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不知夏木津的驾驶技术该算高明还是差劲。若是只论技术方面他确实更胜于常人,可是开起车来依旧粗鲁。让他开起悬吊系统几乎失去作用的冒牌达特桑跑车,坐在前座的我感觉就像犯人受到拷问,屁股被打好几大板一般痛苦。
而且更叫我无法理解的是,视力显然不佳的夏木津,为何得以获准驾驶?
总之,夏木津的心情好极了。他大概是本次事件相关人士当中心情最好的一个吧。
若问为何——因为这个不负责任又毫无常识的侦探很轻易地就卸下了原本肩上的重担。明白地说,他已经在开始进行调查之前就先放弃了柚木加菜子的搜索。
昨天——招待突然来访的木场进房后,京极堂要求我们先行离开。他的行为彷佛想隔离我们与木场一般。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京极堂说——只要听完木场的话应该就全部知道了,所以我们当然也有权利知道结论。
面对我的反对,京极堂如此回答:
“关口,这次的事件恐怕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种连续发展。这些乍看之下彼此关联的几个事象之间完全没有关联。只要执着关联性就无法看出事件的整合性,故最好的办法就是别想太多,分别追查各个事件。听过木场大爷的话所得到的结论改天必定会向各位报告,时间由你们决定即可——”
我个人很希望一起听奇妙事件的当事人——木场修太郎的体验谈,但夏木津与鸟口并不反对京极堂的提案,迫不得已我也只好接受。
但面有难色的反而是木场本人。
木场以具相当魄力的粗厚嗓音叫骂起来:
“京极你这混蛋家伙,老子可不是来找你商量也不是来闲话家常的。我来是有话要问坐在那里的关口。喂!关口,你的——”
“大爷。”
京极堂静静地一喝。平时木场并不会怕这种程度的威吓,但京极堂紧接着说的意义深远的台词却让豪杰刑警有点退缩。
“现在听我的话是为了你好。”
“什么意思。”
木场把原本就细小的眼瞇得更细了。京极堂手摸着下巴,静静地说:
“想跟他们交换情报,是不可能不提——大爷你为何在思过中还如此积极,不,为何不顾有被罚闭门思过的危险却仍执意要进行危险行动——这项理由的。如果你觉得无妨——那我也无所谓。”
木场沉默半饷。
“乐极,你——知道些什么?”
“别担心,在场三人知道的情报我全都听过,我会清楚地交代给你知道。恐怕目前的阶段下,我是最能明白说明这些情报的人吧”
木场默默地坐下。
我们这群人则交替似地起身离座。
我实在不懂为何我们不该在场,也不懂京极堂对木场所说的具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也猜不到木场会说些什么体验谈,也不知京极堂又该如何把夏木津听来的柚木阳子的可怜过去告诉他。
接着——京极堂送我们到玄关,在夏木津耳旁小声地说:
“夏兄,我仔细思考过了,我想你的侦探工作是不可能顺利进行的。我看柚木加菜子是找不到了,或许放弃会比较好。”
听到这话的瞬问,夏木津的表情立即开朗起来。
他很轻易地就放弃了柚木加菜子的搜索。
这就是夏木津心情好的理由。
我们在被京极堂赶出门后,稍微讨论了一下今后的方针。
结果决定鸟口继续负责追加调查御筥神的底细——如教主的家人、最初的信徒等,我则与夏木津——一半是情势使然——决定去拜访楠本家。但此行的目的乃是彻底为了与身为御筥神信徒的楠本君枝见面,了解她女儿赖子是否有成为新的分尸杀人的受害者之可能性。
而非为了寻找柚木加菜子的线索。
夏木津究竟打算该怎么履行与增冈的约定呢?放任不管难道不会令他父亲丢脸吗?虽然是多管闲事,但我很在意这件事。只不过夏木津本人对我的挂心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侦探一发现停在晕眩坡下空地的那辆赤井书房社用车,立刻高举双手欢呼,死缠烂打地拜托鸟口,要他在调查期间车子借他使用。鸟口一说答应,夏木津立刻宣布:
“这是,我的!”
那之后他的心情又更好了。
我与夏木津以及鸟口没事先知会主人便决定三天后在京极堂会合后,暂时分道扬镳。
然后过了一晚,也就是今天。
我与夏木津两人正在前往楠本家的路上。
就算见到楠本君枝也没什么用,而是否真能有效防止犯罪也值得怀疑,但我们也想不到有什么其它好法子了。
京极堂肯定知道些什么内情,这点无庸置疑。他有事瞒着我们。公开他所知的岂不是更能朝事件解决的大道迈进一步吗?那么——为何保持沉默?
