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枝认为自己不幸的根源在于缺乏一个“足以安住的箱子”。她渴望着一个总是位于同一场所、里头住着家人、只要住在里面就能保护自己不受外敌入侵的温暖而坚固的堡垒。
君枝固执于“家”的概念。
江湖艺人拥有的家——也就是我们所在的这间房子——听说是从赌博的抵押而来的。总之不是靠正当手段获得的房子。
但是管他来历是什么,君枝根本不在乎。当时的她想都没想过这会成为未来使自己烦恼不已的根源。
男人的酒品不好,跟赖子也不亲,一喝醉就会动手打人。但是跟第一任丈夫相比,这点小事根本不足挂齿。他平时靠着君枝的收入当小白脸,但有时也会突然不见踪影,隔天带了大笔钱财回来,或者是抱着堆积如山的牛肉罐头或巧克力回来。这种时候他心情总是很好,老说着想要自己的孩子之类的话。
“在这之前还算好,不过很快就又变糟了。那个男人叫做直山,直山跟我女儿合不来,女儿讨厌新爸爸。”
“这种事常听说。话说回来,那个背着箱子的怪男人是谁?作那种打扮,肯定是疯了。”
“这个嘛,教主大人教诲我要把房子卖了才能得到真正幸福。”
“哈哈,原来是个跟不动产业者没两样的家伙。那,妳也知道妳女儿从纸门背后全都看到了?”
“隐隐约约觉得——好象被看到了。可是,我也没办法拒绝直山的索求。没理由拒绝。而且要是害他心情不好又有可能被赶出门——”
“我才不想听妳的风流韵事。总之妳自己也感觉到女儿的视线就对了嘛。这就是所谓的隔墙有耳,是吧。”
“嗯嗯,我一直以为那女孩就是魍魉。”
“魍魉?这位太太,妳女儿是妖怪吗?”
君枝的记忆错综复杂。
夏木津的问话方式也支离破碎。
我拼命地整理他们的对话。
赖子似乎没办法喜欢新爸爸——直山。君枝害怕要是被直山拋弃的话,就真的得流落街头了。因此一方面拼命讨他欢心,一方面也尽量安抚赖子,拜托她跟新爸爸好好相处。
但是这些努力终究还是失败了,而且不只在父亲与女儿之间作出一道鸿沟,连与母亲之间也变得疏远。
君枝怀疑赖子讨厌父母的原因之一或许是由于她偷看见夫妇的闺房密事所致。当时的赖子正处于进入青春期前心思最复杂的时期。如果这是事实,会在赖子心中形成某种心理创伤也是可以想见。
但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直山某天离家出走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那之后曾寄了几封信回来,不过上面没写住址。第一封信写着: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却押错宝,暂时回不去了。
第二次则寄了离婚申请书跟土地房子的所有权状、让渡证明等等资料回来。
看来直山本人意外地耿直。缺乏法律知识的君枝为了这些事没日没夜地东奔西走——虽说她也是想趁战后混乱期赶紧处理——总之最后结果是她与直山正式离了婚,而所有权状与登记簿上的名字也易主,成功获得土地与房子。
既然房子已经到手,对君枝而言,男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不如说,目前的情况下男人反而是种妨碍,不在或许更好。不知直山是去犯罪还是去借债,那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或许死在某地也说不定——君枝毫无所感地说。
接下来的几年君枝辛勤工作,与赖子之间也风平浪静,维持了表面上的和平。但君枝说:
“想要守护这个房子的浅薄之心逐渐变成想过更宽裕生活的欲望,也希望赖子将来别跟我一样过着愚蠢的人生——是有几个男人追过我,但在我看来,他们都很像来骗房子的——考虑到赖子的心情,实在没办法点头答应。欲望的表皮一直膨胀,我的心一点也不安稳,好寂寞。”
似乎并没有因此就过着顺遂的人生。
我想到昨天听过的柴田耀弘的故事。与他一手打造而成的巨大财富王国相比,君枝的财产仅是沧海一粟。不,这间破房子可说近乎于零。但是,回荡在两人的心中却是同质的不安。
“可是我知道,要是没有这个家会更好。这个家把我变成了魍魉。我实在无法放弃这个家,无法舍弃执着。办不到这点,我就没办法获得幸福。”
她的话中出现了魍魉,应该是御筥神的教诲吧。在听过她的半生之后,这个教诲显得十分残酷。
