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10点过后,带篷的押送车驶入札幌刑务所大门,在通往监舍的铁门前停下。戴着手铐、绑着法绳的佐久间由腰上佩着手枪的六名看守围着,从车上跳到结了冰的雪地上。
门被打开,佐久间随看守一起沿走廊朝里走去,径直走进搜检室。手铐、法绳被解去,衣服、兜裆布也全都脱掉。看守对他进行裸身检查,探摸口、鼻孔、耳孔、肛门,确认没有异常后,让他穿上浅黄色的囚衣、细筒裤、短布袜。
裸身检查时龟冈在场监督,他对佐久间脸上浮现的冷笑感到非常厌恶。对有着从青森、秋田、网走三家刑务所越狱经历的佐久间来说,肯定是觉得要从设备陈旧的札幌刑务所逃走十拿九稳。龟冈切身体会到佐久间是个具备非凡能力的人。他暗暗叮嘱自己绝对不能允许他从札幌刑务所里逃走。在网走刑务所作为庶务课课长执勤中遭遇佐久间越狱的事故,龟冈自信如果利用当时的经验掌控监视的指挥权,就一定能阻止他逃跑。
佐久间体态匀称,气色良好,由此可见,传说在大通刑务分所受到他恐吓的看守们给他的伙食,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超过了规定,看来是事实。看守给佐久间剃了头发,也刮了胡须。
龟冈以长年以来的经验得知,对犯人优待得超过了必要,会导致事故的发生。必须充满温情地接触犯人,但也必须要让犯人遵守监规,尤其像佐久间这样的犯人,具有能洞察和利用看守心理逃走的能力,所以容忍哪怕些微的犯规都是危险的。
裸身检查结束,佐久间在看守们的簇拥下走进监舍。
关押他的是第二监舍的特设牢房。在转到大通刑务分所前负责监视的四名看守,再次被选为专职看守。执勤时间和普通看守一样是十二个小时,日班和夜班每隔一周轮流一次。专职看守站在特设牢房的门前监视佐久间的一举一动,每隔两个小时轮班负责警戒。
佐久间每天接受一次裸身检查,同时还对牢房进行搜检。他每周只有一次走出牢房去洗澡的时间,由装满子弹的看守和另外三名看守跟随到澡堂贴身监管。
龟冈让专职看守每天连佐久间的细小动作都记录下来,做成书面报告向他汇报。
“佐久间既不是鬼魂也不是妖魔,他是个普通人。放任监室内的犯人逃走,是因为监管人员的心理上出现了松懈。这种松懈是从觉得轻微的违规可以视而不见产生的。你们负责监视,始终要坚持让犯人遵守监规,丝毫也不能有半点疏忽,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他不断地叮嘱他们,用不容违抗的语气再三告诫道。
进入3月,雪还在下,有时候还刮起猛烈的暴风雪。
黎明时气温下降到将近零下十度,但白天阳光明媚,像是在昭示着春天的脚步正在临近。办公楼和监舍的屋檐下垂吊着冰柱,水滴开始从冰柱的前端滴落。积雪表面融出水分变成了粒雪,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龟冈经常会在黎明前穿着便服离家,在雪道上摸索着去部下看守的家里拜访。那位看守的家是附近的农户,会送来马铃薯和杂粮,龟冈会让他们少量地出让一些。病弱的妻子患营养失调的症状很明显,大多数时间都在躺着。龟冈蒸马铃薯或用杂粮做成丸子烧菜粥给妻子和孩子们吃。
他将蒸过的甘薯装在盒饭箱里,上午6点去办公楼上班。回到机关宿舍是晚上10点以后,没有休息天。
他的心思全都集中在佐久间的身上。专职看守每天提交的书面报告里显示“没有异常”,但他对此并不放心,经常亲自到特设牢房去。看守站在监室外注视着房内,看见他从走廊里走来,便立正敬礼。窥看房内,佐久间按照监规端坐着,有时也在看杂志,表情和缓,就像在证明看守们“没有抵触情绪”的报告似的。
