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求生
长相忆:长公主重生后又在搞事业
(前世)
陈朝皇宫内,有一处名为掖幽庭的破烂院落。这院落里所关的,都是罪奴;罪奴们所干的,自然也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儿。
曾经被流放北方的九王爷陈焱,一手策划了此番宫变,此时已经登基;帝后、皇子、宫妃,全部死在了陈焱的手中;那些曾经伺候过皇室中人的太监和宫女,通通被赐死;剩下的那些,陈焱也没有留,都分配去了各处做苦力,而其中最苦的地方,自然就是掖幽庭。
盛云霖已经带陈煜藏进掖幽庭里两个月了。
不知道算不算运气好——见过他俩的人都死光了,现在在掖幽庭里的这些,反而是平时近不得他们身的下等奴仆,因而这偌大的掖幽庭里居然无人识得他们姐弟俩,得以让他们苟活了下来。
这些日子被发配来的苦役太多,也没人登记造册,人命更是如草芥一般。不好好干活,就要被抽鞭子、打板子,若因此伤口溃烂,熬不下去了,那很快便会被抬走,丢出宫去等死。
盛云霖日日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以掩盖自己的容貌。她人不娇气,干活还算积极,平时也几乎不与旁的人说话,是以还没有挨过罚。
她给自己和陈煜分别化名为云枝和四喜,说自己原本是太后宫里的杂扫宫女,陈煜是她进宫后认的干弟弟,刚被分到太后宫里,什么也不会,但可以随她一起做活儿。掖幽庭的嬷嬷也无暇顾及他们俩,便随盛云霖去了。
掖幽庭的屋子都是一排排通铺,每排十二个人。男女自然是要分开睡的,而陈煜自然不愿,他怕到不行,更怕的是和盛云霖分开。可连干了一个月的苦役之后,他连思考这些的力气都没有了,每天一回到屋里就直直倒了下去。
盛云霖也瘦脱了型。
陈煜问过她很多次:「阿姊,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啊?」
陈煜真的很依赖她。只要盛云霖说什么,他都去做,虽然根本熬不住,却最多只是低声抽泣。他们躲在寿康宫里的地窖里十天,盛云霖不说可以出去,他就硬熬着;到了掖幽庭,盛云霖让他必须好好干活,他就拼了命去做那些曾经完全没做过的事情,哪怕再笨手笨脚。
这一次,盛云霖说:「忍着,活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幼小的陈煜紧咬下唇:「我……阿姊……我觉得我要不行了……我每天起床,睁开眼睛就是干活,一直干到闭上眼睛……」
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盛云霖自己都熬不住,别说才九岁的陈煜了。
盛云霖咬牙道:「乖,再忍几天,阿姊一定会想办法。」
可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没有自尽的勇气,却也不知道前路在何方。难道要一直这样在掖幽庭里苟活下去吗?每一天都是重复的劳作,毫无盼头可言,她和陈煜恐怕早晚会被逼疯。
过了些日子,新帝似乎终于想起要整顿乱七八糟的宫闱,这才有管事太监来到掖幽庭,将这里规整了一番。
