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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是个狐狸精(1 / 2)

01

我跟皇上说我想出宫。

皇上躺在我身边,懒洋洋地问我:「为何?」

我盯着床顶:「因为我觉得宫里闹鬼。」

他已经很困了,眼眸半阖:「……胡说,我在宫中住了几百年,从未听过什么闹鬼之事。」

「……」我静静地看着床顶,一言不发。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皇上的呼吸都快停住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我朝建立几百年,宫中从未有过闹鬼的传闻。一定,一定是你最近没睡好,看花眼了。」

「是吗?」我悄悄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攥住一根来不及收回的,毛茸茸的大尾巴,皇上彻底没了呼吸。

「虽然咱俩睡两个被窝,但是……」我转头看他,因被攥住了弱点,他控制不住地现出了幽绿的瞳色,在黑夜中有种迷人的诡异。

「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个毫无知觉的傻子吧?」

「你……」他暗地里向后缩,想把尾巴从我手里拽出来,「你知觉错了,那只是个鸡毛掸子,我晚上掸了灰尘,忘记放回去了。」

我一动不动,将尾巴握得更紧,平静地问他:「鸡毛掸子怎么会是热的呢?」

他好像急得尾巴快流汗了:「立夏了,所以很热。」

我继续问:「这就是你把尾巴露出来的理由吗?为了散热?」

「……我不是故意的嘛。」他的绿眼睛变得晶莹剔透,像含着泪一样,终于,他小小声地说,「你,你可不可以先……松开它……真的很热啊……」

「哦。」他这语气实在有点可怜,我松开了手。

刚一松开,他就将大尾巴「咻」地一声收进了被窝藏起来,还裹着被子往外挪了挪。

我转过头,无奈地叹气,对睡在外侧的他说:「把灯点燃。」

他露出一双眼睛看我:「你不睡觉啦?」

我拿余光瞟了他一眼,提醒他:「眼睛的颜色还没变回去哦。」

「啊?」闻言,他立刻紧闭了双眼,再睁开已恢复了普通的瞳色。

我:「点灯。」

他磨磨蹭蹭地坐起来,像条青菜虫似的蠕动着伸手去摸床柜上的烛台,也不见他用火折子,蜡烛自己就亮了起来。

他双手捧着烛台,坐在我身边,昏黄的灯火中,是他无比沮丧的神情。

「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啊?」

我仍是平躺着,从一豆灯火里看向他:「你难道不觉得,十天有九天半都吃鸡,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他嘟囔了一声,好像很不服气。

「那睡衣上绣大鸡腿也不奇怪吗?」

「还、还好啊。」

「皇宫建在深山老林里也不奇怪?」

「……不是很正常吗?我看人间的大房子很多都建在山里面啊。」

抱歉,我实在有些忍不住了——坐起来,伸手揪了一下他毛茸茸的尖耳朵。

「首先,那是人家的行宫别院,再怎么样,也不会把房子建在四面都是森林、毫无人烟的地方的,明白吗?」我看见他颤了颤耳朵尖,下意识地把耳朵折了起来,「其次,你的耳朵一直都忘记收起来了啊!」

他缩了缩身子,好像立刻就能蜷进被子里,低着头,上挑的眼尾垂下时有一种可怜兮兮的感觉,似有如无的弧度,含着某种天真不自知的挑逗。

他撇着嘴:「我也没做过人间的皇帝……真的不知道嘛。」

我冲他大声道:「你是根本没去过人间吧?!」

02

他低眉垂眼,咬着唇像是要哭出来,过了半天才畏畏缩缩地说:「那你可以告诉我啊,吼这么大声好吓人。」

「……」我已无力反驳了,难道这里还有比一只狐狸装人更吓人的事吗?

但经过这两个多月的相处,我早知他的脾性,一只未经世事、傻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狐狸精。还是公的。

所以我拿出十二分耐心,放轻了声音:「那你为何要骗我?」

他把被子拉开了一点,大概是实在热得受不了了,抬头很小心地看了我一眼,马上认真地赔不是:「对不起。」

「没关系。」才怪,但是我不想他又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得到谅解,他似乎放松了许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耳朵又立了起来。

我看着忽然想笑,真是只傻狐狸,这么容易就相信别人。

「现在可以告诉我真实情况了吗?皇上。」

被子已经滑到他腰上了,露出他胸口绣着的大鸡腿,油亮亮的样子,很逼真也很诱人。

蜡烛悬空,他抱着大尾巴的尖尖,神情变得落寞起来,沉默许久,好像并不是很想说。

正在两厢无言时,床顶的帐子忽然发出一阵细碎的窸窣声,似乎正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滑过,漫过头顶。

突然有东西从边缘探头而下,嘶嘶出声:「算了,我早告诉你瞒不了多久的。」

我闻声抬眼,正对上一条半挂在空中的蛇,这蛇通体纤长雪白,没有一丝杂质,即使在昏暗中也散发出如玉的微光。

蛇的眼睛像两颗小小的红豆,边吐蛇信边对我说:「你好。」

我已经彻底麻木了,狐狸可以变成人,蛇会说话有什么值得诧异的?

因此我平静得如同老僧入定,很正经地打了招呼:「你好。」

小白蛇说:「他不想嗦(说),我告诉你啊。」

「请讲。」

「他四(是)个狐狸,两百多连(年)前,被族人流放到镜墟,就是这里啦。镜墟有禁制,许进不许出,这么多连(年)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别人了,但四(是)不晓得怎么了,你粗(出)现在这里。」

我听了一耳朵的四,插了个题外话:「……抱歉,我多嘴问一句,你老家是不是蜀州的?」

小白蛇往下伸了伸,把头放到狐狸的头顶:「四嘞,你咋个晓得啊?」

我好声好气地问:「他被流放,你怎么也在此处?」

小白蛇气鼓鼓地不想说话:「哼!」

「是我的错。」狐狸抠了抠尾巴,诚心诚意地认错,「被流放的时候,我带着我的窝一起走,他盘在草里面睡着了,我没发现。」

我点头:「……那我醒过来的时候,你为何要骗我,说你是皇上?」

「我们把你带回来,你昏迷了很久,看起来又是个凡人。」狐狸看着我,小白蛇已经在他头顶盘成了一个堆堆,「他说你要是知道自己在镜墟,肯定会吓得疯掉的……所以,我们编了谎话来骗你,住在皇宫的话,一辈子都出不去也很正常的。」

小白蛇补充:「四嘛,凡人都很脆弱的,特别是小姑凉。我以前在人间的时候,只不过粗来散步,就能把她们吓昏过去。」

我看着这空荡荡的宫殿,夜风挟着草木的清香吹入窗户,满室冷清。

放到凡间,连个大户人家都算不上啊,怎么会觉得能装成皇宫?

「那……难道你们要骗我一辈子?我虽然是个凡人,但不至于被人骗这么久还发现不了吧?」

「短命。」狐狸把手掌摊开,指着一条狭长的掌纹对我说,语气自然又带着点同情,「凡人都很短命,你的一辈子……其实很短啦。」

我看着他们,他们两个头叠头,两双非人的眼睛将我望着,真是如出一辙的傻气。

狐狸的眼睛尤其亮。

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我才醒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脸,清瘦,眼眸狭长微挑,浓长的眼睫半遮,在鼻梁上投下暧昧的阴影。

生着一副天生风流薄幸的相貌,说话时的表情却紧张小心得像刚出生的雏鸟,磕磕巴巴地对我说:「您、啊……你醒啦,我是皇上哦,你现在在皇宫。」

因为我失忆了,所以即使在陌生的地方醒来也只能静观其变,虽然一眼就看到了这人头顶没藏起来的尖耳朵,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你是皇上,那我是谁?」

他凑近,带着笑:「你是皇后,开不开心?」

「……哦。」我点点头,觉得自己好像误入了什么聊斋志异的话本,没什么表情地说,「挺开心的。」

后来的两个月,虽然漏洞百出,但也由于狐狸过于傻气,让我简直生不起什么陷入妖怪陷阱的危机感,只有一种……我倒要看看你们在搞什么名堂的心情。

只是没想到,他似乎真的有要一直演下去的打算,我今晚才主动揭穿。

看来事情比我想得还复杂,聊斋志异也不过是人妖殊途、孽情难了,而现在……居然连妖怪也被禁锢,还有进无出。

我叹了口气,心知前路茫茫。

两个非人还在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打起精神,微微一笑:「敢问两位如何称呼?」

狐狸睁大眼睛:「咦?」

我说:「我想,你应该不叫皇上吧?」

「嗯嗯!」他点点头,对我眯着眼睛笑起来,露出小小的尖牙,「我叫不孤,来自青丘,他是龙,来自人间蜀州,叫他小龙就可以啦。」

小龙很不满地用头敲了敲不孤的耳朵:「哪个是小龙?我们明明差不多大!」

一只被流放的狐狸,自称不孤。

一条小白蛇,单名为龙。

还真是……我忍不住低笑出声,笑了许久,才擦了擦眼泪,抬头对两个傻东西说:「你们好啊。」

「我是石曦。」

谁知,不孤和龙异口同声地惊道:「你还有名字?!」

03

我眯了眯眼睛,沉声问道:「什么叫我也有名字?我有名字很奇怪吗?」

「啊、啊……这个……」不孤反手在身后扯了一下小龙垂下来的蛇尾巴,面上神情是欲盖弥彰的慌乱。

我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却没戳破。

小龙猝不及防地被扯痛,差点咬到蛇信子:「……轻点!」

然后他咳嗽了两声——说实话,一条蛇发出这种声音真的挺诡异的——对我说:「你好多事都记不得了嘛,我们还以为你忘了自己的名字嘞。」

我的眼神从蛇到狐狸缓缓扫过:「是吗?」

也许是保持着原形,小龙倒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是不孤就不一样了,他的视线慌乱几乎不敢和我对视:「是、是啊。」

我闻声沉默了,寂静的夜里,只有咕咕虫鸣,小龙悄悄地从不孤的背上滑了下去,试图逃离这令蛇都窒息的地方。

「小龙。」我忽然出声。

这时小龙半截身子已经伏到了地上,还有半截挂在床沿,头也不敢回:「啥子事……」

我看了一下不孤,他不停地从睫毛底下觑着我的脸色,见我看他,又立刻移开了视线。

我笑了笑:「我相信你们,大家相识一场不容易,最好还是坦诚相待,你觉得呢?」

「……你嗦(说)咋办就咋办嘛。」小龙的声音还算镇定,但行动上却掩不住落荒而逃的事实,「我好困,先走了哦。」

说完,他便悄然而迅速地游走了。

我自然知道事情不如他们所说得那么简单,听起来他们似乎对我有所了解。而且,我也看出来了,这一蛇一狐狸中,狐狸纯粹是个傻呆呆的小孩儿性子,蛇毕竟是从人间来的,要聪明一点,但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既然都这么傻,摸清来龙去脉也是早晚的事,不必急在这一时。

我收回视线,对不孤说:「我们也睡了吧?」

不孤咬了咬唇,他的嘴唇挺漂亮的,嘴角微微翘起,天生的笑相。

但我看他这样就知道还有什么事:「怎么了?」

「那个,真的可以坦诚相待吗?」不孤朝我靠拢了一点,尾巴松开,在床边一荡一荡的。

「嗯,你知道的嘛,我们凡人短命,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坦诚最好。」我盯着他的眼睛,即使没有显形,可他的瞳色其实也很独特,像……阳光下的蜂蜜,或是波光粼粼的河面,沉静而绚烂。

