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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言幽灵 乞水幽灵 (2 / 2)

“可是,有时候也会在某一天,忽然就清晰地回忆起来。你没有过这种经历吗?”

啊?文作瞪大了他的小眼睛。“说起来,前段日子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童谣。本来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也不知怎的,竟一字一句全想起来了。”

“是的。遗忘并不代表消失。你看,如果是家中的东西被盗,东西没有了,当然再找也找不出来。可是,如果只是忘记放在了哪里,那终究还可以再找出来。”

“那就是说,忘记的最后还是能记起来?”

“某个时候,一定会。”

“什么时候?”

这就不得而知了。六道斋说。“家中东西少,便也好找,若是多,就要花些时间。东西收拾得规整,易于寻找,可若是乱作一团就不好找了。少爷脑子里如今就十分混乱。”

一点没错,十分混乱。该从哪里下手呢?

若是能找到某种契机就好了。六道斋抱着胳膊,皱起眉头道。

“契机?”

“文作番头,您刚才说想起那首童谣,是偶然?”

“这……”文作歪了歪脑袋。“可能还是因为南天竹吧。”他说。“也不是十分确定。那时候我正好看到了正月里摆在家中的南天竹。然后突然就……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南天竹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童谣里也并未提到南天竹。”

肯定在某处有着某种联系。六道斋说。“比如说小时候,您曾一边看着南天竹一边歌唱,或者在南天竹附近学会了那首童谣。总之肯定是具备了某些条件才会回想起来,基本都是这样的情况。所以,少爷也需要某种……”六道斋盯着贯藏。“再怎么琐碎的事情都可以,一定存在着一些钥匙。”

“钥匙?”

“少爷并不是将一切都忘了。这,应该就是第一把钥匙。”

直到被逐出家门为止的事情都记得,父亲给自己赔罪的记忆则完全没有。那么——

还有一个。六道斋竖起了食指。“昏倒时发生的事情,那应该也是一把钥匙。”

“这……”这根本没有头绪,完全缺失了。

“据林藏说,您是在堂岛米店前的大路上,突然间直挺挺地仰面倒下的。很不巧,后脑勺刚好撞上了停在旁边的推车把手。”

贯藏摸了摸后脑勺。没有伤口,只是似乎有些疼。“然后,我就那样……”

六道斋点了点头。“就那样昏了过去。附近往来行人是不少,信使应该也频繁往返经过。可大坂这个城市里都是大忙人,有东西倒在地上看都不看。还好后面的林藏冲上前来照看,否则弄不好可能被踩死呢。”

“我才不是那种……”蠢货。贯藏将原本要说出口的词吞了回去。或许自己就是蠢货吧。

“总之,昏倒之后,您就直接被抬到推车上送回家中。这位文作——”

“那可是慌了神啦。面色铁青,应该说的就是小的那时候的模样吧。要是东家有个三长两短,这小津屋就完蛋了。所以小的立刻找来郎中,能做的都做了……”

“少爷却一睡不醒。”

“是啊。为了找人唤醒东家,花了大把的钱,也折腾了很久……”

“三个月过去了,年也过了。”

“是啊。在那三个月里,剩下的下人们也全走光了。”文作说着,低下了头,“试着拦了好几次,都怪小的没用。”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换作贯藏也会走的。如果当时家里的情况真如文作所说,加之主子又昏迷不醒,那明摆着是前途无望了。

“所以便找上了我。”

“找来给东家招魂啊。”

贯藏并不觉得自己曾濒临死亡。一切都是完完全全的一片空白。就算被要求去试着回忆,贯藏也根本无从下手,就像面前放着一张白纸,却被要求说出上面画了什么一样。贯藏摇了摇头。伴随着摇摆的动作,头又痛了起来。

直到被逐出家门为止的事情您都想得起来,是吧?六道斋问。

“也不是想得起来,到那时为止的事情都没有忘记——这样说或许比较合适。”从那时起,真的已经过了一年了吗?

“也就是说,”面前这位举止怪异的术士忽然大声说道,“和父亲和解之后的事情,您都想不起来了。”

唉,应该是吧。

“或许,是不愿意想起吧。”

“你、你说什么?”怎么可能不愿意想起?

