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当玛塔再次回来时,她说,“你认为我的毛茸茸的羔羊怎么样?”
“帮我找到他,你实在太好了。”
“没必要找,他一直碍手碍脚的。他几乎住在戏院里。《乘风破浪》这部戏,他肯定已经看过五百遍了。他不是在阿塔兰塔的更衣室,就是在前台。我希望他们能结婚,这样就会少见面了。他们甚至没有同居,呃。非常纯洁的浪漫曲。”
她把“女演员”的声音压低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他们在一起相当甜蜜,与其说他们是恋人,还不如说是一对双胞胎。他们绝对地相互信任,双方互相依赖成为一个固有的整体。就我所见,他们从来不会争吵不休——甚至没有口角。就像我说的那样,一段浪漫曲。是布伦特带给你的吗?”
她有些拿不准地用手指戳了一下奥利芬特的那本大部头书。
“是的,他放在了门房那儿。”
“看起来非常难消化。”
“有点倒胃口,比如说。一旦你吞下,就很容易消化了。给学生读的历史,写得事无巨细。”
“啊!”
“至少我已经发现可敬而神圣的托马斯·莫尔爵士从哪儿得到理查的描述了。”
“是吗?从哪里?”
“从一个叫约翰·莫顿的人。”
“从没听说过他。”
“我也没听说过,不过那是我们无知。”
“他是谁?”
“他是亨利七世时期的坎特伯雷大主教,理查的死对头。”
如果玛塔能吹口哨,她会用口哨来评论。
“如此看来,那就是可靠的消息来源!”她说。
“他就是第一手消息来源,并且后来所有的叙述都以他的叙述为基础。基于他的叙述,霍林斯赫德塑造了理查的历史。基于他的叙述,莎士比亚塑造了理查这一角色。”
“如此看来,这是理查的冤家对头写的版本。我过去倒不知道。为什么圣托马斯爵士转述莫顿的叙述,而不转述别人的?”
“不管转述谁的,都是都铎王朝的版本。不过他转述莫顿的叙述,似乎是因为他小时候一直住在莫顿家里。当然莫顿一直‘参与’,作为目击者,他的叙述是第一手资料。因此莫尔很自然地记下了他的版本。”
玛塔用她的手指又戳了奥利芬特的大部头书一下。“你这本枯燥的大部头历史书呢?承认那是有偏见的版本吗?”
“奥利芬特?仅仅是含蓄地承认。说实在的,他对理查很是混乱。自己也觉得可悲。在同一页中,他说理查是令人敬佩的行政官和将领,口碑很好,沉着稳重,生活讲究,和新贵伍德维尔家族(王后的亲戚)相比,他备受人们的欢迎。又说理查‘全然寡廉鲜耻,为王位在握而随意大肆杀戮’。在某一页,他勉强说:‘有一些理由让我们推测,他不是没有良知。’在后面的一页就转述莫尔对理查的描述,一个饱受自己的行为折磨、夜不成寐的人。诸如此类的。”
“那么你那本乏味的奥利芬特大部头书更喜欢红玫瑰?”
“哦,我不那样认为。我认为他并没有刻意地偏袒兰开斯特家族。尽管现在我想起,他对亨利七世篡权很宽容。我不记得他在哪儿曾直言不讳地说,亨利根本没有资格当英国的国王。”
“谁把他推上王位的?我的意思是说亨利。”
“兰开斯特家族的残余势力和新贵伍德维尔家族的支持,我想,还有因男孩们被杀而掀起的举国叛乱。很明显,任何静脉里带有一点兰开斯特鲜血的人都会这么做。亨利自身足够精明,首先打着‘征服’的旗号夺取王权,其次才是他的兰开斯特血统。他的母亲是爱德华三世第三个儿子的私生子的继承人。”
“关于亨利七世,我只知道他非常富有,并且非常吝啬。在精彩的吉卜林(1)故事中,他册封了一名工匠为骑士,不是因为他做出了精美的作品,而是帮他节省了旋涡形彩纹的费用。你知道吗?”
