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某人的恶作剧吧,你没有发现可笑之处吗?山里的凶案现场发现船上的木板,这根本就说不通,难道还把船开到山上不成?”
“是讽喻搜查举步维艰吗?”
“大张旗鼓地折腾半天,结果只找到一块木板,难道不好笑吗?”
“话虽如此,但是,老师,如果这跟找不到尸体的凶杀案扯上关系,那就有趣了。可惜乡下的警察不会有那么大的好奇心。”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恶作剧。城里的警察也不会关心的。那张用片假名写给警察的明信片只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看来您很失望。”
“但我还是要忠实地将这些情况写进稿子里。结果真的很令人扫兴。要不,我们把这部分内容删掉吧,现在还来得及。”
“算了,还是留着吧。文章要有看点才好。如果只有浦岛和羽衣传说,那就太无聊了。”浜中边穿鞋子边回头说,“老师,那说定了,下个月月初,咱们就去三保松原。之前还希望您同主编见一面。”
“当然,荣幸之至。我正想跟他好好谈谈呢。”
“那到时候我再联系您。再见。”浜中没有用鞋拔,趿着鞋径直就出去了。
一直回避一旁的妻子走了出来,接过伊濑递过来的支票看了一眼:“发得真早啊。”随后她瞪圆了眼睛,“这是迄今为止最多的一笔稿费了。杂志社真的会让你写连载吗?”
“他们连下次采风的地点都安排好了。看来,至少可以连载半年。”
“太好了!”妻子松了口气。
五天后,浜中意气风发地来见伊濑:“老师,我是来问您什么时候方便见一见我们主编的。”
“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后天在银座的这个地方怎么样?”浜中说的地点是一家名为“鸟锅”的小饭馆。
“可以。请告诉主编,我届时定会赴约。”伊濑将地点、时间记在笔记本上。
“老师,样刊刚到手,我也带来了。所谓样刊,是在正式印刷之前先试印的样品,墨色还没有调整。”
“快给我看看。”这是伊濑第一次写连载,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看。浜中只拿来了印有伊濑的稿子的那几页。
伊濑细致地查看着样刊上的文字。虽然是自己写的东西,但印出来之后,他又发现了许多不完善之处。这个地方这样写就好了,那个地方再简略点就好了——遣词造句方面的问题一一浮现。不过整体而言不算太糟。
看到最后,伊濑的视线落在一段小字上,那是“编辑部注”:
正文中讲述了一桩发生在丹后木津温泉附近的凶杀案。后来,根据当地警察署的调查,现场周边的山林中发现了一块写有“第二海龙丸”字样的木船碎片。发现者称,木板的大部分都埋在土中。警察署认为这与凶杀案没有关联。令人遗憾的是,到本刊截稿时为止,现场都没有找到尸体。
伊濑大惊失色:“这是你写的?”他的语气十分不满。
“是的。”浜中平静地说。
“不行啊,加上这段话,文章营造的悬疑氛围就全破坏了。”
“我料到老师可能会不同意,而且马上就要截稿了,所以自作主张了一回。既然凶杀案会勾起读者的兴趣,那我认为只要时间来得及,最好将最新进展也一并加进去。”
“你好好看看,你自己也认为,把凶杀案加进去会勾起读者的兴趣,对吧?与其画蛇添足扫读者的兴,不如像之前说的那样,干脆连凶杀案都不写,不是更好?”
“不会有问题的,责任全部由编辑部承担。如果拿掉凶杀案,整篇文章就没有点睛之笔了。”浜中毫不退让地反驳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伊濑又从头到尾略读了一遍文章。他发现,自己在描述乘渡船从淡路的洲本到纪州的过程时,提到了对友岛的印象。
见伊濑谨小慎微的模样,浜中在一旁冷笑。
“老师。”他开口道。
伊濑闻言,发现浜中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打量一名初出茅庐的作家。
“字好像印得太深了。”伊濑遮羞道。
“这是样刊,等正式印刷时会纠正。对了,主编说,您曾在文中写到在人丸神社里碰到的一位女性,如果对此再多写几笔,就会更出彩。”
“那个地方啊。”伊濑眯起了眼。在人丸神社的社务所,一群女子在举办歌会。他边走边观望那里的情形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名二十七八岁、身材苗条的女子,又很快就消失在一旁建筑物的阴影中,那里也在举行歌会。伊濑对那名女子记忆犹新。
“不过,如果对那个情节描述过多,就会显得太刻意。”
“我同意。我觉得现在这么写恰到好处,反而能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不过真不可思议啊,我对此完全没有记忆。老师的观察真敏锐。”
“哪里。你当时在漫无目的地转悠,所以没注意到罢了。”
“是美女吗?”