3月中旬,一名看守吞吞吐吐地做了一个口头报告。事先声明是几天前发现的,说佐久间出现细小的动向,尽管他依然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但目光却不时地朝天花板或天花板附近嵌着铁栅栏的天窗飞快地瞥一眼。
“这很奇怪!”龟冈当即说道。他觉得佐久间是想对天花板或窗户开始做某种动作,或是已经在开始着手准备越狱,两者必具其一。
他向所长说明情况,那天特地准许佐久间放风三十分钟,让他从房间里出来,带到监舍与监舍之间的空地上。当然戴着手铐、绑着法绳,让带着手枪的看守看管着。
龟冈看着佐久间走到监舍外,便派经验丰富的看守部长他们进入特设牢房,架着梯子到牢房上方探查。用棍子敲敲天花板,仔细检查木板的接缝处。虽然窗户小得连头部都钻不出去,但还是要确认嵌着的铁栅栏是不是已经松动。检查持续了将近三十分钟,没有发现异常,便让佐久间回到牢房里。
龟冈命令看守们要更加严密地进行监视。
此后,根据看守们的报告,说佐久间继续有将目光向上方掠过的动作。在佐久间离开牢房去洗澡时,龟冈不厌其烦地反复检查牢房的上方。
鲱鱼的捕渔期临近,刑务所选拔一百二十名犯人,由看守们押送坐列车到日本海沿岸的增毛町。
增毛町有渔把头在留萌、别苅之间拥有七十个渔区,一到捕鱼期,渔民们就乘船满载着挂在渔网上的鲱鱼回到基地增毛港。町上为犯人们设有起居投宿点,犯人们在看守的监视下从事搬运鲱鱼、装箱、装上货运列车等作业。渔把头雇用很多男子,他们中间很多人也会将鲱鱼偷偷卖掉趁机捞一把。相比之下,犯人们没有一个人浑水摸鱼,都在井然有序地管理下专心工作,所以口碑极好。
总务课的人预计到鲱鱼继去年之后还会大丰收,期待着犯人们的劳动能换回大量装着廉价鲱鱼干的稻草包送到刑务所里。
3月下旬,司法省公布改革监狱官吏服制度。原来官服使用的是制帽配铜纽扣的前衿服装,今后新发放的官服改成圆形帽子、开襟上衣。立领官服是明治初期为了显示官吏的权威制定的。自去年8月1日起,警察制服全部改成开襟制服配领带以后,根据盟军总司令部的指令才决定更改监狱官吏服装的。
随着这次改革服制的公布,旧军队投放的布料和美军转让用于作业服的布匹从司法省送到刑务所,总务课在狱内的工厂里催着犯人赶制新服装。
从屋檐下垂挂着的冰柱掉了下来,积雪也每天都在融化,不久便完全消失了。气温上升,道路因冰雪消融而变得泥泞不堪。河川水量增加,部分农田因河水泛滥被淹。
增毛町投宿点的负责人与刑务所总务课课长联络,说鲱鱼群正在逼近,渔场里群情激奋。放在监舍通道里的收音机从下午6点起播放一个小时,新闻里也报道说鲱鱼群接近沿岸一带,预计渔业会获得丰收。
3月31日,寒潮回流,气温降到零下二度。已经赶制了将近一半、从翌日起就要换装的新官服都堆放在办公楼的角落里。官服已经很久没有发放了,狱卒们都喜笑颜开。
4月1日,龟冈在凌晨5点前醒来,将妻子在前一天夜里烧好的菜粥加热吃了以后,开始准备去上班。他边穿上衣边朝时钟瞥去,看见长针指向20分。
电话铃响起,正因为恰不逢时,龟冈猝然有一种不祥地预感。他急忙拿起听筒。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表情极度地扭曲着。
“逃跑了!佐久间逃跑了!”电话是刑务所的当班看守长打来的,用惊慌失措的声音不停地说着。
龟冈放下听筒,匆匆穿上鞋走出机关宿舍朝办公楼跑去。冷风砭骨,天空云幕低垂,看不见星光。
