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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轩小说网 > 京极堂系列02:魍魉之匣(上)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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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醒来时已过中午。

感到轻微头痛,倦怠感布满全身各个角落,前天的宿醉仍残留体内。

前天,稀谭舍文艺部的寺内前来我家。自短篇集在莫名其妙中决定发行的那天起已过了将近二十天了,这段时间内我也曾参加过几次商讨细节的宴席,不过寺内亲自上门访问倒是头一遭。

当初,我完全没打算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任何添笔润饰或修正,所以对于短篇集的出版事宜一直都是采取悉听尊便的不负责任态度来应付。

因为我觉得文章--不,不只文章,我认为一切作品都像是排泄物。

如同摄取食物般,那就像是我个人在吸收摄取名为人生的养分后,生下来的残渣--对我而言我的作品顶多就是这类东西罢了。所以我认为去加工、修改排泄出来的残渣是非常无意义的。

所以我讨厌添笔。

某次在与稀谭舍商讨时,我吐露出上述心声,寺内说:"老师,拧这么说的意思不就认为读者们欣赏的是您的排泄物,更进一步地说、评论家之类的人士便是对着您这些、这种脏东西品头论足地发表高调了?您毫无顾及地放言实在令人感到痛快至极,可是嘛……该怎么说……"

寺内话尾说得含糊不清,不停苦笑。我没办法,只好勉强辩解说:"哎呀,我也很感谢那些为我评论的书评家们啊。对、对了,这就跟给医生检查排便来诊断健康状况的情形一样。评论家们看了我的作品之后,对我提出缺乏营养、有血便、有寄生虫之类的警告,我则根据这些警告,连忙正襟而听,改正每天的生活态度。"

寺内听了更是苦笑地说:"那么我们这些读者不就是对老师不健康的排泄物感动不已了?这样形容起来可真妙。"

我听到他这句话才总算惭愧地真正体认到我现在的立场。

我不只是撰写作品而已,我已经将之发表出去了,若只是撰写,不管要当作排泄物还是脏污皆无妨,但问题是我已经将这些作品贩卖出去了,而且是卖给与自己非亲非故的陌生大众。

我已经不单单只是个专事表现的人,而是所谓的卖文者。如果刚刚的发言是真实的,那我便是对不特定多数的他人--读者泼洒我的屎尿,并靠泼洒这些屎尿换来的些许金钱养家糊口。

我不由得脸红起来,赶紧收回方才不当的发言,并告知寺内我愿意改正预定收录的那几篇作品。寺内没能看出我的内心转变,满脸讶异地答应了。

我想来很不擅长向人传达这类细腻的想法。

寺内先给了我十天期限,前天就是第十天。

虽说原本没打算修改,结果一重看,不只发现有错字,还有漏字,改个小地方整体的印象也会随之变化,最后我还是仔仔细细地修正了好几个部分。

重读自己的作品,这十天来的工作仿佛是在反刍自己的过去般,令人阴郁不已。

我的文风本来就十分阴郁,就算是自己写的,反复阅读下来会让精神状态变得阴沉自然是不言而喻。进行修改原本是想对自己作品多尽一点责任,但重读对我来说却几乎成了一种痛苦。

所以我决心彻底以工匠精神来面对。

或许是这个决心有了成果--因此没引发忧郁症的老毛病,平安无事地完成工作。

来访的寺内收下修改过的稿子,问我:"真的这样就好吗?这是老师的作品,请尽管修改至您满意为止,不必在意时间问题。虽说公司有自己的考量,无法无时限地等下去,但如果重视出版速度更胜于作品本身反而是种本末倒置,所以--"

多半因为这是我的第一本单行本,寺内特别费心着想。

但对我来说,若不给个期限恐怕会拖拖拉拉一直改下去;另一方面也觉得要是这工作继续持续下去,恐怕忧郁症就真的会复发了,所以我先向寺内的体贴道谢,说:"这样就好。"

杂志与单行本的排版方式不同,反正将来肯定也还会校正好几次,没必要着急。可是,在看到寺内将稿子收入皮包时,内心却又充满难以言喻的不安,近乎后悔的不舍之类之情在心中回荡,久久不去。