不孤眨了眨眼睛,表情有些不安:「那我想回窝里睡觉……可不可以啊?」

我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拍了一下床铺:「这不是你的窝吗?」

「不是啦。」不孤说到这里脸色垮了下来,很苦恼的样子,「都是小龙,说皇上和皇后都是一起睡的,一定要睡在床上,还要盖被子!」

他又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其实真的很热……我好久都没睡我的窝窝了。」

我揉了一把脸,着实有点憋不住笑,真是为难他一只大狐狸了,两个多月不能回窝,被迫忍受盖被子睡觉。

不孤正紧张地看着我,比蜜还甜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恳求,咬过的嘴唇在灯火中沾染了润泽饱满的光,也许不是故意的,但他这副模样……该说不愧是狐狸精吗?叫人忍不住心软啊。

不过,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妖怪?连谎话也编不圆,在自己的地盘回自己的窝还要向人请示。

「可以是可以啊。」我很好说话地点头。

不孤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马上就要摆脱被子的禁锢奔下床去,但是我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的尾巴——不孤僵着身子,微转过头来,眼眶已经红了,控诉似的说:「你说话不算话。」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顺了一下他的尾巴毛:「算话的,算话的,你别哭啊。」

他抿着唇不理我,泪已经打湿了睫毛,欲泣不泣,灯下看美人,真是越看越好看。

「咳。」我学着小龙咳嗽了两声,「我是想说,你别睡得太远,把窝搬过来,好吗?」

「……你早说呀,我还以为你反悔了。」他很好哄,听了我的话,眨了眨眼睛,把泪收了回去。

然后我看着他下了床,俯身在床底下拖什么东西,一边用力拖一边说:「我本来、本来……也没有想离开你……凡人很脆弱,我会守着你的。」

他拖的东西应该很重,我看他脸都涨红了,有点好奇,于是趴到床边,举着灯给他照明。

不孤说话直喘气:「我一直把窝藏在这、这里……有时候,半夜趁你睡着了,可以……嗯,可以到床底悄悄睡一下。」

啊,怪不得,有时候早上起来,看到他的睡衣上总是沾着灰。我还一度怀疑,是不是我晚上睡觉把人踹下去了。

我正想帮忙,但不孤已经一个咬牙将那窝拖了出来——嚯!真是好大一个窝啊!

我看着这个几乎占满一整个床底的大窝,确实惊住了,这个窝由各类干草、树枝做成,边缘高而中心低,里面还垫着些新鲜的青草,有被压过的痕迹。

几乎能睡下两个我,还绰绰有余。

难怪不孤说小龙盘在草里面睡觉,他没发现。

这确实有点难以发现,小龙毕竟只是一条细细的小白蛇啊。

不孤看着我,得意地笑起来:「看!我的窝很漂亮吧?」

「嗯。」

「我当初为了做这个窝,可是睡遍了各个草地、洞穴,才找到这些合适的材料,哪怕被流放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带着它。」

我正要说点什么,抬头却看他手脚麻利地解着睡衣,眼看已经脱了一半了,露出结实的胸膛和有力的腰腹——别说,还挺好看……等等!

我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偏离,但马上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吹灭了蜡烛:「你在干什么?」

刹那的黑暗让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不孤愣了一下:「脱衣服啊。」

我躺回床里,奇怪道:「睡觉了,还脱什么衣服?」

「衣服太小,我太大了……做狐狸还穿衣服的话,会撑破啊。」不孤说话的时候总是习惯把尾音放得又轻又软,本来声音是很清冷的,可偏偏像极了撒娇。

这时,我已经大概可以看到不孤站在原地的身影,单从身形来看,只是个身高腿长的清瘦青年。不过,既然窝做得这么大,那原形应该也很大吧。

我无奈地翻了个身,背朝外面,轻声说:「好好,你脱吧,别又把衣服弄脏了。」

不孤欢快地应声:「知道啦!」

我闭上了眼睛,听到他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然后不知干了些什么,身后的床帘被他掀开一个角。

我没吭声。

他大概以为我睡着了,小小声地嘀咕:「我把衣服放这里了哦,曦曦。」

什么曦曦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偷着笑。而且,别随随便便就喊得这么亲近好吗,才认识两个多月而已,还对我撒着谎呢。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唇,这真的是狐狸精吗?其实更像搞不清状况、只知道晃着尾巴傻乐的大狗吧?

心中默念了一句,傻狐狸。

我才真的入睡了。

04

清晨,小龙带着一身露水滑进大门,谁知刚探了头进去,却听到那两人在说话。

不孤:「我大吧?」

石曦:「……嗯,是挺大的。」

小龙顿在原地,连蛇信都僵住了,这、这发展是不是略快了一点?不孤那种傻子就算了,怎么石曦看起来挺正经一个人也这么……

「你的原形比我想象中还要大,你们狐狸精都这么大吗?你多少岁了?」我穿好鞋,围着不孤的窝转了一圈,头一次看到狐狸原形,很是好奇。

不孤通体如墨,油亮光滑,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竟闪闪发光,真是五彩斑斓的黑啊。

他体形庞大,比一般的狐狸要大上许多,躺在草窝里,几乎将每一丝缝隙都填满。即使是趴着,我也要仰起头看他。

他还蜷在窝里,爪子盖着眼睛,尾巴搭在腰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我还没来镜墟的时候,是一百零七岁,但是……来镜墟两百年了,也不知道外头过了多久啦。」

「什么意思?」我抓住了这句话里的重点,「镜墟和外面的时间不一样吗?」

不孤掀起眼皮看了我一下,深碧如翡翠,透出一种与他不太相符的冷漠凉薄。

我不由得愣了愣。

但他的语气仍是那样软和天真:「是啊……镜墟的时间过得比外头快好多,有的说外头一天,镜墟十年,也有的说,外头一天,镜墟百年的。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少岁了……唉!」

说完,他翻身站起,像只大猫一样,前爪抓地,仰着头压着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这感觉一定很舒服,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呼噜声,大大的尾巴在空中晃来晃去。

他的头正好在我面前,我伸手挠了一下他的下巴,想起一件事问他:「不孤,你为何会被流放?」

不孤低头用鼻子拱了拱我的手掌:「……因为我犯了错。」

说罢,他绕过我跳上了床,放下床帐,「我穿衣服啦,不准看哦。」

我:「并无此意,谢谢。」

没了他的遮挡,我才看到门槛上一颗小小的蛇头:「小龙?你趴在门边做什么,进来啊。」

身后的不孤听到后,从床帐里探出半个身:「小龙来啦?」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他,但又立刻回过来:「你先穿你的衣服吧!」

已经变成人形的不孤,露着半个身子,长发似墨,如流水般从肩上滑落,衬着他的笑唇蜜眼几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偏他自己还无知无觉。

「哦。」挨了吼,不孤才缩回去继续穿衣服。

「小龙。」我走出房门,低头看着他,「我能和你说些话吗?」

小龙有些奇怪:「嗦(说)嘛。」

我来到杂草丛生的庭院边——是的,两个试图骗我一辈子的妖怪连草都没拔——小龙跟在我身后。

在一棵树下站定,我转身问:「小龙,不孤他……」

但话没说完,我已经呆住了。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细细的小白蛇不见了,立在眼前的是一个白衣男子。

他白衣白发,一双红瞳,气质出尘清冷,如同谪仙。

我有些迟疑:「……小龙?」

「是我,咋个?」小龙点头,声音确实没变,但是……好像口音减轻了。

难道是做蛇的时候,嘴巴闭不紧漏风,口音才那么重吗?

我觉得这种猜想有点道理。

不过……「你怎么不用换衣服?」

小白无语:「你以为哪个都像不孤那么蠢吗?他变不出衣服纯粹是他技艺不精,我可是正经在蜀山修炼过的好吗?你到底有啥子事要问?」

听说蜀州什么都很辣,果然,连蛇也不例外,还是泼辣的辣。

我赶紧回到正事上来:「我想知道,不孤他为何会被流放?他似乎不太想提。」

小龙叹了一下气:「唉,你不是也觉得他和别的狐狸不一样嘛,他被流放的原因就是他不一样。」

「不一样?有哪里不一样?」

「我也是听说的,他们青丘本来有很多分支,五颜六色什么样子都有。其中黑狐一族体形巨大,修行很快,但性情暴戾,与其他颜色的狐狸关系不好,受了很多排挤。大概在三千多年前,黑狐暴动,血洗青丘,好多分支的狐狸都被灭族了。但好在有仙人出手相助,平定了此次暴动,自那以后,黑狐就消失了。」

「那不孤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从别处跑去青丘的,也许和青丘黑狐并没什么关系,只是颜色相同罢了。」

「所以,就因为不孤是黑狐?」

「是啊。」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孤……我完全不能将他和性情暴戾这四个字联系起来,他是什么性子,哪怕只和他相处半个时辰也能将他摸得透透的。

可惜他的族人们并不愿意相信。

而这傻狐狸,还觉得被流放是自己犯了错,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有了小龙和我的出现,他就要一个人在这苍松古柏、漫无人烟的镜墟渡过不知多少年的岁月了。

说是流放,实则在时间不对等的镜墟,这就是囚禁直到他死。

还敢给自己取名叫不孤呢,我看,没有人比他更孤独。

小龙重新变回蛇,挂上了树枝,像一条破布似的,随风荡漾。

阳光流转,洒在他雪白的鳞片上,透明若冰。

他见我半天不说话又面色低沉,轻轻地吐了吐蛇信:「你四(是)个好人,小曦。」

我还没回答,就听到不孤在叫我。

「曦曦。」他站在门口,隔着一整个庭院对我笑,「我换好衣服了,我带你去房子外面看看吧,小龙呢?」

我抬头看他,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衫,腰带打成了死结。尾巴倒是收起来了,耳朵还立着,毛茸茸的,不自觉地颤动,好像马上要做一件很愉快的事。

此时的不孤看起来……没有一点被族人抛弃放逐的模样,眼眸映着阳光,唇弯盛着笑意,天真又纯粹。

如同平凡的少年人,在村口招呼自己的小伙伴们去进行一场小小的冒险。

微微侧首,我对小龙悄声道:「别告诉他我知道了。」

然后转过头,我也笑起来,不带半点阴影,对他挥了一下手:「就来。」

05

当我踏出庭院的一瞬间,身后看似恢宏宽阔的殿宇化成了古藤缠绕的朽木巨石,只有我和不孤睡的那处房屋还维持着原样。

我转身看着这一幕,半天没说出话来。

真像聊斋志异的情节啊。

进京赶考的书生被狐狸精迷惑了心智,死到临头还以为自己佳人在怀享尽风流,从此不问诗书,夜夜笙歌,直到……油尽灯枯,精气耗干。

已至立夏,暖风从林间吹过,在不孤的鬓边流转,他眼眸深长,教人不自主地沉迷。

我突感一阵冰凉,低头一看,原来是小龙把自己缩小如拇指细,圈在我的手腕上,好像一枚莹润生光的水玉镯。

不孤伸手戳了一下小龙:「你下来。」

小龙头也不抬:「我不干,你每夜都和她困觉,还不准我和她牵牵手吗?」

不孤反驳:「才怪!我和曦曦都没有挨着睡,哪有你这么近?」

我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才刚刚出门呢,这两个居然就吵起来了:「哎,哎,别吵……」

请问你们两个到底在争什么啊?