“嗯,很漂亮。说不定,她是住在芦屋附近的年轻主妇。可惜没跟她说上话。”
“在以三十六歌仙闻名的人丸神社,这一幕真有点浪漫呢。将来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到时请您也在文中添上一笔。”
“别开玩笑了,不可能每去一个地方旅行都会碰到有魅力的女性。如果次次都写,那就是瞎编了。这一招那么管用的话,我早就是流行作家了。”
“鄙社的主编目光独到,能发现有潜力的作家。他之前担任文艺杂志主编的时候,就发掘了不少人才……”
接着,浜中列举了两三位二战后声名显赫的作家,说他们都受到了武田主编的提携。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如果你也能得到主编赏识,就会出人头地。这是极其诱人的鼓动。
“贵社的社长到底是何方神圣?”伊濑问。
“社长名叫奈良林保,六十三四岁,但三年前还完全没有出版经验。”浜中答道。
“就是说,基本是个门外汉?”
“唔,可以这么说。”
“既然是门外汉,为何会来挑战不熟悉的领域?”
“因为有钱吧。人如果有了钱,就会到处找点乐子。”
“那这位奈良林社长以前是做什么生意的?”
“他之前做股票,在不景气的行情到来前抽身,买入了大量土地。现在还经营一家名叫‘奈良林产业’的地产公司。他之前购买的土地有一部分在青山,因为道路建设卖了相当高的价钱,他赚了个盆满钵满。”
“我也听说青山那边的土地很值钱。这么看,他肯定有一大片土地吧?”
“好像有两千坪<sup>【16】。他是从股票市场高位抽身后,拿钱去投资地产的,所以才能一口气买那么多地。人走起运来真是挡也挡不住呀。没过多久,那块地就由于东京奥运会的缘故改建公路了。”
“这么说,他是为了把赚来的钱花出去才来做旅行杂志的咯?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不过,做杂志倒是比某些无聊的爱好高级多了……”
“奈良林先生在做股票时就十分向往出版行业。他本人在古典美术方面有比较深的钻研,起先打算做美术杂志,但那很可能亏损——成本高,发行数量也有限。而旅行杂志很受欢迎,即使在里面加入与古典美术相关的内容也无可厚非,所以他才下定决心出版这本杂志。”
“原来如此。”伊濑终于明白,为什么《草枕》上会有那么多文章讲述奈良和京都附近寺庙里的古艺术品。在冰冷的商业战场摸爬滚打太久的人,会被艺术的世界所吸引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社长同武田主编是怎么认识的呢?”
“奈良林先生的朋友中有人认识武田,于是将武田推荐给他。”
“贵社的员工不多吧?”
“社长之下,包括我在内共有五人。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作为刚成立不久的出版社,稿费给得倒是很慷慨。”
“可能是因为社长有钱吧,所以待遇优厚。不过这也是相对而言,跟其他很多公司比还差得远。区区几人要做一本杂志,分摊到每个人头上的工作量相当大。如果把这点考虑进去,我们的钱挣得就没那么开心了。”
“你们至少不用为销量操劳吧。反正是为兴趣而出版的杂志,社长也没指望它能赚钱。”
“社长并不急于盈利。他的主业是地产公司,出版杂志则是为了满足他的荣誉感。”
“我真的很想见见你们社长。虽然主编也应该见,但我对社长更感兴趣。”伊濑说。
“可以啊。社长毕竟是外行,肯定非常乐意会见撰稿人。那我再找社长谈谈,看他什么时候有空,也带上主编一起来见您。确认日期后我再通知您。”浜中承诺道。
第二天,浜中又来了。
“我把老师的意思转告给社长和主编,他们想请您明天傍晚驾临银座,共进晚餐。我特地前来问您是否同意。”浜中问。
“嗯,可以。”伊濑连忙答应下来。
浜中离开后,伊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妻子。
“社长说想亲自见你,可见他对你的稿子非常满意。”妻子喜形于色。伊濑本想回答说,对方只是不懂行的小出版社社长,跟有名的大出版社不可相提并论,但他不想破坏妻子的美梦,于是缄口不言。
好不容易才让妻子对自己刮目相看,他可不愿重归潦倒的形象。不可否认的是,伊濑的自信被鼓动了起来,甚至有点飘飘然了。
第二天傍晚,浜中如约开车来接伊濑。
“见面地点有变,但还是在银座的另一家饭馆。社长必须在晚上八点之前回家,随后就由我和主编陪您去酒吧之类的地方好好娱乐一下。”
“社长是不是无论参加什么宴会,都会在八点之前回家?”
“社长是一位非常注重身体健康的人。这是他的习惯,从做股票的时期开始就一直如此。那种生意动不动就会折腾到很晚才回家,对健康极其有害。于是他克服了这个不良习惯,给自己定下了这个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