接着,我难得地在家中开了一桌酒席。

听小泉女士说寺内爱好杯中物,所以细心的妻子特别设宴款待。

寺内一开始说着不行、这样不好、我会挨骂--之类的话,非常饥饿其地婉拒了,但接下来,明明我们也很积极地劝酒,他却单杯说"那么,一杯就好",一饮而尽,结果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喝光的,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喝酒,或许是想抹消单行本出版的不安心情,也或许是心情真的很好,连喜欢酌酒但不怎么能喝的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失去节制,所以才会严重宿醉,都第三天了还得忍受头痛。

但这种倦怠感也很令人舒服。

啊,夏天也快结束了--我躺在床铺中想着,虽然夏天在日历上早就结束了,但在我心中仍持续着,或许多少也受到与这几天的称作残暑的炎热气候影响,但在我心中夏天仍持续的最主要的理由,应该是因为我至今依然无法摆脱那个杂司谷事件的影响吧。

对我而言,今年的夏天就等同于那个悲伤的事件。

但是没想到在反复推敲写下以该事件为题材的《目眩》期间,我心中或许也随之产生了一种近似结论的心情。

事件已随着夏天结束了。

一向及此便觉得有点寂寥。

但不论我是否愿意,季节依旧流转,秋天已经到来。

唉,今天非去一趟京极堂不可了--

我想。

自那个事件结束之后到现在,我还没去过京极堂。与京极堂本人也只有在接受警察侦讯时碰过一次。虽然也曾讲过几通电话,但总提不起劲前往,空白的时间也接近两个月了,或许这股想去拜访京极堂的心情,正表示着在我心中已经做出结论了吧。

我想去找京极堂商量事情。

想问他关于顺序的问题。

我正苦恼着单行本收录短篇的顺序该如何处理才好。

目前暂定以发表的顺序来收录,这是寺内等编辑部成员的提议,我对这个提议基本上没什么异议,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是就连是哪儿不对劲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这不是借口,我绝非想推脱责任,只是想参考怪脾气朋友的意见来决定自己作品的类序。

我在想,京极堂的话,肯定能对我究竟是感到哪里不对劲提出一套说明吧。就算不够明确,也一定能说出一些道理来吧。

不管他的解释是否就是真相--至少能给我一个既合理又明确的完整说明,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我昨天终究没去成。并非身体状况真的很糟,而是怠惰已渗透全身所致。毕竟这十天来一直足不出户。不过今天一定要出门了,要去京极堂--

虽然下定决心要出门--我却怎样也离不开床铺。伸手拖了烟灰缸过来,决定先抽根烟再说。可惜虽有烟灰缸,香烟却不在伸手能及的范围内,于是我又轻易地放弃抽烟,把脸埋在枕头之中。枕头上柔软又温暖的凹陷仿佛贪眠的具体化身般,再次毫不留情地诱我入睡。

我做梦了。

见到巨大的黑箱。箱子之中另有箱子,在其之中又是另一个箱子,仿佛俄罗斯的小芥子木偶(常译作俄罗斯套娃。为俄罗斯名产,一种形似不倒翁的木制玩偶。内部中空,类似多层皮的洋葱般由大至小一个套着一个。)箱子的数目无穷无尽,最后的箱子是最初的箱子。这是克莱因瓶(数学中的一种概念,为一种二次元曲面,没有边隙与里外之分。)吗?还是莫比乌斯带(数学中的一种概念,为一种只有一个面与一个边界的边带,没有表里之分。)?抑或是自噬自生蛇(古代埃及、希腊等文明中可见的一种象征,造型为蛇衔着自己的尾巴,代表不断循环再生之意。)--

整个世界只有箱子,箱中有世界,仿佛所谓的壶中天。不,该叫做箱中天才对。

一名男子站立于箱前,他头上套了一个箱子,是箱男。

箱男脚下散落着女性的手臂或腿部,他浑身是血。

没脸的女人在他身后的箱子里望着我。

非常令人讨厌的感觉。

"老师,老师在家吗?"

有声音。

"还在睡觉吗?"