小龙翻了个白眼——天,蛇翻白眼真要命——对不孤嘶嘶出声:「不服气哇?不服气你也牵噻。」

不孤气得抓狂,两颊生起胭脂粉:「曦曦是个雌……呸呸呸!是个姑娘家,你可真不害臊!」

我:「别吵别吵,我们不是要出来走一走嘛。」

对不孤的攻击小龙毫不在意,甚至还继续反问:「你最害臊,那么害臊还让她摸尾巴!你们青丘的狐狸尾巴不是最宝贝嘞?一摸尾巴就发情……」

「真的吗?」我缓缓地转眼看向不孤,他神情焦急,脸变得更红,冲我疯狂摇头:「曦曦,你别听他乱说。」

转而对小龙喊起来:「你才一摸尾巴就发情!天底下谁不知道你们蛇族最淫荡!」

小龙张了嘴,露出猩红的蛇信又要口吐莲花,我怕它把不孤气死,也实在听不下去了,反手按住他的嘴巴:「够了!」

小龙瞪着两颗红豆豆一样的眼睛,不孤偏过头,嘴唇咬得嫣红。

「你们两个够了吗?」我沉着脸色,活像个古板的老夫子,恨不得拿出戒尺来打他们的手心,「我是来听你们吵架的吗?都多大了,还这么不懂事?」

我看着小龙:「你比不孤要见多识广,口齿也更伶俐,知道他说不过你,干什么非要和他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我松开小龙,他嗤了一声,趴在我手上装死。

然后我看向不孤,他的眼睛气得发绿,眼底水汪汪的,像化了冻的春潭。

「你也是。」我放轻了声音,问他,「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为何紧抓着小龙不放?」

他垂着眼皮,眼睫微颤,如蝶翼轻展,明明泪水已经打湿了睫毛,却仍然强撑着不肯落下来,倔强又小声地反驳:「就是大事。」

看他这模样,我心里不免有些发软,声音更温和:「好了,你方才说话也失了分寸,不过是一时之气,怎么还牵扯到小龙的族人?小龙是你的朋友,和你在这里两百多年,再着急也不能说这样的话伤朋友的心,明白吗?」

良久,不孤低着头,抬手擦了擦眼睛,轻声说:「知道了。」

又看了看小龙,面带愧疚:「对不起小龙,我再不说那种话啦。」

小龙发出一声软软的鼻音:「哼。」

算是揭了过去。

见两人重归于好,我用另一只手牵起了不孤:「不就是牵手嘛,你们两个我都牵,好不好?」

不孤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本来和头发一样黑的毛发几乎能看出红红的颜色。

我好奇地看他的耳朵,他却偏过了头:「……别、别看我啊。」

却并没有松开我的手。

这狐狸……难道长到几百岁,连手都没和人牵过吗?

这镜墟说起来是个禁地,但和外界寻常山林并无差别。

山脉横行,日头逐渐升起,照得枝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然后慢慢消失。

只有一点,这里的树木长得尤其高大,走入密林深处,光线立刻阴了许多,身上也感到一阵凉意。

「吃这个,曦曦。」不孤随手从一个光秃秃的枝头摘了一个果子给我,我看着这东西——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圆滚滚的,不免犹豫了一下。

倒不是觉得不孤会害我,只是,以他的脑子,万一没考虑到他自己吃着没事,我吃了却要命怎么办?

「你次(吃)嘛。」小龙懒懒地说了一句,「对你有好处的。」

既然小龙也这么说,我便稍微放下心来,擦了擦果皮,试着咬了一口。

噗、呲——果汁四溅,流了我一手。

小龙早有先见之明,挪到了我的肩上,软塌塌地挂着。

这果子看起来颜色古怪,果皮吃起来尤其涩口。

但内里却是如蜜桃般甜美,果肉已经熟透了,轻轻一咬就能尝到沁人心脾的清甜。还来不及咽下去,就感到一股暖意淌进了肚子里。

我将就着一手的汁液,把这个果子扒皮吃完,最后吐出来一个拇指大小,如佛珠般滚圆的果核。

这时,不孤站在前面不远处兴奋地问我:「好吃吧好吃吧?」

我摊着黏糊糊的手对他点头:「嗯,很甜,这是什么果子?」

「三河果。」不孤牵着我的衣袖,带着我往一处溪谷走去,边走边说,「我听说,三河是天下河流的源头,无论是天上的银河还是地下的黄泉,总之都是从三河流出来的。这树最开始就是长在三河边……后来,后来,哎,后来怎么了呢,小龙?」

啊,所以是从小龙那里听来的故事吗?

结果还是记不清楚。

小龙:「后来嘛,有一位大人靠在树下休息,无意间吃了一个果果,觉得很可口,便将种子带了粗(出)来。」

我蹲在溪边洗手,听小龙补充:「所以,别个都嗦(说)这果果吃了运气会很好嘞。」

水流清冽,从指尖滑过,像风一样轻盈,又像……不孤的眼睛一样冰冷。

我甩了甩手上的水说:「那位大人是谁?我还以为吃了这东西能长生不老呢。」

小龙也顺着我的手臂游进了水里,像一根水草似的立在水里,只露出一颗头:「想得美,没得哪个能长生,更不可能不老。大人的名讳我们不能直说,但你应该晓得,她造了人。」

我愣住了:「你是说女娲娘娘?」

小龙没有答话,只是闭上了眼睛,细细的身体随波流动,简直快融进这溪流之中。

不孤见此大喊了一声:「我也要!」

然后我只感觉身旁一阵疾风掠过,眼前平静的水面被打破,听到重物落水的声音,水花飞溅,彻底将我的前襟打湿。

我闭了闭眼,默念了几遍:他是个傻子,他是个傻子,他是个傻子……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睁开眼睛。

不孤在水里玩得开心,他把尾巴露出来,然后扯了一把水草,开始给自己刷洗尾巴,衣服和头发都已经湿了大半。

小龙很是嫌弃地往旁边移了一段距离。

我叹了口气,脱下了外袍,在水边青石上摊开晾晒。

不孤在旁边玩儿自己,我只好和小龙闲聊:「这镜墟真不能出去吗?」

「能啊,只要把禁制打破就好了。」小龙把自己和一根水草缠在一起,像船锚一样,不会乱漂,「但四(是)我和他找了两百年,也没找到打破的方法。」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命很短,不能浪费在这里。」

小龙没吭声,把头沉入了水里。

我正想放空一会儿,又听到不孤喊我:「曦曦!」

我一听到他叫我,就感到心力交瘁,有一种傻儿难养的老母亲心态。

但还是转头看去,他满脸兴奋,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洗干净的尾巴在身后晃荡,湿漉漉的,水珠洒进溪中。

他从怀里举起了什么东西,朝我示意:「曦曦你看!」

「这是什么……」我刚觉得疑惑,就看到他做了个抛的举动,马上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不由自主地往后躲,「等、等等!」

可为时已晚——我被一条大肥鱼砸了一脸。

「曦曦,你没事吧?」不孤看到砸到我,立刻跑过来,又不敢接近,「对不起……」

大肥鱼从我脸上滑落,掉进我怀里,腥味染了我一身,还流着血,看那伤口,像是不孤的牙印。

我低头看了看一塌糊涂的衣服,又抬头看了看不知所措的不孤,十分平静:「这是我最后一件干净衣服。」

不孤闻言更加自责:「对不起,我的错,对不起啊曦曦……」

我:「道歉有用吗?」

不孤:「……那、那你扔回来?」

说着,他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握紧拳头,一脸的视死如归,等着我去砸他。

我尽力维持冷酷的神情,抓起鱼,悄悄靠近:「当然要让你还回来。」

然后把鱼塞进了他的衣领。

不孤顿时惊跳起来:「曦曦!」

鱼鳞从身上滑过的感觉不好受,可他把腰带打成了死结,一时解不开,只能拉开衣领,把鱼从衣服里摸出来。

这时,小龙也化作人形从水里冒出了头,他在不孤背后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明了。

下一刻,我和小龙前后夹击,扬起水浪将他从头浇到尾。

「太坏了!」不孤躲闪不及,一边控诉一边反击。

我们三人在水里打起了水仗,一会儿结盟,一会儿内讧。

半个时辰后,一人,我,一狐,变回原形的不孤,一蛇,小龙,在石头上齐齐整整地摊开,旁边的树枝上还挂着几件衣服。

我闭着眼睛,有些累了,可脸上的笑容仍没散去,好像很久、很久……没这样笑过了。

要是能一直这样笑下去,该多好啊。

06

阳光晒在面上,暖意融融,不孤的呼吸时有时无地扑在耳边,昨晚为了抓傻狐狸的现行,大半夜没睡,现在气氛正好,不知不觉间我就睡了过去。

眼前云雾缭绕,天光昏蓝,似乎晨曦未醒。而我站在河边,看到水面如镜,不起一丝波澜。

她俯身低首,一双苍白湿润的手轻轻地扶在我的肩上,贴在我的耳边,语息微凉:「好孩子,不要回来,不要相信别人。」

我能感觉到她的无尽哀伤,但心中却如眼前的河水般,平静无波:「不要相信别人……可我又是谁?」

「你是个人。」她的唇轻轻地贴在我的脸侧,如同不敢声张的耳语,又隐含难言的坚定,她重复了一遍,「你是个人,我们都盼你做个自由的人。」

说罢,她朝我贴近了一点,似乎想给我一个拥抱,可最终还是没有抱住我。

所谓自由,其实从来由不得自己。

哪怕只是个拥抱。

我终于察觉到一点微末的悲哀,不言不语,矗立着像一块顽石。

她留下一声如烟般的叹息,双手从我肩上离开,细碎的摩擦声响起……

我悠悠醒来时,小龙正从我身侧游过,察觉到我的动静,他身子不动,头扭转了半圈,对我说:「你醒了,快点起来次(吃)晌午饭。」

我还有点头脑昏沉,青石太硬,睡得我浑身酸痛,我撑起身来,发现身上盖着件外裳——很宽松,应该是不孤的。

我揭开外裳,沉沉地应道:「知道了。」

不孤蹲在一旁的一块空地里,背对着我,不知在干些什么。

身上的湿衣已经干透了,我将不孤的外裳叠好,随口问道:「他又在干什么?」

「烤鱼。」小龙跟在我的脚边,一起朝不孤走去。

这时,我已闻到烤鱼的焦香味,走到不孤身边,果然看见他手里举着一条穿好的鱼,在不停地翻动。

从这外形看来,嗯,是那条砸我脸的大肥鱼。

「曦曦,你醒了?」不孤抽空对我笑了笑,然后又回头专心地翻着鱼,「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你会烤鱼?」我在他身旁坐下,小龙见机游进我手里,我轻轻地捏着他,全当给他松松筋骨。

不孤的脸庞在火堆的烘烤下有些淡红:「我爹娘从小就教我怎么让食物变得更美味,这些日子,你吃的烤鸡、炖鸡、烧鸡……全是我做的,味道还不错吧?」

我想起两个月来吃的全鸡宴,感觉喉咙里都快长出鸡来了,但还是云淡风轻地点头:「嗯,手艺不错。」

狐狸一边要在我眼前扮皇上,一边还要躲着我亲自做饭,真不容易。

不孤听了我的赞许,立刻咧嘴笑起来:「你喜欢就好啦,我们今晚喝鸡汤。」说着他朝一旁抬了抬下巴,我才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里扔着三只刚抓的野鸡。

鸡的脚被绑在一起,嘴巴上都套着一个大大的红果子,跑也不能跑,叫也不能叫,但翅膀还在不断扑腾,羽毛鲜艳,一看就很健康肥美。

我奇怪地问:「怎么还是活的?」

「我都好小心,新鲜的才好吃嘛。」不孤有些骄傲地冲我眨了眨眼睛,「之前怕你发现,没有捉活的,太可惜啦。」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总之就是非常难受。

……还有完没完了,这镜墟的鸡是吃不绝了吗?

