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原本不知道。简跟我在二等舱,当然我们也没去看乘客名单。对,内尔跟乔治·切特温德也在船上,如果你刚才没打断我,我正要告诉你这件事。出事了——就像梦魇般——没有时间套上救生圈什么的。我攀在一根柱子之类的东西上面,靠它撑住自己,以免掉进海里。
“然后她们沿着甲板滑过来,那两个人……就朝着我身旁滑过来,往下溜……愈来愈快……海面就在底下等着。
“直到内尔滑过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也在船上……她往下滑向毁灭……而且大喊着‘弗农’。
“我告诉你,在这种场合,人是没有时间思考的,只能靠本能动作。我可以抓住她们其中的一个……内尔或简……
“我抓住了内尔,抱住了她,像死神似的紧抓着她不放。”
“那简呢?”
弗农轻声说道:“我还记得她的脸……她注视着我……就在她往下落入那绿色的漩涡时……”
“我的天啊……”赛巴斯钦声音嘶哑地说道。
然后在突然之间,他平时的淡漠不见了。他像公牛似的低吼着。
“你救了内尔?你这可恶的笨蛋!你救了内尔,却让简溺死,这算什么?内尔连简的小指指尖都不值,你真该遭天谴!”
“我知道。”
“你知道?那……”
“我告诉你,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事情——是某种盲目的本能抓住了我……”
“你该遭天谴……你该遭天谴……”
“我确实遭天谴了,你不必担心。我让简溺死了——而我爱她。”
“爱她?”
“对,我一直爱着她……我现在看出来了……一直如此。一开始我怕她,是因为我爱上了她。那时的我是个懦夫,就像在其他各方面一样企图逃避现实。我抗拒她——她对我所具有的那种力量让我觉得羞愧……我让她经历了地狱……
“现在我要她,我要她……喔!你会说,这就像是我一旦得不到某样东西,就会想要它了——或许这是真的吧,或许我就像那样……
“我只知道我爱简,只知道我爱她,而且她永远离开我了……”
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用正常的声调说话:“我想工作。赛巴斯钦,出去吧,你是个好人。”
“我的天,弗农,我没想过我有可能会恨你……”
弗农重复说道:“我想工作……”
赛巴斯钦转过身去,离开了房间。
❁
弗农纹丝不动地坐着。
简……
像这样受苦,这么想要某个人,是很可怕的……
简……简……
是的,他一直爱着她。在第一次见面以后,他就一直无法避开她,在某种比他更强大的力量牵引下,他被她吸引了……
傻瓜跟懦夫是会害怕的——永远都在怕,害怕任何深刻的真实——害怕任何强烈的情绪。
而她早就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而且无法帮助他。她曾说过:“在时间中分离。”第一次碰面的晚上,在赛巴斯钦的派对里,她曾经唱过:
我在那里见到仙女,
有着修长雪白的手和淹没一切的秀发……
淹没一切的秀发……不,不是那个。她竟然唱过那首歌,真是诡异。还有那个溺水女子的雕像……那也很诡异。
她那天晚上唱的另外一首歌是什么?
我失去了我的爱人——她死了
她带走了我最后仅存的爱,永远地
他失去了普桑修道院,失去了内尔……
但失去简,对他等于是失去“我最后仅存的爱”。
在他的余生里,他只看得见一个女人——简。
他爱简……他爱她。
然而他折磨她、轻视她,最后抛弃了她,把她丢给邪恶的绿色大海……
南肯辛顿博物馆里的雕像……
神啊,他绝对不能想那个……
不——他会去思考每件事情,这回他不会逃开了。
简……简……简……
他想要她……简……
他永远无法再见到她了。
他现在失去了一切……一切……
在俄罗斯的那些天,那些月,那些年……浪掷的岁月……
他是傻瓜——在她身边生活,把她搂在怀里,还有所有恐惧的时刻……恐惧着自己对她的热情……
古老恐怖的野兽……
突然之间,在想到野兽的时候,他知道了。
知道自己终于踏上了命定之路。
❁
这就像他从泰坦尼克号音乐会回来的那天,这就是他那时所看到的;他称之为灵视,因为那似乎不只是声音。视觉跟听觉是一体的——声音的曲线与盘旋——上升、下降、返回。
而现在他懂了——他有了关于技术性的知识。
他把纸张抓过来,迅速写下简单潦草的象形文字,一种狂热的速记。庞大的、需费时数年的工作在他面前展开了,不过他知道,他将来永远不会再重新捕捉到那灵视最初的新鲜与清晰……
一定是这样,还有那样……金属的完整重量……铜管乐器,世界上所有的铜管乐器。
还有那些新的玻璃声响,像铃铛般的清澈……
他很快乐……
一小时过了,两小时过了。
有一刻,他从这狂热中脱离出来,记起了——简!
他觉得想吐,觉得羞愧。他甚至不能为她哀悼一个晚上吗?他利用他的悲伤、欲望,把这些转化成声音的语汇,在这种方法之中,有某种低贱、残酷的成分。
身为一个创造者就是这样:残酷无情地利用一切……
而像简这种人就是牺牲者……
简……
他觉得自己被扯成两半——强烈的苦痛与狂野的欣喜。
他想着:“或许女人怀孕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接着他再度俯身向纸张,狂热地书写着,每写完一张就把它们扔到地上。
他没有听见门被打开了。有个女人穿着洋装窸窸窣窣地走来,他也充耳不闻。直到一个小而恐惧的声音说了“弗农”,他才抬起头。
他费力地驱散自己脸上那种心有旁骛的表情。
“哈啰,”他说,“内尔。”
她站在那里,扭着手,脸色苍白而凄凉。她用上气不接下气的气音说话。
“弗农……我发现……他们告诉我你在哪里……所以我来了……”
他点点头。
“是,”他说,“你来了?”
双簧管……不,拿掉双簧管。这个音符太柔和了——这里必须刺耳、厚颜无耻,但是竖琴,对了,要竖琴那种液态流动性——就像水——用水来当成一种力量的来源。
真烦人——内尔在说话,他必须听。
“弗农……在那样恐怖的死里逃生以后,我知道了……唯一重要的事情是爱。我一直都爱你。我回到你身边了,这次是永远的。”
“喔!”他回答得很蠢。
她靠过来把手伸向他。
他望着她,就好像从很远的距离遥望着她。说真的,内尔异常地美丽,他可以清清楚楚看出他本来为什么会爱上她。怪的是,他现在一点都不爱她了。这一切是多么尴尬。他真希望她走开,让他继续做他的事。
长号怎么样?加个长号可以有所改进……
“弗农……”她的声音很尖锐,充满恐惧,“你不再爱我了吗?”
实话实说才是最好的。他用一种怪诞而正式的有礼态度说道:“我实在很抱歉,恐怕我……我不爱你了。你知道我爱的是简。”
“你在生我的气……因为那个谎言,关于……关于那个孩子……”
“什么谎言?什么孩子?”
“你根本不记得吗?我说我怀孕了,那不是真的……喔,弗农,原谅我……原谅我……”
“内尔,那其实没关系的,你不要担心,我确定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乔治是个好得不得了的人,而且你跟他在一起其实最快乐。现在呢,看在老天的分上,请快走吧。我不想显得很粗鲁,不过我现在忙得要命,如果我不把这件事情搞定,灵感会跑掉的……”
她瞪着他看。
然后她慢慢地朝门口走去。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把双手伸向他。
“弗农……”
这是绝望之中的最后一声哭喊。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只是不耐烦地摇摇头。
她出去了,把门关上。
弗农宽心地叹了口气。
现在没有任何东西会打扰他工作了……
他伏向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