“本来就是了。”
夏木津赞同,他的想法似乎与我不同。
“快快放弃这个家,跟女儿和好不就得了。”
“别说得这么简单,对她而言这个家是——”
“说的也是——”
我的辩护又白忙了一场,被君枝本人打断。
“——就是因为我做不到这点,所以不管我喜舍多少都没用。我自己也很清楚。”
看来又只有我一个人跟不上话题了。
“可是这位太太,妳刚刚说房子坏了妳很伤脑筋,表示妳想把房子留给女儿吧?管他是魍魉还是高梁,妳死了之后女儿继承了房子,不就会害妳女儿变成魍魉了吗?那太可怜了,这么可爱的女学生怎么能让她变成妖怪啊。”
不知夏木津真懂还是假懂,总之装作很懂的样子在劝君枝。
“您说的是。”
君枝看了看窗子。
“赖子讨厌我,不对,是憎恨我。这也无可奈何吧。毕竟我的话没办法传达给那孩子,她想的事情我也完全听不懂。后来,我开始觉得我不断工作不断工作却还是没办法幸福都是她害的。我产生了——那孩子是魍魉,只要有她在我就不可能获得幸福——的错觉。这么辛苦,这么辛苦,结果却还是很悲惨。”
君枝的眼神一瞬间闪烁出凄惨的光芒。
表面上安稳的每一天,母女之间的鸿沟却以看不清的速度不断增宽。
“但是这种想法本身正是我自己才是魍魉的证据,所以被那孩子讨厌也不得已。所以,我离开这个世间才是对那孩子好。”
君枝的话说到一半以前还算有点道理,但接下来似乎在哪里欠缺了一环,好象说不通。
似乎有所欠缺。没错,欠缺了君枝如何成为御筥神信徒的决定性证言。所以才会怎么听都觉得不对路。
我问了这个问题,君枝似乎不知如何回答。她能毫无抵抗地回答夏木津支离破碎的问题,面对我循序渐进的疑问却停滞良久。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何如此,不过对她而言,这个问题似乎太过理所当然而不知该如何说起。
就像是被人问说“妳是日本人吗”的感觉。
于是我改了一下问题。
“妳第一次听说御筥神是在什么时候?是谁介绍妳去的?”
她停顿了很久。
“是笹川——告诉我的。”
“笹川?他是谁?”
“在吉祥寺教人制作锦缎木偶(注)的老师。他召集家庭主妇提供家庭手工的赚钱机会,教她们制作木偶的方法。完成的木偶跟我做的头组合后就算成品。锦缎木偶最近卖得很好。”
注:一种装饰华丽的木雕人偶。木偶上刻有沟槽,锦锻塞在沟槽中固定起来作为装饰。
“是那个人带妳去的?”
“是。之前就听说很灵验。常去笹川那里的一个太太是信徒,她说可以帮我们引见,就跟着去了。”
原来她不是中了陷阱,而是自愿跳入陷阱。
“为什么?”
“当然是想变成幸福。”
“太太,妳很想跟女儿和好吧!”
“这个嘛——”
以夏木津而言很稀奇地说出正确的——倒不如说是正常的发言。
但接下来的发问却很乱来。
“那太太妳幸福了吗?如果幸福了就好,那我跟这只像乌龟的家伙就要回去了。”
“这个嘛……”
幸福的人哪有可能想自杀,这么简单的事情用膝盖想也知道吧。可是夏木津并非故意讽刺,而是非常认真地询问;而君枝也很认真地思考他开玩笑似的问题,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开口说:
“很抱歉,我认为妳接受御筥神的教诲之后,绝对没变得幸福。”
“没这回事。”
“但是妳不是想自我了断生命吗?”
“那是为了女儿好。”
“妳死了妳女儿就会高兴吗?”
“当然会高兴啊,那女孩讨厌我嘛。而且,我的心已经被魍魉占据了,已经不能活下去了。”
没完没了,话题又回到老路子上。
君枝总算第一次正面朝向我。她的两眼充血,不是哭过的关系,我想应该是眨眼次数变少的缘故。
表情缺乏变化。
果然还是无法跟她沟通。
到这个地步,我已搞不清楚到底是我不正常还是她有问题了。
总之我先把我想表达的说出口。
“我明白地说好了,御筥神是骗子,是诈骗集团。妳没发现妳变得比开始信奉之前更不幸了吗?”
“没这回事。多亏教主,我才能分辨什么是正确的事与不对的事。比起原本懵懂无知的生活——幸福得多了。”
“怎么可能——”
“而且教主大人不是骗子,他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对,那是因为……”
我原本想说,那是因为他用了诈骗的手法。但是就算我说出口,君枝也不会接受吧。我不如京极堂拥有三寸不烂之舌,有本事能驳倒并说服对方。
“但是——老实说,妳现在的生活依旧很痛苦,不是吗?”
