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标本来就不是能够简单谈出结果的事情。投标前一天开始的围标,会从上午一直谈到下午五点,然后再从会馆的房间转移到料理店接着谈,偶尔甚至要进行到深夜。有时眼看着就要投标了,还没谈妥。这时就需要拖延时间了。
怎么个拖延法?
如果预算价格是一亿日元的话,就用两亿日元的价格投标。发订单的政府官厅肯定会说:“重新来过!给你们三十分钟时间,好好想想!”
于是建筑公司们就会利用这段时间继续围标。
然而,总是扰乱围标秩序的“烦人公司”,就会成为其他公司的眼中钉。他们会想方设法除掉障碍。
有一个方法就是,其他公司合谋诽谤这家公司,向议员和官员们说它的坏话。
“那家伙的态度特别横,总让我们把工程让给他,破坏了整个围标的秩序。”
“那家公司找了一群人胡作非为,企图破坏秩序,从中渔利啊!”
“他说是老师(议员们)让他加油争取项目的,那简直就是把责任推卸给各位议员老师嘛!”
“那家伙到处宣扬自己跟课长的关系好,还说自己认识课长的情妇呢,满口胡言。要是让这种人参与竞标,课长的名声都毁了。”
“那家伙到处参加围标,向其他公司的代表要钱,还去围标现场搅局,从获得投标权的公司那里收取‘封口费’,那些钱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我看他又是造房子,又是出钱让女人开店……”也有这样的密信。
列车往东驶去,关原山间的风景掠过窗边。这是一条下坡路,车速更快了。人家越来越多,看来离大城市越来越近了。头顶的高尔夫球袋随着列车的摇动发出低沉的响声。味冈身旁坐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戴着一副墨镜,用手撑着头打起了瞌睡。时尚的无袖夏装底下,露出一双晒成小麦色的手臂,莫非她刚去做过海水浴不成?她也是京都站上车的,但没有和味冈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人与她说话,看来是独自乘车。
味冈依旧看着窗外的风景,回忆往事。那些风景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映出他过去经历的屏幕罢了。
在其他同行的厌恶与排斥下,能走到这一步真不容易啊……
味冈一边收起回忆长卷,一边反省自己这半生。正是这些辛苦,让日星建设成长成了一流企业。味冈不断教育自己的年轻部下,将“积极主义”刻进他们的脑种。同甘共苦的社长星井英雄已经六十五岁了,他曾说过,过个一两年,自己就要退居二线当会长去,把社长的宝座让给味冈。
他又从这些经验里学到了什么呢?
在参加地方公共事业投标的过程中,味冈逐渐明白,地方公务员听地方自治体(比如町、村)议员的,自治体议员听县议会议员的,县议会议员又听国会议员的,上下级关系非常明确。
地方的建筑公司,又和自治体的官员有关系。毕竟官员们就是发订单的人。这些官员表面上受到议员们的牵制,但又不会唯命是从。如果工程够大,中央官厅也会参与进来。建设省与自治省会接触工程,但是工程费用的补贴就是大藏省的管辖范围了。地方自治体的议员自然说不上话,即使是国会议员,也必须是对大藏省有很强影响力的人才能发挥得了作用。然而,能有如此影响力的国会议员,寥寥无几。
没有比官员更有权力的人物了。尤其是大藏省的官僚,明治维新以来,他们心中一直怀有一种精英意识,觉得自己比其他官僚高出一等,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编制预算的时候,各省高级官僚对待大藏省的态度,就是大藏省地位的最佳写照。他们对待主计官
<sup>【42】的态度,简直可以用“卑微”和“殷勤”来形容。某省有一位局长,据说他的实力比次官还强,可他竟然会为深夜工作的主计官揉肩——一切只是为了多要一些预算罢了。
如此一来,普通的国会议员根本没有出场的余地。在地方自治体的市政厅部长、课长桌上威风凛凛的名片,在大藏省官员眼里与废纸无异。中央省厅的官僚都有口蜜腹剑的毛病,大藏省官僚尤甚,他们甚至敢偷偷和大臣对着干。
预算在手,地方自治体的公共事业的生杀大权也握在手中。不仅如此,他们还有权批准自治体发行债券。自治省、建设省等省厅会为自治体撑腰,但他们无权干涉债券发行权。自治体与建筑公司对于这些老师(议员们)也很无力。
这时,巨势堂明粉墨登场了。
社长星井英雄,从一位大藏省的退休高级官僚那里,听说了巨势与南苑会的存在。星井说,据说有个很厉害的人物,在大藏省非常吃得开。
“在大藏省非常吃得开?这种人和我们公司有什么关系啊?”
