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年1月1日起,《警察法》根据盟军总司令部的命令面临着修订,推动警察组织大规模改革。
北海道有二十九家警察署,要改编组织结构,在主要地区设置三十四家国家地方警察署,然后在人口五千人以上的町、村设置七十八家自治体警察署,进行人员的调配。将警察的组织进行细分。
由于这次《警察法》的修订,地处札幌警察署辖区内的琴似町,也作为自治体警察署新设琴似町警察署。但警察署没有办公楼,借农协的二楼作为临时警察署,虽说是办公用具,但也只有长椅和火炉。署长是警部补奈良喜八郎,配备巡查部长一名、巡查十五名,共计十七人。
1月19日下午过了4点半,巡查岩崎荣作要和同事松尾喜代次一起回家,换上便服走下临时警察署的楼梯,走到楼外。虽然没有下雪但依旧寒气逼人。岩崎的家在离临时警察署四公里外的偏僻处,那里还没有通公交车,上下班需要步行。松尾的家也在同一方向。
冰冻三尺,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积雪。他在冻硬了的雪道上和松尾一起徒步走着。
走了有十分钟时,后边传来马爬犁的铃声。回头一看,爬犁上坐着居住在家附近的农户男子,很面熟。等爬犁靠近后拦下,说让他们搭乘在载货台上。两人在载货台上坐下。马再次响着铃声拉着爬犁向前跑去。
道路的前方出现一个戴着黑头巾、穿着外套的男子迎面走来,擦身而过。肩上扛着用蓝色橡胶斗篷包裹着的大行李。
岩崎凭借职业习惯觉得男子在搬运经济统制外的黑市物资,松尾似乎也有同样的怀疑,两人便从载货台上跳下来。
“喂!喂!”岩崎将正在往前走的男子喊住。
男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岩崎他们走上前,和男子面对面。
“我们是警察。你现在要到哪里去?”岩崎问。
“从石狩到夕张去上班。”男子镇定地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
“叫木村。”
“在石狩,住在哪户人家?”
“没有人家。我被允许睡在神社的祠堂里。”
岩崎感觉男子是个没有固定住处的劳务者。
“坐汽车去夕张的话,车站的方向不对啊!”松尾注视着男子。
“我不坐车。我没钱,所以走着去。”
“走着去?那不是太费劲了吗?”
松尾这么一说,男子回答道:“走路我已经习惯了。”
岩崎觉得这人有些古怪。扛着的行李作为随身携带物品体积也太大了,估计是个黑市商人。
松尾似乎也是同感,便道:“打开行李让我们看看。”
男子顺从地将扛在肩上的包裹放在雪地上,解开绳子打开橡胶斗篷,露出一个大睡袋,里面放着米、锅、茶壶、碗、放在药瓶里的火柴、铅笔、针、线、放大镜,还有像是挂在肩上似的带绳的日本刀用布包着。在男子穿着的西服里面,煮熟的糙米饭用报纸包着、捆绑着。
岩崎看着这些物品知道他不是黑市商人,但他心想,从携带着日本刀来看,形迹十分可疑,不能掉以轻心。
有一份通缉令突然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去年3月底发生犯人越狱事件时,岩崎也作为札幌警察署的警察每天四处搜寻。他想起通缉令上的犯人相貌特征写着是斜视眼。岩崎悄悄观察从头巾里窥露的男子的眼睛,和通缉令上的一样。他接着追溯着记忆,将目光若无其事地掠过对方的左手腕。据说犯人在战争结束的前一年被关押在网走刑务所,虽然越狱了,但那期间为了防止他越狱给他戴上了特制手铐,手铐深深地咬进他的手腕里。通缉令上作为身体特征还记着那个旧伤。男子的手腕上有伤疤。
岩崎心想不能把他激怒了,便说道:“怎么样啊?抽支烟?”