“——是没错,如果要说这是不幸的话,那是我本身的不幸。可是会感觉这是不幸就是不对的。如果在你眼里我看起来很不幸的话,那就是我的行为跟思想有所不足的关系。”
“有所不足——在这之上妳还想付出什么?妳不是甚至还不惜借钱去喜舍吗?”
“不对,借钱是为了生活。”
“有什么不对?我觉得这两种说法都一样。”
“我们不应该赚取超过必须限度的不净之财,更不能囤积财产。我很笨,不会衡量所谓的必须限度到底是多少,所以我赚的钱全部喜舍出去了。因此没钱过生活,所以我才会借钱——而且,现在没在工作了——所以也不需喜舍了。”
没喜舍了?那就更危险了。
“那么妳不就已经遵照教诲,过着清白的生活了?没什么不足的啊。”
“不对,我还有这个家。这个家不好,是靠不正当手段得来的,是会带来坏因缘的财产——所以只要我一天不放弃这个家,就不可能真正遵照教诲过活。”
“可是妳却——办不到——是吗——”
结果又回到老问题上,思考逻辑再次循环。
她现在绝对称不上幸福,反之也可说决不可能变得幸福。
她的话语很明显地有所矛盾,但哪里有问题却说不上来。连倾听者都搞混了。
看来要我说服她不去信仰实在办不到。眼神,
眼神不对劲。
御筥神其实早就无所谓了,对她而言,真正信仰对象早就存在于自己心中。
因为她信仰的是自己,所以别人也无从救起。
我觉得再继续谈论信仰的问题,我会很痛苦。
“最近,妳女儿——赖子有什么奇怪的举止吗?”
“不知道,我跟赖子几乎不见面了。”
“不见面?”
“偶尔才回家一趟。”
“她都外宿吗?”
没立刻回答,君枝低着头。
“确实——您这么一提,我才注意到她的举止好象真的——突然变得很奇怪,有什么问题吗?”
被反问也没办法说明问题的本意,总不能说“妳女儿可能会被人分尸”吧?我无法回答。君枝自顾自地继续说:
“——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她夜半出外的次数增加了,骂她也不听。想说只有我这个单亲妈妈念她不行,所以也拜托笹川帮我说说她,可是她根本理都不理。不久之后事件就发生了。”
所谓的事件,应该是指柚木加菜子的自杀未遂事件吧。
“就是——上个月中旬,赖子朋友在她面前跳下月台自杀的事件。我很害怕,所以暂时都不让她出门——可是不到半个月她又回到老样子。我想可能是魍魉作祟,就请教主大人来帮我们看一下——”
据君枝所言,御筥神教主曾来过这个家帮她们封住污秽,还顺便帮她们看风水。门口钉死,后门挂注连绳就是当时的指示。但是教主说这只是应急措施,这个家的坏因缘只靠着这点措施是无法根治的。
“然后到了这个月,她的态度突然变化——原本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子,突然变了个人似地活泼起来——不,不是变得很开朗。她对我比以前更疏远,还对我动粗过好几次。最近她很少回这个家,也不知道有没有去学校——不过她朋友有来找过好几次,但我怕和她们见面——”
君枝垂头丧气地说。
听起来就像陷入谷底的人生,在我所能理解的范围内,御筥神的祈祷对这对母女根本没半点效力。
只有提到赖子时,君枝快磨灭的人性才会产生些许反应,几乎没有表情的容貌也随之表现出喜怒哀乐的痕迹。
这些事暂且不提。从君枝的话可知赖子态度产生变化是在本月初,也就是加菜子被人绑架后才发生的。很难相信没有关联。
“哎,太太,话说回来妳也真敢对我们这两个陌生人说这么多有的没的耶!多少保持一点警戒比较好吧。”
夏木津突然讲了这句笨话作结。
他把发问的主导权交给我后,跑去插插拔拔米袋上的人偶头,又去旁边玩弄柜子上的东西,一副很无聊的样子。不过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注意我们在说什么,他敏感地察觉到我已经没话好问了。
君枝听夏木津这么说,好象也没什么感觉。还是老样子,彷佛在数榻榻米的格子数量般一直低着头。
夏木津开朗地接着说:
“太太,我们其实是比那个箱子混蛋更灵验、更尊贵的人喔。我赐给妳几个忠告吧。首先,自杀不好。若问为什么不好,因为只会害妳女儿事后处理很麻烦而已。上吊自杀会弄得很脏,而且梁木也会弯掉,妳们家又没钱办葬礼,最好别干这种傻事。另一个忠告就是,等妳女儿一回来就别让她出门,学校也别去了!”
