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擦去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站了起来,抬起脚跳了下去。
我一落水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原来在看似平静的水底藏着一个漩涡,如龙吸水,立刻就能将人吞没。
我毫无挣扎,因我不需要呼吸,所以在水里还算自在。
既然是同一个漩涡,那么,我和不孤他们也会去到同一个地方。
无论如何,都要再见。
「哗啦啦!」
我被冲出去的时候,眼前掠过一只身形庞大的黑狐,他嘴里还叼着一条白色的蛇。
「呜!」黑狐见到我,用尾巴直接将我卷在了他的背上,我跌入了柔软而潮湿的皮毛之中。
我们摔到了一片砾石滩上,但有不孤垫在身下,我毫发无损。
我从不孤身上滑下去,他立刻化为了人形,手上还捧着软塌塌的小龙。
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是热的。
「你刚才……」我感到一阵腿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双手捧着他的脸摸了又摸,「你刚才掉下去了,我拉不住你。」
他浑身赤裸,长发披散着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一只从水里跑出来的精怪。
唯有一双绿眸,满是鲜活。
我直起身将他抱进怀里,心里无比后怕又庆幸:「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曦曦……我没穿衣服……」不孤在我怀里有些害羞,又着急,「你看看小龙,他怎么办啊?」
「没关系。」我放开他,摸了摸他的头发,他已经能控制自己完全化人,而不会留着狐狸耳朵了。
我撕开手上已经被血泡开的布条,咬着牙,用力挤压伤口,原本止住的血又流了出来。
血滴进了小龙的口中,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的蛇信颤动了一下,便停住了手。
不孤在旁边已经看呆了,他张着嘴:「……曦曦,你到底……」
我用衣服擦干残余的血迹,神思已经有些恍惚了,但还是勉强对他微笑:「别怕,我不是什么怪物。」
小龙醒了。
12
我们身处一片砾石滩上,周围是苍翠的山林,回头望去,原本我们冲出来的地方只是一挂小小的瀑布,底下虽有潭水,却绝不至于产生巨大的漩涡。
小龙抹了一把脸,扶着不孤的肩膀站起来:「已经出来了。」
不孤已经穿好了衣服,他动了动鼻子,仿佛嗅出了什么,没过一会儿他就瞪大了眼睛:「这里,这里是——」
小龙点头接上:「人间。」
他这两字落下,不孤的神情兴奋起来,替我捂住掌中的伤口,一连串地夸我:「曦曦!是人间,你好聪明,我们真的出来了!」
又转过头去看小龙:「我从来没来过人间,这里的味道……」他动了动鼻子,眼睛亮晶晶的,「好淡哦!」
他四处张望,虽然只是寻常山林,但他看得非常起劲,脸上满是新鲜之色。
突然,他像发现了什么,低头看去:「果然是人间呢,你们看这里的石头都好奇怪。」
他伸手抓起几颗石子,各种椭圆的石子中夹杂着许多灰白色的碎石——这种碎石很奇怪,与普通的砾石不一样,它上面还有稀疏的孔洞。
我看着那石头,瞬间回头四望,发现果然这一段被冲出来的河滩上,布满了这白色的小碎石。
「死后方生,死后方生……」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小龙催促道:「啥子东西哦,搞快点走,你等会儿血都要流干了。」
不孤也说:「是啊是啊,曦曦你流了好多血,我们的法术对你又没用……」
「其实我只对了一半。」开窍后我的脑子无比清明,没理他们,自顾自地说,「死后方生,并不是指石棺底下埋着一条生路,死指的不是那具石棺,而是石棺底下的那条路。」
「你和小龙,都已经死过一回了,那是一条死路。」
不孤已经呆了:「曦曦……」
小龙也有些发愣,两个人都望着我,好像我在跟他们说些什么聊斋志异。
「走过黄泉路的人都死了,然后在路的尽头,联通着人间。」我捻起一颗灰白的石子递到他们眼前,「这是一条必死的生路。」
「这……是那些狐狸的骨头。」小龙终于反应过来,「六界之间虽有壁障,却不能尽善尽美,完全隔绝,那条路相当于一个漏洞,他们来到人间了。」
我确实有些疲惫乏力了,只能放轻了声音:「可惜啊。」
当然可惜。
一定是他们中有人发现了这个漏洞,探查到那头人间的气息,于是满心欢喜,以为可以凭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离开妖界。
虽然人界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但至少不用再待在那不见天日之处。
为了隐蔽,他们还特意做了个石棺,留了最后一个人守住入口。
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踏入了那条路。
然而……狐狸们不会想到,当他们走进那条路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不可能再睁眼来到人间。
最后那只留守的黑狐是个孤独的英雄。
他为大家断后,掩盖一切痕迹,生怕被那个人找到族人的去向。
后来,他被削去了半个脑袋,也没说出族人的去向。
只留下一句阴差阳错的「死后方生」。
他也许真的以为……大家都来到了另一个看得见太阳的地方。
要想离开那里,只能从那条路上走。
可走过那条路,就再也离不开。
那些狐狸们早已在无尽的风化、侵蚀、冲刷中,消亡于人间,变成了这样一些夹杂在鹅卵石中的灰白石子。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到底是什么人……」不孤没有害怕这些前辈的骨殖,而是微红了眼眶,「让他们落到这个地步?」
我亦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悲凉。
那个人,一定很可怕。
这么一打岔,不孤已经完全忘记我之前喂血给小龙的事情了。
但小龙却没忘,他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只说了一句:「先出去,莫想了。」
不孤还有些难过,不言不语地起身跟在小龙的后面。
还没走出河滩,我脚下突然一软,当即跌了下去。
前面的不孤察觉到动静,立刻回身伸手揽住了我,我靠在他的怀里,只觉得仿佛精气都流失了,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于是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裳。
「曦曦!」不孤撑住我,将我抱紧,「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
我缓了缓,低声说:「不痛……就是,没力气。」
小龙走过来察看了一下我的脸色:「你应该是失血过多,我们要快点找个地方歇息一下。」
「我背你,曦曦,你先睡一会儿吧。」不孤半蹲下去,我确实走不动了,便趴在了他的背上。
不孤将我向上抬了抬,牢牢地圈住了我,脚步轻盈,仿佛我只是一片不小心沾在他衣角的柳絮。
他平时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傻气,遇到事情常常不知所措,需要人在他身边帮扶。
可这一刻,我伏在他的背上,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他那温热的气息,脊背坚实,仿佛突然间他就成了一个可以被依靠的大人了。
步履稳健,令人安心。
我在规律性的摇晃中闭上了眼睛,真如不孤所说的那样,逐渐睡去了。
再醒来时,我正躺在一间卧房里,身上盖着薄被,房内昏暗,看起来似乎已近傍晚,周围一片寂静。
我试着动了一下,发觉仍然是浑身没劲,稍稍抬起手指,都觉得僵硬酸痛。
「嗬……」我想说话,嗓子也十分干痛,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不孤和小龙他们也不知去哪儿了。
我勉强坐了起来,低头发现只穿着里衣,我拉开衣服,看了一眼腹部那块青灰的印记——令我诧异的是,这块印记已经有巴掌大了,扩散的速度竟一下子比之前快了许多!
怎么会这样?如果这样下去,那我……岂不是连三年都熬不过去?
我合拢衣服,闭上了眼睛,使劲握紧了手,先前掌心的伤口虽然又被包扎过,但攥紧时仍有刺痛传来。
我的血能让人活命这件事,我一开始也不确定。
最开始我只是觉得蹊跷。
那朵被摘下后又恢复如初的淡紫色小花。
从风里聆听到万物蕴含的信息。
以及莫名其妙出现的狐魂鬼影……
一切本该消散的东西悉数因我而重现。
最后,在那砾石滩上看到死去又复活的不孤,我犹如灵犀闪光,想起我在石梯上拉住他时,我的血曾流进了他的嘴里。
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的非常之处,于是再次放血救下了小龙。
……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如果我的血能救活别人,那为何我自己却在逐渐死去?