没过多久,不孤烤好了鱼,弹指将火瞬间熄灭,然后把鱼递给我:「曦曦吃了三河果运气果然变好了,我往日都没抓过这么大的鱼呢。」

我看着不孤,他头发乱糟糟的,穿着单衣,松松垮垮的,露出一小片胸膛,放在人间也勉强称得上倾国倾城的容颜,却总是绽开纯粹的笑容,不带丝毫诱惑。

美而不自知。

见我没动,他又把鱼递近:「怎么啦,吃啊,曦曦。」

算了,我对自己叹了口气,吃人家的嘴短,更何况,对着这样的不孤,怎么生得气来?

吃鸡就吃鸡吧,没什么不好的,就当补身体了。

我接过烤鱼:「你和小龙吃什么?」

「我已经吃过了,小龙是蛇,吃一顿要管半年的。」不孤将小龙从我怀里抓出来,扯了一下他的蛇信,小龙反口咬在他的手指上。

「嗷!」不孤痛叫,不停地甩手,试图将小龙甩开,「小龙松口!」

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这也是跟小龙学的,然后自顾自地吃鱼。

谁让不孤手贱,非要去惹小龙。

等我慢吞吞地吃完,先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现在已经恢复了头叠头的状态了。

我拿起叠好的外裳替不孤穿上,他害羞地想要逃开:「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我眉目不动,拎着他的衣襟合拢,然后弯下腰去:「等你什么时候会系腰带再说吧。」

「我……手比较笨嘛。」不孤挠头为自己辩解。

小龙抓住机会刺他:「你只有手笨吗?我看你脑壳也不是很灵活。」

系好腰带,我直起身来,看着不孤一脸委屈却不敢反驳的样子,伸手将他软塌塌的耳朵立起来,安抚他:「做妖精脑壳也不用太灵活的,回去了。」

于是我们踏上了回程,不孤用草藤将几只鸡串在一起,拎在手上。

不孤走在我身旁,低下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对我笑起来:「……真好看。」

「什么?」

「曦曦打的结真好看。」

我看了他一眼,刚才还委屈呢,一会儿又笑了,像个小孩子似的,忘性真大。

我没回应他的话,只说:「往后穿玄色衣裳吧,白色容易脏。」

不孤:「可是小龙说我穿白色好看。」

「啥子啊?」小龙有点蒙,「我嗦(说)过这话吗?」

「说过的啊!」不孤急着说,生怕小龙不承认。

身旁不孤和小龙又开始吵吵嚷嚷,溪流声渐消失。而我抬头望了望天,一碧如洗,晴朗明净,是个很寻常的夏日午后,于是眯着眼睛,自在地笑起来。

突然觉得,就算一直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回到住地,不孤将幻境撤去,房子立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显得非常突兀。

晚上,不孤把三只鸡都炖了,放了他的「独门香料」,汤很鲜,还未出锅的时候,我就看到他守在灶边吞口水。

我打理了一下午的院子,挽着袖子,连手臂上都沾了泥土,路过时故意逗他:「口水流到锅里了。」

「啊!」不孤立刻抬手擦了擦嘴巴,尾巴和耳朵一起扬起来,引开话题,「我先给你盛一碗汤啊,曦曦。」

我赶紧走开:「不了,等会儿一起吃吧。」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这句话我没说。傻狐狸很脆弱,不能打击他。

这顿晚饭,我吃了一个鸡腿,喝了两碗汤。

入睡时,我让不孤开着窗,撩起床帐,可以直接看到窗外,今夜无风无云,是个非常晴朗的月夜,空气里有新鲜折断的草木清香。

月色如霜,薄薄地敷在地上,正巧落在不孤的睡窝前,他前爪搭在鼻子上,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时不时地颤一下,呼吸微沉,偶尔会有呼噜呼噜的声音,几乎可以听到他那平稳有力的心跳。

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所以我说,不孤是只傻狐狸,小龙也并不聪明——这么久了,他们都没发现,我的心跳其实是伪装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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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半明半昧的时候,我醒了。

不孤已睡得四脚朝天,爪子耷拉着,露出鼓鼓的肚皮来,肚皮上的毛不那么深,随着呼吸轻轻地起伏,看起来……

很好摸。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不孤已经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望着我,因为才醒,原本冰冷的眼眸浮上了一层润泽的水光,显得分外温柔。

他大概还搞不清楚状况,呆呆地问我:「……曦曦,你为何要摸我?」

「咳。」我收回放在他肚皮上的手,指尖还不自觉地摩挲,避而不答,只说,「仰着睡小心肚皮着凉。」

不孤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很自豪地说:「我身体很好的,放心啦曦曦。」

我有点尴尬地点头:「啊……那就好。」

「曦曦你起这么早啊?」不孤抬起爪子揉了揉鼻子,翻过身子用头蹭着我的衣摆,「是不是饿了?你最近吃得越来越少啦,这样可不好。」

如果你舍得不吃鸡,或许我能多吃一点。

虽然心里腹诽着,但我半俯下身去捏了捏他的大耳朵:「不是,左右也是睡不着,出去走走罢了。」

「那,我同你一起去?」不孤说着就要从窝里出来,我及时按住他搭在窝沿上的爪子,不要他出来。

不孤抬起脑袋,歪着头看我,我几乎可以透过绒绒的狐狸毛看出他的疑惑,无奈只能耐心哄他:「天还早呢,你再睡会儿。」

不孤正好张嘴打了个呵欠:「喔啊~」

我替他把嘴合上,拍拍他的头:「睡吧。」

大概实在没睡醒,不孤听话地缩了回去,合眼前还不忘嘱咐我:「小龙在外头,你有事就喊他哦曦曦。」

我轻声答:「知道了。」

又多站了一会儿,见他又睡熟了才悄声出门去了。

外头荒草丛生,一块一块的巨石沉默着,仿佛千万年来不曾变过。

树林边缘,小龙挂在树枝上,一截细长的尾巴荡来荡去,恕我直言——这看起来真的很像一条死蛇。

我绕开他,隐在一处较远的背风斜坡,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解开了衣裳。

低头看去,腰腹处有一块拇指大小的青灰,与周围洁白的肌肤相对比,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像绢布被污泥浸染,由内而外的脏污。

我伸手戳了一下,那块肌肤已经没有感觉了。

最初,在我醒来的第五天,我无意间发现腹部上有一颗青灰的小痣,那时我尚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后来,渐渐地,原本只有芝麻大小的痣开始扩大,我才知道,那并不是一颗痣。

这奇怪的青灰扩张得很慢,看起来像婴儿刚出生时屁股上还未散去的淤青。若不是我眼见它一日更比一日蔓延,只会以为是生来就有的胎记。

而随着青灰蔓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呼吸和心跳……似乎正在消失。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一个深夜。

我莫名地从混沌的梦境中惊醒,睁开眼时浑身冷汗津津,下意识地大喘了一口气,仿佛经过了一场九死一生的挣扎。

但是——我没了气息。

我试着吸气,气息却无法进入我的体内。

寂静的夜里,只有身旁热得露出大尾巴的不孤,他的呼吸声分外清晰,微沉而平缓。

我僵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我才伸手摸上自己的胸口,等了很久,没有心跳,我的心跳停止了。

我早知自己绝不是什么皇后,也知道此处绝非凡世,但万万没料到,我居然连个人都不是。

那一晚,我闭着眼,却清醒了一整夜。

最后看了一眼那块青灰的印记,我整理好衣裳,抬头远望。

天欲破晓,晨星渐没,风起于山林,掠过清泠的水面,吹至我的眼前。

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气息,草莽洪荒,万物生长。

而我,缓缓地站起身来,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一件事。

死期将至,我的时间不多了。

其实,我并不是完全失忆,只是……仍处于一片混沌,就如同站在一片记忆的废墟之上,难以从破碎倒塌的砖瓦来辨别房屋的原貌。

又过了几日,午后,我独自来到一处断崖上,静坐放空。

不孤找了我很久,山谷里回荡着他的声音,而我一直没有回应。

他找到我时,已是斜阳满山了。

但他并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站在我身后不远处,与小龙嘀咕:「曦曦她最近有点不对劲,她是不是……不开心啊?」

小龙:「我咋个晓得,你个人去问她嘛。多半四(是)你太烦人,她终于受不了了而已。」

「才怪呢。」不孤很理直气壮地反驳,「她最近啊,都睡得很早,起得也很早。前些日子,有一个早上,她还偷偷摸了我肚子……说什么怕我着凉,她还以为我真那么笨呢,会相信这种借口,哼。」

「完蛋!」闻言,小龙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不孤不明所以,被吓了一跳:「怎、怎么啦?」

小龙拖长了声音,难得忐忑起来:「……听说女的都要来那个,心情容易阴晴不定,她未必……」

「咳咳。」我没回头,只是十分刻意地咳嗽了几声。

这两个人,脑子都不正常,越说越离谱。

再听下去,我可能就成了有喜了。

小龙立刻住了嘴,不孤还逮着他问:「什么啊,那个是什么啊?」

我不得不回头制止:「喂喂!我都听着呢,背后说人闲话小心烂舌头哦。」

小龙嗖地一声蹿进了草丛,迫不及待地溜了。不过,即使跑得那么快,我也能感觉到他那不可言喻的尴尬。

只剩不孤还呆站着,一副摸不着头脑、世界好复杂的傻样子。

我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口气,朝他招手,他立刻走到我身边来,我坐的这块石头很小,他只能蹲在一旁。

虽然是蹲着,但他身高腿长,也与我差不多齐平。

不孤先是看了一眼我的表情,大概觉得我心情正处于晴朗的一面,才开口问:「曦曦,你到底怎么啦?」

我随手掐断一朵野花,插到他毛茸茸的耳朵旁,淡紫色的小花与黑色的大耳朵,竟意外地相得益彰。

不孤很顺从地任我摆弄,眼神一直跟着我转,只是耳朵忍不住颤了一下。

我低头看自己的掌纹:「不孤,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呢?」

「啊?」不孤好像有些措手不及,他想挠头,但又顾忌耳朵旁的小花,便放下了手,「你就是你,是曦曦啊……跟小龙一样,是我的朋友。」

「朋友。」我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忽而轻轻地笑起来,「是啊,我把你当朋友,也把小龙当朋友,可是,你为什么还要骗我呢?」

不孤愣住了。

我抬眼看他:「难道妖怪都这么擅骗吗?」

不孤的脸色立刻变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不,应该说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复杂,欲言又止。

他垂下眼皮,大概是想遮住自己慌乱的神情,但这样的他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酷。

我并没有表现得疾言厉色或是痛心疾首,只是轻声问:「怎么,还是不肯对我说实话?你说我跟小龙一样是你的朋友,难道,你也会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小龙被蒙在鼓里,任由他死去吗?」