掖幽庭的奴仆们分了好几组,每组有不同的太监、嬷嬷们管着,分做不同的事情。盛云霖机敏,拿着自己身上最后一件玉饰——她出嫁时戴着的玉镯——去贿赂了分组的太监,终于把自己和陈煜分到了洗衣服的那一组。
宫中的浣衣局,是给贵人们洗衣服,而掖幽庭的浣衣组,却是给大宫女、大太监们洗衣服的。但比起挑粪水、洗粪桶、擦地砖那些,洗衣服已经算是最「舒服」的活儿了。
但直到来了这里,她才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是贿赂了管事太监而被分过来的。
盛云霖送出去的镯子固然看上去价值不菲,但她毕竟和管事太监没有私交,而其余这些,却是早已抱团的抱团、分化的分化了。原先混乱无序的掖幽庭,居然因此而变得地位分明了起来。
分了组后,同组的人便搬进了同一间屋子。而盛云霖这间屋子,地位最高的,是一个叫秋水的女人。
秋水十七八岁,是这群人中最会打扮的。也不知道住在掖幽庭这种地方,她是如何搞来脂粉的,但即便脂粉劣质,她也整日起早贪黑,涂脂描眉。但她最厉害的是那对眼睛,眸如秋水,妩媚含情,能腻到人骨子里。
管浣衣组的太监王进很吃她这一套。每当秋水朝王进回首抛媚眼,王进整个人都要酥了。
盛云霖是从不管这些的。巴结王进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用,更何况,「不和陌生人多接触」是她自保的信条——绝对不能相信任何人,绝对不能向别人透露自己的身份,甚至不能和他人多说话,因为多说多错,她永远也不知道别人能从她的话语中获得什么信息。
待到有一日,她从秋水的铜镜中瞥到了自己的脸,这才蓦然发现,她的表情、神态,都和过去完全不同了。
她曾经是很爱笑的,虽然骄纵了些,但脾气挺好,总是能和上书房里的世家子弟们笑笑闹闹、打成一片。然而直到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
偶有闲暇,她就和陈煜待在一块儿,找些食材来给陈煜做顿还凑合的饭。她本是不会做饭的——无论是曾经作为王府的郡主,还是后来的长忆公主,她都没有下厨的必要——是以她失败了很多次,也不敢向他人请教经验。
陈煜不挑,只会说好吃。哪怕盛云霖尝了尝,觉得难吃极了。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还真的慢慢做得好吃了起来,哪怕只是最简单的食材,加一点儿盐巴,她也能做得清爽可口。
这件事情反而让她恐慌了起来——她好像真的已经适应这里的生活了,适应自己成为一个最下等的奴役,可一旦想到自己要在这里这样过一辈子,她就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不,不是这样的!她拼了命也要和陈煜一起逃出来,不是为了在掖幽庭苟且偷生的!
那天夜里,盛云霖溜出了掖幽庭。
她对宫里的地形极为熟悉,能很轻松地避开人多的大路。而她的目的地,是早已被荒废的上书房。
掖幽庭里人多嘴杂,她听别人提起过,陈焱无妻无子,登基以来也没有选秀的打算,甚是古怪。因他弑兄篡位,且性格阴晴不定,是以朝中为之忌惮,也没人敢提选秀的事情。
盛云霖不知道陈焱为何不娶妻生子,但她很清楚的是:现下,没有比陈煜更加正统的继承人了!
陈焱的帝位来路不正,又没有继承人,那只要陈焱一死,就没人可以否认陈煜的身份!