我感觉脑子里塞满了乱麻,而且身上难受,便无力再深想。
现在身处人间,恐怕更难寻解救之法……
我掀开被子披上床尾搭着的外衣,慢慢地走了出去。
走出房间,我才发现,这是一座小院,我睡的是西厢房。
正当我颇感踌躇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看见我,圆圆的脸蛋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姐姐你醒了,身上还发烧吗?」
我有些迟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我在哪儿?还有两个……」
这姑娘性子有点急,还不等我说完,她就边走过来边对我说:「你在医馆啊,你那两个哥哥把你从山里头背出来,急得不得了,你后头又发烧,烧了好几日,今早才好些。你二哥担心极了,整日守着你也不去休息,还偷偷掉了好几回泪呢……」
她嘴快,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一大串,我听得发愣,更搞不清状况了。
「什么?」我扶着门框,抬手示意她先停下来,「我的……哥哥?」
小姑娘扶着我的手臂:「啊,你大哥在外头给你煎药,二哥应是才去睡觉,哎……他已连着好几日不吃饭了,你大哥哥好说歹说才让他暂时离开你床前。」
她又说:「你先去躺着吧,我马上叫爹来给你瞧瞧,才醒就别站在外头了。」
我慢慢地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大概是不孤他们为了行事方便,所以才假装我们是兄妹三人吧。
听起来我病得似乎不轻,还烧了几日。
我心头有许多问题,却无法向这小姑娘寻求解答,只能暂且随着她的话,转身进屋。
这时,对面的东厢房忽然被人推开了门,脚步声匆匆袭来:「曦曦!」
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拽进了一个怀抱中,不孤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曦曦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好多天……」
说着说着,他的嗓音就开始发抖,我看向一旁的小姑娘,她倒是已习以为常了,对我了然一笑:「我去找我爹了。」
她转身穿过庭院离开了。
不孤这才想起松开我,我转头看到他的脸,在昏黄的廊灯下,一双眼睛含着晃荡的水光,又快哭出来的样子,嘴唇干得起了皮,神情紧张又后怕——我的心头仿佛被人冷不丁地撞了一下,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冒了出来。
整日守着我不去休息,不去吃饭,连着掉了好几回泪……他当真是,吓坏了啊。
一时间也不知是头脑发昏还是脑子进水,我张了张嘴,竟看着他叫出一声:「二哥?」
此话一出口,我们两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许久,不孤的视线有些飘忽,左右闪躲不肯与我对视:「曦曦,我、我……」
我本来还为自己的唐突之言感到尴尬,见他这模样,倒觉得有趣,忍不住想逗他:「我的二哥,你怎么啦?」
「曦曦!」他微侧过脸,耳根子泛起薄红,有点羞恼,「我也不是故意的,送你来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就以为我、我和小龙是……你的哥哥。」
说到这里,他又看着我解释:「我是想澄清的!可是,小龙说这样比较方便,所以……我不是故意想做你哥哥的。」
说完,他半咬着唇,垂着眼皮听候发落。
我将外衣拉紧,低头掩嘴轻咳,不再逗他,正色道:「小龙说得没错,我们三人走在一起,有个身份打掩护确实比较方便。」
不孤拉着我往屋内踏了一步,反手将门合拢:「曦曦,你才醒,还是先回床上去休息吧,你看……」他很自然地伸手来碰我的脸,语气轻软,十分关切,「你的脸色好苍白哦。」
他的指尖在我脸上一触即分,虽然已经无数次同床共枕,可是这种肌肤相触的亲昵,仿佛更加不可言说。
房里没点灯,不孤站在我身前,我能闻到他身上一贯的清新气息,混着他暖融融的体温,好像从山间树巅吹来的夏日和风,将人笼罩,舒适自然地让人想在他怀里打个滚。
我一时忘了说话。
不孤又低头凑近,脸对脸地看着我:「曦曦,上床去吧?」
这话说的……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他说话时唇齿间微热的气息袭来,我猛地回神,转身边走边说:「好,我先……先去床上,我喉咙好痒,你帮我倒杯水来。」
「哦。」不孤在后面挠了挠头,对我突然的躲避感到奇怪,但还是非常听话地去桌边帮我倒了水。
我半坐在床头捧着水杯,不孤顺手点上了灯,将烛台端到了床边的柜子上。
他说我们正位于蜀州东南的一座小镇里,之前我们出现的山林就在小镇附近。
因我高烧昏迷,所以才在医馆落脚,刚才那个小姑娘叫赛云,是医馆大夫的养女。
听到蜀州,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嗯?我记得小龙就是在蜀山修行的?」
「曦曦记性真好,不过这里离蜀山还有几百里,赶集的时候街上好热闹,到处都是人!」
不孤的表情兴奋起来,手舞足蹈地跟我比画他在街上看到的东西:「那个大铜马鼻子里冒热气,嘎吱嘎吱地响,不用法术,自己就能走路,凡人可真聪明!还有还有……」
他一连说了一大堆,什么杂七杂八的小事都要说给我听,他说话时眉飞色舞,眼睛里映着烛火的跃跃光影,像个小孩子急于和别人分享。
我看着他,身上虽有高烧后的酸乏,就连掌心的伤口也仍在鼓胀发痛,可不知不觉间,我已放松了心神。
不孤说着说着慢了下来,他盯着我,又低下头去摸了摸耳朵,欲说还休。
我挑了一下眉,轻声问:「怎么了,我在听呢。」
不孤没立刻回答,而是朝我抬手,指尖微动,好像想摸我的脸,但还没碰到又放下了。
见他如此动作,我以为是我的脸上有东西,抬手摸了一下:「到底怎么了?」
不孤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带着一种天真的羞怯,但他的眼神落在我脸上,大大方方地说:「你笑起来真好看,曦曦。」
我的心——早就不再跳动的心,竟有一瞬间的颤抖,好像突然从高处坠落。
你笑起来真好看。
恍惚间,我看着不孤含笑的脸庞,觉得这句话似乎曾在某时某地,听人说过。
那是一个……
我努力回想,那是一个男人,他有一双温柔敦厚的眼睛,对着面前的人说「你笑起来真好看」,轻言软语,情真意切。
我当时在哪里?
为何会记得这句话?
那个男人是谁?
不知为何,我陷入了莫名的烦躁中,使劲地捶着头,试图再想起一点什么。
我直觉到那个男人是个很重要的人,和我的过去一定相关。
不孤见我忽然不对,立刻起身拉开我的手,急声道:「曦曦,曦曦你怎么了?别打自己,哪里痛吗?曦曦?」
我确实很痛,痛得我无暇多顾,我越想努力抓住那一点灵光,身体某处就越发疼痛。
如同烈火灼烧着灵魂。
「曦曦!」
不孤无法,只能扑上来将我整个抱住,紧紧地圈在怀里,不让我再动。
这时,房门被敲响,赛云在外头清脆喊道:「姐姐,我们进来啦。」
不孤扭过头,焦急地朝外大喊:「快进来,曦曦她不好了!」
我虽然疼痛难忍,但只要不去勉强回想,那灼烧感便逐渐弱了下去。
因此,我还能感知到外界的动静。
赛云后面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头发花白的大夫,一个是小龙。
我隐约听到他们交谈的声音,大夫为我把脉时手指搭在腕上的触感,小龙询问不孤我的情况,而不孤一直将我抱得很紧。
而我彻底昏迷前,唯一的念头竟是,在他的怀里真的好舒服啊……
13
我独自站在医馆后院的池塘边,看着青草漫溯于水中,有两只小青蛙蹲在草叶的阴影里,两腮不停地鼓噪着。
此时已近晌午,阳光越发炽热,哪怕是池塘边也不甚清凉。
自那次昏迷,已过了好几日。
第二日,我便醒了。
这些日子,我的身体倒是无碍了,只是一直疲乏得很,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就连不孤很想去的集市,我也没陪他去。
小龙倒是跟他去了,回来向我抱怨了许久,说不孤像个傻子,见到什么都大惊小怪的,都想伸手去摸,别人还以为他有个傻子弟弟。
「小曦。」小龙从回廊里走下来。
我站在池塘边的树下,听到他的声音,懒懒地应了一声:「嗯,在呢。」
小龙走过来,先说了一句:「你比我还耐得住晒。」
他是蛇,喜欢太阳,太阳能让他的血温暖起来。
所以,蛇类一般在夏季最活跃。
我往一侧挪了挪,让他站到树荫里,问:「要吃饭了吗?」
「嗯,我估计你就在这里。」小龙慢慢地说,「小曦,其实我有个事,一直想问你。」
我抬头看他,因为在人间的缘故,所以他用障眼法掩盖了原本的白发红瞳,寻常人看他只是个黑发黑眸的普通青年。
可障眼法这种东西,只对不知真相的人起作用,一旦看破就无效了。
像我和不孤,看到的就还是他本来的样子。
小龙其实比不孤还高半寸,但是他更清瘦,枝叶扶疏间漏下点点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将白发照得晶莹剔透,像一捧流动的银雪。
若我与他素不相识,不了解他的秉性,肯定会觉得他是个清逸出尘的神仙。
但他与不孤一样,不善掩盖。
此刻,他的神情正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要问的是什么事。
但是又有点纠结,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替他解了这个围,主动说:「你想问我,让你们死而复生的事,对不对?」
小龙看了我一眼,惊讶道:「哎呀,你当真好聪明哦。」
我插了个话:「你应该跟这里的人相处得还不错?」
小龙略带得意地笑起来:「还可以嘛,大家人都多好的。」
我点点头:「我想也是。」
就凭小龙这纯正的蜀州口音,恐怕别人都把他当本地人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小龙在蜀山修行那么多年,其实真是个本地人没错。
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斟酌着开口:「很多事我也搞不清楚,一想就头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想起来一样。」
小龙:「那你咋个晓得你的血可以救我们?」
「其实一开始我是不知道的,只是……」
于是我把之前才醒来时的想法给他讲了一遍,那朵小花,狐影,鬼面,以及喝过我的血的不孤等等。
说到这里,我想起在砾石滩上,他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小龙,你是不是当时就想问我?」
「是噻。」小龙吹了一下垂在眼前的柳枝,语气稍轻,「你不是不想他晓得嘛,我就没问,后头你又睡了那么久……」
他又略直起身,凑近了问我:「你为啥子不跟他说?」
我垂下了眼皮,也觉得奇怪。
分明最开始我和不孤最亲密,毕竟在一张床上睡了那么久,可遇到一些事情,我商量的对象却一直是小龙。
对着不孤,我总想隐瞒这些事。
可是,到底为什么呢?