“为——什么?”
“妳女儿被坏人盯上了。有个脑子坏掉的杀人魔在这附近打转。太太妳想拜箱子还是拜猪都随便你,可是女儿的性命另当别论吧?看是要死命拜托她还是干脆用麻绳绑起来都行,最好现在立刻去找到她,然后绑起来。”
“绑起来?”
“妳不是说女儿不听妳的话吗?所以绑起来比较快,至少比被杀掉好。”
“被杀掉?”
“会死喔。”
“这、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你们——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总算想到要问我们的身分了嘛!平常人一开始就会问了耶。实不相瞒,反正本来就没在隐瞒,总之我们可是日本之中首屈一指的灵媒,名号就叫御龟神。这位就是本尊!”
多么乱来啊!别的不说居然说什么御龟神,随口乱说也该有点节制吧。
夏木津恭敬地指着我,我讶异得嘴巴合不拢。
“我们及早预知到妳女儿会有灾难才连忙赶来这里相助。但是太太妳已经先信了箱子教,所以我们才会问东问西的,好确认这个箱子神是不是有什么通天本领来保护妳女儿。可是这箱子没用,完全没用。因此现在得靠妳自己的力量来保护女儿!”
此时君枝的表情明显产生了变化。困惑,君枝正感到相当的——困惑。
“很抱歉,就算求我们也没用,因为我们不救其它宗教的信徒,所以妳想得救就自己去得救吧。只不过也要记得顺便救妳女儿。好了,龟神大人,我们回去吧。”
夏木津催促我起身离开。君枝比我早一步起身,说:
“你、你们少随口说说这些胡言乱语!别想骗我。”
“我们又不收钱,骗妳有什么好处?我们是圣人,只是来告诉妳真实而已。如果妳不相信的话,”
夏木津凝视君枝的后方。
“妳第一任丈夫——剃五分头,左半边秃了约有五公分左右,颊骨突出,鼻子右翼有颗大黑痔。第二任丈夫右侧脸颊有烫伤的伤痕,有点暴牙,上门牙跟下门牙各缺一根。另外看起来很温柔的——那个男人——是妳父亲——的师兄嘛。他一头稀疏头发向后梳,苍苍白眉,有一点点斜视,戴着玳瑁镜架的眼镜。”
“啊啊!”
君枝的脸色突然一片苍白。
夏木津正在说的是他所见到的君枝的记忆——吗?
“赖、赖子——很危险?那为什么、你们刚刚不趁机阻止她!”
君枝惊慌失措,不过她的指责很有道理。
“自己假装不在家还反过来指责我们,脸皮会不会太厚了点?那时我们又没办法肯定她会出事。如果妳知道她可能上哪儿去的话赶紧去找吧。总之记得要小心谨慎。走吧,龟神大人。”
面对这幕突然的发展我还在莫名其妙之中,忘了要起身。
“赖子真的很危险吗?”
“小心为上。”
楠本君枝精神变得有点恍惚,不断喊着女儿的名字。
“赖子——赖子——赖子。”
※
“赖子。对,楠本,楠本赖子小妹。”
“楠本同学吗?”
有点神经质的白皙少女皱着眉头作出厌恶的表情。
“楠本同学做了什么坏事吗?”