“不,这只是假设,您不必介意。人若是做过亏心事,有时会因为想将其遗忘,于是将那些记忆抹去。可一般情况下,并不是想忘记就能够忘记……”

“什么叫做过亏心事?”那是……

不是说了吗,是假设。术士摆了摆手。“如果,您曾背着父亲做过什么事,然后,又在内心某处抗拒跟父亲和好。”

“你胡说什么!”如果父亲真给自己磕头赔罪了,那么……算了,不管怎么样,该认错的都是父亲。他身为父亲,却不把孩子当孩子看待。贯藏就是被这样一个毫无人性的人养大。受苦的是贯藏。

都是父亲的错。还有哥哥,他活该去死。是天谴。如果父亲也死了,那也是天谴。所以,我是故意不作声的。一定是这样。我一定是为了让父亲苦恼,才故意那样做。对了,所以……“什、什么背地里,什么抗拒!我、我怎么可能做过亏心事!”贯藏怒吼道,“啰啰唆唆的烦死了。管你是术士还是什么东西,不要乱说话。老头子,你也是。我根本不认得你!”

贯藏将枕头狠狠地扔了过去。文作将头贴到地上,赔着不是。滚出去!贯藏的怒吼声更大了。

东家息怒,都是小的不好,文作哭丧着脸说。六道斋面带难色地低头行了个礼,说了句多有失礼,几乎是将文作拖了出去。

终于变成了独自一人。管他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父亲不是死了么。贯藏盯着牌位。活该。他想。因为,因为你看不起我。若说痛快,还真有些痛快。父亲走投无路,焦头烂额,痛苦万分,受尽折磨地死了。如此看来那茶盏——还真是歪打正着。

“少爷——”微弱的呼唤让贯藏吃了一惊,似乎连胃都跟着揪作一团。他转过头,发现门被拉开了大约三寸,阿龙正露出半张脸。伴随着嘶的一声,门开得更大了,阿龙的半个身子都探了进来。“少爷,您真的……”

真的什么?

她的眼睛湿润了。真的将我给忘记了吗?阿龙说。

“没……”不,的确忘记了。但是……

“我之所以留下来……”

不要,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贯藏低头的同时,阿龙背后闪过一个人影。他再次抬头,发现阿龙身后站着的是林藏。林藏用右手轻轻拍了拍阿龙的肩膀。阿龙随即看了林藏一眼,起身退后。林藏绕过她,走进屋内,反手拉上门。

“干什么,不是说了让我独自静一静吗?”

“唉,文作番头都蔫啦。东家,按道理说,在下虽在此帮忙打点一些琐事,但终究还是外人。请恕在下直言不讳。您再这样下去,阿龙姑娘就太可怜啦。”

“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林藏碎步走至贯藏身边,安静而端正地坐了下去。“她可是用自己的身体服侍过您的。”

“是……是这样?”贯藏似乎也有所察觉。

“而且你们不是简单的鱼水之欢,是立过誓要托付终身的。”

“什么?”我竟说过要娶她?我?

“她自己恐怕难以启齿,我才代替她来说。阿龙说,您可是对她说过,‘当一切妥善之后,一定会娶你’。”

“我还能说出这种软言细语?”

“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东家,您说完之后还说了一句‘所以再等一等’呢。”

等……

这妥善究竟指什么呢?林藏道。“等,又是等什么呢?”

“你、你……”

“唉。我一开始也觉得应该是指那茶盏之事。因偷盗一事平生祸端,又因茶盏闹出问题,生意受挫,自然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所以要跟对方商议解决,挽回名誉,好让生意重回正轨,一切已有了妥善处理的办法所以再等等——应该指的是这类事吧。正常情况下应该这样理解。可是,细细问过阿龙之后,似乎又并不是这样。”

“不是?”

“我想应该不是。东家,您和阿龙发生关系是在去年夏天。而您说出那番好话,可是在生出事端后不久。”

“不久……”

“正是。确实,不得不将手头没有的东西还回去,这是个难题。可是,当时和对方还没有闹翻,生意也还没有惨淡,家里更是有不少钱。那个时候,任谁也没想道,小津屋竟会因那茶盏而一蹶不振。如此看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怎么?”

“当然是这样了。之前虽然也有诸多不幸,那时候却一帆风顺。那个时候,若说有什么问题,便只有一个——本需要归还的茶盏没有了。仅此而已。”

“那又怎么样?”