似乎有人来访。看来妻子在我睡觉的时候出门了。这么说来这几天她好像说过要跟京极堂夫人一同去看电影《乱世佳人》,原来是今天。

看了时钟,离刚刚放弃抽烟的时候还不到一分钟。看来妻子应该更早以前就出门了。这么说来,刚刚的梦原来只是一瞬间的白日梦。

--是什么梦?

大概是有关于上个月底,刚被告知我的短篇集企划案的那一天,所经历的那个奇妙事件的梦吧。梦中情景与那个体验之间也有部分相呼应。可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做这种梦?明明在近来的忙碌下,我都快忘记这事件的发生了。

"您不在家吗?关口老师。"

访问者的呼唤冷酷无情地持续着。

我带着满腔不舍离开床铺走向玄关。

睡梦中汗湿一身的身体被冷冽的空气所包覆。我失去了床铺的强力保护,像只搬家途中的寄居蟹般软呼呼的,很没用。

玄关似乎没上锁,来客已经站在玄关的水泥地板上等候没用主人的到来。

"啊,您刚刚在睡觉哦,是不是把您吵起来了?"

来客原来是鸟口。我了解刚刚为何会唐突地做了那个梦了,肯定是听到鸟口声音产生联想。当时同行鸟口的来访刺激了我的记忆,才会一瞬间诱发了那段令人不愉快的影像。

"鸟口,你找我干嘛?我没睡着,只是躺着而已。"

"老师,您说谎也没用哦。看您眼睛红肿,分明就是宿醉的脸。一看就知道是睡到刚刚才起来。"

他还是老样子,爱搞笑装迷糊。

"不管我是睡了还是没睡都无关紧要吧。你找我干嘛?"

鸟口露出大胆的笑容,说:"又发现了喔,分尸案的尸体。"

我莫名地觉得不快。因为,听到这件事令我变得难以分辨刚才的梦是过去发生事件的重新构成,还是未来即将发生事件的预知梦。

"你别一有尸体被发现就来我家,我可不是专门撰写分尸案的作家哩。"

"您说什么啊,我为了这件事来这里令天也才第二次而已耶。而且尸体几乎是每隔三天就有新发现耶,您可别说您不知道啊。真是的,老师总是爱把事情说成对自己有利,真伤脑筋。"

开端于八月二十九日的那个相模湖的分尸杀人事件,案情发展一天比一天更超乎常理。分尸杀人演变成连续分尸杀人,现在被称作武

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我只知道这么多,更详细的部分就不清楚了。

"怎么了?鸟口老弟,我不像你那么清楚啊。身体总算找到了?还是首级找到?如果像你说的每三天就发现一部分尸体那应该也齐全了吧。死者身分查出来了?"

"问题是都只有脚跟手而已啊。目前为止已经发现四只右手、三只左手,右脚有三只左脚两只,昨天发现的是左右脚,没这种长得跟章鱼一样的人啦,所以至少死了四个了哦。"

身体与头部尚未发现,无法判别被害者身份,搜查陷入瓶颈--记得曾在报纸上看过这个消息,那时报导中提到被害者目前发现三人。如果我的记忆正确,应该还发现了其他尸体的部分。总之这事件是近年少见的离奇犯罪。五月发生荒川分尸案,八月初还有千滨村事件,今年可说是分尸杀人案的丰年,但是这些事件在武藏野事件面前全都相形失色。

"那你来找我有何贵干?我可不想再碰到上次那种情况。"

"这个嘛,上次的确很惨,真是一场灾难。"

什么灾难,也不想想全都是他自己害的。

"敦子小姐好像也受到很大刺激哦。听说那栋建筑好像是叫什么什么研究所的,但关于那个戒备体制是怎么一回事则完全查不出来,上头似乎下令严禁秘密外泄。"

"你--去查那个箱子了?"

"不,是敦子小姐查的。"

"敦子小姐查的……也就是说你后来还有跟小敦见面了?"