另一个发育良好的大个子女孩则在一旁笑瞇瞇的。
总觉得很不擅长应付这年纪的女孩子。
直到问到这两人为止,福本花了一小时以上的时间在校门口问话。经过错失时机的五十人以及没成果的二十人后,总算碰到认识赖子的少女。
今天早上,木场来到派出所。
福本吃了一惊。
加菜子遭人绑架的那天之后,在还不清楚发生什么状况当中,木场就已经被神奈川县警带走了。那是福本最后一次看到木场。
福本早以为今后再也没机会见到木场,擅自认定从此永别今生。
福本觉得木场这个人很厉害,碰上如此凄惨的遭遇仍不气馁。福本虽不知他受到什么惩罚,总之应该是遭到很凄惨——例如拷问——的对待吧。福本的想法仿佛古装片的剧情般陈腐。
福本自己则是好象是受到训诫或训告,被痛揍两顿并减薪。光这样福本就觉得受够了,觉得还保能住饭碗就不错了。告诫自己以后别强出头,乖乖执行自己的勤务就好。
突然来访的木场简单说明自己正被罚闭门思过中,可是事件在表面下仍持续错综复杂地发展,而搜查本部又没注意到这点。他带着沉稳的魄力要求福本协助。
说实话,福本一点也不愿意。
福本已经确实学习到所谓的正义感、功名心、真理的探求——诸如此类,是多么麻烦又令人疲累的事;而福本现在也不具有足以击退这些麻烦的活力之源——动机。
木场的请求如下:
他希望福本去查问楠本赖子的同学。首先是对赖子的评价,再来是加菜子的评价。接下来则是是否曾在学校学习过以下这些词。
天人五衰、尸解仙、羽化登仙,木场给他的纸条上写着如上的词汇。福本不认识这些词。木场说他也没听过。福本总觉得问女学生是否知道这些词似乎也没用。
木场看起来很认真。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福本实在无法拒绝这些奇妙的拜托。
说简单的确很简单,不过对外表凶恶的木场而言,或许颇有难度吧。如果手上有警察手册还另当别论,但他目前被罚闭门思过当然不可能有。另一方面福本一看就知道是警察,所以由他问话简单多了。幸亏此时派出所里只有福本一个,只要巧妙进行,帮忙这个不良刑警的事情——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福本不得已,接受了他的请托。
“说实在的,楠本同学是个、有点奇怪的人。”
“她很不起眼,不过最近好象对自己又有点误解,对吧?”
“对对,她个性很阴沉,又没朋友。”
才问一句便得到许多超乎需要的回答。
“误解?什么意思?”
“我不太会说,就是觉得她的对抗意识好象变强了。”
“明明就没人理她,怎么说呢,应该算自我意识过强吧?”
“对对,不过她最近一直请假。”
这两个女孩子帮彼此补充,轮流说明,说好懂确实很好懂。
“她都,没来学校吗?”
“都没来耶。听说她经常进出咖啡厅,是个不良少女。”
“这些事都是柚木同学教她的。柚木同学死了以后,她还以为自己变成柚木同学了呢,真好笑。”
“妳们说的那个柚木同学是指柚木加菜子吗?”
“对!警察先生知道啊?她自杀了,跳月台自杀的。警察先生应该知道吧,当然。”
“老师什么也没说,不过我们大家都知道。居然自杀了,真不敢相信!对吧?”
看来在同学之间柚木加菜子被当作自杀。但对于这件事情,她们的感慨却只有一句“真不敢相信”。
“柚木同学是个怎样的人?”
“柚木同学也很奇怪。”
“一样也是没有朋友吗?”
“没有是没有——”
“不过跟楠本同学不同。大家不是不想跟她交朋友,而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近她。”
“对对,有种难以靠近的气氛。”
“成绩也很好,并不讨人厌说。”
与赖子对加菜子的印象有点细微的差异。
“可是她也是不良少女?”
“不知道耶——只知道她常去咖啡厅。”
“我有看过喔,我曾经看到她走进弹簧工厂旁的咖啡厅。那里我觉得好可怕。”
“她的用词也很独特。我曾听我妈妈说过。”
“说?”
“我妈说,丝声籽果然不一样。”
“丝声籽是什么?”
“没爸爸的人啊,听说楠本同学也是。”
“是喔?”
大概是说“私生子”吧。福本不敢断言没有父亲的环境对小孩的行为与性格的形成完全没有影响,可是只因没有父亲就被人贴上卷标真是情何以堪。
这是种——歧视。这些女孩子的母亲们在不知不觉中把歧视的心态灌输到女儿身上。福本觉得有些悲伤。本想苦言相劝,不过觉得不合自己的立场于是作罢。
福本也是年幼丧父。
他已经没心情继续听下去了。
“谢谢妳们的帮忙。最后我想问个怪问题,这些词——妳们在学校学过?”