我叹了一口气,随便捏了个借口:「他本来就知道我活不了多久啊,只是不知道我最多还能活三年而已,没必要跟他说太细吧,也没什么意义。」
让那个烦人精知道了,恐怕会抱着我哭个不停吧?
我想着那可能发生的一幕,却莫名地笑了起来。
小龙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皱眉想了半天,忽然一拍手道:「你这种……嗯,功效,我好像听我师父讲过,你晓不晓得在人间,其实也有这种东西,叫返魂香。」
我摇头:「我不知道,在这之前,我根本没来过人间。」
小龙解释道:「总之,人间传说这个东西是一种香料,黑黢黢的,圆圆的,像个蛋,点燃了的话,死了三天的人闻到都可以活转来。但其实,我师父说,那东西是一块木头。当年女娲娘娘补天,烧芦灰止洪水,用了几根灵山的菩提树,没烧干净的木炭遗留了下来。菩提是佛门圣木,静心安魂,那些人没死好久,魂魄未远,所以才会活过来。」
我听完传说背后的真相,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小龙口才真好,特别适合去说书。
可小龙略带期盼地看着我,似乎等着我提出些有意义的分析,我只好迟疑着说:「嗯……那我,难道和这个木炭,是近亲?」
小龙的脸瞬间垮了下来,翻了个标志性的白眼:「我觉得你遭不孤传染了,越来越傻。」
我也无奈:「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咋个晓得嘛。」小龙靠在树上,有点垂头丧气,「你是个石头,那是个木头,可是你现在又变成了人,长着一副血肉之躯。」
他喃喃自语半天,大概是把自己也绕晕了,揉了揉头发,不再去想:「要是我师父在就好了,他懂很多事情,说不定能解决你身上那个问题,能让你多活两年。只是我打听过,离我去妖界那年,人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也不晓得我师父现在还在不在蜀山。」
镜墟的时间果然比外头更快,他们在镜墟都两百多年了,外界才过了二十多年。
不过,我也被他提醒了,既然我们没办法,那就去找有办法的人,于是振作起来对他说:「那我们……」
忽然身后的回廊传来赛云的声音:「啊?龙二哥你怎么站在这里,你不是在厨房吗?」
我顿感不妙,转头看去,不孤的衣角一闪而过,已经走远了,留下才到的赛云,满脸疑惑:「奇怪,怎么不理人……」
说着,她还看向我们:「姐姐,你们怎么站在太阳底下,快来吃饭了。」
我与身旁的小龙对视了一眼,只觉得恐怕事情要遭,但仍抱着些许期望:「你说,他听到没有?」
小龙却比我还茫然:「啊?啥子东西哦?」
饭桌上的气氛很不寻常。
赛云的养父,也就是李大夫坐在上位,我坐在右方,对面是小龙和赛云,而不孤独自坐在下方。
往常吃饭,他都要么挨着我,要么挨着小龙,吃饭时也不懂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猪肝特别好吃、青菜好嫩、厨娘的手艺真好……之类的,都是他会说的话。
总之,有他在,大家吃饭都是热热闹闹的,李大夫如此严谨恪守的人,也时常被他逗笑。
可今天不一样。
饭桌上除了偶尔的碗筷碰撞声,几乎没有动静。
不孤埋头吃着眼前的豆角,一言不发,往日喜欢的猪肝也不吃了。
李大夫和赛云都有所察觉,看了他好几次,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心里自觉理亏,知道他生气了,也不好意思贸然开口。
小龙倒是反应了过来,他在桌下踢了我一脚,又朝不孤那边悄悄地挤眼睛,我冲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在这里说。
赛云好奇地盯着我俩看,咬着筷子,清清脆脆地问:「龙大哥,你们在干吗?」
我和小龙同时语塞:「这……」
「你们今天都好奇怪哦,怎么都不说话了?」赛云的眼睛跟她的脸蛋儿一样圆,骨碌碌地在我们三人之间打转,「怎么啦?」
我连忙道:「没事没事,吃饭吧。」
她皱着细细的眉毛,还想说点什么:「可……」
李大夫沉声阻止:「好了,赛云,认真吃饭。」
「哦。」赛云鼓了鼓腮帮子,低下头吃饭去了,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仍在碗边打转,我只好对她轻轻一笑。
不过笑容应该有点勉强。
这一整天,不孤也没和我说话,我也不敢和小龙单独在一起,怕被他看见,又觉得我们在瞒着他商议什么事。
赛云拉我去坐秋千,我们一人一边,迎着夕阳晃荡。
傍晚时分,凉风微起,撩起我们的衣衫,我随口问道:「病人都走了吗,怎么今天没看你捣药?」
赛云托着腮,老气横秋地叹气:「最近镇上不太平啊,天要黑了,大家都不敢在外面多待。我就是白天想出门,爹也要说我呢。」
我感到奇怪:「什么叫镇上不太平?」
「你想听吗,爹都不准我讲给你们听,你们是外乡人,怕吓着你们。」赛云的语气忽然变得神神秘秘的,话是这样说,可她的语气分明就是跃跃欲试。
赛云是个懂事但偶尔也调皮的小姑娘,李大夫虽然平时看着不苟言笑,但对这个女儿,是实打实的爱护,以至于养得她有些天不怕地不怕。
我替她把鬓边散乱的发捋好,觉得她这模样很可爱,捏了一下她的耳朵,笑着说:「我胆子很大的,你讲吧。」
「不过,确实该跟你们说一声,要是不小心出事就不好了。」赛云认真道,「我们这里离蜀州都城不算远,晚上没宵禁,一直还挺热闹的,也没出过什么大事。但是,从两个月前开始,镇上就陆续出了好几起怪事。比如卖布的王大娘,说夜里听到有人站在她家大门外念咒,还总听到孩子的哭声。」
我:「孩子哭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她多年独居,根本就没孩子,怎么会有孩子哭?而且只有她一个人听到。」说到这里,赛云忽然压低了声音,圆眼睛睁得更大,「大家都觉得她是生了心病了,就让她去庙里拜拜佛,后来你猜怎么着?」
我屏住了呼吸,等她揭秘:「怎么啦?」
赛云的声音更低了,明明四下无人,她仍像怕被谁听到一样,与我耳语道:「后来,王大娘夜里出了家门,淹死在镇外的河里!」
赛云跟小龙一样,讲故事太有代入感了,我沉默半晌,才道:「这事确实蹊跷。」
「还有呢,后来又有两户人家出事,大抵差不多,都说夜里有人对着家门念咒,但没听到孩子哭。」赛云抱着膀子,缩头缩脑的,好像被自己说的故事吓到了。
我忍不住皱眉:「都死了?」
「那倒没有,就是都吓得搬走了。所以龙姐姐,你们可夜里千万别随便出门呀,而且马上要七月半,更要小心才是。」
赛云又晃起秋千,一次比一次更高,她的心情恢复得很快,没一会儿就笑了起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逐渐黯淡的天空,七月半了?