难以理解。
柚木加菜子的绑架事件、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封秽御筥神……这些难道不是一个巨大事件的某一面相而已吗?散见的几个事实之中富含了充分的暗喻,足以使人产生这般疑惑。而握有谁也不知道的情报的京极堂应该已经从这几个面相之中见到了事件本体的原貌。对木场说的话与对夏木津的建言,想必都是基于这个原貌而来的吧。
我向愉快地握着方向盘的夏木津征询意见。
“不知道京极堂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去喔?他到底知道些什么?木场大爷为什么一听他那么说后就变得很顺从?不方便让我们知道的理由是什么?有太多事我都不明所以了,夏兄你的意见如何?”
夏木津彷佛在侮蔑我似地扮出鬼脸,一脸觉得麻烦地说:
“你还是一样迟钝耶。小关,你就像只乌龟,你这只乌龟。”
“你回的是什么话?我可不是在问你对我的感想。”
“阿龟,你为什么连京极堂叫我们先回去的理由也不懂啊?木场修他啊,当然是对那个、叫美波绢子是吧?对那个女人一往情深啊,热烈得很咧。”
“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对男女情爱之事确实有点迟钝,但只凭那么点情报为什么就能导引出这个结论来?我看并非我太迟钝,而是夏兄以小人之心做了过度揣测吧。夏木津带着瞧不起人的语气继续说:
“要不是如此那个傻子怎么可能主动参与会危害自己立场的事件。你没看到他那张脸?那明显就是心思细腻的笨蛋烦恼了好几天的成果。那个粗犷粗心又没神经的肌肉男,居然会如此纤细地烦恼,真是笑死人了。光看警察写的报告就看得出木场修那家伙有多么热心参与这个事件。那家伙没女人缘,别说被人喜欢,连怎么去喜欢人也不晓得,所以才会以为只要一股脑地努力就能获得成果吧,真笨。”
“会不会说得太过分了点?他是你的老朋友耶。”
“还是竹马之友呢。”
夏木津照样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木场不似外表,其实并不粗心,也不是夏木津所形容的莽撞之人。至少我这么认为。只要跟他来往过,很容易就会发现他的慎重与略嫌神经质的个性。
只不过他有时就算自己并非这种类型,也常配合周围的人对他的刻板印象来行动。这时便很难判断他真正的想法是属于哪边。不过不管如何,我也还是注意到他的性格可说是那种所谓的纯情男子汉。
那么,如果木场真的迷恋上柚木阳子的话——一旦知道思念的人不为人知的过去,他究竟会怎么想?
京极堂要我们先回去,就是顾虑到这点吗?
心情变得很复杂。
“京极堂——不知道会怎么跟木场说喔?——我是说那个、阳子的过去。”
“让他来转达至少比你或我来好得多了啦。别担心,又不是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三十好几的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可能真的跟人商量起恋爱烦恼的。而且京极在这方面的说话技巧高明,一定会好好转达的。只不过木场真是个伤脑筋的家伙,真是笨蛋。”
要说伤脑筋的家伙,我看我身边的这个驾驶更胜一筹吧。
正想开口揶揄时车子停了下来。
“楠本家在哪边啊?阿龟,把住址拿出来。”
我拿出那本名册,告诉夏木津详细地址。
这时我注意到,我昨天带名册到京极堂去时是放进纸袋里的,可是今天却是直接带出来。看来我把纸袋忘在京极堂了。纸袋里除了名册以外好象还放了什么。
“啊,是<匣中少女>。”
“小侠女?阿龟你在说什么?”
我原本就是打算让京极堂过目才把小泉寄来的久保新作的排版稿带去,结果忘记从纸袋中拿出来,直接摆在那里了。京极堂多半会检查内容吧,反正原本就是要带去给他看的,这样也好。
“怎么回事,这一带没什么路标,路好难找喔。方向好象不太对。”
夏木津哼着歌转动方向盘。
“阿龟,我今天可是刻意为了你才跑这一趟喔,所以别楞在那里快帮我认路嘛。”
“说什么鬼话,为什么是为了我来啊!”
“因为我早就没事啦,我已经放弃找小女孩了。”
“我才刚想问这点哩。我是不知道京极堂凭什么根据对你那样说,可是夏兄这么轻易就放弃真的好吗?你打算怎么向对方报告?”
“就说‘找是找了,没找到’不就好了?”
“可是你钱都拿了耶。”
“这是必要经费,他自己说有多的也不用还啊。”
“那令尊的立场又该怎么办!”
“我老爸大概连打过电话给我这件事都忘了吧。”
不愧是夏木津的父亲。所以说,他打算报告自己束手无策吗。可是京极堂又为什么会说那种话?
夏木津大声叫喊:
“就是这一带。阿龟!我们到了!”