少女们看了纸条,一起摇摇头。
福本看着离去少女们的背影,感觉到近似全力奔跑后的剧烈疲惫。只不过,完全没有运动完时的舒畅感。
“赖子小妹原来被班上同学讨厌啊。”
福本发出声来,自言自语地说。
※
把福本卷进来或许是失策吧。
木场有点后悔。
这名叫福本的年轻人是个很叫人在意的人。说老实话,木场非常讨厌他的迟钝,同时谄媚的态度、以及与木场大不相同的感性也叫人非常厌恶。可是,
——不知为何,总让人无法弃之不顾。
所以木场很在意他。协助木场或许又会有灾难降临在他头上,可是现在也没其它更好的法子,总不能乖乖等到闭门思过结束吧。而且,木场也觉得这个事件必须要赶在闭门思过期间结束前解决才对。
昨晚从京极堂那里听来的关于阳子的情报,对木场果然还是相当具有冲击性。
京极堂说:
“现在,大爷该去做的是想办法抚慰阳子小姐的伤痛,而不是像个笨蛋似地一心想打倒她的敌人。听完你的部分,我已经捕捉到整个事件的大致轮廓,只不过还有一些必须确认的部分,请暂且容我卖个关子。”
——说啥“请暂且容我卖个关子”。
既然知道就说出来嘛,不管他说什么都没什么好怕了。
京极堂又说:
“只有一件事我必须先声明:分尸杀人事件与加菜子绑架事件是分开的,加菜子杀人未遂事件应该也是别的事件。这些事件虽共有某个部分,但彼此其实是完全无关的。拉扯其中一端,其它就跟着往错误的方向前进。请你务必要小心。”
——鬼才相信!
不,或许真的。但京极堂在这次事件中,说起话来总是吞吞吐吐的,所以无法信任。
难道说他有什么事不想让木场知道?
京极堂频频劝木场去见阳子一面。木场本来就打算如此,自然没有异议。只不过京极堂接下来要木场调查的内容对闭门思过中的木场来说有点困难。灵光一闪,脑中浮现福本的脸。
——现在才问这些有啥意义?
木场不懂。所以直接把听来的话原原本本传达给顺本。那个狗一般的家伙应该能完成任务吧。木场在路上一直想着这些事。他在逃避。因为他害怕自己会去想到,当他的步伐停止时——也就是到达目的地之后,与阳子的相会。
木场从夏木津交给京极堂保管的那份增冈请神奈川警察制作的资料——这份资料的来源关系是多么复杂啊!——中得知了阳子的住址。
所在位置与木场的住处隔着车站,位于另一侧。木场没去过这个方向。虽是在同一个镇上,却感到很陌生。看似相识,实则未知,很不可思议的风景。
标示区划号码的牌子钉在电线杆上。在下一条巷子转弯后,立刻映入眼帘的是——
一道黑墙。一间小巧雅致,整理得很干净的屋子。
——就是,这里了。
宛如出现在古装片里的小妾之家,如果庭院里还种了松树的话根本就一模一样了。
不对,或许只是受到京极堂昨天对木场说的阳子的过去影响所致。
木场感觉无所适从。
——自己该装作是与三郎还是蝙蝠安(注)?
注:歌舞伎名作《与话情浮名横栉》中的角色。故事叙述江户某大商店的少爷与三郎在木更津对女子阿富一见钟情,两人互通款曲。但阿富是当地老人的小妾,两人的情事曝光之后,与三郎被老人派来的人砍伤,阿富跳水自杀。不过幸好两人命大,勉强保住性命。之后阿富被某大盘商收留为妾,与三郎则在与家里断绝关系后成了混混。因全身上下三十四处伤疤的相貌很恐怖,故以以“伤疤与三”为名。后来与三郎跟混混朋友蝙蝠安上某人盘商家勒索,作梦也没想到阿富居然在那里,而且又是当人小妾。与三郎为此愤恨不平,阿富则诉说自己的一往情深与清白。正当两人争吵之际,大盘商家的掌柜登场,阿富情急之下说舆三朗乃是自己的哥哥。掌柜劝和,给了与三朗与蝙蝠安一笔钱让他们离开。后来发现掌柜原来才是阿富的亲生哥哥,他其实知道一切内情,特意现身来让两人和好的。
绕过黑墙走向后门,这种情形还是该从后门进出比较合乎习惯吧。别想太多,让脑子保持放空。打开房子后面的木门。
小巧的庭院。
阳子在。阳子穿著和服,面向书桌在写些什么。
一时之间不知该出声说什么比较好。喊“有人在吗”很蠢,可是说“冒昧造访”又太像古装片的味道——
“啊。”
原本低头写字的阳子抬起头来,注意到木场的来访,先出声了。
“木场——先生。”
“打扰了。”
这么讲应该还可以吧。
木场穿过院子,在窗外的狭廊前停下。
“您——总是在这么巧的时机出现呢。”
阳子似乎正在写信。她灵巧地收拾好手边的东西,转身面对木场。
“我倒总是碰上最不巧的场面。有空吗?”