“用挂毯后面的一把锈剑。你一定是少数几个知道他们这篇吉卜林故事的女人。”
“哦,我在许多方面都是个极不同寻常的女人。这么说,和以前相比,你对理查的人格并没有进一步的发现?”
“是这样。上帝保佑,我和卡斯伯特·奥利芬特爵士一样疑惑不解。我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在于,我知道我搞糊涂了,而他似乎并不知道。”
“你经常和我的毛茸茸的羔羊见面吗?”
“自打和他第一次聊天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三天前的事了。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为他的诺言后悔了。”
“哦,不。我确定他不会。忠诚是他的标语和信条。”
“和理查一样。”
“理查?”
“他的座右铭是‘忠贞不二’。”
此时,门外传来试探性的细微敲门声。布伦特·卡拉丁应格兰特的邀请出现了。像往常一样,他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轻便大衣。
“哦!我看来打扰你们了。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哈洛德小姐。我在走廊那边遇到自由女神,她似乎以为您独自一人,格兰特先生。”
格兰特毫不费力就猜出了自由女神是谁。玛塔说她正要走,不管怎样,眼下布伦特是更受欢迎的访客。她愿意让他们追捕一个杀人犯的鬼魂而不打扰他们。
布伦特礼貌地向她鞠躬,直到她走出门口。他后退坐在客椅上,带着一个英国人才会有的、在女士离桌后回到自己位子上时面露的完全一样的神情。格兰特不知道这位受女性支配的美国人,专心地参加男人聚会,是否还能潜意识地感到宽慰。当布伦特问到奥利芬特的进展时,他回答说,他发现卡斯伯特爵士简直清醒得令人钦佩。
“我已经偶然发现了谁是猫,谁是老鼠。他们全是王国可敬的骑士。威廉·凯茨比和理查·拉特克利夫(2)。凯茨比是下议院的发言人,而拉特克利夫是苏格兰和平委员会的委员。真是奇怪,这些词语的发音怎么会变成恶毒的政治押韵诗了?猪当然是指理查的徽章,白公猪。你常去我们的英国酒吧吗?”
“当然,我认为,这就是干您这一行比我们更胜一筹的原因之一。”
“看在啤酒的分上,探究公猪就免了吧。”
“我可还谈不上原谅,不过打个折扣吧,是不是可以这样说?”
“你真是宽宏大量。好吧,你还有什么东西得打折扣的。他哥哥是美男子,而他却是个驼背。由于二人的对比,所以你推测理查憎恨他哥哥,据卡斯伯特爵士说,驼背是虚构的,他萎缩的手臂亦然。他的手臂并没有明显的畸形。至少并不要紧。他的左肩比右肩低。我说完了。你找出和他同时代的历史学家是谁吗?”
“一个都没有。”
“根本没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您说的那种。有一些属于和理查同一时期的作家,不过他们都在理查死后才写。他们都支持都铎王朝。这就把他们排除在外了。一名和他同时代的修道士用拉丁文写了一本编年史,不过我还没能拿到书。然而我发现了一件事情:《理查三世本纪》的作者名为托马斯·莫尔,并不是因为莫尔撰写了它,而是因为在他的文献中发现了这些手抄本。那是未完稿的传记副本,而以完稿的形式出现在其他地方。”
“很好!”格兰特饶有兴致地斟酌道,“你的意思是说,摩尔拥有的是手抄本的副本?”
“是这样。手抄本,他大约三十五岁时抄写的。印刷术普及前,当时抄一本书的副本是常事。”
“原来是这样。如此说来,如果资料像以前一样源自莫顿,这份手抄本就很可能出自莫顿之手。”
“没错。”
“那肯定会导致——缺乏识别力。像莫顿那样的野心家背地里造谣一点儿也不会脸红。你知道莫顿吗?”