之前在镜墟的时候,时节分明还是春末初夏,人间居然快七月半了。
「对了,龙姐姐,你知不知道龙二哥怎么了?」赛云想起饭桌上的事,追问,「他居然一句话都没说,真奇怪。」
我微微摇头:「大概是我让他不高兴了吧。」
「怎么会?」赛云伸腿点地,止住了秋千的晃动,表示不认同,「他今天还去厨房做了菜,桌上那道炒猪肝,就是他跟厨娘学的。」
我一时愣住了。
赛云:「他听说猪肝可以生血,专门为你学的,他没跟你说啊?」
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加重了对不孤的愧疚感:「我……还没听他说。」
「哎!」赛云长叹了一口气,故作成熟,「你们这些大人啊,总是这样,有事不说出来,憋来憋去,再好的东西在心里憋久了也会坏的嘛。」
我必须要承认,赛云虽然是个小姑娘,但她这话说得真对。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
这时,李大夫来到了院子边,先是对我点头示意,然后说:「起风了,龙姑娘还是回屋去吧,保养为上。」
我从秋千上下来,被长辈发现这么大了还晃秋千,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这就回去,让李大夫见笑了。」
赛云走过去,不满地抱怨:「爹,我和龙姐姐在说话呢,你来干吗?」
「来问你药经背完没有,半个月了,你背了多少章?明日再背不完,就不准吃饭。」李大夫对女儿表现得十分不近人情。
赛云如临大敌,百般撒娇,仍不得宽宥,只好哭丧着脸对我说:「龙姐姐,等我背完了书再来同你说话吧。」
「好,你认真背。」我摸了摸她的头。
李大夫拿出背在身后的手,手里是一件鹅黄色的外裳,一边递给赛云,冷着脸让她穿上,一边对我嘱咐:「诸位夜里别出门,天黑路滑,小心冲撞他人。」
我点头道谢,然后转身朝我房间的方向走去。
走到半路,我回头看去,李大夫还和赛云站在那里,像是在训斥她,训得小姑娘垂头丧气的。
李大夫颧骨微凸,脸颊凹陷,就连身形也十分干瘦,整个人看起来很不可接近。
可我觉得,他专门来一趟,其实并不是为了抓赛云回去背书,也许只是看着傍晚天凉,担心女儿忘了添衣罢了。
赛云低着头没发觉,父亲的眼神,一点也不严厉,只不过疼爱太深,藏在了疾言厉色之下。
我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仿佛也感到了一点暖意。
14
转过回廊,穿过花园,我遇上了不孤。
他与我在月洞门处迎面相撞,他一抬头见了我,竟是立刻转身就走。
我来不及发愣,赶紧一连几步追上去:「不孤,不孤!」
他在前头甩着袖子,走得气汹汹的,完全没有留步。
一时无法,我只能伸手拽住他的衣袖,他被迫停下脚步,想要把袖子扯出去。
我上前一步,干脆握住了他的手腕,急道:「不孤,你听我说!」
「我不听。」不孤头顶竟又冒出一双毛茸茸的狐耳来,像是为了表示坚决的态度,他的耳朵折了下来,紧紧地扣住了,「你松开我。」
自从饮过我的血后,来到人间,他已许久未曾在外现过狐形,我吓得不轻,匆匆扫过四周,好在傍晚寂静,我们所处又甚偏,因此无人看见。
他低头一言不发,沉着脸色,试图把手腕从我手里抽出来。
我其实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知道此事瞒不了太久,但也没想过,他知道后会是这种反应——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想过不孤会生气。
他也许会难过,会害怕,会担心,会抱着我大哭一场……
可他竟然生气了。
怎么会这样?
「你……」我眨了眨眼睛,犹豫不决地问,「为何生气至此?」
不孤不动了。
他倏地转头,盯着我看,耳朵也猛地立了起来,竖得笔直。
我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在别人生气的当头问这种话简直是火上浇油,于是立刻解释:「不,我知道此事是我不对,不该瞒你,你生气是应该的。」
说着,我软下了声音,看着他的眼睛,尽量温柔:「抱歉,不孤,是我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吧,好不好?」
谁知,这听起来诚恳的话语并没能换得不孤的笑颜。
他瘪了一下嘴,缓缓地垂下眼皮,不再怒气冲冲,像是受了好大的委屈,声音发颤:「你真的很坏,曦曦,你是个坏石头。」
「啊?」我傻眼了,完全没预料到他的反应。
「我确实不该生气,之前我和小龙骗你,现在你和他来骗我,这很公平,我不该乱发脾气。」他抬起如燕羽般的眼睫,底下眼眸幽碧,水波微荡,话虽如此,神情却伤心极了,「可是……」
他低头垂首,朝我贴近一步,眼底柔波几乎要淌进我的心里。
我愣愣地抬头,看到他唇色如蜜,发出轻轻的、含着泪似的声音:「可是我还是觉得好难受,被朋友欺骗,真的太……太难受了,曦曦,我现在总算知道被骗的滋味了。」
傍晚黄昏,如血如锦的层云在不孤身后铺陈,澄澄似凤凰涅槃后将熄的火焰,璀璨辉煌而又沉郁凄艳。
不孤背着光,身形成了个剪影,将我完全笼罩,他的脸藏在昏光中,只有一点深翠的眸光微亮。
带着点伤心、哀怨,和不自知的迷茫。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气至此。
明明该是互相扯平了,可为什么他会难受得喘不过气呢?
他的手腕还被我抓在手心里,但我突然感觉好像是我被他抓住了一样。
明明快哭出来的人是他,我却呼吸紧张起来,像被火烫了一下,立刻松开了他的手。
「好,好。」我撇开目光,望着他背后的假山,故作镇定,「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以后我们都再也不对彼此隐瞒,好吗?」
我话音刚落,他就俯身抱住了我。
我猝不及防地被抱紧,张着两只手臂不知该怎么办:「不孤?」
「曦曦,我其实好怕。」不孤的泪终于落了下来,打湿了我的衣领,他吸着鼻子,哽咽着说,「你不要死,我去找那什么……菩提木,你不要死……」
「嗯。」他这哭哭啼啼的反应才是我预料中的样子,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双手回抱住了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脊背,「没事,我们可以去蜀山,去找小龙的师父,天下这么大总会有办法的。」
我察觉到颈边的湿热水渍,劝道:「别哭了,我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也不会,这一路上还要靠你们呢,总这么哭怎么行?」
不孤立刻把哽咽声憋回嗓子里,他松开我,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憋得太狠,打着嗝儿,滑稽又郑重地说:「我不哭了,我要做一只坚强的狐狸。」
我看着他红通通的眼眶,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笑:「好。」
夜里吃过饭,我们三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乘凉,不孤见了小龙冲他龇了龇牙,表示不满:「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居然瞒我这么久。」
小龙打量着他的神色看起来还算正常,才清了清嗓子:「我也不是专门骗你的嘛,还不都是小曦做的主。」
「哼。」不孤倒没继续纠缠这事,把下巴搁在石桌上,傻呆呆地吹了一下额发,「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蜀山啊?」