木场在狭廊上坐下。他害怕与阳子正面相对。
“请上来坐吧,让您坐在屋外太不好意思了——”
“不,我坐这就好。我再怎么厚脸皮也不至于忝不知耻地踏进单身女子的房里,况且我也不认为妳有那么信任我。”
“没这回事——”
阳子想了一会儿之后,拿了个坐垫请木场坐。
“前阵子给您添麻烦了,真是抱歉。”
“我是凭自己的意志做事,没道理该受妳道歉。先不管这些,妳心情平复下来了?”
阳子幽幽地笑了。
“神奈川那群家伙最近跟妳联络了吗?”
“还没有。请问——”
阳子的视线集中在木场的背上。
“您是否——知道什么了吗?”
“嗯。”
“您去——调查过了?”
“嗯——”
木场盯着院子里的草木。隔壁家院子里的栗树,枝桠长到这边来了,不久就会结果了吧。
“——增冈他,来通知过柴田耀弘死去的消息了?”
与其半调子地婉转老半天,还不如单刀直入最快,那样较合乎木场的性格。
“是的。”
看不出惊讶的样子。阳子这名女性比想象中的干脆果汁。
阳子又再次邀请木场进屋内,木场最后还是接受了。
佛龛里摆着两张照片。
一张是加菜子,另一张大概是已去世的母亲吧。母亲的照片被撕去一半,照片右边原本应该是父亲的部分,如今只剩下肩膀部分。
两张照片同样都已褪色。
上面摆饰着加框的手印,听说是加菜子中学入学纪念时留下的。
“木场先生——最后还是让您给查出来了呢。”
阳子端茶过来,木场不知该怎么回答。
“对不起,我说谎了。但是——我不希望让您……”
“别说了。”
“我不希望让您知道这些过去。”
阳子说,眼睛望着远方。
纸门全部拿下了,家中的格局一览无遗。
房子并不算很大,却透着一股寒意。有种难以忍受的失落感。这里欠缺了某种重要部分。
“这里也——变得很寂寥了呢。”
原来如此,欠缺的是原本住在这里的人——阳子的家人。
“那边原本是加菜子的房间,对面的房间则是雨宫的起居空间。”
“妳跟雨宫一直同居?”
“不,是搬来这里之后才开始的。”
虽然木场没开口问,阳子自己讲了起来。
“不管原本是什么关系,在一起十四年的话感觉也和家人没两样了。不过,雨宫本来就是个本性诚实的人——自他被柴田家派来监视开始就是了。”
——十四年前,昭和十三年,与现在相同的季节里。
柴田耀弘之命令下,一名叫做雨宫典匡的青年被派往阳子身边。
直接受命于有大恩的柴田会长,雨宫自觉责任重大,必须认真执行。但是对自己而言,要像个间谍般巧妙地如影随形、随时监视毕竟是办不到的事。仔细思考后,雨宫对阳子说——希望今后能以家人亲戚的关系相处,相互信赖的话,就没有必要相互刺探。不知该说他很诚实还是很愚蠢,或者根本就是不得要领,总之雨宫向阳子提出了这个不该由监视者口中说出的提议。
于是,雨宫就在当时阳子们居住的大杂院里租了一个房间住下。他的工作与其说是监视,更像是负责照顾她们一家人。阳子虽然有柴田家帮忙支付的养育费与医疗费,但自己的生活费仍需自己赚取。相对于此,雨宫只要每个月交出报告就能领到薪水,所以说清闲也是很清闲。因此虽然没人向他要求,他还是主动帮忙照顾刚出生的加菜子,还每天到医院看护阳子的母亲。
“加菜子算是由雨宫一手扶养长大的。那孩子,称呼自己的生母为姊姊,很见外地称呼养育自己的人为雨官先生。自出生以来,我赋予那孩子的就是这样的一生。”
阳子的眼神很悲伤。
“母亲走后不久,战争爆发了。我们一家到外县市避难时,雨宫也一样为我们尽心尽力——那时我已经把他当作是家人一般了。很可笑吧。对他而言,这只不过是工作而已——但,他真的对我们很好。”
“妳、对雨宫、难道……”
“请别误会,他不是那种人。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请您——务必相信我。”
木场觉得这点应该值得信任。
木场想起了雨宫那张——缺乏凹凸起伏的面貌。但那个男人的人生也可称之为坎坷的一生吧。
根据增冈的资料,雨宫原本是柴田制丝的子公司柴田机械的员工。虽不知他原本担任的什么样的工作,据说是技术方面的员工。
如此平庸的人生不知在何处出了什么差错——但不管如此,造成这个局面的无疑地是木场眼前的阳子。
