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尔跟弗农住在距离魏兹伯里一英里远的一间朴素小房子里,弗农看起来很好,皮肤晒成棕色,他冲向乔,热烈地拥抱她。
他们走进一个家具全都罩着布套的房间里,吃了一顿配酸豆酱的水煮羊肉当午餐。
“弗农,你看起来好极了——几乎可说是很帅啦,不是吗,内尔?”
“是制服的关系。”内尔很拘谨地说。
她变了,赛巴斯钦看着她想道。他们在四个月前结婚,这之后他就一直没见到她。对他来说,她原本只是个很一般的、迷人的年轻女孩。现在他把她看成一个独立个体了——从蛹里羽化出来的真正的内尔。
她身上有一种含蓄的光彩。她比过去还要安静,却反倒更加有生气了。毫无疑问地,他们在一起很快乐,他们很少看着对方,然而当他们彼此注视的时候,你会感觉到他们之间交流的某种东西——细致、纤细,却十分明显。
这是很快乐的一顿饭,他们谈到在普桑修道院的旧日时光。
“现在我们在这里,我们四个又在一起了。”乔说道。
一股暖意紧紧包裹住内尔心头。乔把她也算进去了,我们四个,她刚才这么说。内尔记起有一次弗农曾说“我们三个人……”那句话刺痛了她。不过现在那已经过去了,她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这是她所获得的奖赏之一,此刻生命中似乎充满了奖赏。
她很快乐——快乐得吓人,而她原本是不可能这么快乐的。在战争爆发的时候,她本来可能会嫁给乔治。她当初怎么会傻到这种程度,认为除了嫁给弗农以外还有别的事情是重要的?他们现在是多么不寻常地幸福,他说贫穷不要紧又是多么地正确啊。
她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许多女孩子都这么做了——抛下一切、嫁给心爱的男人,不管他有多穷。在开战以后,人们的态度改变了,这背后有一种可怕的隐秘恐惧,人们永远不会把这种恐惧掏出来好好看上一眼。人们唯一能做的,最多只是傲慢地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拥有某样东西。”
她想着:“这世界在改变,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永远会是这样,我们永远回不去了……”
她望着桌子对面的乔。乔现在看起来——非常古怪,而战前大家只会说她……嗯,“不太对劲”。乔到底经历了什么事?那个卑鄙的男人,拉马尔……喔,好吧,最好别去想了。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
乔对她这么好——跟以往的态度大不相同,那时候内尔总是不自在地感觉乔看不起她。或许那时乔是对的,因为她——内尔——是个胆小鬼。
战争很可怕,当然,不过战争也让事情变得单纯了。举例来说,母亲的态度几乎立刻就改变了。当然维里克太太对乔治·切特温德的事感到失望(可怜的乔治,他其实真是个好人,她对他真恶劣),不过维里克太太继续以可敬的常识来处理事情。
“这些战时婚姻!”她肩膀微微一耸,用上这个字眼。“可怜的孩子——你不能怪他们。或许不明智——不过在这种时候,智慧算什么?”维里克太太必须运用所有的技巧与机智来对付债主,她的战果相当好,某些人甚至同情起她来。
如果维里克太太跟弗农不喜欢彼此,他们也都相当成功地掩饰了这个事实,而事实上,他们在婚事之后只碰过一次面。这一切都这么轻松容易。
或许,如果你有勇气,事情就会很容易。或许这就是人生中最大的秘密。
内尔思索着,然后从白日梦中醒来,再度聆听其他人的对话。
赛巴斯钦在说:“我们回伦敦的时候要去探望简。我已经好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了,你有消息吗,弗农?”
弗农摇摇头。
“没有,”他说,“我没有。”
他试着要让口气自然点,不过不太成功。
“她人很好,”内尔说,“不过……呃……相当难懂,不是吗?我是说你永远不太清楚她在想什么。”
“她可能有时候会让人蛮不安的。”赛巴斯钦承认。
“她是个天使。”乔热烈地说道。
内尔注视着弗农。她想着:“我真希望他会说点什么……什么都好……我好怕简,一直都怕她。她是个恶魔……”
“她有可能去了俄罗斯,”赛巴斯钦说,“或廷巴克图或者莫桑比克。简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让人意外。”
“你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乔问道。
“确切的时间吗?喔!大概三周前。”
“就这样?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很久没见到她。”
“感觉上很久啊。”赛巴斯钦说道。
他们开始讲到乔在巴黎工作的医院,然后讲起了迈拉和西德尼舅舅。迈拉非常健康,制作了数量惊人的药用纱布,而且每周在公共食堂里值班两次。西德尼舅舅正要发第二次大财,他开始做炸药生意。
“他早早就捷足先登了,”赛巴斯钦很佩服地说,“这场战争至少要打个三年才会结束。”
他们争论着这一点。“乐观估计半年”的时期已经结束了,但是三年被认为是太悲观的看法。赛巴斯钦谈到炸药,谈到俄国的状态,谈到食物短缺问题,还有潜水艇。他的态度有点独裁,因为他很确定他是对的。
到了五点钟时,赛巴斯钦跟乔上了车预备回伦敦去。弗农跟内尔站在路上挥手目送。
“啊,”内尔说,“就这样了。”她勾住弗农的手臂。“我很高兴你今天能够放假。要是乔没看到你,会很失望的。”
“你觉得她变了吗?”
