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差不多二十年以后了。”
布伦特摸索着他的烟盒,取出来,然后又匆忙地把它收了起来。
“你想抽就抽吧,”格兰特说,“我需要一杯上等的烈酒。我想我的脑袋不灵光了。我的感觉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游戏前,被人蒙住眼睛转圈一样。”
“是这样,”卡拉丁抽出一枝香烟,把它点燃说,“完全一抹黑,不仅仅是有点儿头晕目眩。”
他坐在那里,凝视着那些麻雀。
“四千万本教科书不可能出错。”格兰特过了一会儿说。
“不可能出错吗?”
“嗯,不会!”
“我曾经那么想过,可现在不那么肯定了。”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儿突然成为怀疑主义者了?”
“哦,动摇我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事?”
“一桩名为波士顿大屠杀(5)的小事件。您曾经听过吧?”
“当然。”
“嗯,当我在大学里查资料时,十分偶然地发现,波士顿大屠杀包括暴民向一个岗哨投掷石头。总共四人伤亡。格兰特先生,我小时候所受的教育是波士顿大屠杀。想起那件事,我二尺一的胸中常常怒火膨胀。一想到英军用枪扫射无助的平民,我鲜红的血就会沸腾。当我发现事实上不过是一场斗殴,您无法想象我有多么震惊,还不如当地新闻中美国任何一场罢工中警察和罢工者的冲突严重。”
由于格兰特没搭腔,他眯着眼睛,背着光注视着格兰特,想看看格兰特的神情。可是格兰特却凝视着天花板,好像凝视着正在形成的图案一样。
“这就是我要研究这么多的部分原因。”卡拉丁不由自主地说,他又靠在座位上,继续注视着麻雀。
不久,格兰特伸出手,一言不发,卡拉丁给了他一支烟,为他点上。
他们默默地抽着烟。
是格兰特打断了麻雀们的表演。
“汤尼潘帝。”他说。
“那是怎么一回事?”
可格兰特的思绪仍然在远方飘荡。
“毕竟,我在工作中也见过这样的事,是不是?”他不是对着卡拉丁,而是对着天花板说,“这是汤尼潘帝。”
“汤尼潘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布伦特问,“听起来像是专利药品。您的孩子身体不好吗?小脸发红,脾气暴躁,四肢容易疲劳吗?给他吃点儿汤尼潘帝,保证药到病除。”可是格兰特没有回答。“好吧,那您就藏着掖着您的汤尼潘帝吧。我不稀罕。”
“汤尼潘帝,”格兰特说,仍然是梦游的声音,“是南威尔士的一个地方。”
“我早就知道是某种药。”
“如果你去过南威尔士,你就会听说,在1910年,政府动用军队扫射为争取权利而罢工的威尔士矿工。你可能听说过当时的内政部长,温斯顿·丘吉尔,为此负责。你会被告知,南威尔士永远不会忘记汤尼潘帝!”
卡拉丁收起了轻佻的腔调。
“而事实大相径庭?”
“实际上,真相是这样的。朗达谷地区较为粗鲁的一帮人完全失控了,商店遭到洗劫,财产遭到毁坏。格拉摩根郡的警察局长要求内政部派兵保护臣民。如果一个警察局长认为情况已经严重到需要向军队求助的程度,那么内政部长在这一点上别无选择。
但想到军队面对一群暴徒而不得不射击的可能性,丘吉尔感到恐惧,因此他终止了军队的行动,而是改派了极其普通的、可靠的首都警察。除了卷起来的胶布雨衣之外,他们没带任何武器。军队作为预备队被集结,不过和暴民接触的全是赤手空拳的伦敦警察。整个事件中,唯一的流血是有一或两个人流了鼻血。内政部长还因这次‘前所未有的干预’在下议院受到严厉的批评。那就是汤尼潘帝。那就是叫威尔士人永远难忘的军队镇压。”
“是的,”卡拉丁斟酌说,“是这样,那几乎和波士顿事件类似。有人为了一种政治目的而把简单的小事无限地夸大。”
“重点不是这两件事类似,重点是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是瞎编的故事,然而没人反驳,现在已经永远无法推翻了。一个完全不真实的故事,逐渐变成传说,而知情者却袖手旁观,什么也不说。”