总算到达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好,我一点计策及准备也没有。
增冈的数据与清野的笔记,我手中有这名即将与之会面的叫做楠本君枝的妇人的基本情报。资料上说,她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制头师傅。就我所知,女性的制头师傅应该是很稀奇的才是。
听说人偶工匠这种职业的学徒很辛苦,但技术好的话也能很快独当一面。资料上说,她特别擅长制作的是人偶业界中的所谓三月物(注)——女儿节人偶。
注:三月三日为女儿节,有女孩子的家庭习惯摆饰人偶来析祝女儿的成长与幸福。
是间小房子。
楠本家位在三叉路的一角上,因此两边都面对着马路。这是间木造平房,靠马路侧有低矮的木板墙,墙内有片勉强能称之为庭院的小空间。院子里种着干巴巴的柿子树,高度只略比平房屋顶要高些。与隔壁房之间,隔了一小段距离,加上隔壁房子又是两层的楼房,生锈的铁皮由瓦片屋顶的对面露了出来。另一边则似乎是片空地。
由于缺乏比较对象,所以一不注意容易搞错规模,令人错觉这是建筑模型中的迷你屋。
大门紧闭,有如被罚禁闭的武士之家般钉上了十字木板。但还不至于密不通风,看得出钉得很草率。
沿着木板墙绕一圈,空地方向有个后门。房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在吗?
“喔喔!在过年耶。”
门上装饰着注连绳,又不是神社,无可否认地令人感到不合时令。
敲了两、三次门,没人响应。
“没人在吗。”
没人在比较好,反正见了面也不知该做什么。
“可能只是装不在。怎么办,阿龟,要不要强行突破?我来把门踢破好了?”
夏木津抬起脚,轻轻踹了下门。
“别这样,下次再来吧。”
要是答应,夏木津肯定会很高兴地把门踢破。
“还要再来一次很讨厌耶,我们先去别的地方消磨时间好了。我想到了,阿龟,我们去咖啡厅吧。虽说跟你约会教人很不愉快,不过别担心,我来请客,用侦探的经费。”
真是个过分的家伙,不过我也想不到其它好办法。把那台冒牌达特桑跑车停在后面空地后,我们朝着连是否有也不确定的咖啡厅出发。
只不过由这附近的街景看来,难以相信会有咖啡厅,到处是空地。
走个几步之后见到一间落魄工厂。
“木场修也住在这个小镇嘛?真是乡下地方。”
夏木津边踢竖立在工厂旁的电线杆边说。
“啊,有咖啡厅。”
明明视力不佳,观察力却意外地敏锐。定睛聚神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确实看到了一家名曲咖啡厅(注一)。
注一:日本流行于五○~六○年代的一种店内播放古典名曲供人欣赏的咖啡厅。
大约位于三百公尺远的位置,店名叫做“新世界”。
异于豪华的店名,店本身的装潢相当穷酸。打开涂成红色、没什么品味的毛玻璃门,里头传出声音嘶哑的莫扎特。
“这家店品味怎么这么糟啊。播这种音乐客人不用一分钟就睡着了。来这里商量公事的客人肯定会举手投降的,对吧阿龟。”
夏木津似乎很讨厌古典乐。
“夏兄的坏毛病就是老是以为大家都跟你的想法一样。另外也请你不要叫我乌龟好不好?”
采光不佳的店内十分昏暗,空间还算宽敞,而且客人也出乎意料地多。
没有店员过来招呼,我们得自己找到座位。
夏木津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见到空位就坐了下来。这种照明之下,夏木津看起来就像石膏像里的赫密斯(注二)。只要不说话、不活动,肯定很受异性欢迎吧。家世与容貌都好得无话可说,却年过三十还没结婚,肯定是又说又动的缘故。
注二:希腊神话里的旅行之神、商业之神、小偷之神等,同时也是众神的信差。
结果我这么一想,夏木津居然真的不动了。原本滔滔不绝的贱嘴也闭上了。女店员来拿点好的菜单时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盯着我的方向看。但他并不是在看我。他两只大眼放空,却又一动也不动。
我不得已先点了两杯咖啡。
“怎么了?夏兄,怎么突然僵住了?”
“嗯嗯,你先待在这里。”
夏木津静静起身,走向我背后的方向。
离我们间隔两个位子上坐了个男人。
夏木津站在男人面前。
他看见——什么了吗?
没错,肯定如此。据说夏木津看得到平常人看不见的事物。京极堂说他看见的是他人的记忆片段。如果是事实,他应该看到了某人的记忆吧。那么,他看到的是谁的记忆?我扭转上半身朝后面一看。夏木津遮蔽了我的视线,无法确认对方的容貌,只听见对话声。
“抱歉,我是个侦探,你——你认识加菜子吗?嗯,你确实知道——”
“你、你想干什么?侦探?加菜子?她是谁我不认识,突然冒出来质问他人,真是失——”
“你在说谎,明明就知道。那——”
“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失礼啊,我才没听过那个——”
“那、那个窗里的女孩子是谁?镶在窗框里的——”
“说什么窗子框子的,一句也听不懂。如果你还继续骚扰我,我就——”
双方都在听完对方的话以前就抢着先发言,遮盖了彼此的言语。
忙碌的你来我往。
等等,我似乎听过这个声音、这个语调。
我离开座位走到夏木津旁边。
“干什么!真是令人不愉快的人,你太放肆了吧!”
