所的待遇尤其是主食减量提出抗议,犯人们发出叫喊声响应,骚乱立即扩散到整个监舍。脸盆和茶碗的敲打声和看守制止他们的叫骂声交织在一起,三角干事判断事态严重,命令紧急召集没有值班的看守。
晚上11点40分左右,电灯一亮,部分犯人用八分厚的木制饭盒砸破监室门的下部,跑到监室外大声叫喊。其他监室的犯人也学样砸破房门,从外部将所有监室的门全都砸坏,一千一百六十三名服刑人员中约有八百人跑到通道上。他们一边砸坏电灯一边跑到监舍外。
三角干事用电话向县警察部请求增援,断断续续地鸣响警报,将发生暴动的事通过警报通知附近的民宅。而且他将看守安排在主要地点,用十支手枪、八支卡宾枪发射了共计四十七发子弹发出警告。凌晨1点,约二十名武装警察赶到,接着两名美军宪兵也赶来,才终于平息了骚乱,三角干事将他们押回各自的监室。
这次骚乱有八名犯人将木材竖在外墙边逃跑,一人自首,四人被抓获。
三天后,丰桥刑务分所发生了十三名犯人集体越狱逃走的事件,后来其中两名被抓获。那是因为刑务所遭空袭全部烧毁,把犯人关押在不适合当作监舍的旧军部演习场车库里才发生的。
接着8月11日,只收押未决犯的大阪拘留所发生了大暴动。
定员六百四十六人,但因为犯罪激增,关押的未决犯人数达到一千五百十七人(其中女犯二十二人),因此单人牢房关押四人,定员五人的杂居牢房关押到十五人,憋屈到连被褥也不能铺,而且湿度高加上连日酷暑,空气浑浊,犯人们都喘不过气来。拘留所不同于刑务所,每日两餐发给大米、麦子、玉蜀黍混合食物,一餐是菜粥。
检察官、法官忙于审理激增的犯罪案件,等待宣判的未决犯们对几个月也没有接到过传唤鸣冤叫屈。看守是九十九人,大半是没有接受过充分培训的新手。
这天下午3点,三名中国台湾人对专职看守说,有日本未决犯向他们口吐侮辱性语言,要求制裁他们,并让看守打开了牢房门。在所长和副所长的劝说下他们才终于回到牢房里。
由此引起其他牢房里的未决犯用脸盆等砸门,对伙食不满发出吼叫。所长向天满警察署请求增援,二十名武装警察赶来,暂时平息了事态。
可是下午4点50分左右,关押在杂居牢房里的犯人们用作业台砸破房门走到通道上。接着一路叫喊着一间间地砸破其他牢房,骚乱扩散到整座监舍,超过一千名的犯人跑到监舍外。所长命令部下开枪,但未决犯们投石块抗议。
二十名天满警察署的警察赶到,下午5点20分,三名美国宪兵举着手枪命令犯人们回到牢房里去。手持机关枪的美国宪兵也赶来了,但随后说与美军无关便扬长而去。此后,两百五十名武装警察进入拘留所内,但与看守一样没有采取积极的行动,因此未决犯们更加肆无忌惮了。
晚上7点时,从未决犯中发出诉说肚子饿的叫声,所长告诉他们送晚饭。可是8点半左右,犯人们又发出吼声说晚饭没有送来,便袭击伙房抢夺粮食。
所长花了三十分钟用喇叭筒通知犯人们马上送饭,说服他们回牢房。未决犯中也有人对此让步,看守们没有放弃这个机会,和警察一起采取行动,晚上11点才终于把所有犯人押回房间。
大多数监室已经遭到破坏,12日下午,参与暴动的大约一千二百人被用卡车转到了大阪刑务所。那次暴动有一百一十六人逃跑,七十人被抓获。同时,九十六名做杂务的模范犯人在三年徒刑的杂务犯人的指挥下,得到所长的许可,从拘留所周围一直追寻到梅田车站附近,抓回的犯人超过四十个。
这些事故由行刑局局长将事故原委向札幌刑务所所长传达并发出警告,要竭力杜绝事故的发生。
那年夏季天气很热。阳光明晃晃地照射在札幌的街道上。
8月14日,像平时那样早起的龟冈给小炭炉生火,用锅烧开水蒸土豆,准备蘸着豆酱吃早餐。
他把报纸摊开在桌子上。第一版是政治、外交栏目,反面整整一版是社会栏目的新闻。他把报纸翻过来,目光停留在标题为“杀人毁坏庄稼被抓”的短新闻上。他的目光追溯着文字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昨天报道砂川町北本街大杉幸一先生(22岁)被杀、庄稼被毁坏,泷川警察署接到报案后立即进行搜索,于12日上午11点半,将在该街富平栏间沼泽附近徘徊的凶手、居无定所、犯有三次前科的佐久间清太郎抓获。”
龟冈将报道反复读了几遍。
佐久间还活着!他在心中嘀咕道。年龄也一致,肯定是同一个人。他心想,两年前从网走刑务所越狱以后,是藏匿在什么地方才来到了砂川町?他没有被棕熊吃掉,也没有被冻死,活得好好的。龟冈沉浸在深深地感慨中。
他记得自己读到过杀人毁坏庄稼的报道,急忙到壁橱里取出折叠着的前一天的报纸。报道写得很长,事件的内容记载得很详细。
案发是在9日晚上10点左右,在砂川町北本街女子学校前务农的高木鹤吉,看管着自己的田以防农作物被偷时,发现有个男子悄悄潜入田里。高木走上前严厉地质问,养子大杉幸一听到响声奔跑出来,想要把男子扭送到巡查派出所。男子冷不防用短刀刺中大杉下腹部逃走,大杉和高木追上去将男子按倒在地。男子又刺伤大杉的胸部和脚后径自逃走了。大杉第二天因失血过多死亡。
龟冈将目光从报纸上移开,想起“难缠的特殊刺头”这一表现。他曾在网走刑务所任庶务课课长,虽然没有直接与佐久间打过交道,但从东京拘留所押送来时和由看守们簇拥着去洗澡路过走廊时,他都看到过佐久间。乍见觉得是个很笨拙的人,没想到越狱时却发挥出超常的机敏,令他对佐久间刮目相看。
佐久间在泷川警察署的管辖内被抓获,理应要押送到札幌市来接受审判,关押在收容未决犯的札幌刑务所大通分所里。毫无疑问,刑期确定后会在札幌刑务所里服刑。龟冈为不得不承担看管佐久间的重大责任而感到紧张,札幌刑务所的建筑已显老化,要收押从号称“绝对不可能越狱”的网走刑务所里逃跑的佐久间,真是前所未有地压力山大啊。
他想起刑务所里唯一的特设单人牢房的房屋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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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本《食粮管理法》规定,农户有义务按政策规定向政府出售主要农产品。
(2) 町步:日本旧制度量衡的面积单位,1町步等于9920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