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后,赛巴斯钦接到乔写来的信。
寄自:苏活区圣乔治旅馆
亲爱的赛巴斯钦:
我来英格兰几天。我会很乐意见你。
你的朋友
乔
这封短笺,赛巴斯钦读了又读。他正好回母亲那里准备度几天假,所以短笺寄来时他立刻看到了。他察觉到早餐桌对面母亲注视的目光,而他惊讶地发现,身为人母的她领悟力及反应都很快,他以前就常常这样觉得。对大多数人来说,他的脸是那么深不可测,她却能够解读,就像他读自己手上那张短笺一样轻松。
她开口时,用的是那种稀松平常的语调。
“亲爱的,要再来一点橘皮果酱吗?”她说道。
“不用了,谢谢你,母亲。”他先回答了宣诸于口的问题,然后继续回答她没说出口的问题——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这是乔写来的。”
“是乔啊。”莱文太太说道。她的声音没有透露任何讯息。
“她在伦敦。”
一阵停顿。
“我知道了。”莱文太太说。
她的声音还是什么都没透露,可是赛巴斯钦可以察觉到那里头的情绪骚动;对他来说,母亲简直就像是这样爆发了:“我的儿,我的儿呀!你才刚要忘记她,为什么她还要回来?为什么她不能就放你一马?这女孩不是犹太人、与我们根本无关!这女孩从来就不是适合你的好太太,永远也不会是。”
赛巴斯钦站了起来。
“我想我必须去见她。”
他母亲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我想也是。”
他们都没再多说。母子彼此理解,两人都尊重对方的观点。
赛巴斯钦沿着街道大步而走的时候,才突然想到乔完全没说她是用什么名字登记住宿的。她自称韦特小姐或者拉马尔夫人?当然这不重要,不过这类愚蠢荒唐习俗就是会让人觉得尴尬,找她得用这个或那个名字来询问柜台。而乔就是会这样,完全忽略掉这种事!
但结果是没有任何尴尬状况发生,因为他推着旋转门进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乔。她用快乐的惊呼来迎接他。
“赛巴斯钦!你竟然这么快就收到信!”
她带头走向会客大厅的一个隐密角落去。
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她变了——变得这么多,都快像是个陌生人了。他想,这变化有部分来自于她的穿着。那些衣服极其法国风,非常低调、颜色暗沉又朴素,却完全没有英国味。她的脸也化了很多妆,彩妆改善了那张脸原先的苍白,她的嘴唇红得不可思议,眼角也化了点妆。
他想着:“她看起来好陌生,但还是乔!这个乔却走得老远——远到我们只能勉强跟她搭上线。”
可是他们倒颇为容易就聊开了。可以这么说:双方都伸出小小的触角,就好像要探测分隔彼此的距离有多远。然而隔阂感突然就消失了,优雅的巴黎陌生人融化了,变成了乔。
他们谈到弗农。他在哪里?他从来不写信或告诉别人任何事情。
“他在索尔兹伯里平原——靠近魏兹伯里。他随时都会被派到法国去。”
“而内尔毕竟嫁给他了!赛巴斯钦,我觉得我以前对待内尔相当恶劣,没想到她竟有这种气魄。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我不认为她会有这种气魄。赛巴斯钦,战争不是很美妙吗?我是指它对人产生的效果。”
赛巴斯钦口气平淡地说,他觉得这场战争跟任何别的战争没两样。乔情绪激动地对他开炮了。
“它不一样,不一样的,这你就错了。在这场战争以后会有一个新世界,人类会开始看清一些事情——过去从来没看到的事情:所有的残酷与邪恶行为,还有战争造成的虚耗。这之后人类会全部团结起来,好让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
她涨红了脸、情绪激昂。赛巴斯钦体认到——用他的话来说——战争“抓住”了乔。这场战争确实抓住了很多人。他跟简讨论过、惋惜过这件事。读那些关于战争的文字跟言论时,让他觉得恶心。“一个适合英雄的世界”、“终结战争的战争”、“为民主而战”。但其实一直以来,总是同一套可恶的老勾当。为什么人就是不能说出关于战争的实情?
简与他意见不同。她主张这种关于战争的文字宣传噱头(她同意这确实是噱头)是免不了的,是跟战争分不开的附带现象。这是自然界提供的逃避路线——人必须有虚妄幻想与谎言为堡垒,帮助他们忍受硬邦邦的事实。对她来说,这很值得怜悯,而且几乎是美丽的——人们想要相信事实,却用极端错误的方式来看待它们。
赛巴斯钦则说:“我敢说是。不过这些宣传以后会把这个国家搞得很惨。”
乔激烈的热情让他感到悲伤,还有一点沮丧。但说到底,乔本来就是这样。她的热忱总是热得发烫,但她到底会站在两相敌对阵营的哪一侧,机会是一半一半,事情就是这样。她可能同样轻易地付出激情拥护和平主义、狂热地拥抱着殉难者。
她现在控诉似的对赛巴斯钦说道:“你不会这么想!你认为一切都会跟过去一样。”
“世界上一直都有战争,而战争从来就没有带来多大的改变。”
“对,但这一次是完全异于以往的战争!”