"别胡乱猜想哦,只是工作上的情报交换嘛。您也知道,我们都一样是编辑嘛。"

"什么叫都一样啊,分明就是天壤之别。你这样做我很困扰,要是小敦她哥知道她身边跟了条怪虫可不得了,连我都会遭殃。那女孩的老哥可是可怕得很。"

京极堂要是知道了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不过鸟口是个不容小觑的人,完全被他平时装迷糊的个性与好好先生性格给骗了,从他的口吻听来,肯定已经与中禅寺敦子不知碰过多少次面了。

"这样啊,我有听说。敦子小姐的哥哥真的那么恐怖吗?是个肌肉结实、高耸入云的巨汉吗?"

我不由得爆笑起来。

"哈哈哈,京极堂跟什么肌什么肉的毫不相关,别说是巨汉,他简直就像块枯木。"

"那,这种没肌没肉、像木耳一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吗?我不懂耶。"

我选择了京极堂最爱用的,那种尽可能夸大又无聊至极的形容方式来形容他。

"关于这个嘛,鸟口,假设你现在站在隧道正中间,出口有两边。前门是怒火攻心,摆好架势蓄势待发的厉锦(昭和二十年代著名的相扑力士,第四十四代横纲。)后门则是一脸怨念深厚的芥川龙之介(西元一八九二~一九二七年,日本小说家。作品以短篇小说为主,为日本近代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的幽灵朦胧不明地飘荡着,你会选择往哪边走?"

"嗯嗯,厉锦还活着吧?那我当然选厉锦那边,并且五体投地,全心全意地求他原谅。跟幽灵作对太可怕了。"

"对吧,她哥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

鸟口发出一声"唔嘿"紧闭起嘴巴。

"话又说回来,我到现在还搞不懂,到底你来要做什么?先说好,我可不想再碰跟分尸案有关的事了。"

"这样啊,不用担心啦。分尸案现在闹得很大,我们已经不可能拿来当独家报导了,因为现在不管哪家杂志都在讲这个。所以我已经改换目标,跑去调查那个三鹰的御筥神了。结果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是偷偷潜进他们那里调查的,发现对方可真是棘手。"

"棘手是什么意思?"

"我明明什么也没说,可是想什么都会被猜到哦,虽然我觉得应该还是诈骗啦。不过我被发现是混进去调查的,一下子就被赶出来了。"

"废话,那是因为你的脸看起来很可疑吧。那你说很有趣的事情是什么?"

"看来老师您也很感兴趣了嘛,不过我可不能跟您讲,除非你愿意先答应愿意帮忙。"

"搞什么,真是讨厌的家伙。别想用这招吊我胃口,我不会中中计的,而且我也要出门了。"

鸟口眉毛歪成八字形,说:"老师,你最近对我好冷淡哦。"接着说,"说真的,那个御筥神绝对是诈骗,我采访过的信徒们有八成都遇到悲惨的事情,不能撒手不管。我原本是想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才只身潜入,可是他们的狐狸尾巴一点也没露出来。我拿宗教这种东西一点也没辄,所以才想来请老师赐给我一点宝贵意见。"

"哦,没想到你们可说是糟粕杂志标准模范的《犯罪实录》也会有这么社会派的企划案啊。专趁人之危的恶毒宗教的确不该放任不管--但我实在无法相信,你竟会只为这么点理由就行动哪。"

"被您看穿了,可是--再说下去就太深入了,暂时不能多说。如何?您愿意帮忙吗?帮忙我揭穿御筥神。"

看来是条大新闻。

"嗯嗯,不过这类问题有个人比我更适任,而且我刚好也要去他那里。怎样?要不要一起去?"

"老师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跟着去。不过是哪位先生啊?是对宗教很熟悉的大学教授吗?还是帮人算命的?"

"呵呵呵,是芥川龙之介的幽灵那儿啊。"

鸟口再度发出"唔嘿"的惨叫声。

徒步到京极堂大约三十分钟路程。

这一带整体地势有点倾斜,山坡很多。

登上夹在巨大墓地的狭窄坡道后,京极堂就到了。这块山坡叫做晕眩坡。由于坡道的起伏高高低低,爬到七分之处平衡感会有异状而产生晕眩,固有此名。

车子开不上晕眩坡,因此鸟口把那辆破车停在我家一起走去。肩膀上的行李似乎很重,我觉得很奇怪,为何不干脆放在车子上?