“我当上女演员后,雨宫成为我的助理,帮我打理身边的杂事。加菜子也成长到不需随时关照的年纪——因此经济上开始渐趋稳定。我会成为女明星真的是偶然的机缘。靠着年轻时当收票员的关系,找到了在摄影棚打杂的工作——”
“这件事我有听过。”
美波绢子的成功故事很有名。当时杂志也报导过好几次,即使不是影迷多半也曾听过。不过并不包含没没无名时的悲恋故事;至于她已经有小孩,且小孩还是柴田财阀的公子哥儿的骨肉,跟班是柴田家的监视人——这类听似胡扯的故事更是谁也不会相信吧——
一般人更关心的倒不如说是绢子突然息影的理由。
木场趁机询问此事。
“算是——为了加菜子吧。”
阳子微笑,看起来像是在——装傻。
“而且柴田家对我拋头露面的行为也不太高兴——我自己对谎报年龄也有点愧疚。”
算了,理由确实很充分。只不过木场认为,如果柴田家对此事不太高兴,恐怕根本不会让她出道吧。木场提出自己的看法,阳子有点困扰地笑了。
“他们原本以为我就算出道也不可能成名吧。而且好笑的是,他们觉得我还蛮可信赖的。因为雨宫每次都会按时呈上报告,而我自己也从来没打破过约定——而且那时,那个人也早已不在世间了。”
“妳真的从来都没想过要见柴田弘弥?”
“从没想过。我们的关系大概在那时就已经结束了。”
“妳是说那并不是可歌可泣的悲恋?”
“现实与演戏不同呢。那个人——如今已是久远过去的事了——弘弥先生当时大概只是同情我的遭遇而已。”
“只是同情会发展成私奔?”
“弘弥先生他真的很温柔。对他而言,爱我跟给演员红包、给画家买画具的资金没什么不同。而我——那时我一直在照顾生病的母亲,真的打从心底倦了,很想很想逃离这一切。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与一般男女的情爱或许并不相同吧。”
“那,同情与逃避现实之下怀的孩子——为何拼了命也想生下?”
阳子一瞬间退怯了。
这问题对她来说或许太过痛苦吧。
“所以才更要——生下来。小孩子是无辜的。”
如果不考虑——面子或保身、产后的辛苦等等自己的问题,的确就如阳子所说的一般,不管是因什么理由怀下的孩子都是无辜的。堕胎可说是父母单方面的自私行为。
“说的也是,这种说法——对加菜子太可怜了。”
听到木场之言,阳子哭了,表情依旧坚毅,只是脸颊多了两行清泪。她的表情就像个年幼的孩子在撒娇。似乎忍耐不了失落感,阳子低头呼唤女儿的名字。
“加菜子——加菜子。”
可是既然这么为女儿着想——
“为什么要拒绝遗产?”
“我不想——让加菜子知道她的身世。”
啊,原来如此。若据实以告,势必只有木场刚刚说的那种说法。
“难道不能说谎吗?说实话并不见得永远是好事,什么谎言都好——”
“我已经说了太多谎了。继续说谎下去,只会在谎言上累积更多的谎言。我是个骗子。”
没这回事。这名女性完全说不了谎。这名叫做阳子的女性,似乎真的只能以这种正直得有点傻气的方式活下去。真没想到她以这种性格还能当得成好演员。
不,也不算好演员吧。
阳子继续哭泣。
接下来该怎么办。继续待在这里,会产生就这样持续下去也好的错觉。那个超乎常理的事件与现在的状况之间有道很大的隔阂。
事实是,加菜子与雨宫都消失了,阳子正在哭泣。但事到如今,面对这一切木场都无能为力。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不再哭泣?要填补这股失落感需要时间,恐怕也只能仰赖时间。解决事件,解开真相,揪出犯人,以上的任何一件事似乎都对她没有帮助。“打倒敌人”恐怕是与现在情况最不相配的一句话了。没有意义。
——京极堂他,
早就看出这种状况了吧。
——岂能任由他摆布!
在自己眼前消失的加菜子、消失的雨宫、被杀害的须崎——
就算真如京极堂所言,分尸杀人与加菜子的事件是不同的——
就算真是如此,也不能就此放任不管。
在木场的心中已经逐渐忘记原本渴望的目的。木场已经不确定究竟自己在那个阶段开始产生目的意识,至少现在已逐渐脱离了“为了阳子”的层级。如果把“为了阳子”视为最重要的项目,就该遵从京极堂的建议,维持现状什么也不追查,守护她直到恢复才是最好的方式。但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