浜中学识渊博,而且做了许多功课,伊濑不能信口胡说。何况,从浜中的眼神就能明显看出,他提出这个问题是为了考验伊濑的知识储备。
伊濑首先想到的是能乐。在能乐里与“浦岛”有关的歌词中,浦岛传说中渔夫的位置由浦岛明神替代,玉盒则变成了不死灵药。
“你应该也读过浦岛能乐的歌词吧。我记得不太清楚,大致应该是这样的:‘丹州水之江上有浦岛明神,下了圣旨命你快去朝拜。’可见,浦岛的故事自古以来就在这片土地上世代相传。”
伊濑一边说着一边暗自琢磨: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想起来呢?浦岛传说在这里流传久远,眼前就有祭祀浦岛大明神的网野神社,自己却还是犯了迷糊。多亏浜中不怀好意的质问的刺激,伊濑的记忆才勉强苏醒过来。
“啊……原来如此,是从能乐歌词里来的啊。”
浜中说话时带着鄙夷的眼神,伊濑被激怒了:“究其根源,诚如神社的起源介绍中所言,应该来自《丹后国风土记》。《万叶集》中也记录了住之江和浦岛的故事,可见这确实由来已久。至于你的问题——为什么浦岛传说偏偏在丹后国的海岸最为流行,我想,多半是受中国的影响吧。”
“我也这么认为。”浜中得意洋洋地说。
“据民俗学者研究,在中国也有着与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类似的神话故事<sup>【8】。但为什么浦岛传说不是在受中国影响最深的出云国,而是在丹后国广为流传呢?”浜中追问道。
“这个嘛,我个人以为是两地所属的古代文化圈,即出云圈和但马圈的差异造成的。在奈良时代,出云圈与大和朝廷的所谓中央圈仍处于分离状态,而但马国早就被纳入了中央圈,这自然会在《丹后国风土记》中有所反映。”伊濑惴惴不安地讲述着自己的想法。
“我也这么认为。”浜中赞同道。但这也可能是一种嘲讽。
“哦?你也这么认为?”
“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浦岛传说是海洋族群的神话,但在当时,这个海洋族群已被融入大和的势力范围。这里保留着‘住之江’的名字便是证明。在《延喜式》中,‘住之江’这个地名在很多地域都能见到。‘住之江’后来常被写为‘住吉’,读音仍与‘住之江’一致,如摄津的住吉,就保留了这种古老的读法;而山阳地区和北九州的住吉却没有保留。九州的住吉位于宗像神社附近。根据《神武天皇记》的记载,宗像一族是北九州的海洋族群,很早就跟大和朝廷结盟。如您所知,神武天皇离开日向,从速吸濑户经关门海峡,临时停泊于西边的岗水门。本应东行的神武天皇军团为什么要暂时前往西方呢?因为那里有掌控日本和朝鲜之间海上交通权的海洋族群。这么看来,名为‘住之江’或‘住吉’的地方都是古代掌握制海权的族群遗留下来的。其证据便是,那些地点全都位于濑户内海沿岸,只有这里的住之江孤零零地存在于里日本<sup>【9】。”
不知道浜中的这些知识从何而来,多半是将读过的许多书上的东西拼凑在一起,临时形成的说法吧。伊濑明白,在这一点上,浜中和自己半斤八两。看来,他只是为了表达他的观点,才向伊濑发问的。
不过,浜中的理论听起来挺有趣。如他所言,名为“住之江”或“住吉”的地方的确集中在濑户内海沿岸,在摄津、播磨、长门、阿波、壹岐、对马等地都有分布。住吉神社祭祀的神明是表筒男、中筒男、底筒男,他们是阿昙、海犬养等海洋族群的祖先。宗像神社的所在地——福冈县的宗像、怡土、丝岛三郡都有名为“海部乡”的地方,想必皆是古代海洋族群的聚居地吧。
“为什么只有但马的住之江位于里日本呢?”这次轮到伊濑提问了。
浜中答道:“这是因为那里还残存着包括‘住之江’这一地名在内的古老痕迹。前面说过,‘住吉’的说法是后来出现的,‘住之江’是其原型。濑户内海沿岸的海洋族群是统一联合体,东山阴沿岸也有这一古老的族群居住。对马暖流流经山阴、北陆和本州东北地区的海岸,但里日本只在但马国有‘住之江’,这意味着在奈良时代,那里的出云民族尚未完全同中央融合。这一点,从出云国常年向朝廷进献《出云国造神贺词》也可以看出来。北陆和本州东北地区之所以没有‘住之江’和‘住吉’这样的地名,是因为那里尚未受到所谓的‘皇化’,即大和政权的影响。”
浜中的理论越听越令人信服,这可真奇妙。
“这就让人忍不住产生联想。”浜中的娃娃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神色,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想一鼓作气讲个痛快,“《日本书纪》中不是记录了田道间守的传说吗?如老师所知,垂仁天皇时期,天皇命田道间守去常世国寻找非时香果。田道间守跨过大海,远赴常世国,备尝艰辛,终于在十年之后带回了非时香果。但天皇已经驾崩,田道间守在天皇的陵前哭号,悲恸而亡。”