京极堂是家旧书店,店主是个神主,也是个阴阳师。

店门没关,挂着一张主人亲笔书写,不知该说神妙还是拙劣的木牌,上头写着"本日休息"。

我们绕到主屋的玄关。

拉开拉门,恰好碰上京极堂夫人正在排鞋子。

"哎呀,关口先生。"

"嗨,好久不见。"

夫人--中禅寺千鹤子抬起头来亲切地对我们微笑。白皙的肤色配上水汪汪的大眼,看起来颇有西洋美人之姿。

但,既然她现在人在这里,那我妻又是到哪儿去了?

"千鹤姐,你今天没跟雪绘一起出门啊?记得说要去看乱世--"

"啊,你说电影嘛。那个预售大排长龙,没买到票呢。我记得雪绘好象说今天要去购物的样子。"

"原来如此啊。"

多么少根筋的丈夫啊。千鹤子望着鸟口,似乎觉得很奇妙。

"对了,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青年叫做鸟口,算是我认识的,编辑。"

"敝姓鸟口,经常受到、呃、敦子小姐的照顾。"

"哎呀,是是,有听说过呢。也请您多多指教--哎呀哎呀,怎么站在门口就讲了起来了,来来,先上来吧。"

千鹤子露出爽朗的笑容引领我们入内。

"千鹤姐,今天书店好像休息,京极堂不在吗?"

"嗯,不过客厅里倒是有尊摆臭脸的地藏石像。"

"客厅?"

虽然京极堂怎么看都无心做生意,但也很少没理由就休息,可是他休息时大多会闷在书房里。

"哎呀,因为伊左间先生来访,一直待到刚刚才离开的关系。"

"伊左间屋的伊左间?真难得。"

"听他说好像要去旅行。"

伊左间屋--伊左间一成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在町间开了一家叫做"伊左间屋"的钓鱼场,是个很独特的人。跟京极堂一样,商店名称直接变成了外号。他这个人像是鱿鱼丝一样越嚼越有味。可惜到町田的交通不方便,没什么机会与他相见。

檐廊面向庭院,庭院整理得很干净。不知是夫人整理的,主人整理的,还是请了专门的师傅来整理,总之我从没见过这对夫妇在整理庭院的模样。

"刚刚那位女士是敦子小姐的姐姐嘛,长得好像哦。"

鸟口说话像女人一样扭捏起来。

"很遗憾的,你的猜想大大错误。跟敦子有血缘关系的是那个家伙,你看。"

我用眼神向鸟口示意。

一如往常,檐廊上睡着一直彻底欠缺警戒心的猫。纸门敞开的客厅上坐着一个穿着夏季和服的芥川幽灵。

白天出现的幽灵还是老样子,带着仿佛亲戚全都死光的臭脸读着古书。

在我们踏进客厅前,幽灵头也不抬地发出声音。

"嗨,关口,好久不见了,可是久归久也该有个限度;要来时几乎每天都来,而不来时却又整整两个月不来,能不能拜托你别把我拖进你那种乱七八糟毫无规律的人生态度里?"

别说抬头看我们,他的视线甚至未从书上移开。

"唉,会那么忙我也很意外啊。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找你商量。另外,这位是--"

"--《月刊犯罪实录》的鸟口守彦是吧。"

"咦?"

鸟口不仅来不及被介绍,也失去打招呼的机会。

"怎么,你们两个别老师站着,找个位置坐下如何?看,连坐垫都帮你们准备好了。"

京极堂总算抬起头来,微微笑了。

我与鸟口的心情像是被狸猫作弄了一般,依言乖乖坐下。

"请问。"

"初次见面,我叫中禅寺秋彦。跟这位关口先生是学生时代至今的朋友--不,应该说,算是彼此相识而已。"

故意订正是想表示,他跟这种家伙算不上朋友,而所谓的这种家伙指的当然就是我。说明白点,他就是故意要瞧不起我。今天的说法还算多少有点收敛,京极堂平时一向毫不讳言跟我不算朋友的。

但这一连串的先发制人实在干得很漂亮。

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先被拖入对方的步调之中了。

可是京极堂为何能断定我带来的这位青年就是鸟口?我本想开口询问此事,却被按捺不住的鸟口抢先。

"这样啊,我们今天--"

但他的发言没受到允许。

"对了鸟口,武藏野分尸杀人事件多半是不可能快速解决的,所以我想是赶不上下一期的截稿日了。虽说我也不敢肯定贵出版社的《实录犯罪》是否有心在下个月出版下一期。"

"啊?"