他刚跑进第二监舍,就看见特设牢房前聚集着很多看守。他拨开看守们走进牢房里,霎时泥塑木雕似的呆呆站立着。他奔跑着赶来时,一路上还在想象着佐久间从大约半个月前起就频繁地抬头看着天花板和天窗,所以逃跑的出口肯定是在房间的上方。可是,当班看守长以及看守们的目光望着的,却是地板。
龟冈重新对佐久间那聪慧的头脑感到恐惧。他意识到佐久间不时地将目光掠向天花板和天窗,是为了把龟冈他们的注意力引向房间上方,实际上却是谋划从下边逃走,在地板上做了手脚。
他注视着地板。地上铺着长有二间、宽一尺、厚二寸的优质硬栎板,有一张木板的中央部分像是用锯子割开似的横向断开。这是铺被褥的位置,像是将手插进切断处把木板提起来似的,木板倾斜松动着。地板下面有近二尺高的空间,下边是泥土。显示佐久间是将身体挤进那个空间,在泥土中匍匐着爬到狱外逃脱的。
“是从地底下哪里逃走的?”龟冈厉声问看守长。
“从这边。”看守长用嘶哑的声音答道,从房间里走出去。
看守长走到监舍外,沿着楼房奔跑着,停下脚步指着建筑楼的下方。监舍的下方很自然地堆放着石头。其中部分石头被除掉,出现了一个能勉强钻出身体的空间。龟冈看见那部分泥土被冻住并下着霜,推测逃跑的时间至少是两三个小时之前。
“你向谁报告过?”他问看守长。
“就所长一个人。”看守长答道。
“招呼全体狱卒紧急集合,立即组成搜索队!”龟冈果断地下达命令后,便向办公楼跑去。
他拿起听筒,向北海道官署警察部刑事课课长的家里打电话。向接电话的课长通报佐久间逃跑的消息,请求他协助抓捕。课长答应他会竭尽全力进行了搜捕。龟冈命令狱卒制作表示佐久间相貌、身体、衣着等特征的书面报告送到警察部。
所长一副狼狈不堪的表情跑进了办公楼。
龟冈对在办公楼前列队的看守们命令道:“佐久间逃跑后至少已经过了两三个小时。这小子逃跑后必然会逃进山里。这个方面要重点搜索!”
看守每两人一组开始行动。他们从天刚开始亮的刑务所大门跑了出去。
回到办公楼,警察部刑事课课长就打来了电话,说警察部以部长的名义命令札幌、江别两位警察署署长紧急召集警察布下巨大的搜索网。
“按常理佐久间会逃进山里,希望向这一方面赶紧做出安排。”龟冈请求道。
他和所长、当班看守长一起走进第二监舍。在特设牢房前,负责监视佐久间的四名看守脸色煞白地站立着。
火炉从那天起已经停止使用,监舍内寒气逼人。狱内劳动等所有作业全都停止,犯人都在监室内,监舍里万籁俱寂。只是牢房内不时地传出咳嗽声和打喷嚏声。
龟冈和所长他们再次走进特设牢房。掀去被褥上的盖被,垫被上放着房间里配备的便桶、清扫用具、箱形的木制脸盆等。这些物品都被佐久间用来塞在被窝里伪装成在睡觉。
龟冈感到强烈的自责。佐久间从青森刑务所第一次越狱时,就是在被窝里塞入清扫工具等物品伪装睡觉成功逃脱的。越狱成功的直接原因是看守默许佐久间用被子蒙着脑袋睡觉,然而这是监规禁止的。他每天都告诫看守必须让佐久间遵守监规,却让佐久间用与青森刑务所时同样的办法逃跑了,这令他悔恨不已。
“昨夜的当班看守呢?”龟冈将目光转向牢房外。
站在通道上的看守中有两人向前走到牢房门口。
“把昨夜的监视情况详细汇报一下!”龟冈对着他们说道。
看守们笨嘴笨舌、断断续续地解释着。
据说,他们每隔两小时轮流站在牢房外,不时地打开牢窗窥探房内动静。高个子看守因为凌晨1点的轮换时间快要到了,所以于五分钟前的凌晨12点55分打开牢窗,确认佐久间熟睡着,看见从被褥的被头处露出佐久间的脸。
凌晨1点接班的是个肩膀宽阔的看守,他说他不时地打开牢窗向里面看一眼,看见佐久间睡着。
“你看见佐久间的脸了?”
“好像看见了。”面对龟冈尖锐的提问,他吞吞吐吐地答道。
“不是‘好像’。我是问你是不是真的看见了!”龟冈的嗓音变得粗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