“确实,十分有趣,有趣极了。就是这样创作的历史。”
“没错,这就是历史。”
“这给我提供了研究方法。毕竟任何事情的真相根本并不在于某个人对此的描述,而在于当时所有琐碎的证据。一份报纸上的一则广告,一栋房子的买卖契约,一枚戒指的价格。”
格兰特继续凝视着天花板,麻雀们的喧闹声又回到了房间。
“什么使你感到好笑?”格兰特说,终于转头并且注意到访客脸上的表情。
“这是我第一次看您像一个警察。”
“我感觉我符合一个警察的特点。我符合警察思考的特点,我自问每个警察在侦破每个谋杀案时都会问的问题:谁受益?不过我现在第一次想起,说理查除掉男孩们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的王位更安全。这种圆滑的推测是扯淡。假设他除掉了男孩们,在他和王位之间,还隔着男孩们的五姐妹。更不必说乔治的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了。乔治被剥夺了公民权和财产,他的儿子、女儿的继承资格被禁止。不过我认为被剥夺的公民权及财产可以被撤销,或者被废除,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如果理查的继承权不牢靠,那些人的存在都会威胁到他的王位。”
“那么那些人都比他活得长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要查出真相。男孩们的姐姐必定还活着,因为她作为亨利的妻子而成为英国王后。”
“听着,格兰特先生,让我们从头开始查吧。不用史书,或不用现代的版本,或任何人对任何事情的任何看法。真相不在叙述中,而在簿籍里。”
“说得真动听,”格兰特称赞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一切。书面形式的历史未必是真实的历史。真实的历史在服装账簿,税收中拨给王室的费用开销,私人信件,遗产名册里。如果有人坚持认为伍斯特女士从来没有生过孩子,而您却在账簿里发现一个账目:‘为吾妻在米迦勒节(6)前夜所产的之子:五码蓝色缎带,四便士半。’那么可以相当合理地推断这位女士在米迦勒节前夜生过孩子。”
“是这样。我明白了。好吧,我们从哪里开始?”
“您是案件的调查者,我只不过是查资料的。”
“你是研究人员。”
“谢谢,您想知道什么呢?”
“呃,首先要了解本案的主犯对爱德华之死的反应,我的意思是说爱德华四世。这会很管用,甚至可以说有启发作用。我是说,爱德华意外死去,他的死一定让每个人措手不及。我想知道有关人士的反应。”
“那简单易懂。我认为,你是指他们的行为,而不是他们的想法。”
“是这样,当然。”
“只有历史学家才会告诉你他们的想法,研究人员只讲行为。”
“我想知道的就是他们的行为。我一直相信事实胜于雄辩。”
“顺便提一句,当理查听到他哥哥的死讯后,圣托马斯爵士说理查做了什么?”布伦特想知道。
“圣托马斯爵士(约翰·莫顿的化名)说,理查忙着迷惑王后,劝她不要派大批的护卫去护送来自勒德洛的王子,其间,他策划了一场阴谋,埋伏在勒德洛到伦敦的途中绑架王子。”
“那么,根据圣贤莫尔的说法,理查一开始就想取代王子了。”
“哦,是这样。”
“好吧,我们至少应该查明他们的位置和行为,看看我们能否推理出他们的意图。”
“确切地说,那就是我想要的。”
“警察先生!”这个小伙子嘲笑说,“15号下午5点和晚上您在哪里?”
“这行得通,”格兰特向他保证道,“肯定行得通。”
“好吧,我也要离开去工作了。我一得到您要的资料就马上过来。非常感谢您,格兰特先生。这比农民的题材好多了。”
他飘然离去,消失在冬日傍晚暮色中。他裙裾一样的大衣给他清癯的身影增添了学者的举止和气派。
格兰特打开台灯,仔细观察着光影映照到天花板上的图案,好像他从来没有看过一样。
这个小伙子随意就推给他一个独特且有吸引力的问题。令人意外又让人困惑。
没有对理查同属一个时代的指控,可能会有原因呢?