完了,已经深陷于京极堂的步调之中了。

京极堂还是一样维持着他那张臭脸,但老交情的我多少看得出他心情逐渐变好。但这是我才看得出来,对于初次见面的鸟口而言自然不可能知道,所以他当然满脸疑惑了。

"所以说鸟口,你拖着坐在那里的三流文士到处跑也是没用的。况且你们总编--叫做妹尾--是嘛,就他而言既然无法抢得独家消息,同时刊载现在进行式的事件也违反了贵杂志的编辑方针的话,应该对分尸杀人事件的采访没有什么兴趣才对。"

鸟口嘴巴微张,两眼瞪得大大地看着主人,似乎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另外--这算是我个人的苦口婆心,为了你们自身安全,最好别去调查你们误闯的那栋神秘建筑,别涉入太深比较好。"

京极堂以明晰的语调说完后,合起方才阅读的古书。我不甘心就这么乖乖听话,便代替鸟口插嘴说:"你老是爱自说自话的说一大串,我们来到这里连一句话都还没说咧,况且我也没还没跟你介绍他就是鸟口吧?"

"难道不是?"

"不,是没错,可是……"

"怎、怎么知道的啊?"

鸟口微张的嘴巴似乎不是说不出话来,而是想讲的话被先挡住,正等候着时机说出口。难怪他的嘴形一直维持在"怎么知道的"的"怎"字。

既然开头的部分已经讲出口,鸟口像是河水溃堤般排除阻塞住的话语。

"没错,我就是《实录犯罪》的鸟口,同时也因为我想在下一期刊载分尸杀人事件的独家报导,消极的妹尾每天都在劝诫我。然后由于报导还不齐全,下期也真的考虑暂缓出刊。可是为什么初次见面就能知道这么多事?不,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不小心误闯那栋长得像箱子的建筑物的事情--"

鸟口暂停发言,斜眼看我,大概是在向我是否跟京极堂提过这件事。我快速左右摇头否定。

"我可没说啊。我跟京极堂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误闯箱馆那一天的很久以前。"

"那么为什么这位--中禅寺先生会知道这件事情?难道这位先生也学过什么心灵术?"

京极堂举手制止鸟口的质问,神色严肃地说:"鸟口,我还知道气压种种关于你的事哪。"

说完,他锐利的眼神凝视着青年的眉间,"例如说,嗯,你年幼时应该--经常在神社境内游玩,境内有一座、两座,不对,有四座祭神小屋。然后--有棵大树,是杉树。附近插了好几根旗帜。"

鸟口垂下肩膀,嘴巴再次张开。

这次就是完全所谓的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喂,鸟口,你怎么了?京极堂不会真的全都说中了吧?"

"不,真的说中了,完完全全命中,太、太令人佩服了。"

"真的说中了?"

究竟怎么一回事,我每次来拜访这里常会被他唬到,但这次真的怎么看都是心灵术。难道跟我没来访的这两个月,我的朋友学会了什么神奇的法术?

"喂!京极堂!你太过分了!快点揭晓谜底吧,别跟我说暂时没见面,你真的跑去学你以前讨厌到极点的心灵术了哦?"

听我说这句话,京极堂总算望向我,扬起单边眉毛,表情显得很得意。

"不,这就是心灵术啊。"

京极堂不怀好心地说,点燃从怀中取出的香烟。

"心灵--你不是最讨厌什么心灵什么超常的玩意吗?难道说你在没跟我见面的这段期间连宗旨都改了?就算你骤然断言这就是心灵术,我也无法接受啊。"

你这家伙在想什么--京极堂呼了口烟,接着说:"--我这几十年来贯彻始终,从未改变过我的论点。对于一般人以为的所谓心灵术与过去无异地--不,甚至比过去更加觉得可笑,但是那,否定某事物与是否知道该事物的机制是不一样的;同时,喜不喜欢跟办不办得到到也是另当别论。"

"你的话还是一样难以理解。今天现场有个初学者鸟口在,能不能说得更好懂一点啊?"