那是十年前的一次对话。当时味冈才刚当上专务没多久,连东南西北都没分清楚。
“不,不是那么回事,大藏省握着整个国家的钱包,知道各省的新公共事业计划。各省也会咨询大藏省的意向,看看能拿到多少预算,否则也是纸上谈兵。退休的官僚跟我说了,各省的计划还在摇篮里的时候,会听到风吹草动的不是内阁官房长官,也不是执政党的政务审查会,而是大藏省主计局的干部。而且不只是政府的公共事业,地方上的公共事业也是,从县到市町村,只要是公共事业,都会通过自治省和大藏省通气。自治体穷得很,干什么都需要政府的补贴。即使想要自己发行债券凑钱,也需要大藏省批准才行。所以大藏省手中握有所有新公共事业的情报,上至中央下至地方,无所不知。最可怕的是,他们手里有的,不只是情报。只要有大藏省干部撑腰,拿下工程就很容易了。毕竟大藏省是出钱的地方啊,而且这种关系能一直为工程服务……普通的议员根本没那么大威力。”
星井社长在那位退休官僚的介绍下,率先与巨势堂明进行了接触。味冈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哪儿见面的,总之星井与巨势见过五六次之后,就让味冈接替了自己的任务。
“那人来历不明……只知道他在大藏省干部中间相当吃得开。如果他能站在我们这边,我们公司一定能发展得更好。唯一担心的是……”
“怕贿赂的事情败露吗?”
“不,这一点他隐藏得很巧妙,没有那么危险。我担心的是那个巨势堂明的来历……”
“他背后会不会有一个有力的政治家靠山啊?”
“好像没有。要是有,肯定早就传开了,可我什么都没听说。只知道他二战的时候去过南方……”
“社长,巨势就由我负责吧,如有万一,我来背黑锅就是了。”
“万事小心啊。你这个人行事有些强硬,南苑会里还有两家大公司呢,和普通的地方围标完全不一样,一定要谨慎啊。”
“我们公司也正是靠着那种行事风格,才发展到今时今日的啊!即便那个南苑会里有大公司,可建筑公司的世界到哪儿都是一样的。您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有干劲。”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唉,最好还是别惹乱子……”
“我会好好干的。对了,给巨势先生的中介费里,有多少进了官员腰包啊?还有他是怎么把钱送过去的啊?”
“不送。南苑会里不存在收受贿赂的问题,只要向巨势先生交‘会费’就行了。”
这就是十年前的那段对话。
新干线开过白色的丰桥站月台。味冈这才觉得窗外的风景是真实的。车内广播播出车长沙哑的声音,还有十五分钟就到滨松站了。趁现在去一趟洗手间吧。
“不好意思……”
身旁穿着无袖上衣的女性将并拢的双脚撇到一边。
味冈沿着通道往前走,一路上看见的都是乘客的后脑勺和背脊。车上没多少客人,坐得也很松散,没有人说话。一对夫妇头靠着头睡着了。两个正在看书的人把脑袋缩在书后。
三分钟后,味冈回到通道上。这回终于看见了两侧乘客的正脸。大多数人脸上写满疲惫。大家还坐在原来的座位上,与三分钟前一样。
“不好意思……”
身旁的女性再次把双脚撇向一边,简直跟转门一样。
味冈坐在座位上,点了一根烟。可他半天都没去吸一口。滨名湖的景色映入眼帘。蓝色的湖景在强烈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发白。泛白的湖面后方,能隐隐约约看到连绵的群山,想必那边就是馆山寺了。景色移动的速度变慢了。抬手一看表,九点二十分,正好能赶在约定的时间到达馆山寺,与大石见面。
味冈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下行李箱,又准备取下高尔夫球袋。真够麻烦的,又大又沉。
忽然,他松手了。茶色的皮革下方,露出白色纸张的一角。
那是什么玩意儿?味冈拉出纸片。把包放上架子的时候,肯定没有这张纸。那是一张折叠过多次的铜版纸。
味冈翻开一角,发现那上面印着彩色的图案。再缓缓摊开一看,原来那是一张海报,上面还印着文字——
“……保健避邪的护摩!”
不用把纸完全摊开,味冈也知道前面是“夏天就要去凉爽的鞍马山”。
这张电车里的海报,他之前已经见过两次了。
第一次,是从出町柳站坐电车去鞍马见金弥的时候。第二次,则是见到贵船红叶庄旅馆中泽田美代子的尸体之后,在逃回京都的列车上……
味冈的手僵住了。这时,打开一半的纸包里,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一双水蓝色的袜子。
那正是自己遗留在红叶庄旅馆208号房的那双袜子。
味冈仿佛惊弓之鸟,手足无措地环顾四周。
有五六个要在滨松下车的乘客,他们站起身,开始取下架子上的行李,剩下的还坐在原位上。那些人就是他刚才走过通道时看到的乘客。
没人看着味冈。身旁的无袖衫女依旧把手撑在扶手上,扶着头,闭目养神。
味冈用海报包好水蓝色的袜子,拉开行李箱的拉链,把它一把塞了进去。拉上拉链,他就飞也似的朝车门冲去……
列车停靠在月台。
“走路不长眼啊!”走在车门口的男子,被身后的味冈撞了一下。
他回头瞪了味冈一眼,可一看见味冈那双吊起的眼睛,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男子一脸惊讶地目送这位肥胖的绅士冲下月台。
有人在车里拼命地敲车窗。他想告诉味冈,他的高尔夫球袋忘拿了。
味冈穿梭在下车的人群之中,朝检票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