她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不管这想法有多荒谬、多难以实现,却还是多了好几分活下去的勇气。
盛云霖能做得不多,但至少有一件事情她还能做到。上书房被废弃已久,再无人入读,但那些经史文籍却也还留在了里面。她从里面精挑细选了书籍出来,偷偷带回了掖幽庭,让陈煜重新开始读书。怕被发现,她一次只敢带一本。
陈煜虽然开蒙早,但毕竟不是谢斐那种天资聪颖的奇才,在没有老师的引导下,根本就读不懂内容。盛云霖只好自己先读完,又去上书房里翻注解,再一点一点给陈煜讲解。
白天浣衣,夜里讲课,自己还要先把内容吃透。盛云霖日日睡眠不足,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洗衣服的时候都能睡过去。
陈煜道:「阿姊,你不能这样,你得睡觉。」
盛云霖:「我还行,你不用管我。我今日让你背的书,你背得如何了?」
陈煜急了:「不背了!阿姊你再不好好休息,我就不背了!」
盛云霖蹙眉:「你拿这个威胁我?」
陈煜犟道:「我不管!我就不背了!」
忽然有一阵急躁的怒火涌上了盛云霖的心头。
想到这一年来的种种,她居然不是觉得委屈,而是愤怒。她的指节握成拳状,掐进了肉里。那些干苦力活的日子,不眠不休的夜晚,担惊受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这一刻涌上了心头。
「你再说一遍。」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危险。
「不背了!」陈煜高声道。
「啪——!」
盛云霖的巴掌甩下来时,陈煜的目光惊恐,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而不过几秒钟之后,大颗大颗的眼泪就划过了红肿的面颊。
盛云霖漠然地看着他。
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手掌也在火辣辣地疼。
她把自己也打醒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只是抓住了一个缥缈无用的救命稻草,她再压着陈煜读书也没用,徒增烦恼罢了。他们出不去的,他们只能一辈子待在这儿,直到死亡的尽头。
「那便不要读了。」盛云霖道。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阿姊——!」陈煜哭着喊她的名字。
那天下午,陈煜一边蹲在水池边洗着衣服,嘴里一边念念有词。他想赶紧把这一章背出来。他想,如果背会了,阿姊就……就可能愿意理他了。
他的阿姊就在不远处,可眼神空洞淡漠,看也不看他。
无论他怎么喊,怎么大哭,怎么去拽她的手,她都不理他。
这是一年来他第一次大声哭喊。宫变的那一天,他躲藏在寿康宫里时,都没有像现在这般绝望过。
起码那个时候他不是孤身一人,有阿姊紧紧地抱着他。
而现在,阿姊根本看也不看他。
陈煜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的,除了赶紧把这一章背出来。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想跟阿姊说话。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个路过的人停在了他的身后。
「哟,这不是四喜吗?你一个人在嘀咕些什么呢?」秋水那尖而娇媚的声音响起,「听着文绉绉的……天,你不会是在背书吧?!」
她其实已经听了很久,却故意用浮夸的语调高声喊着,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你们瞧哪,一个小杂种,还懂文章呢,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是杂种!」陈煜低吼。
「你怎么会不是杂种呢?」秋水的语调尖酸,「没爹没娘的小杂种,还想当个文人不成?!」
三两句话之间,盛云霖已然飞奔过来了。
盛云霖护在了陈煜的跟前:「秋水,我弟弟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的。」
「差点儿忘了,他还有你这个『干、姐、姐』。」秋水咬重了那三个字,嗤笑道,「这宫里认干爹干娘的多,认干姐姐的倒是少见——怎么,你还指望着将他养大了当相好的呢?」
陈煜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盛云霖被恶心到了,脱口而出道:「满口污言秽语!」
秋水居然连这个成语也听不懂,但瞧见盛云霖嫌恶的神情,却也明白过来这是在骂她。秋水登时火了,怒道:「装什么装呢?我看你是找死!」
说罢,她提起旁边一桶泡着衣服的水,就朝盛云霖脸上泼了过去。
盛云霖避闪不及,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遍。她本就每日故意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如今发上和脸上的尘污被冲刷下来,显得更丑了。可她抬手一抹,白皙的皮肤却也因此而露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管事太监王进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皱着眉头十分不悦地走了过来,「不好好干活,都想被打板子不成!?」