“变了一点点。你不觉得吗?”
他们沿着马路散步,然后在一条通往丘陵地的路上转弯。
“是啊,”弗农叹息一声后说道,“我想这是免不了的。”
“我很高兴她结婚了。她非常善良,不是吗?”
“喔,是啊。乔总是有颗温暖的心,祝福她。”
他说话时有点心不在焉。内尔瞥了他一眼,回想起他今天相当沉默;大部分时候是其他人在说话。
“我很高兴他们来了。”她又说了一次。
弗农没有回答。她勾紧了他的手臂,感觉到他把自己拉向他身体侧面,可是他继续保持沉默。
天色晚了,空气变得刺人而寒冷,不过他们没有往回走,只是沉默地继续往前走。他们以前也常常这样散步——沉默却快乐。可是今天的静默却不一样,今天的沉默里有了重量,还带着威胁。
突然间内尔懂了……
“弗农!时候到了!你必须去……”
他把她的手拉得更近一些,却没开口。
“弗农……什么时候出发?”
“下星期四。”
“喔!”她站住不动,苦恼之情瞬间贯穿了她。时候到了。她早就知道注定会来,可是她不知道——不是那么清楚——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内尔,内尔……不要这么介意。请不要这么难过。”现在弗农的话全倒出来了。“没事的,我知道一切会好好的。我不会被杀的,我现在不能死,因为你爱我,现在我们这么快乐。有些人在出发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气数已尽,但我不是,我有一种笃定的感觉,我会全身而退。我希望你也感受到这一点。”
她僵硬地站在那里。真实的战争感是它会把你的心脏掏出来,把血液抽出你的血管。她啜泣着抓住他,他把她抱在怀里。
“不会有事的,内尔。我们早就知道会来得很快,而我真的非常渴望上战场——可以说,要不是因为会离开你,我会很乐意去的。你不会希望我在整个战争期间都在英国看守一座桥吧?我们可以期待休假日——我们会有最不得了最美妙的假期。我们会有很多钱,而且可以把它挥霍掉。喔,亲爱的内尔,我知道我不会有事的,因为你爱我。”
她同意他的意见。
“不可能……不可能有事……神不会如此残酷……”
可是她这时想起来,神也让一大堆残酷的事情发生了。
她勇敢地开口了,努力逼回眼泪:“一切都会好好的,亲爱的。我也知道。”
“甚至……甚至如果不是这样……你一定要记得……这一切曾经多么完美……亲爱的,你一直很快乐,不是吗?”
她抬起头吻他的唇。彼此紧抱着,哑口无言,心痛不已……第一次分离的阴影悬在他们头上。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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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回到充满布套的家中时,已愉快地聊着日常琐事,弗农只有一次提及未来。
“内尔,在我离开以后,你会去跟你母亲同住吗?”
“不会,我宁愿待在这里。魏兹伯里这儿有很多事情可做——医院、公共食堂等等。”
“对,不过我不想让你去做那些。你在伦敦比较能够分散注意力,那里总还有剧院之类的。”
“不,弗农,我必须做点事情——我是说工作。”
“嗯,如果你想要工作的话,你可以替我织袜子。我讨厌这些护理工作,我想它是有必要的,不过我不喜欢。你不会想去伯明翰吧?”
内尔非常坚决地说,她不想去伯明翰。
分离时刻真正来临时并没那么吃力。弗农几乎是很随便地吻了她一下。
“唔,别了。打起精神,一切都会好好的。我会尽量多写信,虽然我想上级不会准我们说太多有意思的事。内尔亲亲,好好照顾自己。”
他像不太情愿似的紧抱了她一下,然后几乎是用推的把她推开。
他走了。
她想着:“我今天晚上绝对睡不着了……绝对……”
不过她睡着了,睡得很沉。她进入梦乡时就像进入一个深渊。这是忧心忡忡的睡眠——充满了恐惧与担忧,逐渐消融到精疲力竭的无意识状态中。
她再度醒来的时候,仿佛有一把疼痛的利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她想着:“弗农上战场了。我必须找点事情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