我们都看向了小龙,他软塌塌地靠在柱子上,好像马上就要缠上去了一样。
他先问了一句:「真的要去蜀山?」
我觉得这话很奇怪:「什么意思,你不想回去吗?」
不孤也皱眉:「对啊,你什么意思?」
「哎……」小龙揉了一下头发,露出一个十分复杂的表情,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说,「我这么久没回去了,怕……记不到路嘛。」
不孤搭话:「听说鲛人一族的记忆百年一换,小龙难道与鲛人族有亲缘?」
小龙闻言哽住,但见他表情认真,不像故意嘲讽,加上还存着点稀薄的愧疚之意,因此倒也没像以往那样反口讥讽。
只是默默地变出蛇尾,把滚圆的尾巴「啪」的一声拍在不孤面前,冷脸道:「这看起来像鱼摆摆?」
不孤更疑惑:「那你怎么会不记得去蜀山的路?」
作为妖修来说,所到之处必定会留下自己独特的气味,这种气味就像标记,会保留很久,即使几百年后再经过,也能嗅到自己的味道。
更何况是对气味尤其敏感的蛇类,说不记得路真是太奇怪了。
我在旁边没说话,小龙这模样很明显是另有隐情,只有不孤才会相信他是真的怕记不得路。
我本来想私下再问,但转念一想,还是在不孤面前说清楚比较好,于是张口欲言:「小龙,你是不是有……」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赛云的声音:「呀,姐姐你们都在这里啊!」
我吓得一激灵,小龙那雪白的大尾巴还在桌上摊着呢,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尾巴推了下去,低声急道:「收起来。」
然后行云流水地转身,对走过来的赛云微笑:「还没睡吗?」
身后小龙被推了个倒仰,幸而不孤出手扶了他一下,他瞬间坐直了身,蛇尾在桌面下化成双腿,对上赛云的视线又是一副端坐的冷君子模样。
赛云笑嘻嘻地跑过来,挽着我的手臂坐下:「爹睡觉去啦,我不想背书,所以来找你玩儿。」
小姑娘的两个发髻缠着红绸带,衬着她的圆脸圆眼,活泼又娇俏。
我问:「你不怕明日李大夫抽你背书?」
「嘿嘿。」赛云先是笑了两声,然后满脸的机灵劲儿说,「爹忘了,明日是他出门收药材的日子,他都不在家怎么抽我背书呀?」
不孤不解:「背书很难吗?你为什么不喜欢背书?」
赛云皱了一下鼻子:「龙二哥,你没读过书?书真是天底下顶无趣的东西啦!」
「真的吗?」不孤看向我。
我轻笑着揉了揉赛云的头发:「无趣,但是有用。不背书,你怎么接替李大夫的衣钵治病救人啊?」
「有机会,还是要多读书的。」这句话我是对不孤说的。
赛云吐了吐舌头,十分生硬地扯开话题:「对了,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呀?」
我回答:「我们要离开了,去蜀山投奔亲戚。」
「啊?」赛云惊讶道,「怎么不多留几日,你的身体还没好全吧?此去蜀山路途遥远,一路颠簸,姐姐你受得了吗?」
小龙接话:「小曦……咳咳,小妹的病李大夫也没根治的办法,我们就是去蜀山寻医治病的。」
赛云嘟着嘴,沉默了一下。
她抱紧我的手臂:「这倒是,我听我爹说过,姐姐这病来得奇怪,日日衰弱,精气流散,看起来像是先天不足,但若是先天不足,以这般衰弱的程度,你是决计无法长大成人的……其实爹这次出门除了收购药材外,还想找一支金参,书上说这东西『固本培元,且性温善调』,对你这情况说不定有用。」
李大夫是凡人,他当然想不到我身上的状况绝不是普通病症这样简单。
他只是竭尽所能地想要医好我。
我看了一眼,小龙和不孤的神情都有些低落,我打起精神笑着说:「这些日子真是多谢你们的照顾,只是恐怕那金参于我无益,就不劳烦李大夫再多费心了。我们兄妹三人,这两日就要启程了。」
「可是……」赛云彻底苦了脸,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好舍不得你们啊,你们多住几日吧,不收钱!」
我们又说了些闲话,其间赛云一直试图多挽留我们几日,说是周边还有好多地方我们没去过。
此时已是月上树梢,夜气渐凉,我看赛云只穿着纱裙,便想叫她回屋去。
我替她拉了一下衣领:「夜深了,快回屋去睡觉吧。」
赛云闷闷不乐:「哦。」
正当她起身时,一只乌鸦忽地从夜色中惊掠而过,留下一声尖锐刺耳的啼鸣。
「桀——!」
赛云被吓了一跳。
我连忙问:「没事吧?」
她拍了拍胸口,舒了一口气,回头对我们笑道:「只是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其实乌鸦不可怕的。」
我笑笑,觉得赛云这女孩儿实在是大方可爱:「那你快回去睡觉,明日再见。」
「嗯!」赛云点点头,对着我们挥了挥手,「明日见。」
小姑娘一步一跳地离开了,红绸发带在夜色中飘摇,秀气小巧的身影逐渐隐没在回廊尽头。
不知是否夜色太深,我看到在回廊昏灯下,赛云的影子朦朦胧胧,缩成了一团,像被什么困住了。
不成人形。
我忽地打了个寒噤,回头看去,两双非人的妖瞳正盯着赛云离去的方向。
不孤的狐耳再度显现,警觉地立着,时不时微微转动,似乎在捕捉空气中的细微响动。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
小龙探出猩红的蛇信,嘶嘶作响:「太臭了。」
「是……」我皱了皱眉,说,「有鬼。」
我说出这两个字时,语气十分镇定平静,也不知我是怎么想到的,但我就是说出来了。
「好吵!」不孤像是受不了了,直接用手捂住了头顶的狐耳。
我猛地反应过来:「糟了,赛云!她的影子刚刚不对劲!」
闻言,小龙立刻窜了出去,而不孤伸手揽住我,一边喊:「等等我们!」
同样地,也飞身跟去。
我被他单手揽住腰,几乎是一呼一吸间,就到了赛云房前。
15
我们站在房门前,房内毫无动静,四下夜气弥漫,这几日住在这里,从没发觉医馆夜里是如此悄无声息,夏夜里常闻的虫豸鸣噪也没有了。
仿佛整个天地都落入了另一片诡异的空间。
我敲了敲门板,轻声道:「赛云,你睡了吗?我刚想起还有事没跟你说。」
无人应答。
我与他们对视一眼,再次提高声音:「赛云,你睡了吗?你还好吗?」
仍无回应。
这情况明显不对。
赛云虽先于我们回屋,但绝不会快多少,至少回屋后换衣梳洗还需要一定的时间,绝不至于房内无灯,一片死寂。
「真的好臭。」小龙皱着眉,显出了竖形蛇瞳,「闻起来像……阴鬼。」
阴鬼是一种滋生于幽暗处的鬼类,以人的血肉生气为食,因此气味腥臭不堪,稍微有些道行的修士都能轻易发现。
不孤闻言立刻将我拉到他身后,非常可靠地挡着我,同时又咬着唇,欲哭无泪,细声细气道:「我真的好怕鬼,小龙你先上。」
「早就晓得指望不上你了。」小龙的竖瞳微翻,瞳孔收得更窄,几乎成了一道细线,他沉住气,「我先……」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推门——他的手上不知从何时起,出现了一层层的鳞片,雪白流光,看起来坚不可摧。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门板的前一刻,房门竟然无风自动,猛地向内敞开,「啪!」
「啊!」不孤吓得惊呼出声,毛茸茸的大尾巴突然冒出来,正正好扫到我脸上,塞了我一嘴的狐毛。
我无奈地把他的尾巴拨开,吐掉嘴里沾上的毛,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前方。
小龙似乎也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双腿立刻化了蛇尾,半人半蛇地立在地上,上身微倾,是个警惕的防御性姿态。
可出乎意料的是,房内黑洞洞的,凭在场非人的眼睛看来,这里头一个人都没有。
不算大的房间看起来却十分冷清,空旷……
我顿时惊疑不定,赛云呢?!
夜气更浓,那阴臭的鬼味连我都能闻到了。
可赛云去了哪里?
她没回屋吗?