伊濑大致猜到了浜中要做怎样的推论,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一般认为,田道间守是三宅连的祖先,是从朝鲜来的归化人<sup>【10】。不过我倒觉得,他应该是这一地区海洋族群的成员。‘田道间守’与‘但马’在日语中发音很相近,不是吗?垂仁天皇之所以会派他前往海外的常世国,就是因为他来自但马海洋族群。”
“原来如此。”果然扯到那上面去了。不过,这个观点历史学家还没有提过,多少具备一点倾听的价值,伊濑想。
“《日本书纪》也好,《古事记》也好,都是用汉字来表示古日语,所以会产生误会。抛开《古事记》的汉字部分,而专注于表音的假名,就会得到有趣的发现。比如,‘田道间’与‘但马’的发音一致,从这个意义上说,‘田道间守’也可以写作‘但马守’。这样答案就呼之欲出了。如果将‘守’理解为海洋族群的首领,那‘但马守’的意思不言自明。”
“我也这么认为。”这次轮到伊濑赞同浜中了。两人这么一前一后,互相赞扬,让伊濑觉得很舒心。“民俗学者也说过,田道间守为寻找非时香果,远赴海外的常世国,十年后回国时,垂仁天皇却早已驾崩,他必然觉得人生宛如幻梦,毫无意义,这与浦岛太郎打开玉盒时的感受相通。”
“老师,”浜中说,“中国的神话在这里得到了印证。浦岛故事中的海底龙宫,对应的是中国神话中的仙山,也就是蓬莱山。学者认为,浦岛故事的原型乃中国神话,奈良时期输入日本,然后改头换面,变山为海。如果这一学说成立,那它不仅反映了中国和日本的地形差异,而且也折射出海洋族群对海洋的强烈意识。稍微发散开去,中国不是也有类似‘羽衣传说’的故事吗?那原本也是发生在山中的,输入日本后,故事舞台就变成了海边……”
“是三保松原吧?”
“那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地点。据调查,日本的许多地方都有羽衣传说流传。”
话说到这里,背后传来了木屐踩踏沙粒的声音。
伊濑转身一看,一位古稀老人正眯眼站在那里。他穿着白色和服和蓝色的裤裙,不用问就知道是这座神社的神官。
由于专注交谈,浜中和伊濑都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过,老神官似乎听到了谈话的最后一部分。
“这附近也有羽衣传说。”与伊濑视线相交的瞬间,神官张口道。他嘴里的牙齿掉光了,说话时白色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您是这里的神官吗?”伊濑低头行礼后问道。
“是的。我是这里的祢宜<sup>【11】。方才,我看到这位年轻人……”神官瞟了眼一旁的浜中,“……取了一份本社历史的宣传单,于是想见见来参拜的客人,不知不觉就跟在了二位身后。最近,像你们这样的参拜者已经绝迹了。当地人姑且不提,就连别处来的人路过鸟居时,眼皮都不会抬一下……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从东京来的吗?”
“是的。”伊濑答道。
“是投宿在城崎,顺便来这里逛逛的吧?”
“我们是专门为参观这座神庙而来的。”
“那太难得了。听二位刚才所言,你们对浦岛传说知之甚详啊。”
“哪里。我们只是随口聊聊罢了。”
“据我所知,羽衣传说在附近就有遗迹可寻。这里的东边有个地方叫舟木,那里有一座奈具神社。虽然现在庙宇无存,但那正是祭祀羽衣仙女的神社。”
“哦?也就是说,这个地方罕见地同时流传着浦岛传说和羽衣传说啊?”伊濑的兴趣被激发了出来。
浦岛传说本就与羽衣传说存在相似点,可以说是姊妹传说。凡间的渔夫浦岛太郎去龙宫待了很久,而羽衣仙女被偷走衣服,无法返回天上,只好留在凡间与当地渔夫结为夫妇。在能乐的歌词中,渔夫归还了仙女的衣服,仙女为了答谢渔夫,一边跳舞给他看,一边飞上天空。但这是后人改编的版本,故事的原始结局是,仙女滞留凡间,再也没能返回天上。
听神官讲述舟木流传的羽衣传说,其结局也是仙女因为衣服被盗而无法回到天上,在此地终老。可见,神话的原型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丹后国中郡有一座比治山,山顶有一眼泉,名叫真井,据说曾有八名仙女降落其中沐浴歇息。附近山中的一对老夫妇看到她们,偷走了一名仙女的衣服。其他几名仙女沐浴完后都飞升上天,唯独羽衣被盗的仙女怎么也飞不起来,只好躲在水边,羞怯地哭泣。老夫妇前来安慰,把她带回了家。仙女无奈地在老夫妇家住了十年,想的念的都是要返回天上。她多次央求老夫妇,老夫妇却总说她是他们的女儿,不愿成就仙女的愿望。仙女天天思念故乡,以泪洗面。见此情状,老夫妇终于妥协,将羽衣归还给仙女。为报答老夫妇多年的殷勤照顾,仙女教会了他们如何酿酒,然后离开了老夫妇家。”