亨利甚至并不需要理查本人应负责的证据。男孩们在理查的庇护下。当亨利接管伦敦塔时,如果他们都不见了,那么把泥涂在死对头身上,比乏味地指控他残忍和暴政要好得多。
格兰特吃着晚饭,一度食之无味,不知道吃了什么。
直到亚马孙拿走他的托盘,亲切地说:“好啦,真是非常好的迹象。两个炸肉饼都吃得一点不剩!”他才意识到他刚刚吃了晚饭。
接下来的一小时,他注视着映照在天花板上灯光的图案,脑海中仔细推敲着这件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寻找可能指示进入问题核心的某个细微破绽。
最终,他把注意力完全从这个疑案上移开。当一个难题证实无懈可击而无法切实解决时,他习惯这样做。如果他延期解决一件棘手的案子,明天,他漏掉了的点可能就会出现。
他寻找着能别让他再回想褫夺公权法令的东西,结果他看到一堆没拆的信。来自各种各样的人寄来的友好的祝福信,包括一些惯犯。真正令人喜爱的惯犯都是守旧的类型。他们逐渐变得越来越少了。他们的位置已经被鲁莽的年轻恶棍取代。
这些年轻人,在他们利己的灵魂里,没有一点人性。他们像自负的傻小子一样无知,像圆锯一样无情。老职业扒手的个性容易和任何职业里的人员一样,并且一点也不邪恶。他们安静,有点宅,对家庭度假感兴趣,并且关心孩子的扁桃腺。要么就是脾气古怪的单身汉,整天沉迷于养鸟、二手书店或复杂而绝对可靠的投注系统。这些就是守旧的类型。
现代的恶棍没一个会写信说,他对一个“侦探”赋闲在床感到遗憾。现在已经不干哪一个“勾当”了。一个现代的恶棍从来不会有这种念头。
躺在床上写信是苦差事,因此格兰特唯恐避之不及。可是,那堆信最上面的信封显示是他表妹劳拉的笔迹,要是她收不到回信,她会心急火燎的。劳拉和他小时候一起度暑假。整个苏格兰高地的夏季,他们互相已经有点暗生情愫,这成为他们之间剪不断的纽带。他最好给劳拉写封便信,说他还健在。
他又微笑着读了一遍她的信,耳朵听到了图利水域的声音,眼睛看到了流水,他能闻到冬日苏格兰高地的旷野的甜丝丝、冷冰冰的味道,有一会儿,他忘了他是在医院里的病人,正过着不适、无聊且幽闭恐惧的生活。
“帕特让我代他向你致意。他九岁了。他说:‘告诉艾伦,我要求见到他。’等着你趁着病假过来,他向你展示一些他自己的发明。得知苏格兰人把查理一世(7)出卖给英格兰人后,他目前在学校有点儿不痛快,决定不再属于这样的国家。我明白,他因此一个人进行了抗议抵制苏格兰所有东西的罢工,不学苏格兰历史,不唱苏格兰歌,不去背与这个应受职责的国家有关的地理。昨晚上床前,他宣布他决定要申请挪威国籍。”
格兰特从桌子里取出信纸,用铅笔写道:
最亲爱的劳拉,如果你知道理查三世并没有杀害塔中王子,会不会惊讶得受不了呢?
你永远的
艾伦
附言:我差不多又健康如初了。
————————————————————
(1)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营房谣》《七海》,小说集《生命的阻力》和动物故事《丛林之书》等。1907年吉卜林凭借作品《基姆》获诺贝尔文学奖,当时年仅42岁,是至今为止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译者注
(2)凯茨比的英文是Catesby,拉特克利夫的英文名是Ratcliffe,各取前面三个字母,分别是猫和老鼠的意思。——译者注
(3)莫顿曾任亨利七世的财政大臣。他认为:“如果一个人深居简出,那他一定节省并有大量积蓄,因此可以负担得起税收。而如果一个人生活富裕,那么明显他也可以有钱交税。”简而言之,富者有钱纳税,穷者未必真穷,都需向国王纳税。——译者注
(4)1474年,大胆的查理(勃艮第公爵)在南锡战役中死于受路易十一支持的瑞士人之手。路易十一随即兼并了勃艮第公国。1475年,路易十一利用贿赂手段使大胆的查理(勃艮第公爵)的同盟者英格兰国王爱德华四世退兵。——译者注
(5)波士顿大屠杀:1770年3月5日,在波士顿的国王街(King Street),英国士兵向平民开枪,当场打死3人,2名伤者不治身亡。事件激发了英国北美殖民地的叛乱,并最终导致了美国革命。——译者注
(6)米迦勒节:基督教节日,纪念天使长米迦勒。西方教会定在9月29日,东正教会定在11月8日。——译者注
(7)查理一世(1600年11月19日—1649年1月30日),英格兰、苏格兰与爱尔兰国王,英国历史上唯一一位被公开处死的国王。——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