男子起身,看到我。
“关、口巽——先生?”
男子说。
男子原来是——久保竣公。
夏木津看我。
“什么?小关,原来是你的熟人啊?”
我穷于回答。
“既然是熟人你也帮我问一下嘛,这个人知道加菜子的下落耶。”
“关口先生,这位失礼的先生是你的熟人?如果是也请你帮我转达一下,我并不认识他说的那个加菜子。”
两人的话语近乎同时由各自的口中发出,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竟然能分辨出双方的话来。
久保为什么会在这里?京极堂说这世上的泰半事情皆是基于偶然,但如果连这件事也是偶然,未免也太巧了吧。
久保一如往常,头发整理得整整齐齐,眉毛像是用眉笔画出来般纤细,一双丹凤眼又细又长。身穿天鹅绒材质的外套,以领巾取代领带,看来绅士极了。相对于此,夏木津在那对有如整团黏上的浓眉底下半张着惊人的大眼,表情松垮。红色的毛衣虽很随兴,但穿在他身上倒还挺有模有样的。
这两人都给人一种人造物的感觉,但彼此没有半点相通的部分,各自拥有互不兼容的世界。对他们彼此而言,对方就像是异世界的人。
“喂,小关,你发什么呆啊?你果然是只乌龟,你这只乌龟。算了,更重要的是你!”
“敝姓久保。”
“你真的敢说你不认识加菜子?那你就看看这张照片。要是看了之后才说果然认识的话,我可不原谅喔。”
夏木津不知为何语气很得意,自裤袋中掏出照片递给久保。
久保讶异地拿过照片,他今天依旧戴着白手套。
递给他的应该是从增冈那里拿到的加菜子的照片吧。可是仔细想来,便可知久保没理由认识柚木加菜子。连在这里遇到久保都可说太过巧合了。要是久保看到照片之后,真的有什么奇妙反应的话,便已超乎巧合而是一出闹剧了。因为这种剧情,只有在巧合主义的三流侦探小说中才看得到。
然而——
久保凝视着照片,跟刚才的夏木津一样僵直不动。他拿着照片,白手套上的几根欠缺的手指正微微发颤。
“看,你果然认识吧。你是骗子。”
“不——我不认识——”
“还死不认帐。小关,你的朋友怎么那么多骗子啊,这叫物以类聚吗?”
夏木津的粗暴发言并没有传到久保耳中。
“这个——女孩,叫做加菜子吗?”
“对啊。怎么,原来你不知道名字喔?糟糕,姓名是叫啥去了?”
“柚木。这女孩子的名字叫做柚木加菜子。久保,你该不会——真的见过这女孩吧?”
我怀着无限复杂的思绪质问久保。
“不——当然没见过,只是——”
无精打采的,这不像我认识的久保竣公会有的反应。眼前的久保已不似刚见面时那样带有小刀般的锐利。明明仅见过一次面,我心中已塑造出一个名为久保竣公的虚像。或许那只是我个人的过度想象罢了,那么现在我感受到的不调和感或许也只是他初次见面给我的印象过强所致罢了。
“你们在找——这女孩吗?”
“嘿嘿嘿,正确说来,是‘找过这女孩’才对,只不过现在已经没打算认真找了。”
久保冒着汗,透过空气的传达我感觉到他的情绪非常激动。
久保果然知道内情吗?
“这张——照片,可以借我吗?”
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的回答超乎我的预料。
“久保、你、你在说什么?”
“不、不是的,关口先生,我并非直接认识她,不过多少知道点线索。如果能找到这女孩,对你们应该多少也有点帮助吧?”
“多少是有没错。”
怎么回事,这是多么勉强的回答啊!
我怎么听都只觉得这是苦无对策下的勉强借口,可是夏木津却全然毫无所感。
“那么,我很乐意循我所知的线索帮你们寻找,或许能因此找到她的所在。对,这样比较好。关口先生也同意吧?这样做比较——”
“好啊。”
夏木津抢先回答了对我的发问。
我实在跟不上眼前的这幕闹剧。
夏木津从久保手中拿回照片,在背面写上自己的联络方式再交给久保。在这段期间久保像是失魂落魄,茫然地呆站着。就算他有线索又会是什么线索?我觉得至少该先问过这个问题,但夏木津似乎漠不关心。一拿到照片,久保又开始猛盯着瞧,眼神非比寻常。
对我而言,这两个男人都是——异类。
“好了小关,我们也该回座位了!你看服务生从刚刚就一直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呢!粗心的你难得细心为我点的宝贵咖啡就要冷掉了。趁还热着的时候快喝吧。”
夏木津轻快地转过身来,一回头刚刚那位店员正一脸困惑地端着咖啡站着。
我还是很在意久保。我觉得还有很多事必须询问久保。
但我自己也一团乱,不知该从何问起。
对了,御筥神的——
正当我想到时,夏木津已经回席,并大声唤我过去。久保的眼里丝毫没有我的存在,一直看着加菜子的照片。
我边在意着背后的久保,边回到座位,开始觉得即使发问也没有用。
在这种如闹剧般的事态发展中,这点小事一点意义也没有。
问了也没用。
我一坐回座位,夏木津就对我招手,把脸凑向我,说:
“喂,小关,你的那个朋友很怪耶。”
关于这点我是没什么意见,但要是听到这种话出自夏木津这种人嘴里,我想他本人也会很意外吧。夏木津降低音量接着说:
“他是专门烹煮野味山产的厨师?还是阿兹特克的神官?至少不是医生吧,看起来不像。”
“你在说什么?”