“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在大名找上门来的时候,您心里早已有了妥善处理的办法。不是吗?”

原来如此。应该有吧?不,肯定有。

“可是,”林藏继续道,“可是,您却什么也没有做。即便父亲上吊死了,您也还是不闻不问。”

“是啊。”

“大番头喜助也死了,店里的人都陆续离去了,这时您才终于要开始行动了。在我看来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

“应该是吧。”

“为什么呢?”

不是说过忘记了吗?贯藏回答。

“是吗?可是,您可是对阿龙说过这样一句话。您说,这店倒闭了也好。”

“哦?”

“即便生意做不下去也没关系,到时把店铺土地家财全部变卖,去江户过好日子。您是这样说的。”

是的。倒闭了也无所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想起什么来了吗?”

“不是想起来。我说的是,明白了。林藏——你是叫这名字吧。多亏你告诉我这些。这下子我全搞懂了。我……”一定是无法原谅父亲。贯藏低沉地笑了笑,随后看着林藏。这个叫作林藏的人不可小觑。“你怎么看?”

我没什么看法。林藏回答。屋内已经暗了下来。林藏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只是,正因为您的那些话,阿龙才留了下来。正常情况下任谁都会离开。这家店,虽然还没倒闭,但已经不行了,全靠我和文作连蒙带骗才得以勉强维持。方才提到的那个大名,也是因为您昏迷不醒,才暂不追究。如果他再有动静,那这里就什么也剩不下了。我之所以收拾残局,”林藏将那张模糊的脸贴近贯藏,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已分不清了,只有嘴还在动,“也是看透了您有所打算。我若真觉得无利可图,自然也什么都不会做。这种已经歪了的船,坐上来也只有等死。您手上肯定还攥着另外一艘不会沉的船吧?”那双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了这样一句话。“我可是在等着您那艘船呢。”

“你还真是好心肠啊,打着如意算盘来帮助别人。”

“此言差矣。这是善良。可善良归善良,想拿点好处也不为过吧?”

“好处?你想要多少?”这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房间里越来越暗了。开始感觉到有些冷。

“唉。正因为我有此打算,这才跑去找那江湖术士,亲力亲为地替您照看打点。我开始觉得,这样下去似乎不行了。”说完,已完全变成一团黑影的林藏站起了身,从贯藏身旁走开。

“为什么不行了?”

“这或许真的是某种惩罚吧?”林藏道。

“你什么意思?”

“东家,您是不是做过什么可能招致报应的事?忽然昏倒,又昏睡三个月不醒,还忘记了那些重要的事情,这该不会是某种病吧?”

病?

“是啊。我可是看着您倒下的。那并不寻常,跟癫痫发作似的。不,您简直像是被雷给劈了一样倒下了。结果回来一问,才得知您之前并没得过什么病,一直体格健壮。”

招致报应的事……

“我知道。”黑影般的林藏说,“没印象——您肯定要这样说吧。那是当然了。人活着,从不觉得自己做的事龌龊。曾经做过,也不认为那有多么坏。就算那么认为,也不会说出口。不过,东家,这世上可还有一种无端的恨。”

“嗯?”

“我可是知道的。”林藏嗓音低沉地说道,“人会生出没来由的怨恨。轻松自在地过完一生,最后的日子里也怀着幸福和愉快的心情迎接死亡,哪怕是这样的人,还是会因为某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留下怨恨。比如说,只因没能留下遗言,人死了也要回来兴风作浪。”

“遗言?”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遗言。林藏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临终之时,没能跟亲人说一声谢谢,只因这一句话,人就会流连凡尘。因过于流连而重回人世的也不是人了,而是像人一般的亡魂,无法以常理看待。”

只是想道一声谢,只是因为这种不温不火的感情,便可以让人心生仇恨。“只是这一句谢谢没能说出口,或是没能听到,由此而生的遗憾便足够凝固幻化成鬼。只是这一点点话语,便已足够将人变成鬼。如何?”林藏问。

“什么?”

“已去世的老爷,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不、不知道!”连父亲去世这件事都不知道。不过,“父亲不是自寻短见的吗?既不是急病也不是重伤,一封遗书应该会留下吧?他或许是有遗憾,可也不至于恨我……”

不会吗?

我不记得他记恨过我。贯藏道。

“就算是吧。那,对了,送终水呢?”