他忍不住露出微笑。
“我亲爱的乔,事情如果发生在我们身上,那就是不一样。”
“喔!我跟你说不下去了,就是有像你这样的人……”
她住口了。
“对,”赛巴斯钦鼓励她说下去,“像我这样的人……”
“你以前不是那样的。你以前有理念,现在却……”
“现在我埋在钱堆里,”赛巴斯钦严肃地说道,“我是个资本家,每个人都知道资本家是自私的猪猡。”
“别瞎说。不过我确实觉得钱相当地……嗯,让人窒息。”
“是的,”赛巴斯钦说,“这样讲很真确,不过问题在于钱对人的影响。我会很同意你所说的:贫困是一种蒙福的状态;从艺术的角度来说,这可能就像花园里的肥料一样宝贵。可是要说因为我有钱,我就不适合预测未来,特别是战后可能会有的状态,那就是无稽之谈了。就因为我有钱,我的判断更有可能比一般人精准。金钱跟战争非常有关系。”
“对,不过因为你完全从钱的角度来考量,你就说永远会有战争。”
“我并没有这么说。战争总有一天会消失——大概再过个两百年吧。”
“喔!那你是承认,到时人类可能会有更纯净的理想了?”
“我不认为这跟理想有什么关系。这可能是交通运输的问题;一旦飞行成为常态,就等于让国与国合而为一了,就好像‘前往撒哈拉沙漠的空中巴士,每周三跟周六行驶’,国与国之间距离变近了,彼此成为伙伴,贸易将有革命性的改变。从各方面来看,世界会像是缩小了,人们早晚会把各国看成像是郡县一般的地方。我不认为那些老生常谈的‘四海皆兄弟’是从美好的理念里发展出来的——那会是一种常识层面上的简单事实。”
“喔,赛巴斯钦!”
“我惹恼你了吧?我很抱歉,乔。”
“你什么都不相信。”
“唔,你明知你自己才是无神论者啊,虽然那个词已经退出流行了,我们现在会说我们相信着什么!我相信耶和华,可是我知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而且你错了,我相信美,相信创造,相信像弗农的音乐那样的事物。从经济层面来说,我实在看不出它们有什么价值,然而我确定它们比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东西都重要。我甚至准备好(偶尔)为了它们浪掷金钱。对犹太人来说,这样很多了!”
乔忍不住笑出声。然后她问道:“你给《塔里的公主》怎样的评价?赛巴斯钦,说实话吧。”
“喔,还蛮像是一个在学步的巨人——一场没有说服力的演出,然而它的确是与众不同的。”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会,我十分确定。只要他没有在这场该死的战争里送命就好。”
乔打了个冷战。
“这好可怕,”她喃喃说道,“在巴黎的医院里工作时,人会看到某些事情。”
“我明白。如果他只是受伤或残废了还不打紧——不像小提琴家,失去右手就完蛋了。身体残缺无所谓,只要他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就行,这么说很残酷,可是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但是有时候……就算那样……”她没有把话说完,就改用另一种口气说话,“赛巴斯钦,我结婚了。”
就算体内有某个东西让他痛得一缩,他也没表现出来。
“你结婚了?亲爱的,拉马尔离婚了?”
“不。我离开他了,他是个混蛋——一个混蛋,赛巴斯钦。”
“不难想象。”
“我并不感到后悔。人总得过自己的人生——去取得经验,这远比从人生中退缩来得好,迈拉舅妈就无法了解这种事。我不会去亲近伯明翰那些人,我不会为自己所做的事觉得羞耻或后悔。”
她不驯地凝视着他,而他回想起普桑修道院树林里的乔。他想着:“她还是一样,冥顽不灵、叛逆又可爱。那时候就看得出她会做这类事情。”
他温柔地说道:“我只为你一直不快乐感到遗憾。因为你一直不快乐,不是吗?”
“那很恐怖,不过我现在已经找到我真正的人生了。医院里有个受重伤的男孩,他们得替他打吗啡止痛。他退役了——虽然身体康复,但已经不适合服役。不过吗啡让他上瘾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两周前要跟他结婚,我们要一起对抗这个问题。”
赛巴斯钦说不出话来。这完完全全是乔的作风,可是看在老天的分上,她为什么不能找个有残疾的人就好?染上吗啡瘾的状况会很可怕。
一股突如其来的刺痛贯穿他全身,就好像他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他和乔走上了相反的方向——乔置身于无法实现的理念与落水狗之间,他则继续往上爬。当然,他有可能会在战争中阵亡,但不知怎么他不觉得会这样,他几乎能确定自己连古典战争画里的那种伤都不会有。他笃定自己会全身而退,还可能得到一点普通程度的荣誉;而且他会回到他的事业中,组织它们,让它们重现活力;在这个不能容忍失败的世界里,他会成功——卓越地成功。他爬得愈高,就离乔愈远。
他心酸地想着:“女人会愿意把你从泥淖中救出来,却不会来到山巅陪伴你;然而你在那里可能寂寞得要死。”
他不太知道要对乔说什么,让她沮丧没什么好的,这可怜的孩子。他相当轻描淡写地问道:“你的夫家姓什么?”
“瓦尼耶。你一定要找个时间见见弗朗索瓦。我是回来处理一些烦人的法律事务,你知道吗,我父亲在一个月前过世了。”
赛巴斯钦点点头。他听说过韦特上校的死讯。
乔继续说下去。“我想见见简,也想见弗农跟内尔。”
事情讲定了,隔天他会载她去魏兹伯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