「不,不是这样的。」不孤着急起来,想要解释,「我真的把你当作朋友,我……你相信我啊曦曦。」

我终于感到了失望。

不孤一向是个表里如一的人,我丝毫不怀疑他的天真,但也恰恰是这点,让我更加难受。

他这样真诚、善良,却一直不肯对我说实话。

在一开始他就对我说过「凡人都很短命,你的一辈子其实很短」这样的话,他告诉我,我是个凡人。

但是,后来在听到我的名字时,他和小龙的反应是如出一辙的奇怪,那样子好像我根本就不该有名字。

凡人,短命,名字。

恐怕他和小龙早就知道我本不是凡人,甚至还可能知道我本来是个什么东西,至于短命……这话大概是真的。

只有知道我活不久,才会觉得能用这种经不起推敲的谎言骗住我。

「曦曦……」不孤急得像是要哭出来,他握住我的手,如往常那般撒娇似的摇晃,「我真的不是故意骗人的那种妖怪,你相信我,我真的很喜欢你,把你当作朋友的。对了,尾巴,我从不让别人碰我的尾巴,但是你怎么碰都可以,真的!」

说着,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他显出尾巴,半跪着把尾巴绕至身前,将它放到我的手里。

我握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轻轻地捏了一下。

不孤长长的眼睫突然微微发颤,底下绿石翡翠般的眼眸化作一汪春泉,却忍着没有移开尾巴。眼睛仍是直直地望着我,带着讨好似的笑意,似乎觉得我已接受了他的道歉。

我忽然想起小龙说他们狐狸的尾巴最敏感,一摸就发情,虽然这话有夸张诋毁的嫌疑,发情应该不至于,但确实是敏感的。

所以,我松开了手说「不孤,你当真是个小孩子。」

还以为凭着撒娇就能获得世上一切谅解。

这话里拒绝的意味太浓,即使是孩子心性的不孤也听得懂,他将将亮起的眼睛立刻呆住了。

按道理来讲,以他这般容貌,生来便是该高踞山巅的,此刻却露出这样黯然神伤的神情,矛盾中又叫人莫名心折,真是我见犹怜。

「我并不怕死期将至,我怕的是不知为何而死。」我终究还是心软,对他解释,「我有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但认识你和小龙,我想应该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候。可是,我最真诚的朋友们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却能一言不发,看着我糊里糊涂地死去。」

不孤被吓住了,他喃喃道:「我们,只是怕你难受……」

我如果还能自在地呼吸的话,此时一定要长长地叹一口气,但我无法,只能摇头:「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也许不会死呢?什么都不告诉我的话,不是断了我所有的可能吗?而且,即便是死,也该让我清醒着死去。不要替我做这种决定。」

他伸手拽住我的衣袖,我低头看去,他已是泪光盈盈了。

不孤抬起手背狠狠地擦了一下眼角,努力做出一副坚强的样子:「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能把你孵出来,也一定能让你活下去。」

孵出来?

听了这话,我不禁眉心一跳,觉得事情可能比我想得还古怪。

难道这只傻狐狸爱吃鸡不是没道理的?他与鸡到底有什么亲缘关系?

日薄西山,我迎风而立,闭目嗅风,依稀捕捉到来自远方的讯息,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一种突如其来的福至心灵。

冥冥之中,万物皆有造化。

我睁开眼睛,对不孤说:「回去再说吧。」

我们并肩而去,我的衣摆拂过石边断梗的野花,走出两步,我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那里立着一朵完整如初的淡紫小花,随风轻轻摇摆。

我抬眼看向不孤发顶,他察觉到了:「曦曦?」

「没事。」

我将视线从他耳旁那抹淡紫移开,收敛心神,默默地思考着。

08

回到屋内,只见小龙盘在床中央,头搭在自己身上,蛇信微吐。

他一见不孤在我身后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住了,他将头向上立起一点:「先坐到嘛,我们慢慢嗦(说)。」

不孤殷勤地为我端了凳子放到床前,然后把窝拖到我身边,自己坐在里面,我下意识地揉了一下他的耳朵。

这时,日暮黄昏,屋内静谧,而床帘无风自动,不过眨眼的工夫,小龙便化作了白衣人盘坐在床上。

他的红瞳恰好映着残阳,显出几分如霜的血色,冷淡而妖异。

小龙缓声道:「我先前就跟你讲过,镜墟设有禁制,若要出去就要打破禁制。我和不孤来镜墟的第二十九年,为了找到打破禁制的方法,四处寻找镜墟的阵眼。后来无意间进入了一处山谷,发现了一个废弃的村落,我们就是在一户人家的水缸里发现了没有意识的你。」

我皱起眉头:「第二十九年……可是我前不久才醒过来,我受伤了吗?」

小龙摇摇头,重复了一遍:「那时,你还没有意识。」

「那我……」我刚要出声询问,就意识到不对劲,小龙着重点明的是「没有意识」,再加上之前不孤说的「孵出来」,我便明白,恐怕那时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定了定心神,再次问道:「那时,我是什么?」

小龙看向我身旁,我也看过去,不孤正拽着我垂下去的腰带练习打结,看起来修长又伶俐的手指却始终搞不定简单的系法,打个结像是在结绳记事,一团乱麻。

不孤专心地低头玩儿着,没发现我们都在看他。

小龙移开视线,继续说:「是他把你带回来的,那个时候……你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我一时间愣住了,不知该做何反应。

石头?

我忽然想起那块青灰的印记,像无解的死咒般蔓延,以及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可不正是石头吗?

不孤忽然出声反对:「乱说,曦曦才不是普通的石头,明明是很漂亮、很特别的石头。」

他放弃解不开的腰带,把手放到我的腿上,掌心温热,好似无声地安慰,然后直直地望着我,眼神坚定:「曦曦,你别听小龙乱说,你那个时候是一块很漂亮的石头,圆圆的,在水底下躺着,像……嗯……」

他思考了一下,试图找到一个确切的描述,苦思冥想许久才说:「像一枚青玉环!虽然有一点缺口,但是很好看,好像会发光一样,然后我就把你捞起来啦。」

说着,他用脸蹭了蹭我的手心,我顺意地摸了一下。

「他把你带回来,藏在窝里,等我发现的时候……」小龙顿了顿,原本没什么人类气息的表情稍显扭曲,他抚额许久,低着头闷声道,「你已经变成了人。」

我还在试图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孤就兴奋地躺进了窝里的某处:「对的!我把你放在这里,天天和你一起睡,结果,有一天,我醒过来发现你成了个光溜溜的女孩子!就这样,就这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小龙快看,我学得像不像?」

他一边说一边向我演示,睡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然后还闭上了眼睛——活像寿终正寝。

「……」我看着他现场表演我是如何出现在他的窝里,一时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这么会演,不去唱戏真可惜了。

变成女孩子就算了,为什么要说得那么详细啊?

连光溜溜这种细节都讲那么清楚,真是不给我留一点隐私吗?

还好我不是真的凡间女子,不然,此刻应该已经羞愧到自杀了吧?

满心无奈说不出来,我只能看向小龙,但他已经侧过身去,别着脸冲我摆手:「莫看我,我当时啥子都没看到。」

你这表现,我真的很难相信当时你什么都没看到啊……

我咽下心中苦水,转头叫沉浸在自我表演中的不孤起来:「好好,我知道了,你继续说,然后呢?」

不孤又坐起来,抓了抓头发,脸上还有些意犹未尽:「没然后啦,我们把你放到床上,小龙变了几身衣裳给你穿,然后没过几日,你就醒啦。」

我点点头:「然后你们就跟我说,我是皇后。」

「咳。」小龙每次感到尴尬都会这样假咳,他听出我的言外之意,解释道,「真不是故意骗你的……只是,我从来没见过石头成精,而且,你身上连元丹都没得,支撑不了你的元神,就算是机缘巧合成了人,迟早……过不了好久还是要重新变回原形的。」

我听到这里,不自觉地摸了摸腹部。

不断扩大的青灰,原来是因为我正在逐渐变成石头。

小龙解释道:「无论是啥子妖精鬼怪,若要化形成人,首先就要修炼出自己的元丹,每个妖怪的元丹都是独一无二的,哪怕是把我们的元丹给你了也没有用。所以……我们确实没得办法救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

若结局注定是要变回石头,那我为何会化形成人呢?

不孤突然握住我的手:「曦曦,你是我孵出来的,既然能变成人,也一定有办法让你不变回石头。大不了,大不了我再把你孵出来嘛。」

小龙也赶紧帮腔:「是噻,而且,说是要变回原形,哪个又晓得是好久嘛,说不定要好几百年呢?不管咋个,我们肯定能找到办法。」

我垂眼看向不孤,他的表情真挚无比,手也很暖和,怪不得夜里喊热,火气真的很旺啊。

我深知这些都是劝慰之语,若是真如他们所说,时间还长,还有办法,那最开始,他们也不会用那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来骗我了。

但我还是对不孤微微笑了一下:「多谢,托你的福,哪怕以后会变回原形,至少我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曦曦……」不孤瘪着嘴,眼里水汪汪的,像是要哭了。

我伸手将他耳畔的小花摘下,放到他眼前转了转:「好啦,我现在不是还没事吗?可不可以先做晚饭,要饿死啦。」

不孤擦了擦眼睛,眼角泛红,还有些不开心的样子,但听我说饿了,还是立刻起身:「我去做饭,今晚吃兔子吧?」

我回应:「好。」

不孤走出几步,又折回来从我手里拿走了小花,重新别在了自己的发丝上,洋洋得意地笑着说:「给了我就是我的。」

我不禁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长发如云,扎得有点偏,但很清爽利落,衣摆从门槛上一掠而过,身姿挺拔,隐没在黯淡的天光里。

像一只远飞的鹤。

唯独那朵淡紫的小花,潜藏于发间,不经意地显出半分艳色。

这种时候,才能感觉到不孤既是一只天真到傻气的狐狸,也是轻易便可动人心魄的精魅。

等不孤彻底走远了,刚才一直没开口的小龙忽然出声:「你为啥子要故意喊他走?」

我回过头来,没立刻回答,只是捞起腰带,将不孤方才打的结一点点地解开。

解到第三个结的时候,小龙终于反应过来,他慢吞吞地下了床,来到我身前,俯身用耳语般的声音问道:「你已经开始了?」

我继续解着结,同时承认:「我连呼吸和心跳都没有了。」

「你……」小龙斟酌着用词,「你觉得大概还要多久?」

我以青灰印记的扩散速度作估量,从芝麻大小到拇指大小,一共是两个月左右,那么……若是要扩散至全身,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与他对视:「不出三年吧。」

小龙闻言,垂下了眼,半晌没说话。

只有不到三年了。

难道我要一直在这镜墟中待到死去吗?

我敲了敲脑袋,暂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记忆混杂而缥缈,耳畔莫名响起河水潺潺流淌的声音。

那么轻缓,那么安静,像是回到生命之初,在最温暖的角落……

「喂,小曦?」见我突然发起了呆,小龙轻轻地推了我一下。

我像被闪电打了一下,猛地惊醒,甩了一下头才说:「你们后来有没有再去那个村子?」

「那倒没有,但是这事挺奇怪的……」小龙坐在床沿边,虽然看起来坐得还算端正,但百无聊赖的神情,总让我觉得他好像下一刻就要软趴趴地躺下去了。

「哪里奇怪?」

「在他们青丘,镜墟一直就是个蛮荒之地,从不曾听说有哪个族类居住于此,哪怕是犯错的族人,也很少有真的被流放的,一般关押个几十上百年也就是了。」

我听了这话,心底不知怎么的,有点不舒服。

对犯错的人不曾来真的,可没错的不孤却被流放。

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但眼下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我按捺下心中的不忿之情,顺着小龙的思路说:「所以,这里有一个村子就很奇怪,而我又恰好出现在那里……」

可,世上真有这么恰好的事吗?