“啊?”

“就算是一个对今生凡尘了无牵挂的人,临终时若不喂上一口水就慌张送上路,也是要回来的。”

“回来?”

“是。往生之人,一定要好好地送走。这个家中,不是在短时间里接连死过人吗?东家,您好好想想。往生的兄长、父亲和番头,不管哪一个,有没有好好送他们上路?还是有什么疏忽之处呢?”林藏道。

贯助死后,总也不愿闭眼,而且,嘴还一直张着。众人都议论,肯定是过于痛苦和不甘。

应该差不多吧,贯藏也这样想。被钱箱砸,又被勒住脖子,脸憋得通红,口吐白沫,额头上暴出道道青筋,眼白因充血而变得鲜红,手指在空气中无力地划动,大小便失禁,勉强发出不成语句、甚至连人声都算不上的呜咽——哥哥就是这样死的。那应该是痛苦而不甘吧。

不过,他一定很意外。那个蠢货,直到临死肯定都没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才会是那副模样。否则,那是一张多么讽刺的脸。

不想再见到他。所以,贯藏没再多看兄长的尸体一眼。对了,送终之时,贯藏并未给兄长奉上一口水。

这一带的葬礼有个习俗,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须以樒草沾水,滴到逝者的嘴角。除了父亲,和贯助有血脉之亲的只有贯藏。父亲卧床不起,那事自然便落到了贯藏头上。

那时,店里还有许多下人,生意兴隆,客户繁多,来吊唁的人也多。所以,葬礼办得十分隆重。当然,一切行事过程都是按规矩办。只是,贯藏并没有往哥哥那窝囊地半张着的嘴里滴上一滴水。贯藏心里有恨,不想再看见那不愿闭上的嘴和浑浊的瞳孔。所以他只是装了装样子,水其实都洒在了一边。

活该。贯藏这样想。看见自己泼洒的水并未滴入死者口中,而是落在了浮着乌黑青筋的喉头上时,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这些——对了,那个女人阿龙,看见了这一切。给哥哥办葬礼时,阿龙已经是下人了。她看到了我那张终于无可抑制地露出鄙夷之情的脸了吧?所以我才会接近她?不,所以我才占有了她。一定是这样。得到她之后,贯藏或许也有些假戏真做的意思……那些,都不记得了。

怎么?林藏问。“东家,您该不会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少在那胡言乱语了!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是死了。管他什么临终什么喂水,尸体根本不会喝水。幽灵鬼魂之流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

“不,真的有。”

“你、你说有?”

“遗言幽灵、乞水幽灵,这些都存在。”

“就算真的有,也没理由来找我!”

有理由,有得简直令人发指。

“东家,您听好。行走在仁义大道上的人,活着时所做所说的一切,都好比是他们的遗言。所以死期将近之时,便没有必要再刻意说出口。心若留恋凡尘,则永世无法超生。不是吗?”林藏道,“想来也是可悲可叹。比如临终之水,信守佛法而辞世的人,死后亦会得甘露雨水浇灌,滋润他们枯竭的身体。慈悲笃厚、佛法贤明之人,无论发生什么都难以迷失。可是,反过来说,除此之外的人,若不得临终之水,便会令他们迷失自我,流连徘徊。”于是,便有了无来由的恨。“因迷失自我而作祟的,都是为了自己。迷失徘徊是他们自己的事,可遭报应的却是生者。对生者来说,这似乎是平添的麻烦,不过事实就是这样,东家。您昏迷失忆,那都是遭了报应。若是还有些记忆的话……”

“你、你想说什么?”

“若是还有记忆,那便要采取措施。刚才不是说过么,若是东家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要吃亏。我可不允

许那样的事情发生。”黑影说道。

“真是可笑。多么胆小怕事的恶鬼。不管作祟的是父亲、大哥还是喜助,与他们亲近的只有我而已。与你并无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东家若有闪失,我的买卖就白做了。东家,您不是早有安排,即便这家店倒闭了也可保自己平安无事吗?”

“安排?”那是……“若真有,这是假设,你方才所说的那作祟的幽灵会来阻碍我的安排。你是这意思吗?”

“这不已经来碍事了吗?”