京极堂抚摸着下巴,带点不耐地回答:"嗯嗯--譬如说,有个人讨厌用剪刀剪纸,他是个剪刀否定论者,所以他多半是不会使用剪刀,但这并不表示他不知道剪刀为什么能剪纸的道理。相反地,恐怕就是很清楚才不想使用的吧……这个比喻似乎没什么一般性。对了,武器--许多人认为不该拥有及使用手枪,但这并不表示他们不使用手枪。我的意思就是如此。"

"这点我懂,但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能像个算命的一样准确说中鸟口的身份与过去现在发生的事情?鸟口,你的却是跟这个人初次见面,且他说的也全是真实发生过的嘛?"

鸟口难得显出一副乖顺的模样,说:"是的,小时候的事情忘光了,不过都是真的,我真的在神社里玩耍过。"

"既然如此,京极堂,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个青年吧?你为什么能知道连熟人的我都不知道的,不,甚至连这个青年本身都不记得的过去?快让我们了解你的把戏的幕后真相嘛,怎么想都很不可思议啊!"

京极堂微笑,呼地吐出香烟的烟雾,接着说:"这世上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是不可思议的哪,关口。"

"不,这次我可不让你瞒混过关了,你每次都用这招来欺骗我。"

"谁欺骗你来着了,别破坏我的名声。"

"那就快给我交代清楚,这把戏到底是怎么玩的。"

既然是京极堂,肯定不会说出什么灵视什么读心术之类的话来。所以一定有什么玄机。

"既然没把戏也没玄机,我是早就知道了所以了解。"

"什么?"

早就知道了?什么意思?

"京极堂,你说很早就知道了,可是这不可能啊。鸟口来我家是偶然,而我临时起意带他来这里也是偶然。况且决定作这些事情也仅是在三四十分钟前,你不可能知道啊。"

"为何如此断定?不管你们作这些决定是在三十分钟前还是十分钟前都没有关系,因为我是在五分钟前知道的。"

"五分钟前?"

"没错,你们来这里时,我刚好去了一趟厕所,所以人在玄关附近。你不是向千鹤子介绍鸟口吗?所以我自然知道与关口巽一郎一起来访的青年是鸟口守彦,我都亲耳听到了嘛。"

"什么嘛!这根本是诈欺!"

"谁跟你诈欺了。我既没偷听也没先溜回客厅等候,是你们自己来得晚点罢了。"

我们的确是站在门口多听了两句。

但鸟口似乎一点也无法释怀,接着又向京极堂质问:"可是,中禅寺先生也说中我的身份与工作上的事情了,还不知如此--"

"哼哼哼,关口,千鹤子在你跟她介绍鸟口时说了什么?"

--哎呀,是是,有听说过呢。

有听说过,夫人这么说了。

"啊,所以说你们从小敦那里听说过鸟口的事情了嘛!"

"正是,敦子那家伙昨天来这里一趟,频频称赞鸟口是个懂幽默、令人愉快的青年。所以我事先知道了鸟口的工作地点、工作内容、人品人格--等等的基础知识。这些以外,鸟口,你也曾跟敦子抱怨过妹尾先生对分尸杀人事件没什么兴趣是吧?"

"这么说来,的确曾抱怨过好多次耶,原来如此,那么那栋箱馆的事也是从敦子小姐那里听来的吗?"

京极堂在听到鸟口提到箱子的瞬间,立刻皱起眉头,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嗯,正是如此,但是--鸟口,奉劝你真的别去深入探究这件事。关口,你也一样。"

京极堂瞪着我说。

看来他肯定多少知道那栋建筑区的内幕。

可是现场的气氛令人难以开口询问,反正这名男子只要是不想说的事情,在怎么问也不会泄露半点消息,我便乖乖地点头了。

且比起这些问题--现在想问的另有其事。

"等等--京极堂,你刚刚的话里有一点还是无法说明。鸟口说他不记得在神社游玩过的事情,因此不可能是敦子对你说的,但你不只能说出祭神小屋的数量,还知道杉树跟旗帜。鸟口,这些都说对了吧?"