思及此处,我提出建议:「我们再去一次那个村子吧。」

小龙还没来得及回答,不孤的声音就从门口传来,响亮地呼唤:「曦曦,小龙!」

下一刻,门边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不孤的耳朵轻快地晃了晃:「吃饭了哦曦曦。」

我起身招手:「好,马上就来。」

小龙已经变回原形,慢吞吞地攀上我的手腕,鳞片细腻而冰冷。

不孤先往厨房那边去了,我落在后面,轻声嘱咐小龙:「别告诉他,我只剩三年了。」

小龙没出声,只是吐出蛇信,在我的手背上轻轻一触。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想不孤知道这事,分明,他也是知道我活不长的了。

09

「我要把窝带上!」

「不得行!我们四(是)去做正四(事),又不四(是)去踏青,你带个窝去咋子?」

「那个地方只去过一次,又那么远,万一我们回不来了呢?」

「呸呸!啥子回不来,不准讲这种不吉利的话,反正就四(是)不得行。」

不孤和小龙争得面红耳赤,一蛇一狐别过头谁也不理谁,都气呼呼的。

前日商量好要再去那个村子打探情况后,不孤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今日清晨一起来就把自己的窝打包好,说什么也要带上。

可是小龙对他这种恋窝的幼稚行径深恶痛绝,因此,说什么也不同意。

为此,两人已经吵了半个上午了。

我望外头看了一眼,日头已然高照,再不出门都又该吃午饭了。

只好上前打圆场,替不孤向小龙说情:「算啦算啦,小孩子恋窝也很正常,就让他带上吧。」

小龙冷眼相看:「都多大了,还小孩子?」

不孤闻言气哼一声:「要你管!我就是两千岁了也要和我的窝窝共存亡。」

我双手下压,示意他们都住嘴:「朋友们,我们真的该出门了,看在我时间所剩无多,马上就要死了的份上,能不能暂且放下这些鸡毛蒜皮?」

到底还是「死者为大」,听了我这话,两人好歹没再继续僵持下去,拖拖拉拉地出门了。

不孤嘴里念了两句不知什么咒,窝就变小了一圈,他用绳子将窝倒扣着背在身上,走在最前头,活像千年王八成了精,开始用两条腿走路。

小龙绕在我的颈子上,头搭在肩头,时不时地指着路。

这镜墟本就是渺无人烟的流放之地,地势崎岖起伏,密林遍布,枯枝败叶铺了厚厚的一层,踩在脚下如同沼泽烂泥,十分难行。

也不知小龙他们是怎么认得路的。

不一会儿,我就走得满头大汗了,但由于没了呼吸,倒不至于气喘吁吁。

走着走着,遇到一个陡峭斜坡,几乎笔直。

小龙安慰道:「翻过这个坎,马上就到了。」

我已经累得浑身发软了,但还是鼓起一股劲,伸手拽住一根碗口粗的藤蔓,向上攀爬,不孤早早地爬了上去,正弯着腰伸长了手来拉我。

「曦曦,来,我拉你!」

我蹬着石壁,使劲儿向他伸手,两个人的指尖都竭力向对方靠近,但始终还差一点。

不孤一时心急,干脆半跪下来,我才终于拉住了他。

「我抓住你了哦曦曦。」不孤冲我笑,有点小小的得意。

接着,他微微用力,看似纤长的小臂忽地突出一点肌肉的线条,还来不及反应,我几乎是整个人被凭空拎了上去,我意识到不对,试图阻止:「等……」

但为时已晚。

「啊!」这是不孤发现我不受控制地扑向地面发出的惊呼。

「砰!」这是肉体碰撞的声音——在最后一刻,不孤险而又险地抱住了我。

但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他也没能稳住,我们一起倒在了地上。

「啧。」不用怀疑,这是早早就躲开的小龙发出的鄙视之声。

我趴在不孤的身上,只觉得头晕目眩,以及,鼻子一阵阵的酸痛。

不孤两只手都抱着我,但脸色非常纠结:「曦曦……你还好吧?」

我捂着鼻子半撑起身,说话也瓮声瓮气的:「还、还好,你怎么样?」

「我腰好痛……」不孤一边揉着腰,一边坐起来。

他还要再抱怨,却突然盯着我大喊起来:「曦曦你流血了!」

「嗯?」我下意识地低头,发现有温热的液体正从指缝间漏出,淌在了我的衣裳上,连不孤的胸前也染红了一大片。

小龙从一旁居高临下地探头靠近:「难道把鼻子撞断了?」

「什么?」不孤彻底着急起来,满眼惶急,围着我不知如何是好,「痛不痛,曦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小龙还算清醒:「你松手,我看看严不严重。」

我试探着松开手,微微仰起头,但血流得太汹涌,甚至倒灌进了嘴里。

小龙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撑在空中,既能全方位地观察我的伤势,又能不触碰到我的伤处,最后得出结论:「唔,应该没断,骨头还好。过一会儿,不流血多半就好了。」

「嗯。」我点点头,同时偏头吐出一口血。

不孤对他的鲁莽非常抱歉,自告奋勇地要为我疗伤,他的掌心发出微光,像捧着满满一碗水似的,小心翼翼地放到我面前,那一抹微光轻轻地融入了我的伤口。

但是——毫无作用。

「咦?」不孤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怎么会没用?这可是我最拿手的招数。」

小龙翻了个白眼,十分不屑:「喊你读书你要喂猪,现在晓得平时勤奋练功的好处了吧,让开,看我的。」

然后,小龙的蛇信伸出,朝我鼻子上吐出一口雾气。

我只感到一阵微凉,然而,也没什么作用。

小龙僵住了,又尝试了一次,还是没用。

不孤看看我,又看看本来胸有成竹的小龙,似乎有话要说:「你好像也……」

我已经察觉到小龙的尴尬,怕不孤再说些话雪上加霜,立刻拿衣袖擦了擦血迹,打断不孤:「没事没事,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流血了,我们继续走吧。」

小龙闻言僵硬地转了过去,朝一旁探了探头:「不用走了,就在这儿。」

我们爬上来的地方非常平整,灌木较多,除了些矮小的果树并无高大的植物,但往旁边行过二三十步,就能发现那里的植被异常的茂盛,遮天蔽日,除了层层叠叠的树冠什么也看不到。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到了山谷的边缘。不,与其说是山谷,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天坑。

「你确定吗?这里头有个村子?」我扶着一棵树往下打望,又深又厚的植物遮挡了视线,完全看不出有村落的痕迹。

「这一次,相信我。」小龙忽地变粗,落到地上,像一个向导般在前头游行,他的蛇身看起来无比柔韧又强悍,一寸一寸地碾过地面,压断草木树枝。

他行过之处形成了一条两人宽的小道,不孤拉着我跟上去:「这条路看起来很像哦。」

小龙头也不回,吐着蛇信辨别方向:「……像个屁,明明就四(是)。」

「小龙,你刚才说什么读书喂猪,我们有喂过猪吗?」

「小龙,你读过书吗?」

「小龙……」

小龙的行进越来越迅速,我赶紧踮脚捂住不孤还在不停提问的嘴巴,这傻子一点都不会看人脸色吗?——虽然我也不能从小龙那扁扁的蛇脸上看出什么来。

不孤转头看着我,狭长微挑的眼眸疑惑地眨了眨:「呜呜?」

我放下手,牵着他的衣袖,加快步伐跟上小龙:「别说了,给自己留条活路吧。」

「哦。」不孤虽然还是不解,但乖乖地点了头,然后反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不算宽厚,但十指修长,很有力气,握得很紧,让人觉得十分贴心,连握手都这样真诚。

我下意识地看他,他完全没察觉哪里不对,甚至还冲我露出白牙笑起来。

随着我们不断地深入,我渐渐发现四周出现了很多依傍着参天大树而修建的石屋,小龙也放慢了前行的速度,与我们并肩而行。

大部分房屋已看不出样子来了,全被树藤、枯叶所包裹掩埋,看上去,好像每棵树的树根旁都拱着一座坟墓。

不过,当我清理掉一些缠绕的藤蔓后,可以看到这些石屋搭建的样式都大同小异,基本是环绕在树根周围,屋顶走势向外倾斜,檐角飞翘的同时有一点点下弯,外形古朴,线条流畅。

石屋之间原本应该是有小道的,但经年累月之下,尽皆荒废了。

这地方看起来确实曾是个村落。

不过人口应该不多,我粗略数了数,大概二三十户而已。

我边走边说:「难道镜墟里真的曾有族类在此安居……看这房屋,是人类吗?」

小龙摆了摆头,鳞片摩擦着地面,嘶嘶作响:「不可能,妖界与凡间本来就有壁障,凡人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定居?」

我觉得奇怪,转头看他:「可是你曾经说过,你来自凡间,人妖两界不能相通,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嘿嘿。」小龙干笑了两声,「这个嘛……」

不孤忽然插嘴:「他是偷偷溜进来的啦!本来六界之间都有壁障,防止大家干扰各自的生活,比如,人气和妖气不一样,人就不能进妖界。可是,近几百年,壁障越来越弱了,如果修行高一点,是可以骗过壁障感应的。」

「什么高一点?」小龙抬起高傲的头颅,蔑视着不孤,「比起有些狐狸,明明四(是)高很多好不好?」

不孤对他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向斜前方张望了一下,突然指着一个地方说:「曦曦!就是那里!」

他牵着我跑到一户人家门前,指着一个水缸对我说:「就是这个水缸,我记得好清楚,当时我们来的时候,这里还有水呢,然后我看到你在发光,就把你捡起来了。」

这个水缸很大,有半人高,我不禁向里望去:「好深啊。」

「嗯嗯!」不孤欢快地点了点头,连尾巴都扬了出来,扫到了身后的小龙。

小龙嫌弃地挪开,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啥子事情那么开心。

我伸手摸了一下,年月实在太久了,水缸内外都布满了裂缝,摸起来十分粗糙,若不是一些植物的缠绕,估计早就是碎片了。

「可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这个村子里曾经住的又是谁?」

我自言自语着收回手,抬头望去,只看到残破的屋檐和更高处荫蔽的枝叶。

这个村子可以说是在天坑的最深处,植被也是最茂密的,如果一直生活在这里的话……怕是不见天日吧。

小龙在一旁强调他的观点:「反正在这里的,肯定不四(是)人。」

不孤在我脚边蹲下,托着脸,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会不会是本来镜墟里就生活着某个族类呢?什么妖怪最喜欢住在石屋里,小龙,你知道吗?」

他的大尾巴一直晃来晃去。

我担心他这样容易沾上泥土树叶,正要提醒他把尾巴收起来,但低头看见他的尾巴尖尖,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

不孤的尾巴很大,毛发柔顺又蓬松,如果在阳光下,纯黑的皮毛会闪闪发光,扬起时尾巴尖尖会向下弯起一个弧度。

这个形状……

我越看越入迷,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于是伸手去揪住了他的尾巴尖尖。

「啊……」不孤原本认真的神情陡然转变,发出了小声的惊呼,耳朵也立刻直直地竖了起来。

他不明所以又不敢乱动,只是轻轻地拽着我的衣摆:「曦曦,你……不要只揪那里,好痒哦。」

小龙看着这一幕,只觉得狐狸发情真辣眼睛,他这个目力本来不算好的蛇都要迎风流泪了。

我对这一切却全无感知,只是皱着眉,一边摩挲着手里的尾巴尖尖,一边用力地想。

到底是哪里奇怪?