他举的例子半个也不像。应该不是基于服装或言行举止而来的联想。我告诉夏木津他跟我一样是小说家。也不知夏木津是否听进去了,只是随口响应了一下。
我们之间没什么对话,不过也还是消磨了约一个小时。
这段期间,我整个心都在久保身上。
定期回头一看,他都只是低着头不动,还是一直看着照片。
这种距离感很不自然。明明是熟人,却不同席,可是也没理由继续装作不知道。我开始讨厌起这种感觉。与他的作品<匣中少女>一样,余味很糟。到最后,我们还是连声招呼也没打地先离开了“新世界”。
“那家伙大概是在等人吧。”
回到楠本家时,发现有个少女站在后门弄得吱吱嘎嘎作响,似乎是在开门。她的身躯瘦小而纤细,穿著深蓝的西装外套与同颜色的裙子,应该是制服吧。少女一心一意地忙着,没注意到我们的接近。
“打不开吗?还没人回来啊?”
夏木津一如往常地贸然开口。
少女反射性回头。
是个美貌的女孩子。
“——你们是谁?”
露骨地表现出怀疑的表情,这也难怪。
“我们是侦探,妳是这个家的——”
“妳是楠本赖子的朋友吗?”
我在夏木津想出人名前先接着说了。要是全交给夏木津处理恐怕会把女孩子吓跑吧。
“我就是楠本赖子,有事吗?”
这个女孩就是楠本赖子——吗?
“啊,那太好了,母亲不在吗?”
“你们是——讨债的?”
“刚刚就说是侦探了嘛。”
狐疑的神色不减反增。
由还只是中学生的小女孩会误把我们当成讨债人这点看来,表示楠本家的经济果真很窘迫吧。
但既然是本人,为什么连自家的门都打不开?
少女交互比对似地继续瞪着我与夏木津。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眸,那会令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污秽的脏东西,使我有强烈的低人一等的感觉。纯洁少女的视线是种剧毒,足以射杀我这种人。
或许是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模样,少女的警戒心明显地升高。
我情急之下想到个借口。
“我们是警察的,对了,是木场刑警的熟人。不相信妳可以去确认看看。所以别那么警戒,请相信我们。”
根据增冈律师拿来的警察资料显示,这个少女——如果她真的是楠本赖子的话——应该认识木场。
“木——场先生的?”
“小关,你干嘛扯这些借口啊。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只要正大光明的说不就好了,没必要牵扯到木场那个笨蛋吧。喂!”
“——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来找妳母亲,不在吗。”
“我妈她——应该在,只是上了锁——所以我也进不去。一定是趁我不在时上锁的。”
“那还可真是个坏母亲,她总是这样?”
“——也不算——总是这样。”
“哈哈,也就是说,偶尔会这么做啰?”
真叫人吃惊——虽然还有些犹疑,但楠本赖子已经逐渐对夏木津敞开心房,连我介入的余地也没有。但是这么听下来便可以了解,夏木津不管对象是谁,真的是一律平等地以相同态度来对待。
“请问——你们真的是木场刑警的朋友吗?”
“那个方型脸的家伙?是啊,是朋友。很讨厌的朋友对吧?他的脸真的很恐怖对吧。”
“我是不觉得恐怖啦——那,你们是来问加菜子的……”
“咦?”
少女的情绪似乎有点激动。
“如果你们是来问加菜子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已经全部告诉警察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跟这件事无关,反正早就结束了。今天来是专程来找妳母亲的。妳母亲是不是在做一些奇怪的事?用木板把玄关钉死的是你母亲吧?她疯了吗?一点也不正常嘛。真是个怪人。”
听见夏木津毫不犹豫的否定,少女急速取回了安心。但是我实在无法理解夏木津的神经是怎么长的,居然面对小孩子说母亲坏话。只是少女听到这些坏话似乎也不觉得厌恶,既不生气也不高兴。
“我也不懂我妈的想法——请问,我跟人有约,能先离开吗?”