“不知道。”
“他早先是一名律师,后来成为教会人士,是记录在案的、监管好几个教堂的神职人员。他选择支持兰开斯特一方,并一直为其效劳,直到爱德华四世已明显稳操胜券。他才向约克一方讲和,而爱德华让他当上了伊利主教。而且天晓得他下辖多少个教区。不过理查继位后,他最先支持伍德维尔家族,后来又支持亨利·都铎,最后作为亨利七世的大主教,戴上了红衣主教的主教帽——”
“等一下!”小伙子开心地说,“我当然知道莫顿。他是‘莫顿之叉’的那个莫顿。”
“一个人生活简朴,则说明他有大量的积蓄,因此要拿出一部分钱财向国王进贡;一个人生活奢华,则说明他必然收入优厚,因此也应该拿出一部分钱财向国王进贡。(3)”
“没错。就是这个莫顿。他是亨利七世最出色的夹钱的夹子。并且我刚想到一个他憎恨理查的理由。早在男孩们遇害前,莫顿就对他恨之入骨了。”
“什么事?”
“爱德华从路易十一那里收受了大笔的贿赂,而不光彩地与法国媾和(4)。理查为此义愤填膺——这真是一件可耻的事——而洗手不干了,包括拒绝了一大笔现金补偿。可莫顿却极力支持双方的交易和兑现。实际上,他还从路易那里领年金,一笔不菲的年金,一年两千克朗。我想理查的评论直言不讳,好听不到哪里去,即便是对携带上等的黄金追着让他收的人。”
“是这样。我想不会。”
“与随和的爱德华相比,在固守道德观念的理查的手下当差,莫顿自然不会得宠。因此即便没有谋杀,他也会站在伍德维尔一方。”
“关于谋杀——”小伙子顿了一下,说道。
“什么事?”
“关于谋杀,谋杀那两个男孩——真奇怪,没人谈论过吗?”
“你说清楚点儿,没人谈论过什么?”
“过去三天来,我一直在浏览同属一个时期的文献、信之类的。根本没有提过这件事。”
“或许他们害怕。那是一个谨慎不会吃亏的时代。”
“是这样。不过我会告诉您一件更奇怪的事。您知道吗,在博斯沃思一役后,亨利带了一份褫夺理查公权的法案,我的意思是说提交给议会的法案。好吧,他控告理查残暴、专制,却根本没提谋杀男孩们的事。”
“什么?”格兰特大吃一惊。
“是的,您看起来很吃惊。”
“你确定?”
“十分确定。”
“可是在博斯沃思战役后。亨利立即抵达伦敦并占领了伦敦塔。如果男孩们失踪了,他不立即把真相公之于众,这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他手中的王牌。”
他躺在床上,吃惊地沉默了一会儿。窗子上的麻雀仍然大声吵闹着。“我无法理解,”他说,“男孩们失踪的证据可处以理查死刑,而亨利却疏忽了,会有什么靠谱的解释吗?”
布伦特把他的一双长腿移到一个更为舒服的位置。“只有一种解释,”他说,“那就是男孩们并没有失踪。”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而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
“哦,不,太荒唐了,”格兰特说,“一定还有什么平淡无奇的理由,我们没能看到而已。”
“比如,什么理由?”
“我不知道,我没时间考虑。”
“我已经考虑了差不多三天了,仍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除了当亨利接管伦敦塔时,男孩们是活着的结论,一切都不符合事实。褫夺理查公权的法案完全是不择手段,它指控理查的追随者们——叛国罪,他们是神圣的国王为抵抗入侵者而作战的忠臣良将。亨利写进法案中的每一项指控,理查都可能有希望脱罪,而最不利的指控是常见的残忍和暴政,甚至没呈交男孩们被杀的诉状。”
“太不可思议了。”
“简直难以置信。不过那是事实。”
“这意味着根本就没有同时代的指控。”
“差不多是这样。”
“但是——请等一等。泰瑞尔因谋杀男孩们的罪行而被吊死。事实上,他死前招供了。等一等。”他伸手拿起奥利芬特的书,以最快的速度翻着找那一页的位置,“在这里某处有一整段的描述,毫无秘密而言,连自由女神都知道。”
“谁?”
“你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个护士。是泰瑞尔杀的,他被判谋杀罪,行刑前认罪了。”
“那么,是亨利接管伦敦的时间吗?”
“稍等一下。找到了。”他浏览着段落,“不是的,那发生在1502年。”
他突然意识到他刚刚说了什么,以一种新鲜而迷惑的语气重复道:“在——1502年。”
“可——可——可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