“你指我昏迷的事?可是,你看,我这不是又活过来了吗?至于是不是靠那六道斋的救助就不得而知了。”

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已死的老爷?跟老爷和解,您心底的某处是否在抗拒?

啰唆!闭嘴!

“而且,东家,您还是忘记了很多事情吧?老爷的去世,还有那阿龙。那就代表您还被纠缠着呢,不是吗?”

“这……”

“我所担心的是,东家,您如今不是记不起当初那重要的安排了吗?东家,您当初胸有成竹,即便这家店倒闭了都无所谓,都能带着那女人去江户过上快活日子的如意算盘,如今,还记得起来吗?”林藏问。

什么记得起记不起。贯藏瞪着那黑影。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能为我所用吗?他究竟知道什么?究竟掌握了什么?

漆黑的影子不知为何突然笑了起来。

“这用不着你操心。”贯藏说道。他已下了决心。“你叫林藏是吧。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是从那位大名那里吗?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这家店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我还不清楚,但既然已破败至此,不如干脆放任不管了。如何?现在,家中的金库是否已经空了?”

空了。黑影回答。

“欠债吗?”

非常多。黑影回答。

“把店铺和地皮全卖了也不够还?”

“那应该够了。可茶盏怎么办?对方可说了,那是无法拿钱来换的传家宝。”

“用不着你操心。只要把茶盏还上,还能要回当初借出去的三千两呢。”

“那是自然。对方原本就为了还钱而来过一次。可是东家,那……”

果然,原来他并不知道。“我明白了。林藏,你可否帮我些忙?不会让你去做什么坏事。”

“帮忙?只要能帮上,自然全力以赴。可……”

“很简单,孩子都办得到。你也想尽快平息风波吧?管他是幽灵作祟还是诅咒,早已让人烦闷难耐了。那臭老头和大哥,再怎么不甘,再怎么作祟,都只不过是可悲的执拗而已。正如你所说,迷失了自我,那是他们的错。那种贪得无厌又一无是处的家伙,谅他们也生不出什么事端。我也没打算今后去供奉他们,就趁早将这一切做个了断吧。”是的。错的是哥哥,是父亲,不关我贯藏的事。那些家伙,他们将永世无法超生。怎么能让他们超生?

“这样好吗?”

“什么好不好?”

“东家对去世的父亲和哥哥真的没有任何隐瞒?您是说,没对他们做过任何事吗?”

“你想要我忏悔?”贯藏盯着牌位,“那、那顽固的老头子,早被贪欲蒙蔽了双眼,是个十足的蠢货。大哥只不过是个听任父亲摆布、没有灵魂的傀儡。我恨他们。他们死了才让人舒坦呢。告诉你,我记不起这一年来的事,既不是幽灵作祟也不是诅咒。那只不过是因为,我根本不想跟那臭老头子重归于好。再怎么向我赔罪给我下跪,我也不会原谅那老浑蛋。我怎么可能原谅他?如果我原谅了他,跟他和睦相处,那一定是装出来的,是做样子,为了掩人耳目。所以,我如今才不愿意承认。仅此而已。而且,你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人吧。你装出一副和善的样子,其实也只不过是为了赚些小钱才赖在这里,对吧?”

林藏没有回答。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那张脸,”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你长着一张恶人的脸。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一件好事吧。”

大哥是我杀的。贯藏道。我,用这双手勒死了他。贯藏说完,笑了。“夺走三千两的,偷走茶盏的,都是我。”

贯藏站了起来。“当时,那臭老头子因为生意上的事刁难我,让我出远门去给客人赔罪。回来的时候,我就看到那蠢货,那傻瓜哥哥,贯助那家伙正得意扬扬地坐在里屋。”

大哥在笑。“傻呵呵地笑。我再也无法忍受了。贯助没有任何思想,他的人生只有吃和睡,根本没有意义,他本身就是多余的。于是,我搬起堆在一旁的钱箱砸向他。”狠狠地砸过去。“他眼珠子都瞪出来了,那蠢货。他想出声,于是我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脸变得通红。”他很无助,也很痛苦。你就是个傻子——让你这样说我。你才是傻子!

四肢拼命挣扎,大哥简直就像一只虫子。你真像一只被捏扁了的虫子啊,我的好哥哥。那么简单就被杀了,真是笨蛋,蠢到了极点。你才是蠢货!贯助!真痛快!