"这个嘛,小屋的确是有四间--村子入口处有棵巨大的杉树,然后也真的插了一些旗帜。"

"京极堂,你也说明一下这点吧,难道这些也是早就知道了?"

京极堂又再次搔起下巴。

"关口,'知道'跟'了解'是不同的。这边我知道的事实在是鸟口的故乡总是若侠(日本旧行政区名,位于京都府北方,今日福井县南部。)远敷郡,而且是纳田终。这部分是从敦子那里听来的。"

"我的确跟敦子小姐聊过故乡的事情,因为听敦子小姐提到她小时候也住在关西。"

"我没听过纳田终这地方,很有名吗?"

"我不知道有不有名,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山村而已--中禅寺先生听过吗?"

"去是没去过,不过跟关口不同的是,我多少拥有关于纳田终的知识。"

"有知识就能说出刚刚那些?别跟我说你连全日本的各市町村落的神社有几间都知道。"

京极堂这家伙不见得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只不过纳田终比较特别。纳田终属名田庄村,名田庄是土御门家的封地。而土御门则是继承了安倍晴明血统的家系。应仁之乱(日本西元一四六七年~一四七七年间发生的内乱,影响扩及全国,并成为引发战国时代之开端)时,土御门家把晴明的分灵迁至此祭祀。以后这里的神社便受到历代的天皇保护,并受封为天社宫。我们家的神社在正统性上虽然颇可疑,但好歹也算是祭祀安倍晴明的神社,所以说并非全然没有关系。"

京极堂的另一身份是神主,神社就设在附近的森林中,名称为武藏晴明社。

"总之,这些知识组合起来引导出的结论便是先前所说的内容。这是我了解的事情。名田庄位于山中,刚才鸟口本人也说偏僻,自然不会有太多复杂的东西。有的是神社--贵船、加茂、善积川上、以及天社四大支派,因此我推理--鸟口在这种地方长大,自然曾在神社玩耍过,且他外表看起来不像是完全不玩耍的病弱小孩,当然,这算是大胆猜测,搞不好他实际上并不爱玩,也可能专在山林里玩耍。不过在观察他的表情后,我敢断定我说中了。治愈杉树与旗帜则是从文献上得来的知识。"

听完说明便不觉有任何不可思议的。鸟口也总算合起了嘴,反复说着"原来如此,嗯嗯,这样啊,原来如此啊"似乎深感佩服。

"话又说回来京极堂,讲白了确实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可是你为什么要作这种恶作剧?对初次见面的人太失礼了吧,害我也没能好好帮她介绍一下。"

京极堂又取出另一根香烟放入嘴里,说:"让关口大师介绍反而会产生误会吧,况且你们不正是为这类的事而来?"

鸟口闻言,立刻大喊:"啊啊,那时,也是像现在这样!"

思考速度较慢的我在理解事情之前,鸟口已经先盘起胳膊深思起来了。

"怎么了?什么事啊?鸟口!"

这次换成是我跟不上话题了。

"老师,您怎么还没想到啊,就是御筥神啊。没错吧?中禅寺先生。"

鸟口似手肘轻轻顶了我一下,京极堂总算显露出笑脸来。

"诶,昨天听敦子说鸟口要潜入什么可疑的祈祷师还是算命师的根据地采访,既然关口会特意带鸟口来我这儿,我猜九成九跟那方面有关,所以--"

我总算理解了。

京极堂的推测的却很准,我带鸟口来这里正是希望听听京极堂对于那方面的意见。

"你怎么不管做什么老是先入一步两步,等我们问了你再回答不是很好吗?"

"但这比罗里八嗦地说明更好理解吧?"

"话是没错啦--"

我找不到什么话好讲,情急之下拿了毫无关联的话来反击。

"你们兄妹平时看起来老是在吵架,没想到竟会互通情报,真是一对不能掉以轻心的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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