小龙朝我们靠近:「她是不是还没回来?可我们一路过来也没看到她的踪影。」
不孤抓着我的手,昏暗的夜色中脸色十分难看,我知道他胆子小,虽然也是两百来岁的小妖怪了,但最怕这些无声无形的魑魅魍魉。
所以,我紧紧地握住他,尽力安抚:「别怕。」然后又转头对小龙说,「你有没有觉得那味道越来越浓了?」
不孤颤抖着声音:「曦曦……」
小龙点头,同样不解:「你确定看到她的影子有问题吗?不然我们倒回去找一找她?」
「不……」不孤抓得太用力,以至于我的手指发痛,我刚要让他放松一点,却见他正偏头,眼神发直地看向某处。
我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女孩儿正吊在转角的房檐下,纱裙微晃。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同时也听清了不孤的低喃:「不用找了,她、她就在那里。」
小姑娘的颈子上不知道缠着什么黑黢黢的东西,像影子一样,却仿佛有着自主的生命,不断流动着,将她死死地禁锢了。
我不禁大喊:「赛云!」
小龙也发觉了,往前一步,不再靠近,而是凝指成剑,向前挥出一道白光,正好刺中那道黑影。
赛云张着嘴,面容扭曲,双手不断挣扎,想要挣脱束缚,那东西却越缠越紧,受到攻击后将她吊得更高。
小龙皱眉,以牙还牙,将剑光化作绳索,直接缠住了那道黑影,想要将它拽下来。
谁知,它简直像是长在了屋檐上,一端吊着赛云,一端紧紧地粘在房檐上,纹丝不动。
甚至还一直吸食着赛云的生气,我几乎可以看到一缕缕的雾气自她七窍中被吸出。
小龙骂了一句:「肏你娘的阴鬼!」然后大喊,「死狐狸,你还不来帮忙!」
不孤抖抖索索地挪过去,闭眼拽住了剑光做的绳索,嘴里还念念有词:「长、长、长。」
雪白的绳索掺入了些许墨色,果然长大了许多,那是来自不孤体内的灵力。
黑影似乎有所松动,赛云往下掉了一截,但她活泼可爱的脸蛋涨得青紫,圆圆的眼睛也爬满了血丝,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我急得发慌,来不及多想,跑过去踮着脚用手托着她的腿,希望让她松快一点。
而那头小龙他们仍在努力,小龙一边和不孤用力拽,一边找机会切断黑影——但黑影断了的瞬间又会黏合,根本切不断。
不孤冲我喊:「曦曦你回来!别在那里!」
黑影越发松动,大概还是被消耗了。
我喜出望外,尽力托着赛云,这时赛云忽然垂下了头,我抬头看她,着急安抚:「没事,赛云,我们一定会救你的,你再坚持一下!李大夫还……」
可赛云突然冲我笑了一下,面容扭曲中淌出了黑色的泪,滴在我脸上——腥臭得像埋在一池腐鱼中的尸体,令人作呕。
我愣住了:「赛云……」
赛云慢慢地张开嘴,似乎有话要说,但出口却竟是尖利无比的婴儿哭声。
「啊!嗯啊!啊!」
下一刻,黑色的影子如潮水般裹住了赛云,甚至还要缠上我。
我心头一时发空,竟没有一点惧怕。
只是眼也不眨地看着她被阴鬼吞没的脸,圆乎乎的脸蛋,圆乎乎的眼睛,不久前才娇俏调皮地抱着我撒娇,挽留我们多住几日。
不喜欢背书,说背书无趣。
给我讲镇上的传闻……
等等,我瞪大了眼睛,伸手抓住了她的脚,孩子的哭声!
是孩子的哭声!
那个王大娘也是这样死的吗?!
阴鬼已经缠住了我的手臂,可我死咬着牙没有松手,紧紧地抓着赛云的小腿。
「赛云……别怕……」我憋着一股劲,任由那如寒冰地狱般的鬼气攀上我的身体,反正我也早就死了,它从我身上吸不出什么东西。
总之,绝不能让它带走赛云!
「真是有趣。」这时,一条修长的人影凭空出现在屋檐之上,他的脚下正好踩着阴鬼的一部分,此人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看不清面容。
他出现得无声无息,就好像他一直都在那里。
而不孤看到这一幕,率先朝我飞身扑来:「曦曦!」
我转头看去——
半夜有狐凌空,他的狐耳竖立,绿眸森然,甚至显出了尖尖的犬齿,平日里眼中的天真稚气此刻已全然换作了非人异兽的冷酷,盯着那突然冒出来的黑袍人,杀意凛然。
他的背后是一轮暗月,以及……张开的两条蓬大狐尾。
看着这一幕,我差点松了手,怎么有两条尾巴?
但再看去,分明又只有一条——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不孤的狐尾一甩,一道玄光朝黑袍人拍去:「离她远一点!」
屋顶碎了一大片,但黑袍人闪身避过,毫发无损。
他对外界的攻击视若无睹,只低声默念:「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天惶惶地惶惶……」
低语一遍比一遍急促,一遍比一遍响亮。
到后来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
随着这低语,缠着我的阴鬼好似有所畏惧,逐渐褪去了,只想裹着赛云离开。
而不孤此时已飞身上了房檐,直接双手成爪冲黑袍人抓去,小龙也露出了獠牙,紧随其后。
但我隐约猜到此人也许并无恶意,便立刻大喊:「等等!别伤他,他在帮我们!」
不孤的动作顿了一下,稍做犹豫收起了攻势,转而朝我靠近。
小龙仍停留在那黑袍人附近,随时准备出手。
「过路君子念三遍……」
赛云嘴里发出的孩子哭声也小了,变成了嘶哑的低喊。
黑袍人踩着阴鬼,继续低语如咒:「天惶惶地惶惶……一觉睡到大天亮……」
阴鬼像被烈火灼伤了一般,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痛叫声:「嘶——啊——!」
赛云不哭了。
阴鬼带着最后的残躯遁逃而去,我正好接住了跌落的赛云,但因冲力太大而跪倒在地。
不孤落到我身前,怕伤到我,爪子又变回了手,他焦急万分地扶住我:「曦曦,你怎么样?哪里痛?」
他每次都这样,总是问我痛不痛。
是因为他自己就很怕痛,所以才担心我痛吧?
「我没事。」我抱着赛云,轻声呼唤,「赛云,赛云!」
伸手一试,她气若游丝,浑身发乌,但还有一线生机。
那黑袍人仍停在屋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他微微抬头,我才隐约看见他的面容轮廓,是一张……无法描述的脸。
并非是他太丑或太美,而是一种感觉。
明明眉眼都是具象的,可当我一眼看去,竟无法集中注意力,好像他只是一片云,一株草,甚至……一阵风。
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但转瞬即逝,印象立刻就变得朦胧模糊了。
说不清他的模样。
我忧心赛云的情况,但又不敢随便妄动,毕竟眼前还有个摸不清身份的陌生人,于是高声询问:「冒昧相问,近日镇上传闻,夜里曾有人在大门外念咒,那人可是阁下?」
黑袍人瞬移至地面,不孤和小龙立刻将他前后围住,不让他靠近。
「是我。」黑袍人的声音也很普通,说话不轻不重,被围住了也十分从容,「数月前,我途经此地,发现这个镇上鬼魅横生,生气正被人蚕食。」
小龙出声:「都是阴鬼做的吗?」
黑袍人:「算是吧,不过……阴鬼虽以人的生气血肉为食,但一向胆小,寻常不敢惹出祸端。在阴鬼之外还有更凶恶的存在,我暂时摸不清头绪,只能以咒解之,治标不治本。」
不孤的狐尾轻轻摆动:「那你到底是谁?」
黑袍人:「我只是个过路人,倒是你们,一狐一蛇,还有个非人非妖的石头,实在有趣,原来六界壁障已经薄弱至此……」
他边说边转身往外走。
我见他要走,心中焦急:「敢问阁下可有解救之法,这个小姑娘她才十四岁!」
「自然有,而且你早该知道。不过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的命越来越短啦……」他快走出包围圈,小龙欲拦,可他却如一道雾气一般,瞬间便消散在我们眼前。
但他的轻笑声仍残留在耳畔:「不用相送,我们还会再见的!」
此人来去匆匆,只言片语将我们的情况说得清清楚楚,自己却无比神秘。
可我来不及深思,低头去察看赛云的情况,小姑娘仍在昏迷。
她的发髻已经散开了,我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替她将系发的红绸带收了起来。