“杀了他,等他咽了气,我才想起来那蠢货是在屋子里守着钱呢。父亲带着店里一些管事的出门了,让他看家。他正守着那三千两。真是条没用的看门狗,一无是处。”

我不停地踢他。“为了让世人都知道,这蠢货是个连家都看不好的废物,我才把钱藏了起来。当时,我把跟钱放在一起的木盒子也藏起来了,因为那看上去还挺值钱。后来才知道,那里面装的就是那只茶盏。我偷东西并不是因为贪欲,我才不是想要钱。”

“也就是说,东西其实并没有被偷。”

“只不过是藏起来了。”贯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就在这里。”他伸手指着。

“你是说,其实所有东西都还在这房间里?”

“当然了。那么重的东西,一个人怎么搬得动?一个箱子也就算了,三千两可太多了,而且还是大白天,进进出出全是人,太引人注意。所以我没有偷,只是藏了起来。”我把榻榻米抬起来,把它们藏到地板下面。我故意将那些东西藏在了贯助的尸体下面。

下人们不会找到那里去。从表面上看,钱确实是被偷了。被偷只可能是被带出去了,这理所当然。所以,他们不会想到在这家里,在尸体的下面还藏着东西。他们想不到。

果然,事情没有败露。贯藏没有被怀疑。

“所以,茶盏就在这里,三千两也全在这里。我去把茶盏还给大名,还能再要回来三千两,总共就六千两啦!怎么样,这数目够玩乐一辈子了吧。”

“可是东家,若是如此那为何……”林藏问,“为何没有立刻将茶盏交出去呢?是怕自己动手杀兄长的事情败露吗?就算是为了隐瞒这件事,不对,即便出于这个目的,也肯定有其他解决办法。若真想编理由,要多少都编得出来,不是吗?只要有了茶盏,事态就不会恶化,就可以将小津屋从困境中拯救出来,连您父亲也不必……”

“正因为这个。”

“正因为?”

“所以我才一直藏着。”

“也就是说,您将您父亲……”

“没错。一开始藏东西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木盒子里装了如此重要的东西。但既然知道了……我应该会那样做吧。”

是的。我太恨父亲了。“我一定觉得,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一定想趁机折磨那臭老头子,折磨他,蹂躏他,直到杀了他。一定是这样。”

“是这样吗?”

“那些事如今全忘得一干二净了,但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现在父亲不是已经死了吗?那个总跟在后面碍事的喜助不是也死了吗?真是可笑。”

是,一定是这样打算的。这家店的危机是贯藏自己招致的。与其说是招致,不如说就是贯藏亲自埋下的陷阱。除了在堂岛昏迷一事之外,一切的都是刻意而为。“接下来,让碍事的人都消失,让店铺垮掉,和这里的一切断绝关系,然后带着那个叫阿龙的姑娘找个地方游玩享乐。或许我就是这样打算的吧。还是说,我连她也想一起处理掉呢?”是这样吗?无所谓了。

“可是,东家。您父亲不是已经赔罪了吗?他不是跪在地上,诚心诚意地跟您赔罪了吗?还答应让您继承家业。这样不是应该化解了一切仇恨吗?可您为何……”

“我才不在乎。诚心诚意?别讲笑话了。我什么都不记得。肯定是因为他的那些举动令我恶心,恶心到想要忘记。就算他赔罪的事当真,我也只不过是大哥的替代品而已。我父亲才没有什么诚意呢。”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黑影嗖地站了起来,“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当然了。”

“东家,不,贯藏,接下来的话很重要,你听好。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黑影,不知为何似乎大了一圈。

“你什么意思?”

“现在,是你面临的一个路口,贯藏少爷。你刚才的话都是真的吗?既不是刻意赌气,也没有逞强好胜,是这样吗?”

“你说什么?你这个家伙……”

“刚才的话里没有违背心意的谎言吗?是不是,贯藏少爷?”林藏的声音更大了些。

“真啰唆。没有谎言。我为什么要说谎?我杀了大哥,偷走了钱财,还害死了父亲。这又有什么不好?那东西被杀是应该的!上吊也是活该!父亲给我赔罪的事情,想不起来也就算了,倒是他直挺挺地吊在半空的样子也想不起来,实在是有些可惜。痛快,真痛快!”贯藏笑了。“喂,别傻站着了。赶紧钻下去把钱和茶盏拿出来。就赏你个一百两。”

“是吗?”林藏转身朝向另一边,“看来无论如何,你都要坚持自己的说法啊。那么……就让死人回来吧。”

什么?你说什么?“你说让什么回来?”