男子点点头,从岩崎递上来的烟盒里抽了一支。岩崎擦火柴给他点上火。松尾似乎也已经察觉到男子是越狱犯。
“急着赶路太累了,那里有个官署,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岩崎用和缓的语气提议道。
男子点点头,重新将行李包好后扛在肩上。
松尾对停下马爬犁等候着的农户男子说“回署里”,便和岩崎围着男子在雪道上返回。
男子边走边贪婪地抽着烟,冷不防说道:“老爷,其实我是去年春天从札幌的刑务所里逃跑的佐久间。”
岩崎顿感背脊掠过一阵凉飕飕的感觉。心想,果真是的?一想到竟然和被通缉的重要越狱犯走在一起,便心惊肉跳起来。他的职业意识告诫他绝不能让佐久间逃走。他将目光飞快地向周围的地形扫视了一眼,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雪原,没有任何遮蔽物。他心想,假如佐久间要逃跑,也许会扔下行李逃跑,自己和松尾从两侧把佐久间夹在中间走着,所以立即就能追上。据说佐久间的体力极好,但和松尾两人应该能够控制住他。他盘算着犯人有过四次越狱这一无与伦比的经历,所以尽量不要激怒他,要把他带走并引渡给札幌市警察署的警察。
他们走到农协的楼房前,岩崎和松尾一前一后地把佐久间夹在中间走上楼梯,打开玻璃门。值班的年轻巡查正坐在火炉前的椅子上。
“到火炉前烤烤火。”岩崎对佐久间说道。
佐久间点点头,放下行李,在火炉边的长椅上坐下。
岩崎命令当班的巡查沏来一杯茶,把盛满茶水的茶碗递给佐久间请他喝水。这期间,松尾向警察署署长奈良喜八郎的家里打电话,低声告诉他把佐久间带到了署里的消息。奈良署长万分惊讶,回答说赶紧向札幌市警察署通报。
佐久间正在喝茶。岩崎一边揣摩着佐久间的情绪,一边祈祷着札幌市警察署的警察能尽快赶来。听说佐久间是个超凡的犯人,连手铐都能打开,所以他如果想那么做的话,也许轻易就能逃走。他心想,署内包括当班巡查在内有三个人,佐久间也许会做出意料之外的举动,到那时光靠我们三人也许无法阻止他逃跑。
佐久间开始时自称名叫木村,后来又自己主动说是越狱犯,并顺从地跟随到警察署里。作为越狱逃跑的人来说,这态度温顺得令人难以置信。如果被抓,在札幌高等法院的法庭上很有可能会再次被判死刑,但他喝着茶没有表现出要逃跑的迹象,这是不可思议的。
“脱下鞋暖暖脚吧。”岩崎为了拖延时间说道。
佐久间点点头,脱下破旧的长靴。靴底好像有个洞,缠在脚上代替靴底的布完全湿透,一靠近火炉就冒出了水汽。
岩崎再次递上烟盒。佐久间抽出一支,恭恭敬敬地俯首鞠躬,向岩崎凑近的火柴点上火。
“老爷,我越狱后必须活下去,所以我偷过食物。酒、烟、女人,我都喜欢,但那些东西我没有偷,对不起女人的那种事,我全都没干过。”佐久间的眼睛里溢着泪水微微闪光。
“是吗?那就好。”岩崎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措辞答道。他如坐针毡,担心佐久间会冷不防地做出粗暴的举动。
过了约十分钟,奈良署长心急火燎地跑上楼梯,走进房内。
“是佐久间清太郎吧?”
奈良一问,佐久间便说:“是的。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
佐久间嘴里衔着烟,穿上靴子,岩崎他们围着佐久间站立着。
过了有二十分钟,听到雪道上有停车的声音。
传来跑上楼梯的脚步声,札幌市警察署的三名刑警打开玻璃门走进来。他们脸上浮现出紧张的神情,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一名刑警出示逮捕令,其他刑警给站起身来的佐久间戴上手铐。
岩崎要和奈良、松尾一起去札幌市警察署,便扛起佐久间的行李走下楼梯。路上,停靠着警察署的押送车。
汽车在雪道上驶出。家家户户都已经亮起了灯。
佐久间被押送到札幌市警察署后,立即送进刑事室。房间里还有接到通知后等待着的国家地方警察北海道本部刑事部搜查课课长荒谷小市的身影。
确认身份简单审讯结束后,让佐久间吃饭。
佐久间吃得很香。他一边接过荒谷递过来的香烟,一边说道:“我受到怀疑接受盘问时,给了我一支烟,我才情不自禁说出自己是佐久间。我带着日本刀,警察先生们又都穿着便服手无寸铁,所以我挥舞日本刀吓唬一下就能逃走了呀!真是因一支烟斗志全无。”
他从刑事室被带进警察署的第十留置室,两名巡查彻夜负责监视。佐久间被捕的消息也通知了札幌刑务所,回到机关宿舍的戒护课课长龟冈梅太郎接到了电话。
龟冈走进办公楼,马上向札幌市警察署打电话,打听逮捕时的情况,还听说佐久间是因为给他抽了一支烟他才自报姓名的。龟冈觉得这的确像是佐久间的做派。佐久间说是因为巡查见他形迹可疑进行盘问时那温和的态度,才使他失去了逃跑的念头。佐久间自报姓名、老老实实地被带走的举动,和自首没有区别。佐久间的上诉审判重新开庭,也许会再次受到死刑的判决。假如确定是死刑,就是一支烟把自己送上了刑场,佐久间还是很悲哀的。
佐久间的被捕令记者们欢欣雀跃。记者们涌向札幌市警察署,获得警方的同意后对佐久间进行了简短的采访,照相机对着他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翌日,晨报的社会版将近一半都是有关佐久间的报道。在“佐久间·琴似町被捕”“越狱后第二百九十五天”“无法掩饰的证据·手腕处的伤痕”“橡胶斗篷包裹着的野宿用品”这些粗大的文字标题下面,在“桀骜不驯的越狱魔鬼佐久间”的解说文下面,刊登着佐久间走进留置室的大幅照片,同时还刊登着建立奇功的两名巡查岩崎和松尾的对话。
正式对佐久间进行审讯是从这天上午10点开始的。
首先讯问与越狱有关的情况。关于动机,佐久间回答说在砂川町犯下的杀人罪是正当防卫,却被判死刑,觉得不公平才逃走的。越狱是从逃跑的几天前开始准备的,卸下便桶的铁箍,用铁钉刻出齿轮做成锯子,用铁箍做成的锯子花两天时间锯断了地板。3月31日晚上9点过后,掀开木板从隙缝里钻到地板下,用餐具一边挖土一边向前爬行逃到狱外。当时札幌刑务所证明当班看守于4月1日半夜12点55分看见佐久间睡着,所以推算逃跑时间是凌晨2点半左右。关于这个时间差,一追问,佐久间笑了。
“那时候我已经从丰平川穿过札幌的街道朝着三角山的山顶跑去了!”