“把酿酒的方法传授给老夫妇,仙女还真是知恩图报啊。”浜中说。
“是啊。或许是打算出海后返回天上,仙女报恩后便朝海岸走去,来到现在被称为‘舟木’的那片地域。可是,她已经忘记了飞天之术,无法飞升上天。仙女悲伤欲绝,在那里日夜哭泣,最后因伤心过度而死。因为日语中‘哭’与‘奈具’发音相近,祭祀仙女的神社便叫做奈具神社。同理,将该地域取名为‘舟木’,也是因为其日语发音与‘哭’相同。”
“这传说真有趣。”伊濑说。
“更有趣的是,因为这位仙女传授了酿酒技术,所以被尊为酒神,即丰受大神。”
“老师,”浜中马上提议,“咱们去舟木看看吧,就在东边不远。”
伊濑猜到浜中会有此举,摇头道:“哎,算了。照这样下去,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间,搞不好会晚到连火车也赶不上啊。”
“话虽如此,咱们还是去看看吧。只看一会儿。”浜中不依不饶。
按理说,作者应该听编辑的话,但伊濑不愿总是对浜中百依百顺,抵抗的情绪油然而生。而且,他也想借此让一直卖弄学识、滔滔不绝的浜中闭嘴:“我不想去。反正去了也是座小神社,一点意思也没有。”
“无论如何都不去?”
“嗯,不去。不如我们早点回城崎吧。”
“那太遗憾了。”浜中看样子还不死心,但伊濑态度坚决,他也不好强人所难,“那好吧。不过,请您务必将刚才的仙女传说同浦岛传说一起写进稿子里。这两个神话能在同一个地方流传,恐怕在全国都极为罕见。”
“我会写的。”伊濑说。倒也不是为了避免纠缠而暂时应承下来,其实他自己也觉得稀奇,打算在文章里提几笔。
“请问,二位是杂志社的吧?”在一旁听他们谈话的神官问。
“是的。”浜中立马递上一张印有出版社社名的名片,然后介绍起了伊濑,把他说得像个一流作家似的。
“是这样啊。”祢宜愈发恭敬,鞠躬道,“如果能将这座神社连同舟木的仙女传说再次介绍给世人,那就太好了。”
“再次?谁之前曾写过?”伊濑抓住这个字眼追问道。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明治时代的坪内逍遥先生曾以此为主题写过文章。”
“逍遥?”伊濑有点意外。
“嗯,逍遥先生的作品中,有一部叫《堕天女》的新舞剧,开场就是那位命丧舟木村的仙女在比治山的真井旁被偷走了羽衣。”
伊濑对自己的无知感到些许惭愧。自己根本算不上文人,作为小说家也只是三流,还被行外的老人教育了一番,这多少都有些丢脸。
“逍遥先生的作品经常取材自神话传说。”浜中安慰伊濑似的补充道,“逍遥的舞剧里还有浦岛的内容呢。”
“没错。”这点伊濑也清楚,“可是,我不知道他也写过这里的仙女传说。”
“我这里还保存着那部分剧本的摘录。撇开情节,第二场的引子生动地描绘了比治山的模样。我拿出来给二位过目,以作参考。”神官说。
“您居然还保留了这种东西。”
“因为它同这座神社祭祀的神灵有密切的联系。是我很早之前从剧本上抄下来的。唔,虽然时间紧迫,不过文章很短,请两位一定要看看。”
老神官将两人带到了社务所前。
两人站在古色古香的玄关地板上,老神官将沏好的茶放在盘子里端上来,还拿着一册旧笔记本。“就在这里。”
笔记本上的文字字体端正:
比治山山顶形状奇特,有如富士山巅。中有凹陷,巉岩环立,仿若莲花盛开。其凹处一角,清泉常涌不歇,好比熔融之水晶。年年岁岁水量递增,清泉渐具小湖之形,清澈见底,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深不可测。从正面巉岩最低处可观清泉全貌。泉水上方之巉岩大如小山,其余怪岩高低错落。老樟、古槐与蔓草缠绕之巨松覆盖其上。白红杜鹃及罕见高山植物之花朵随处可见。泉顶巨大巉岩上,七名天女从天而降,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白色羽衣轻柔飘舞,或站或立、或卧或坐,合唱道——
伊濑读毕。“这座比治山在什么地方?”他问端坐着的祢宜。老神官的蓝色裤裙盖在膝盖上。
“现在已经没有‘比治山’的说法了。本府中郡有一座足占山,那应该就是比治山。山北麓有个叫‘五个村’的村子,自古就以出产丹后绉绸闻名。”
“原来如此。”浜中的娃娃脸上两眼放光,“那个地方通火车吗?”
“下了火车还有相当长一段距离,要从宫津线的峰山站坐国铁公交上国道。那里的南边就是兵库县。”
“从城崎过去有多远?”
“要绕一大圈才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