少女的态度意外地冷淡,但在提到母亲时似乎皱了下眉头。
“当然可以!只不过——嗯——对了。”
“什么事?”
“不,没事。再见。”
“我先走了。”
提起放在旁边的学生提包,楠本赖子朝我们来的方向小跑步离去。夏木津歪着头目送她离开。我似乎从头到尾只扮演了笨蛋的角色。
“那是青春痘吗?还是瘀青?不过她居然能在那种地方发现这个。”
夏木津又开始说起莫名其妙的话。
“那角度太怪了——只不过这么说来那女孩今天不惜请假也要去跟人会面耶。”
“对喔!今天是星期四,要上课。”
完全没注意到。现在还不到中午,学生们当然在上课。
“刚刚那个男的——住在这附近吗?”
“刚刚那个男的……你是指久保?”
“名字随便啦。那女孩跟他相识吗?”
“不可能吧。我是不知道久保住哪儿啦,不过应该没这么巧吧。”
“是吗——”
夏木津似乎很不以为然。他凭借的根据肯定不是常人所能计量的,所以与他也根本没什么好争论的。
门冷不防打开,我吓得两脚发软,差点跌倒。
“啊!果然在家!小关,高兴吧,我们总算能远离‘白跑一趟’这四个空虚的字了!”
一名女性从房里出现。
屋内一片昏暗,没有电灯。
原本以为——房间是一片狼籍,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因为这个家连足以称为狼籍的财产也没有。穷困到如此地步,也不难理解她为何面对初次见面、又不知身分的可疑二人组会毫无防备地让他们进门了。这种防人之心似乎早就在她的生活之中,不,在她的心中磨灭殆尽。
眼睛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屋内的黑暗。
房间里连个坐垫也没有。房间角落摆了看似米袋的东西,上面插着几颗人偶头。从遮蔽窗户的布缝中泄进来的光线在人偶头上留下了朦胧的阴影。只有一颗还没刻上眼鼻的头受到明亮的光线照射。画笔、雕刻刀等等工具随意弃置在米袋四周。看来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工作了。
房间正中间不知为何摆了磨钵。细粉洒在榻榻米上,磨棒躺在粉堆之中。刚刚大概在进行着什么工作吧。
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做菜,所以多半是在磨制制作人偶不可或缺的白色颜料。不过附近并没有用来溶解粉末的开水。那么这个钵应该也是几天前的生活痕迹吧。
夏木津保持沉默。
君枝也不发一语。
她只是打开房间,听从我们的要求让我们进门。
君枝比我想象的年轻许多。脸上完全没有化妆,破旧的衣服也早就超乎质朴的范围。照理说这身打扮会让人看起来苍老十岁以上,但君枝依然显得十分年轻。就算用严格的标准来看也仍算是与实际年龄相符。或许原本就长得比较年轻吧。眼睛、鼻子的轮廓清楚,可说是个美人。
我在磨钵旁边没沾到粉末的地方坐下。夏木津站着。
“为什么——把妳女儿……”
“赖子不在,要找赖子的话请回吧。”
“不,不是的。妳女儿我们刚刚就遇过了。我是想问,为什么把赖子关在门外?妳人应该一直都在屋子里吧?”
没有响应。不知该说是憔悴还是疲惫,君枝好象心不在焉。
但决不是悲伤或痛苦。
君枝的气色不佳,我想那或许不是由于处境不幸,而是生活不正常或营养失调的缘故。两眼眼神涣散应该也同样是这个理由吧。
君枝意气消沉地把弄着榻榻米上的磨棒,眼睛呆滞无神。
“妳刚刚想自杀吧?”
夏木津唐突地问。
一回头——看到梁上绑着绳索,底下放着一个木箱。典型的上吊自杀的准备。
“这位太太,妳别想不开啊!”
“喔。”
由她抬起来的脸上我看不到深刻的表情,只是充满了疲劳与困顿。感觉不到一丝一毫前一刻正打算了结自我性命者的悲怆。
“原本打算——女儿离开之后就……不过——你们来了,所以——”
怎么回事?这有如用菜刀刀背切东西般滞钝的回答是怎么回事?这名女性不是正打算自杀吗?自杀这种行为难道就这么不值得一提吗?
“那,妳打算等我们离开就去死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她不是在开玩笑,当然精神也没异常。
现在的她已经处于极限状态。只不过对我来说无法理解罢了。
这时,我痛切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不可能进行真正的沟通。靠言语无法相通,心意更是不可能交流。
对我而言的现实与对她而言的现实之间有段极大的距离。有多少意识就有多少现实。有一百人就有一百种,有一千人就有一千种的现实,这些现实彼此互不相同。而且还不是稍微不同,而是完全不同。若不把勉强自己相信这些现实相同作为前提,沟通就无法成立。只要能勉强自己去相信就没什么问题;但若是稍微产生了一点点疑问,这种互信立刻就会产生破绽。
否定自己以外的一切,人就会令自我陷于孤立;而否定了自己的话——下场我比谁都还清楚。因此,
不管是久保的话、赖子的话、还是君枝的话,对我面言都像是异国的言语,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沟通;明明无法沟通,却又勉强自己装作完全能理解。
夏木津也这么觉得吗?