狐狸的尾巴……形状……

「对了!是形状!」

我猛地抬头看去——果然,刚刚才看过的檐角,岂不就是这样飞翘又下弯的形状?

外形古朴,线条流畅。

正是一个简单的狐狸尾巴的样子。

我忍不住心神激荡起来,低头看了看不孤,他已经耳廓泛红了,对上我的视线既委屈又可怜,但仍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来,毫无反抗的样子。

小龙还是一知半解的样子:「什么形状?」

我松开了不孤的尾巴,也不管他立刻就收了回去,径自解释道:「屋檐的形状是狐狸的尾巴,这里住的是一群狐狸!」

「啥子东西?」

「啊?」

小龙和不孤都发出了不可置信的疑问。

不孤更是站起来,拿自己的尾巴与头顶的屋檐作对比,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还翘着尾巴问小龙:「你觉得像不像啊?」

小龙没理他,不过也卷起自己的蛇尾,努力模仿屋檐的样子。

为确保猜想正确,我跑了好几户人家,仔细看了每一户人家的檐角,虽然石屋大小不一,但檐角的形状绝对是共同点。

如果住在这里的是狐狸,那么他们与外界青丘肯定有联系,说不定就有出去的办法!

我有些兴奋地回到不孤身边,但不孤却提出了疑问:「如果是狐狸,他们又为何要在这种地方生活呢?是被流放或是他们原本就住在这里?」

「不可能,从来没得过这么多狐狸被流放,你们青丘的狐族本来数量就不多。」小龙将蛇尾捋平,反驳道。

我点点头补充道:「而且……如果真的是原本就住在这里的话,不会待在这种地方,至少也会选择一个地势平坦,能看到天空的地方。」

说到这里,我像被泼了盆冷水一样愣住了,心里的惊疑越来越重。

不孤喊了我好几声:「曦曦?曦曦你怎么啦,是不是鼻子还在痛啊?怎么不说话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眼神不知道在看哪里,低声说出我的结论:「他们是在躲什么东西。」

与外界隔绝的镜墟,最深的坑底,遮天蔽日的枝叶,围绕树根而建、被藤蔓覆盖的石屋……

如果真的是有一群狐狸曾在此处生活,甚至组成了一个村落,那么,他们哪怕不见天日也要躲避至此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是天灾?

还是人祸?

10

夜幕很快就降临了。

我们仍留在这个村落里,眼见四周越来越暗,便找了一户还算完整的人家暂时落脚。

白昼时天气尚暖,但一到夜里,凉意就一层层地涌上来。

于是,我又捡了些干柴做了个火堆。

小龙安静地伏在我的膝上,两粒红豆似的眼瞳里映着跳跃的火光,忽明忽暗,应该是在为眼前的困境而沉思。

我倒是也想安静地思考一下,可是,不孤一直在不停地喂我吃东西,我一边嚼着风干的兔肉一边奇怪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带了这些?」

不孤往火堆里埋了几个地瓜:「我娘从前就教我,出门在外一定要准备好食物,否则万一找不到吃的就会挨饿啦。」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他的爹娘。

我看着他用火炭埋住地瓜,撕开兔肉的动作,想起平日里他做饭也很熟练,好像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了,不由得问起:「你怎么没和他们在一起……我是说,你的爹娘呢?」

「死了嘛。」不孤又递给我一条肉干,脸上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他们外出遇上了大妖怪,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元丹已经碎了。」

他说着说着还是垂下了头,叹了一口气:「唉,碎了,我试过,已经补不起来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如果不孤是哭着向我倾诉,我应该能很顺其自然地告诉他都过去了,要坚强。

可是,他没有。

平时只是被我拽住尾巴、对他说话大声了一点,就会眼泪汪汪的狐狸,说起父母的惨死,却还能这样微微带笑。

我伸手摸他的耳朵,即使表面再微笑,两只大耳朵还是软软地塌下来了。

「后来呢?」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误打误撞地就来到了青丘,这里有好多狐狸啊,也没有大妖怪。」不孤挠了一下脸,又冲我笑,耳朵也在我的手心里颤了颤,「其实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他很喜欢青丘,只可惜,青丘不喜欢他。

大概是见我许久没说话,不孤反而抓住我的手,认真地说:「其实我也没有很伤心啦,真的,曦曦你别难过。爹娘虽然不在了,但是他们说的话,教我的事情,我都记得。来了青丘,我也交了许多朋友,他们对我也挺好,流放的时候还允许我带上窝窝。」

说到这里,不孤突然看了一眼趴在一旁的小龙,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凑到我耳旁,放轻了声音:「还有啊,在镜墟我还认识了你和小龙,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不是运气很好?」

他凑得很近,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明亮又真诚。

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一只傻狐狸,他只是太善良,以至于看天底下无一个不是好人,觉得大家都对他很好。

哪怕自己正伤心,也还能顾忌到旁人的心情。

作为妖来说,这么多年,他应该最能体会到什么叫弱肉强食,却干净纯粹得仿佛根本没见识过外头的腥风血雨。

这不是傻,只是一种选择。

「嗯。」我对他微笑,点头肯定,「你运气特别好。」

不孤:「所以曦曦你放心吧,我把运气分给你一点,我们一定能找到出去的路的。」

我们正说着,却听一直沉默的小龙忽然开口:「好像有啥子东西烧焦了。」

我正疑惑的时候,不孤发出一声惊呼:「啊!我的地瓜!」

然后立刻转身去刨他埋在火堆下的地瓜,等他着急忙慌地刨出来时,已经有两个被烤煳了。

「呜……」他哭丧着脸,眉毛都快耷拉下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五个。」

我忍不住笑,掰开一个完好的地瓜递给他:「这么喜欢吃地瓜吗?我看你平时都吃鸡啊。」

小龙也吐着蛇信表示赞同:「就四(是),你四(是)我见过的最喜欢吃鸡的狐狸,别个都嗦(说)只有黄鼠狼才爱吃鸡。」

不孤接过地瓜,忍着烫咬下一口地瓜:「呼呼!你、你才是黄鼠狼!」

尽管非常喜欢地瓜,可是不孤还是大方地与我们分享。

我和小龙都没吃,觉得没必要跟他抢这点吃的。

不孤吃得眯起了眼睛。

我们决定等到明日天亮了,再做打算,如果实在没线索,也只能打道回府了。

不孤得意地拿出了他的窝,狐狸尾巴都要翘起来了:「我果真没说错吧,还好我带了窝。」

说完,还邀请我们去睡。

小龙发出了不屑一顾的冷笑,自己找了个角落盘起来了,而我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不孤的邀请——说实话,这个窝垫得很软,睡起来还挺舒服。

不孤解除了缩小的咒语后,窝变回了原状,几乎占据了整个地板。

我头一次和不孤挨得这么近睡觉,他看起来也很兴奋,与我头靠着头,呼吸可闻。

由于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发生变化,所以我仍小心地维持着呼吸和心跳。

只是,睡前他摸了摸我的手:「曦曦,你的手怎么这么冷啊?」

我说了个女孩儿通用的理由:「嗯,体寒。」

「没关系,我很热的!」他把尾巴盖在我身上,毛茸茸的尾巴尖尖卷着我的腰,脸红红的,对我眨了眨眼睛。

我看着他的脸,竟然也觉得有点热了,有些不自在地闭上了眼睛:「睡了。」

「好哦。」他用手围成一个圈,放在我耳朵上,小小声地说,「祝曦曦好梦。」

我稍微偏过了头,遮住莫名其妙就笑起来的嘴巴。

他不是傻狐狸,是个烦人精。

本来这晚确实该有个好梦的,托烦人精的福,我睡得很安稳。

直到我耳畔出现若远若近的幻音,好像有很多人围着我,发出又轻又细的嬉笑。

这嬉笑声说不出的诡异。

既有一种铜铃相碰的清脆悠扬,又断断续续的,仿佛古琴裂弦。

刺着我的耳朵,十分难受。

我在睡梦中皱眉,终于还是被迫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的刹那,我看见门口影影绰绰站了一堆人——我的第一反应是感到奇怪,是谁没有关门吗?明明睡前我看着不孤关的门啊……

我慢吞吞地从窝里坐了起来,身旁不孤还睡得很熟。

门口的人群抬起手挥动着,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到空中飘浮的萤火虫的微光。

我知道他们是在朝我招手,叫我过去。

于是,我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去,可当我走到门边时,面前却是关好的门。

我有些犹豫,耳畔的幻音挥之不去,且越来越明显,原先还轻快的嬉笑此刻已经逐渐变得尖锐起来。

拍了拍脑袋,我打开了门。

外头一片漆黑,寂静得连虫鸣都没有。

可是,我看到在不远处,他们还在那里等我。

萤火虫仍飘在空中,一动不动。

那点点萤光,好像小小的灯笼,指引着我慢慢靠近。

奇怪,我的肉体好像变成了木偶,神思游荡在这密不透风的深坑之中,只觉得飘飘忽忽的,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我随着那群灰扑扑的人影走远,走入密林深处。

也不知走了多久,总之,我感觉我仿佛已经融入了他们,也快变成一条细细的人影。

终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石屋。

这栋石屋与村子里其余的屋子不一样,它孤独地坐落于此,远离村落和人群,没有依傍着大树,也没有飞翘的檐角。

方方正正的。

哦。

是一座石棺。

我这样想着,也没觉得害怕,只是有些恍惚。

这座石棺太大了,应该能埋进去很多人吧?

我扯掉周围的荆棘刺林,手上被尖刺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口,血滴在草丛里。

我毫无知觉。

我半跪在地上,看到植物根系牵扯起泥土,在泥土之下有什么东西。

我彻底地跪了下去,用双手刨出一根细长、坚硬的——我举起来,抹去上面的土,看了一眼,认出来这是一根骨头。

这是谁的骨头?

谁死在这里?

是狐狸吗?