一见王进来了,秋水立刻娇娇地贴了上去,开始恶人先告状。
「云枝骂我!」她几乎是一秒就变了脸,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硬是颠倒黑白道,「我发现四喜不好好干活,嘴里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就提醒了他几句,结果云枝居然跳出来骂我污什么语什么的!她是故意的!她就想显得自己读过书,特别与众不同呢!」
盛云霖的发上还在滴水。她动了动唇,本想辩驳,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留下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对着秋水和王进。
秋水说着说着,还嘤嘤哭了起来,非要王进给他做主。
王进一见她掉眼泪,立刻开始哄她:「哎哟喂,别哭呀!你想怎么样,咱家都依你。」
太监讲起话来总是吊着嗓子,腻得盛云霖头皮发麻。
秋水却扯起了一边的嘴角,冷哼道:「我要罚她四十下鞭子。」
王进片刻都没有犹豫,登时抽出了腰间的鞭子,对着盛云霖道:「衣服洗得也不干净,嘴还碎,还在咱家眼皮子底下乱认干亲!咱家今日定要你这贱人长长教训!」
「不准打我阿姊——!」小小的陈煜扑了上去,目光里有着被不断放大的惊恐与赴死般的勇敢,让盛云霖整个儿人一凛。
好在她动作够快,一把捞过了陈煜,转身把他护在了怀里,自己背对着王进的鞭子。
长鞭直驱而下,皮开肉绽。
她死死咬住嘴唇,咬得都出了血。
「阿姊!阿姊!」陈煜号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他想从盛云霖怀里挣脱出来,却被死死摁住了,只能听见一下又一下鞭子抽下来的声音,和盛云霖强忍着痛楚的闷哼声。
整整四十下。
——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
最终,她抱着陈煜倒了下去,带着浑身的血污。
「她倒是会讨巧,知道背对着,护着自己的脸。」秋水啐道,「丑人多作怪!」
王进道:「把她关进柴房里,面壁思过!」
说罢,又来哄秋水:「这下满意了吧?」
王进为了哄秋水,干脆让盛云霖在柴房里自生自灭。
盛云霖伤得极重,嘴唇惨白,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陈煜平日里被盛云霖保护得很好,此时此刻他陡然发现,自己除了哭以外,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外面送来的吃食是都是些发硬的馒头,病人根本无法下口。好在还有盛云霖平时给他做饭用的小锅灶,以及剩下的一点儿米,陈煜笨拙地加水熬了粥。水加多了,更像米汤。
他把那米汤端过来,吹凉了喂盛云霖,盛云霖根本吃不下去,脸上病态的潮红,身上也在发抖。
「冷……冷……」盛云霖无意识地呻吟道。
她的额头已经滚烫了。
陈煜慌得手都开始发抖了。他硬是把米汤给盛云霖喂了下去,哪怕盛云霖中途呛了好几次。但她若不喝完,没有体力,更难以熬过这长夜。
米汤喂完后,他把自己的铺盖拖到了柴房来。因为白天的事情,大家生怕得罪了王进,都离他和盛云霖远远的,倒也没人阻拦他。他给盛云霖裹好被子,自己也钻了进去,抱着盛云霖取暖。
「阿姊,很快就不冷了。」陈煜抽噎道,「不要、不要抛下我……」
他想,如果盛云霖死了,他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
盛云霖差点儿没熬过去。
好在她的体质不算娇弱,虽然鬼门关走了一遭,但到了黎明时分,烧终于退了。
她觉得自己都快烧糊涂了。她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走马灯一般飞速掠过了她这一生的十六年。
那些她小时候在云南王府无忧无虑的岁月里,有温柔的母亲,强大的父亲。母亲教她读书,父亲教她用剑。
后来画面一晃,爹娘都不在了,她被接进宫中。皇后告诉她,从此以后,她便是陈朝最为尊贵的公主殿下,舅舅和舅母都会很爱她。
渐渐地,她走出去了失去父母的阴霾,真正开始融入宫廷的生活。帝后偏宠她,皇子们和她如同亲兄妹一般,太子从小就黏她这个长姊……他们在宫中欢笑打闹,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时间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
梦境过于甜美,如同蜜糖一般,使她沉溺其中,甘之如饴,甚至不想再醒来。
梦境的最后一段,出现了一个清俊的身影,一只手背在身后,身姿挺拔如青松,气质清冷如皎月。
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背影。
……是谁呀?
盛云霖想不起来。
这梦里本该只有她的至亲之人才对,可她居然不知道闯入其中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她想看他的脸,可她追逐了许久,却还是看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