所谓的事件,是人与人——许多的现实——的相互关联中产生的故事。
那么,故事的脉络——事件的真相也同样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吧。说真相只有一个只不过是种欺瞒。事件的真相只不过是牵涉其中的人们为了方便起见所创造出来的一种欺瞒罢了。
这么一来,或许正如京极堂所言,动机也只是为了方便起见创造出来的一种约定俗成罢了。
若真是如此,解开犯罪真相又有何意义!如果能防范未然或许还有点帮助,如果是去干涉已经发生的事件,岂不是一种巨大的无意义吗?
那么,所谓的侦探岂不就单单只是一种把事件——别人的故事——变换成侦探自身的故事的小丑罢了?证据就是坊间流传的侦探故事中,与侦探扯上关系的人到最后都一个接一个死去,若非如此他们的故事便无法成立。
犯罪是只要有犯人与被害者就能完结的究极的两人戏剧。而侦探就像是在戏剧中途忝不知耻地冒出来、任意修改剧情的小丑。那些老爱挺身而出,主动扮演起如此愚蠢角色的低级趣味家伙们就是所谓的侦探。
难怪会说对这种角色敬谢不敏。我似乎稍微能理解京极堂隐居的理由了。
“喂!小关!你怎么这么失礼啊。这位女士都特意延后自杀来见我们了,你干嘛闷不吭声?有想问的问题就快点问。”
“啊。”
夏木津的斥责打断了我的思考。
他对于碰上这种场面似乎没有半点感触。
甚至还去确认上吊用的绳子的强度是否足够。
虽被人催促,我却想不出有什么好问的。毕竟本来就不是特意前来的。而且,我的话多半传达不进这位女士的心里,而她的回答我也无法理解。在我保持沉默的当儿,夏木津又开始大声地说:
“这位太太!这根梁木不行,没足够强度支撑妳的重量。不信妳看,轻轻一扯就弯成这样。”
君枝带着难以理解的表情看夏木津。梁木的确正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弯曲着。
不过在我眼里,只觉得夏木津正使出浑身力气将绳子往下拉。我不相信君枝的体重有这么重。
“要不就是放弃自杀,要不就是改变方式,否则这个房子会先垮了喔。房子垮了,妳也没有自杀的意义了吧?”
“嗯嗯——那的确很伤脑筋。”
伤脑筋?
“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老是跟不上别人的话题?夏木津似乎已经与君枝立于相同领域之上了。那么我刚刚所做的思考,终究只是我个人的妄想罢了。除了我以外的世界早就共有着相同的故事。
虽然我完全看不出夏木津的应和具有什么意义,但因而导引出的君枝的回答却非常有意义。虽然她的话只有个别的片段,但组合起来多少使人能理解君枝难以理解的思考方式。听她描述自己错综复杂的人生,就像是在观赏一幅错觉画(注)。
注:一种艺术形式,有很多类型。例如典型的一种就是利用透视法让人产生空间的错觉。
君枝的父亲是自江户以来渊远流长的著名人偶师傅的小弟子。广受赞誉的师傅与师兄们之盛名连我这个对人偶业界不熟的人都听说过。君枝之父的技巧出众,特别擅长制作太合、神天、金时(注一)类的人偶,年纪轻轻地便自立起门户。
注一:太合为对太政大臣的敬称,指丰臣秀吉。神天则是指日本神话中的第一位天皇——神武天皇。金时乃鲗田金时,为童话中的打鬼名将源赖光底下的四天王之一,即金大郎。
但是他依然很穷,而且还热中于赌博。人偶有分旺淡季,君枝之父特别擅长制作五月用的人偶(注二),因此收入总是集中在春天。不过集中并不代表可以无限供应。他没机灵到要趁空闲淡季时先做好囤积,而且材料的准备也有问题。不过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在于性格吧,君枝说父亲原本就是个生性懒惰的人。
注二:五月五日为端午节,同时也是男孩节。常摆一雄赳赳气昂昂的武士人偶以作庆祝。
负债越积越多,最后被赶出租屋,一家四分五裂,流落街头。那时君枝才年仅十五岁。家庭是真的四分五裂,往后君枝就再也不知道失散的年幼弟妹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
当然,这些话并非按照顺序讲下来的。
不知为何,夏木津似乎从她的话中找不到感兴趣的话题。她每讲一段话夏木津总是没什么兴趣地急忙想把话题结束,又接着讲出些缺乏前因后果的话。但受到夏木津的话语影响,君枝似乎一一回想起早已忘怀的过去,一一道出。
我虽不相信夏木津是早就预期到会有此效果才故意这么做,但以目前情况来说,这种特异的询问方式反而可说很有效果。