审讯的刑警没有全盘相信佐久间说的话,看守的证词和佐久间的回答哪一个准确,眼下还不能下结论。
讯问越狱后的逃跑路线,佐久间说想看看被捕后没收的破旧的笔记本。刑警把笔记本递给他,他翻阅着笔记本。笔记本上排列着数字,却是将数字组合起来的密码,他一边看着一边如数家珍地回答日期、时间、地点等。
据他说,他从三角山的山顶上仔细观察搜索队的动向,感觉他们正朝着他的方向搜索,第二天他便离开了三角山,去大仓滑雪跳台附近,躲在隐蔽处过了一个多月。随后他去上手稻矿山的勘探坑,在坑内过了三个月后,从钱函一带向余市岳、朝里岳转移,因为冬季临近,所以去从网走刑务所越狱后藏身的常吕废矿。途中看见沿石北线的奥白泷附近山里有刚开始倒塌的烧煤小屋,便走进那小屋里。那时是10月1日。
他在那小屋里迎接新年,1月10日去上手稻。在上手稻将四斗白米装进以前放在河里的两个牛奶罐里埋在土里。
沿着函馆本线的铁轨向手稻方向走去,在琴拟附近有个男子从远处喊他,他以为是被人起了疑心,便装作没有听到急急地离开那里,但围在脖子上的狐狸皮围巾不见了,才发现男子是看见它掉下来在喊他“掉了呀”。可是,沿着铁道走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他便从道口岔到道路上,途中遭到了岩崎和松尾两名巡查的盘查。
关于逃亡中的偷盗,佐久间也是一边看着密码一边详细地叙说着。最显眼的偷盗是因为冬季在即需要御寒衣服,于是10月7日夜里在去常吕废矿的途中,在爱别村挂着“玉置”姓氏牌的人家偷出外套、西服、日本刀等。其他都是从不同的人家偷了锅、茶壶、粮食等,在手稻附近从窗口伸手拿取放在农户桌子上的放大镜。用放大镜靠太阳光点火,此后煮饭就方便了。关于粮食储藏,除了埋在手稻的白米以外,他还在余市岳地区埋着瓦罐,里面放着用豆酱腌制的鲱鱼干。
佐久间被捕的消息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四次巧妙地成功越狱,音信全无,却因为盘查而自报姓名被捕,佐久间的行为令人们觉得很爽快且深感叹惜。在法院指定为他辩护的律师送去慰问品后,很多市民也带着食物等慰问品拥向警察署,令警察们始料不及。警察署门前不知不觉地聚集起很多人。
这天,北海道知事田中敏文向创造抓捕机会的岩崎荣作和松尾喜代次两名巡查赠送了奖状。
此两人于1948年1月19日在琴似町的路上经过仔细盘查,最后逮捕了令世人极度恐惧的凶恶犯人、越狱犯佐久间清太郎,功劳显著,为大家之模范。
故而予以表彰,并馈赠奖金。
北海道警察部部长中野敏夫也送来了表扬信。
警方对佐久间的审讯于第二天上午结束,随后,佐久间被押往札幌地方警察厅。
戴着手铐、绑着法绳的佐久间,在刑警的看押下一走出札幌市警察署,聚集在警察署前的近两千人便一起发出欢呼声,甚至还有鼓励佐久间的呼声,报社摄影记者不停地按着快门。佐久间表情自然,举起双手回应欢呼声,坐上了警察署的押送车。汽车在人群中徐徐而行,不久便加快速度驶上雪道。
佐久间到检察厅后接受主诉检事的审讯,傍晚时被关押在大通刑务分所。
翌日,戒护课课长龟冈接到军政部保安科科长奥克斯·福特大尉的电话,要他马上去保安科。到科长办公室时,大尉坐在桌子前,译员站在他的身边。事情是关于佐久间的安置。
“把佐久间关押在大通刑务分所,担心他会再次逃跑,所以转到札幌刑务所的特设牢房去。对检察厅也要下命令。”大尉说道。他的脸上浮现出不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