……

我呆呆地想着,身旁是一圈鬼影重重。

他们都低着头,无声无息地注视着我,我的耳朵更吵了。

嬉笑声不再清脆悠扬,尖利干涩,好像指甲划在瓷片上的声音。

其中夹杂着无数人的喃喃自语。

「埋起来,埋起来……」

「别抬头,会被发现的……」

「尾巴断了,又断了一根……」

「天坏掉了,风大人不见了,没人能救我们……」

「把尾巴砍掉!砍掉就好了!」

终于,我终于听懂了——那根本不是嬉笑,而是哀泣。

只是这声音过于尖细,似哭似笑,叫人分不清楚。

原来,是一群狐狸在哭。

我手里还抓着那根骨头,也不知是哪一部分,慢慢地抬头,一张狐狸脸突然出现,不,应该是半张,它的另一边的耳朵、眼睛全部都没有了,只剩血肉模糊的伤口,黑乎乎的。

那森绿的眼珠沾着血,却仍与我对视。

我抓紧了骨头,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剧痛,仿佛对这张狐狸鬼面的伤口感同身受。

眼珠子也痛得快掉下来了。

「死后方生,想要离开……只能死……」狐狸盯着我,没有开口,我却听到了它说话。

「……越要消亡则越疯狂,他已经疯了……都疯了……天坏掉了,没有人知道……」

我说不出话来,好像有什么力量封住了我的喉咙,我听见它的声音变得干涩起来,如同在地底埋了数百年的尸骸。

「风大人不见了,没人能帮我们,我们躲了……起来……他在找我们……」

狐狸的脸在滴血,分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它的伤口仍然在不断地流血——好像它一直在痛苦之中。

「躲起来,躲起来……躲起来……别、别被他找到……」

一滴血落到了我的脸上,我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只是眨眼的工夫,那张可怖的狐狸脸消失了。

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流失,我立刻倒在了地上。

周围的黑影围拢了,他们又抬起了手,我看着那些一动不动的萤火虫,一直混沌的思绪终于清晰,连虫鸣都没有的地方,怎么会有萤火虫呢……

这分明是一双双狐狸的眼睛啊。

死去的、深埋的、无数年的,狐狸的眼睛。

他们在向我挥手作别。

「你也要躲起来啊……大人……」

我感觉十分疲惫不堪,耳畔的幻音消失了,睡意再次来袭,我渐渐地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清醒中,我仿佛看到不孤正朝我跑来。

11

我和不孤正在挖坑。

小龙……小龙在旁边监工,他说自己没有爪子,刨不了土。

我有心想说他只是犯懒,但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自从来了这地方,小龙也有点怪怪的,不知道怎么了。

不孤说昨夜他发现我不在窝里,立刻叫上了小龙一起来找我。

还好四周都是草丛,踩踏过的痕迹十分明显,他们顺着足迹找到了我,那时我已经昏倒在一座石屋前。

「是石棺,这不是个屋子,是棺材。」我提醒他。

不孤瘪了瘪嘴巴,非常小声地辩解:「可是棺材什么的……我害怕嘛,就当它是个屋子不好吗?」

说着,他还看了一眼身旁的石棺,不自然地往外边挪了一点。

「我们到底在挖什么啊曦曦?」不孤心不在焉地挖着土,还总是去瞟那个石棺。

在白日光线明朗的时候看来,这个石棺其实并不吓人。

就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屋子,只是没有门而已。

上面还雕刻着一些花纹,线条也很古拙简朴,与檐角的那个狐狸尾巴的样式如出一辙,只是石棺上的花纹更密,几根纹路汇集在一起,像一朵散开的花。

不过大部分都被厚厚的青苔遮盖了。

我回答不孤:「挖一些骨头。」

「什么……」他好像没听明白,正在这时挖到了硬物,他低头刨出来一看,吓得倒坐在地上,「曦曦!曦曦!骨头!」

我拍拍身上的泥土,从地上捡起那个骨头——不算小,但也不算大,嘴巴前伸,犬牙尖利。

是个狐狸的头骨,但只有一半,另一边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不见了,断裂处骨茬森森。

不孤的脸色都吓变了,他缩在一边,想靠近我又害怕我手里的东西,只能隔得远远的,颤抖着声音问:「这到底是……是什么啊……」

「胆小鬼。」小龙化作人形从一旁走过来,虽然嘴巴在嘲讽,但还是挡在了不孤面前。

他做出了自己的揣测:「应该是住在那个村子里的狐狸,只是不晓得咋回事,死在这个地方,都没人给他收尸。」

不孤拽着小龙的衣服,躲在他身后探出一个头来:「曦曦,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这位朋友?」

我反应过来对于不孤来说这就是他的同族,于是,把头骨藏在身后,对他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然后我对他们说起我昨晚的所见所闻。

最后,我说:「你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手上没有骨头,所以我就想,应该是还埋在土里。小龙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住在这里的狐狸,不过……不是没人来给他收尸,而是他们恐怕都在这里面了。」

我指了指旁边的石棺。

小龙皱起了眉,我发现他不说话的时候显得非常孤冷,但是一说话……「你咋个晓得?」

就很有人味。

他这个问题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昨夜我看到那群人影绕着石棺徘徊不去,在不孤找到我之前,点点萤火融于石棺之内,哭泣之声渐停,只余一声长长的叹息。

石棺里到底有什么……我仍不知晓,但心中已有猜测。

我站起来,随手折下一节树枝,整理思绪:「现在,我们知道的事情有这些。」

我摘下一片叶子:「第一,这个村子里住着一群狐狸,还是黑狐。不过,他们与传说中被镇压的黑狐是否有关系?」

又摘下一片:「第二,他们确实在躲什么人,这个人应该很不一般,那只狐……」我看了一眼不孤,改口道,「那位朋友一直在说天坏掉了,还有什么风大人,我怀疑,他们躲的人就是来自天上。你们知道风大人是谁吗?」

小龙点头:「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女娲娘娘,这位大人以一己之力创造人族,乃天地造化之灵,她的名讳……咳,女娲娘娘原身是蛇尾,与我们蛇族有亲,我不方便说她的名讳。总之他们说的就是女娲娘娘没错了。」

不孤很高兴地举手:「我可以说!女娲娘娘叫……」

「风里希。」我忽然开口。

「啊?曦曦你知道啊?」

我也感到奇怪,摇头:「不,我也是刚刚才突然想到的,大概是以前听过吧。」

不再纠结于此,我摘下第三片叶子:「第三,既然已经来自天上,那个人要么是神要么是佛,而且恐怕快要死了。这些朋友们一直在躲他,可见虽然快要死了,但他仍然非常厉害,他找黑狐一定有目的,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杀了他们。」

不孤瞪大了眼睛,脸色不太好看。

我最后摘下一片:「第四,我觉得我们应该打开这个石棺看看。」

我捏着四片叶子示意他们表态,小龙点点头,认同了我的看法。

不孤适应了一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头骨,蹲下去用袖子轻轻地擦去眼眶附近的泥土:「你们很难受吧,哪怕躲在这种地方,最后还是没躲过。」

这位朋友早已失去回答的能力,空荡荡的眼眶倒十分深邃,仿佛一句沉默的遗言。

我手上昨晚被荆棘划伤的地方,不孤拿布给我缠上了,因为他们的法术对我无效。

为表尊重,不孤也没有用法术,而是和我一起亲手把那位朋友的头骨又埋了回去。

小龙削了一块木牌,刻了几个字,插在了动过土的地方。

不孤凑上去看了看,问我:「写的什么啊?」

我轻声回答:「故里青丘。」

又好奇地问不孤:「你读过书吗?」

不孤摇头:「没呀,我们妖界没什么人读书的。」

我起了兴致,用一旁掉落的树枝在地上写下两个字,指给不孤看:「这是你的名字。」

不孤蹲在我身边,照着写了一遍,笔画歪歪扭扭的,念出声:「不孤。」

我纠正道:「不是,要从左往右读,这个字念不,这个字才是孤。」

不孤又要写我的名字,我写了一遍,他看着那个曦字,惊讶:「天,你这个字好难哦。」

不过话是这样说,他写起来却很认真,努力把笔画拉直——说实话,这字写得晃眼一看像一张蛛网。

不过孩子肯学习是好事,当然要给予鼓励,我笑着称赞不孤:「比我第一次写字写得好多了。」

「你是想在这里给他开个私塾吗?」小龙在旁边出言,「先做正事吧,话说我们现在到底要干啥子?」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因为他这语气实在有些不对劲,平时小龙虽然也习惯了冷嘲热讽,但至少是心平气和的,并不是真的对谁不满。

可现在,他的表情看起来过于烦躁了,见我看他,他却垂着眼睛,移开了视线。

不孤倒没什么感觉,站起来挥了挥手,石棺上的藤蔓萋草便纷纷散开,显出了石棺的全貌来。

他指着看起来像棺盖的位置说:「是不是要推开?」

说着,他伸手按在石棺壁上,也不见他怎么用力,但咔嚓一声——石棺开了。

而且不是盖子开了,是整个石棺往后挪移了一小段距离,露出一截向下的石梯。

我问不孤:「怎么回事?你干什么了?」

不孤退了半步,摆着手辩解:「没、没干什么啊……我刚刚把手放上去,它自己就动了,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啊曦曦。」

我忽然想起那个鬼面狐狸说过的话:死后方生,想要离开只能死。

这话……我原以为是指他们自己的经历,难道是在指引我们离开的路?

石棺代表着死,而离开的生路就藏在石棺底下。

我咽了咽口水,与他们对视了一眼,指着这露出来的半截石梯说:「这应该就是出去的路。」

虽然心有猜疑,但毕竟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三人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了。

这石梯很窄,只能容纳一人通行,于是,小龙走在最前面,我走在中间,不孤走在后面。

走势是朝下延伸的,走过开头那一截路后,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小龙和不孤凝火于指尖,勉强照亮了周围。

整个地下空间一片死寂,我真的有一种走在黄泉路上的错觉。而且,长久的寂静也让我绷紧的心弦放松了下来,至少无事发生。

但是……会不会太安静了一点。

小龙和不孤都不是话少的人,不孤还那么胆小,怎么走这么久都没人说话?

我拍了一下小龙的肩膀——他没有任何反应,还是在向前走。

「小龙?」

这时,我注意到小龙抬了一下脚,好像是要上楼。

嗯?不是一直向下的吗?

正当我感到奇怪时,小龙就从我眼前消失了,下一刻,耳畔响起重物落水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立刻冲过去看,果然,已无前路,底下是一大片黑黢黢的水域。

我大喊:「小龙!你怎么了?」

小龙依然没有回答,他沉底的速度非常快,简直像被什么东西吞了进去。

「小龙!」

我正焦急万分,身后有人朝我撞来,我下意识地闪身躲过,但我马上意识到身后只有不孤,立刻伸手去拽他,却错过了。

「不孤!」他不闻不问,像人偶似的朝水域里跳下去——抬脚的那一下让我透心凉,这动作与小龙如出一辙。

他们竟是主动跳下去的!

「不孤!你怎么了?」来不及多想,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终于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时他已经悬空了。

我趴在地上,只觉得他沉得要命,如千斤的巨石般拖着我不停地往前滑落。

「你说话啊!你到底怎么了!」

可是无论我如何呼唤,他依然垂着头,一言不发。

我的两只手一起拽住了他的手腕,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肩膀快被拖得脱臼了。

我咬着牙,实在说不出话来,因为我心惊胆战地发现,不孤他好像……死了。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他的脸色煞白无一丝血色,手上的温度比我还冰冷。

几乎与死人无异了。

渐渐地,我半个身子都吊在外面。

因为过于用力,手掌上的伤口被崩开,血一点一滴地渗出了布料,从我和不孤的交叠的肌肤之间流出,使我的手更滑了……

血滴滑落,从不孤的额头、眉毛、紧闭的眼皮、脸颊蜿蜒而过,浸入了他的唇缝。

我实在没力气了——指尖都发软,已经拉不住他了。

太鲁莽了,不该冒险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们变成这样的?

「不孤!」

我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不孤坠入水中。

怎么会这样,这一路上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们变成这样的?

难道我真的猜错了?

是我的错……如果不是相信我,他们根本就不会出事。

我回头看去,只有幽深无边的来时路,没了小龙和不孤,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自我醒来,头一次,我感到了比死还难过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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