“你看好了。这是叡山七大传说之一,不合时宜的六道迷途亡者之舞。”门被猛地拉开。手持蜡烛的六道斋正坐在门外。“迷途亡魂,敬听召唤。”

隔壁房间的深处闪过一个黑影。六道斋将蜡烛靠了过去。摇曳的烛光映照而出的——是父亲——小津屋贯兵卫。

“啊!都听到了,贯藏。全都听到了。是你!一切都是你!贯藏!”

“啊——”贯藏发出了不成人声的惨叫。

“遗言不能不听,临终水不能不奉。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嘛。”林藏说着转过身去,随后又稍稍转头,留

下最后一句。“金毗罗大神已离你而去。”

后记

真是个可恶的人。阿龙道。“从去年秋天一直观察到现在,早就讨厌他了。”阿龙换掉下人的行头,俨然一身卖花女的打扮。当然,卖花也不是这小姑娘的本行。不管哪里都去得了,不管什么都扮得像——横川的阿龙就是这么一个姑娘。

接到任务后,阿龙便立刻潜入小津屋,开始监视贯藏的动向。

林藏鼻子里发出冷笑。“先不管心肠如何,他那副长相不是也挺有男子气概嘛。你应该也不是完全讨厌他吧?那出隔门相望的戏可算是经典之作啦,是吧,阿文?”林藏轻声唤道。

是呀。文作也跟着起哄。“哎哟阿龙,你那眼泪汪汪的样子真让人受不了啊。还有那句情真意切的‘您真的将我给忘了吗’,唉,是个男人都受不住啊,连我这个老头子都被迷住了。”

讨厌,文作叔,再这样开我玩笑我真生气啦。阿龙说着捅了一下文作的肩膀。“可是文作叔,那个人为什么昏过去了?在和泉楼的时候,你都干了什么?”

“那个呀,嗯……”

他往酒里下毒了。林藏道。

“下毒?好可怕!”

“是很可怕哟,会死人的。”

慢着,林藏,文作有些不服气地说道。这个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小津屋的番头。他外号祭文语文作,也是个亦正亦邪之人。听说他来自赞岐一带,具体情况林藏也不知道。平日里他也是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同林藏一样听命于一文字屋仁藏,在黑暗世界里度日,有时会来帮林藏。“那可不是毒,是药啊,林藏。你那么说会叫人误会的。阿龙,我可不会干那杀人害命的勾当,我可是个慈祥和善的老头子。那个啊,其实,就是蒙汗药。”

“吓死人的蒙汗药。告诉你,文作叔下的这药,只要一滴就能让人睡上一整天,那可是了不得的东西。醒来后至少也要晕乎半日,什么也干不了。还有头痛啦,关节痛啦,就跟喝太多酒后宿醉的感觉差不多。”

还有这样的毒啊,阿龙叹道。

“不是毒,是药!”

“哼,说得好听点是药,用得不好就是毒。反正啊,是药三分毒,水啊油啊的喝多了也得死。”

“管他是毒是药呢。不过还真是派上用场了。”

“阿龙啊,这个老头子曾在伊达的深山里生活。俗话说山里千年成精,这家伙就差不多是那样,草药、毒药之类可全都熟悉着呢。”

我可没那么长的命。文作笑道。“不过,如果只是让他睡过去,这次的活儿也没法干。这次可是要将一日变成三个月,不,是变成一年才行。所以,我就稍微让他多喝了一点。”

没错,一切都是林藏安排好的圈套。

去年十月,做借贷生意的小津屋遭了贼,原本要借给大名的三千两和一个茶盏被盗,小津屋的继承人贯助被害。案发当日,店主贯兵卫及下人几乎全部出门在外,店门也关着。家中有数名侍女,可都不在现场附近,似乎什么都没觉察。凶手如化作云雾般了无踪迹,没留下任何线索。