君枝结婚是在十九岁的时候,对象是越后出身的浪人厨师。乍听之下似乎是个不起眼的职业,其实收入意外地不错。第一年君枝过着无拘无束、幸福的每一天。就我听到的,这一年大概是君枝一生中最安稳,也是最幸福的日子吧。
但是好景不常。昭和十三年的秋天,赖子诞生了。
一般而言,除了极端穷苦的人家以外,有了孩子应该是非常令人喜悦的事吧。对某些人而言,甚至如达幸福之顶。对于琴瑟和鸣的夫妇而言,孩子的诞生绝不可能是什么坏事。
但是对君枝而言,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君枝的丈夫讨厌小孩。
虽说君枝早就觉得——这个人似乎不怎么喜欢小孩。但至少从怀孕到生产的这段期间丈夫都肯帮忙照顾,也没表现出非常困扰、厌恶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他从没说过要君枝堕胎之类的话。因此在赖子诞生之后,君枝对于丈夫的骤变感到无所适从。
世上肯热心照顾婴孩的父亲的确很少,可是再怎么不关心,多少会疼爱头一胎孩子总是人之常情。但君枝的丈夫——如果她的话属实——很显然地异于常人。不光只是不愿意照顾、疼爱孩子,而是连碰都不愿意碰,也不愿看到孩子的脸。不只哭声,连听到婴儿发出一丁点声音都愤怒得有如烈火在燃烧。
而且孩子刚生下的前半个月内已算是很忍耐了,那之后表现得更是冷漠。说到当时发自丈夫口中的话,君枝记忆中就只有——吵死了、令人不耐烦、让她住嘴、滚出去——这些而已。
君枝以为是自己的养育方式不好,拼命努力地弥补过错。
害怕婴儿夜哭,半夜背着她到外面过夜。
但就算如此,丈夫也还是怒不可遏地嫌孩子烦人;说婴儿令他难以忍受,无法成眠,令他没办法专心工作,只能整天在家休息。丈夫在家时,君枝母子便不能待在家里。即使在秋风的季节过去,冬天来访之后,君枝在外面的时间依然比较多。
这种生活自然不可能持续下去。
君枝向丈夫哭诉,丈夫动粗,无理取闹地责备君枝为何不能像过去那样乖乖待在他身边。如果反驳他的话就会演变成吵架。一吵架小孩就哭,孩子一哭丈夫更生气。最后丈夫暴力的魔掌伸向了孩子。要是没这种东西就好了——丈夫说。
那天,君枝提出离婚了。透过熟人中介,离婚谈判极为轻易地被接受了。同时,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君枝失去了安住之家。
之后等待着君枝的是被好几个男人欺骗、尝遍辛酸的漫长岁月。但纵使遇到这些挫折,君枝仍没想过要放弃赖子,含辛茹苦地将她养大。
战争爆发后,君枝靠着过去的关系寄居于父亲师兄的家里。师兄很照顾君枝,对赖子也很好。君枝说,师兄的故乡在福岛,因此跟着一起去避难时,在那里学会了制作人偶的技巧。
师兄比父亲的年纪更大,当时已年近六十。有妻有子,也有了孙子。虽然这也不代表什么,不过君枝真的想都没想过亲切的代价竟是肉体关系的要求。
或许该拒绝才对吧。
但愚昧的君枝为了报答恩义,默默忍受了。
但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君枝被骂做是母猪、偷腥的猫,最后跟赖子一起被赶出去这个家。
师兄或许是可怜君枝的身世,也可能是感到愧疚,最后还是帮她介绍工作。君枝就这样被半强迫地成为一个人偶师傅了。
十分苦闷的故事。我实在难以相信眼前的这名女性怎么能在不陷入男性恐惧症情况下,还能维持如此强健的精神继续扶养赖子。
与她走过的人生相比,我的人生是多么平淡无奇啊。但是我却常因一些小事就瓦解了自己与社会间的均衡,对于人生的去向感到迷惘。但是这也不表示她就比普通人坚强许多,或许只是我的人格过于脆弱罢了。
回到东京的君枝遇见了一名江湖艺人。这个拥有好几个化名、一看就觉得可疑的男子最后成了君枝的第二号伴侣。说是江湖艺人,其实跟流氓也没两样。镇日不务正业,去赌博比去表演的日子还多得多。君枝的第二任丈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说她是没男人运的女人也好——或说是不知反省,一一中了坏男人陷阱的女人也罢——这么形容君枝并没有错。整体说来虽是如此,但那时的君枝多少有点不同了。
她不是跟江湖艺人结婚,而是跟他拥有的这个家结婚。
当时的君枝年纪已经二十过半,二十年多来苦求不得的“家”总算在今日到手了。只要有家,就不至于骨肉离散,再也不必担心得背着幼子流落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