我们把赛云带回她的房间,其实我确实有一劳永逸的办法,那就是放血。
只是……
我叹了口气,问他们:「我放血能不能补充她流失的生气?」
小龙沉默了一下:「……可能行。」
我也知道眼下别无他法,便点点头,让不孤去找一把刀来。
小龙别过了脸,轻声说:「刚才动静那么大,房子垮了都没得人出来,我去看看他们咋个样了。」
我回答:「你去看看也好,小心一点。」
不孤磨蹭半天,才找来一柄小刀,我见他欲言又止,也没多管。
毕竟事不宜迟,正要用刀划开手掌时,一旁的不孤又抓住了我的手腕,他咬着唇担忧地看着我:「曦曦你身体也还没好呢,而且……划自己多疼啊。」
「可赛云性命要紧啊,没事的,一点血而已,不算什么。」我对他笑一笑。
「当然有事!」不孤忽然大喊了一声。
我奇怪地看着他,搞不懂他为何如此激动:「我们现在是没办法,况且流一点血就能救赛云,这不是很好吗?别闹了,好吗?」
不孤垂下了头,又软下了声音,带着哭腔似的:「我没有闹,你快要死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为了谁也不行。」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听了黑袍人的话,害怕了。
我摸了摸他的狐耳,他的毛又顺又软,耳朵皮肤薄,捏一捏,还会发颤。
他耷拉着耳朵,不要我碰,像是在赌气。
「好了,救人要紧。」我顾不上他,拿刀戳破了食指,因为戳得有些深,所以血滴得很快,顺着赛云发青的嘴唇慢慢渗入。
不一会儿,她的脸色果然有所恢复,只有点发黄,但已经很正常了,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我摸了摸她的脖子,淤青也消散了。
及至此时,一直提心吊胆的我才松了一口气,先前处于紧绷状态还不觉得,现在一松懈下来,竟感觉有些头昏脑涨。
我抬手按了一下太阳穴,站起身来却有些恍惚,差点摔倒,还好我反应快,扶住了床柱。
不孤本来坐在另一头赌气,见我差点摔倒,便疾步过来,有些气鼓鼓地说:「流了血,就不要乱动啦!」
我本来还好,但为了哄他,对他柔弱一笑:「明日继续给我做炒猪肝吧?」
「不许笑。」他径自叹了一口气,抱怨道,「好烦啊,你一笑我就没办法继续生气了。」
我笑得更开心。
他按着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用袖子沾水,给我擦了擦太阳穴:「血都沾到脸上了。」
我指尖的血还没结痂,故意逗他玩儿,伸手在他眉心点了一下:「现在你脸上也有了。」
「曦曦啊……」不孤半蹲在我脚边,捉住了我的手。我还在笑:「干吗?不喜欢啊,不喜欢给你擦掉。」
他摇摇头,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含住了我还在渗血的指尖。
我顿时愣住了。
他的尾巴还没收回去,时不时地在我腿上轻蹭,耳朵也微微立起来,一双眼睛明亮清澈,无辜又天真,专注地把我望着。
他的眉心有一点嫣红,冷漠薄情的俊容陡添了几分柔艳。
让人……想弄哭他,看他眼尾泛红,期期艾艾地落下泪来。
指尖的伤口很深,但他的舌头很软且温热。
裹着我,轻轻地舔舐。
像一只小兽,为某人付出一切天真和依赖。
不知过了多久,他张嘴吐出了我的指尖,用尾巴给我擦干净。
毛茸茸的尾巴尖尖绕着我的手,灵活又顺滑,像一尾调皮的小鱼,我下意识地抓住了。
他本来正低头给我认真地擦手,被抓住后猝不及防地轻哼出声,然后抬头对我嗔视。
啊,果然眼眶泛红了。
太敏感了吧。
他轻轻晃了晃尾巴:「每次你一摸就痒痒的,好奇怪哦。」
我松开手,想笑,但笑不出来,只觉得头昏脑涨,简直像君王被美色迷了眼,春宵一度,不想早朝。
只能扶着额头,避开他的视线,嗓音微哑:「够了,不孤。」
16
小龙回来了。
他说大家都没什么事,只是被鬼气迷住了,陷入了昏睡,所以外头翻天覆地的动静都听不见。
他已将残余的鬼气祛除了,大家自会醒来。
至于那个黑袍人……小龙则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晓得他是哪个,闻不出妖气,也没得人味,反正不是妖也不是人。」
不孤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我推了他一下:「去另外找一张椅子,好好坐着。」
「我不,我就要挨着你。」他先说得硬气,但马上对我笑,「曦曦要是还头晕,我可以扶着你啊。」
我就坐在椅子上,还需要谁扶?
但我一向拗不过他:「……算了。」
然后转头看向小龙,问道:「那个阴鬼还会出现吗?」
小龙犹豫了一下:「那鬼受了重创,一时半会儿估计是不会再出现了。但是,那个人说阴鬼背后还有人,也不晓得是个啥子情况。」
我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赛云她们还有危险?」
「那我们要留下来,把那个坏人抓出来吗?」不孤在旁询问。
我其实正是这样想的,但也不得不考虑到现实情况:「目前来看,对方身份不明,目的不明……我们就像走在迷雾里,根本没有头绪,想找出阴鬼背后的人都难,更何况抓住他?」
他们听了我的话,也陷入了沉默。
不孤忽然看着窗外说道:「天快亮了。」
我也跟着看过去,发现天际隐隐一线灰蓝,似有晨光即将跃出。
「事情虽然难办,但总有办法。」我拍了一下大腿,松了松筋骨,「此次行事不成,对方肯定会卷土重来,我们先稍作等待。」
不孤学着小龙的口音应道:「那要得嘛。」
两人相处了那么久,耳濡目染之下,他倒也学得挺像。
只是小龙平时说话冷声冷气的,不孤声音总是很软,听起来就像在撒娇。
说起方言来,不免让人忍不住想笑,像故意嘲讽似的。
我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
「你有病嗦?」小龙瞪眼,朝不孤喷出一口毒雾。
但不孤挥手便使之消散了,还认真道:「你有毒,别乱吐口水,等会儿喷到别人怎么办?」
小龙气得眉毛倒竖,眼看就要冲上来打人了,我赶紧站起来拦住他,小声劝道:「好了好了,还在赛云房里呢,别跟他生气,他脑袋缺根弦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龙气道:「他哪里是脑壳缺根弦,他根本就是缺个脑壳。」
「是是是。」我不住点头表示认同,然后推着他往外走,「走吧,先回屋休息一下,累了一夜了……」
「怎么又说我啊?我又惹你生气了吗?」不孤还搞不清状况,「小龙,你真是越来越小气啦,我什么也没做啊。」
我赶紧把小龙推到走廊上:「别跟他计较,别理他。」
小龙只是一时生气,但知道不孤的性子,所以冲他翻了个白眼后就甩袖子走了。
我回头看不孤:「你啊,总有一天要被打。」
「我不怕!」他走过来牵住我的手,往日还说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如今是越来越放肆了。
我当然知道他没别的意思,所以也任他牵着,一起朝我们的住处走去。
他一边牵着手,一边摇晃。
我看他脸上带着傻笑,便问:「你在高兴什么?」
他还惊讶地反问:「啊?我高兴了吗?」
我指了指他的嘴角:「你的嘴巴一直在笑,不酸啊?」
「嘿嘿。」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继续笑着说,「跟曦曦在一起,嘴巴自己就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里涨涨的。」
面对他过于直白的热情,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只好咳了两声,暗地里使劲儿把手抽了出来,然后径自往前走,边走边说:「哎呀,我困得不行了,好累。」
不孤看了看突然空荡荡的手掌,快步追上我,来够我的手:「曦曦干吗突然走这么快?我都牵不住你了……」
因为就是不想让你牵啊!
我这样想着,但没敢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口,这傻子肯定会一直追问。
为什么不让我牵手啊曦曦?
我们牵手不好吗?