可是,贯兵卫立刻有所警觉。他知道究竟谁是凶手。他怀疑的是小儿子贯藏。

贯藏当时前往泉州谈生意,正好在案发之后返回。身为父亲的贯兵卫深知贯藏的秉性。看到他那生硬的态度和眼神后,贯兵卫立刻断定凶手就是这逆子。但是,没有证据,无法将他送往奉行所。

贯藏平时便行为不端,脾气暴躁孤僻,还时常陷入失神的状态恶意行凶,已因此被关押过多次。

贯兵卫陷入苦闷之中。通过大番头喜助,他找上了一文字屋。

仁藏立刻做了安排,命令阿龙趁贯助丧事之日潜入小津屋。

“没奉上临终水,就是他命数终结的开端啊。”林藏说。

他当时还笑呢,阿龙接话道。

“矛盾再深,那也是自己的亲哥哥,一般人哪笑得出来。看到那副嘴脸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断定他就是凶手了。不过这也是个难缠的敌人,没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不仅如此,负责监视的我反倒被怀疑上……”

贯兵卫是这样去求仁藏的——找到贯藏是凶手的证据。如果查明贯藏不是凶手,怀疑亲生儿子的贯兵卫便引咎退位,立刻将小津屋的所有家业交由贯藏继承。

“唉,证据虽然没找着,可要我说,他的人生就是个败笔。待人接物态度恶劣,四处招惹是非,所有过错全推给别人。”

或许是因为贯藏那恶劣的态度吧,一有什么事,贯兵卫和贯藏一定会起冲突。贯兵卫的疑心是一部分原因,可他有那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

这样的状态十分危险。贯藏自私暴躁,无法以常理应对,情绪容易激动,却肯定不会轻易认罪。而贯兵卫这边却时刻有说漏嘴的风险。贯兵卫是个既有城府又有智慧的人,但同时也有交谈间容易针锋相对的毛病,再加上他正怀疑亲生儿子。一旦他说错了话,必定要打草惊蛇。

如果让贯藏知道自己正被怀疑,就功亏一篑了。两个月过去,新的一年到来了。又观察了一个月之后,林藏断定不能再耽搁,不得已之下选择设下圈套。

风波、断绝父子关系,一切都是演戏。让被逐出家门的贯藏服药昏睡——这为他们换来了虚构的一年。

“不过,那只茶盏,把那东西说成太阁殿下赏赐给大名的传家宝,我总觉得有些勉强啊,林藏。那不就是个普通的茶盏吗?随手都能买到的便宜货啊。”

没错没错。林藏笑道。“那不过是个普通的茶盏。好像是用来赠送给顾客的。唉,不过我断定那粗脑筋的人绝不会去查验。就算他去看,恐怕也没那本事看出真假。”

“话说回来,”阿龙的脸色阴沉下去,“人真的会像那样打心底恨自己的亲兄弟吗?我在门后听得直冒冷汗。”

“最难接受的是贯兵卫啊。他可是抖得厉害。”文作道,“从亲生儿子口中听到那种话,任谁也受不了。真是可怜可叹。”

“可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他下了决心。”

梅树荫下,六道斋——六道亡者柳次显出身形来。“老爷子今天一大早便将那浑蛋贯藏送去奉行所啦。”

“已经被关起来了?”

“唉,那贯藏,如今还坐在你林家的霭船上,没回过神来呢。浑身发抖,嘴里还直呼菩萨——临时抱佛脚管个屁用。”

念佛不就是要念到佛祖显灵为止嘛。文作道。

所以说来不及念到佛祖显灵就完蛋的,就是临时抱佛脚啊。阿龙应道。

“没错。而且照他所说,钱箱也从地板下面找出来了,这下他肯定无法再抵赖。看那情形,死罪难逃啊。”

“还没等到佛祖显灵,他就要去见佛祖啦。真是不孝。”文作道。

“当爹的也实在难以承受啊。两个儿子全没了。”柳次道。

“管他是恶人还是浑蛋,在父母面前也还是孩子。唉,不过事已至此也没办法。”

“是啊。贯兵卫身边已经没有家人去听他的遗言了。如此一来,他余生只能行仁义之道,但求临终时无须遗言。否则,迟早还是要生出事端。”林藏望向远方。

“我说姓林的,你也太大意了吧。这东西都放着不管,邻居家的老婆子该摸不着头脑啦。”柳次说着奋力挥臂,将拿在右手上、本该在一个月前挂出来的注连绳扔进了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