曦曦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可很多事情……真的不能解释得太清楚,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总不能直接跟他说,跟你牵手感觉心里好像在怦怦跳吧?天知道,我已经连心跳都没有了。
然后,他又一次牵了我的手,还握得更紧了:「曦曦你别走太快,流了血会头晕没有力气的,慢慢走嘛,我牵着你。」
他说得很认真,我忽然就想笑,发现自己的诸多顾忌,对不孤根本就构不成理由。
他是这样天真单纯,在狐狸一族里,亲近的族人之间互相追着咬尾巴、在草地上抱着翻滚,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只是牵手而已。
我无奈地点头:「好好,我慢点走。」
牵了一路,到了我的房间门口,他才放开我,脸上还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
「又怎么了?」我打了个呵欠,站在门边,「我真的有点累了,有事稍后再说,好吗?」
不孤咬了一下唇,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睡觉了……曦曦,我前夜都梦到你了。」
我一时哽住,稍稍睁大了眼睛看他,却无话可说。
他仍在恳求:「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啊?」
「为什么我们……要一起睡?」我皱着眉,十分不解。
他回答得理所当然:「因为我们以前一直都一起睡啊。」
「那是因为以前你骗我,你是皇帝,我是皇后,皇帝和皇后是夫妻,所以才能一起睡觉。」说到这里,我指了指彼此,「你,和我,我们,不是夫妻,不能一起睡觉,明白吗?」
「哦,好嘛。」他仿佛很失望,低下了头,如果有耳朵的话,一定是耷拉着的。
我看他已经懂了,于是松了一口气,简直像被孩子追问自己到底怎么出生的母亲,百般应付,心力交瘁。
转身进了屋,刚要关门,却听他在后面发问:「那……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做夫妻呢?」
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自然,好像只是在聊野鸡的一百零八种做法。
可我却差点平地摔跤,转头看去,他也正看着我,眼瞳是很寻常的棕色,长长的睫毛轻眨——没有一点羞涩。
我头一次对他绷出冷硬的脸色,开始胡说八道:「我们做不成的,夫妻是比好朋友更亲近的关系,一定要很多地方都一样才行。可你是雄的,我是雌的,连性别都不一样,最多只能做好朋友。」
所以你死了和我睡觉的心吧。
我好歹憋住了这句话。
说完,我立刻反手把门关上,不再给他任何提问的机会。
也不知不孤是个什么表情,总之,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上了床,长叹一口气后,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赛云虽然已经无生命之忧,但毕竟受了阴鬼的攻击,所以陷入了持续的昏迷。
这事儿瞒不过李大夫。
我们只得将阴鬼之事告知了他,李大夫听了之后,深深地皱起了眉,忧虑之色深重。
小龙在人间修行过,知道凡人对鬼怪之事一向是惧怕恐慌的,难得体贴了一回:「我们已经打算帮忙,赛云也会没事的。」
「唉……」李大夫叹息一声,低头去抚摸女儿沉睡的面容,「我只恐怕,这件事非常人所能解决,万一连累你们就不好了。」
我连忙安慰:「李大夫,不瞒您说,我这两个哥哥都是略懂道术的,并非常人。况且,我们受您这么久的照顾,也理应知恩图报才是。」
李大夫摇摇头,无奈道:「唉……其实不止我们镇上,听外地来的客商说,最近鬼怪之事频发,晚上大家都不敢行商走马了。」
我们听了都沉默了一会儿,毕竟我们三人初来乍到,对人间的状况不甚了解,也不好和李大夫多说。
所以,只是对李大夫保证,不会再让赛云出事。
李大夫给赛云诊了脉,然后去煎药去了。
小龙本来想阻止,因为赛云是精魂受损,一般的药材对她并没有什么效果。
但我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由李大夫去。
李大夫走后,小龙才问道:「你刚才为啥子要拦到我?其实那些药对赛云没得啥子用,还是要我们来才得行。」
我耐心地听完,然后解释道:「我知道。但是,李大夫作为赛云的父亲,心里肯定着急,想为她做点什么,虽然药材没用,但至少有所宽慰。我们又何必去阻止呢?」
小龙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点点头:「那好嘛,你说咋办就咋办。」
「鬼怪之事频发。」这时不孤慢慢地出声,「是不是因为六界壁障越来越薄,所以妖精鬼怪都从自己的地盘跑到人间来了?」
这事我不太懂,只能看向小龙,问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有可能。」小龙难得对不孤表示了赞同,他一边把手放到赛云的小腹上,用法力为她治疗,一边说,「据说当年盘古大神开辟天地,还没这些魑魅魍魉,后来女娲娘娘抟土造人,又授之以天地灵气,世间才有了人族,这是大功德。」
说着,他又叹气:「但有了人族,各种魑魅魍魉也就相伴而生,那时,众生混居,杂乱无序,还不时有精怪作祟。过了几十万年,天帝在上,划分六界,并合众神之力浇筑屏障,把大家都隔开了。然后就维持到现在,已经有……哦,有六千万年了。」
我不禁好奇:「那天帝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这样做呢?」
不孤正苦于插不上话,闻言立刻举起手来,跃跃欲试:「我知道!我知道!」
但我故意没搭理他,只看向小龙。
小龙道:「因为天帝不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
我:「啊?」
小龙也挠了挠头:「天帝……哪个都不晓得他是咋个出现的,或者说,他莫名其妙就出现了,也许他原本是棵树是朵花,是块石头,然后某一天,他就突然三花聚顶,立地成仙。」
我更加不解:「那……你们怎么知道他就是天帝呢?」
小龙被问急了:「哎呀,我也说不清楚,我又没见过他,反正就是晓得嘛。」
听到这里,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个疑问: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怎么现在六界壁障越来薄……
但这时小龙治疗结束,收回手,我立刻抛下不解,问道:「如何了?她好些了吗?」
小龙皱着眉:「好是好些了,但她要慢慢来,毕竟是凡人之躯,经此一劫,恐怕她醒过来也难免有些毛病了。」
我仔细看了看赛云的脸色,仍有些青白,气息轻细。
她现在像一具玉雕的人像,没有生气。
我替她把手放进被子里,这么热的天,盖着这么厚的被子,她的手竟比我的手暖不到哪里去。
发觉这一点,我心里更加难过。
不孤挪到我的身边,用脸蹭了蹭我的肩膀:「曦曦,你别伤心呀……赛云一定会好的。」
我知他好心安慰我,便轻轻地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阴鬼多在晚上出现,这几日,我们要警醒一点,以防不测。」小龙站起身,看了一眼不孤,「你也是,别睡得太死。」
不孤委屈地扁嘴:「哪有,我明明很容易醒的……」
小龙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不孤本来陪我坐着,但忽然想到什么,也站了起来,对我说:「曦曦,我先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然后还不等我回答,他便急匆匆地追出去了。
我看着他着急忙慌的背影,有些不解,但也随他去了。
可说是马上回来,过了许久他也没回来。
因为阴鬼一事,李大夫怕人多口杂,又生是非,便闭门谢客,暂时不看诊了。
医馆里,除了我们三人,就只有李大夫、赛云和厨娘,赛云又正在昏迷。
所以,吃饭时,大家都聚在赛云房间的外间,以便随时察看她的情况。
但这一晚,不孤并没有在饭桌上出现。
我挑眉看了一眼对面的小龙。
他其实最不需要天天吃饭,坐在这里,也只是装个样子。他那碗里,饭少得我都能数清楚有多少粒米。
可不孤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的,从没见他少吃过一顿饭。
李大夫倒比我先开口:「龙二公子怎么没来?」
我看着小龙,也等他回答。
小龙:「他下午吃了许多糕点,这会儿还没饿,还在消食。」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像平常一样,但我却看得出来,他的不对劲。
不孤肯定不是因为吃多了才没来。
他胃口一向很好,别说几块糕点,就是吃下几只鸡,也不至于到要消食的地步。
但李大夫不疑有他,说:「原来如此,若实在不好,便来找我,取点克化的药丸吃吃就好。」
小龙微笑:「那先多谢李大夫了。」
说完,竟还不着痕迹地瞪了我一眼。
……关我什么事?
我满怀疑虑地吃完饭,找到小龙:「你们怎么了,不孤去哪儿了?刚刚你为什么瞪我?」
谁知,小龙的态度很古怪,像是无语,又像是咬牙切齿:「我把他打了一顿。」
我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出,小心翼翼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为什么打架?」
「哎呀!他……」小龙抓了一下头,憋了半天才说,「你反正离他远点,我觉得他脑壳出毛病了。」
「他不是一向都这样吗?你也知道他的性格,怎么还和他认真了?」
「他真的有病!」小龙彻底崩溃了,抓着我的肩膀,晃了两下,「你晓得不,他说要和我做夫妻!」
「……啊、啊?夫、夫、夫……」我被他这话惊得半天回不过神,「夫什么?」
「夫妻!」小龙松开我,在原地绕圈,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他不晓得发啥子疯,今天从赛云的房里出来,他就跟着我转,搞了半天,他突然问我,能不能和我做夫妻。」
「然后……你就打他了?」
小龙无比惊讶地盯着我:「难道这还不该打?」然后又说,「我都不晓得他哪儿来的这种想法,小曦,你说他是不是被啥子狐狸精附身了?」
说着,他又摇头自我否定:「他自己就是狐狸精啊,咋个会这样?」
哪儿来的这种想法……我忽然想起我之前为了拒绝不孤和我睡觉的要求,胡编乱造的那些话。
天,不会真是因为我吧?
我说性别不一样不能做夫妻,他就跑去找小龙,要跟他做夫妻了?
我有些心虚地笑起来:「那个……你没下手太狠吧?」
小龙翻了个白眼:「没死。」
我一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一边悄悄地从小龙眼前溜走,生怕暴露我这个罪魁祸首的身份。
17
但小龙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叫住了我:「对了,小曦……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我已走出好几步远,闻声只能僵住,头也不回:「啊哈哈我只是,那个……困了,对,困了,想早点回房睡觉。」
「你反应咋那么奇怪?」小龙从我身后探过头来,与我面对面,仔细端详着我的表情。
「我还好吧,不奇怪啊……」我敷衍着,猛地意识到不对,他离我好几步远,怎么与我面对面的?
我回头一看,吓得差点丢魂:「喂!你怎么把脖子拉得这么长?」
小龙身子仍在原地,但脖子凭空拉长,所以,他的脸才能与我面对面。
他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左右晃了晃,神色轻松:「我是蛇嘛,脖子长一点很奇怪吗?」
蛇的脖子长当然不奇怪,我甚至都看不出那长长的一条哪里是脖子,但是!
你现在是个人形啊大哥!
人的脖子这么长就太诡异了好吗?
「……」我低头捂眼,不敢再看,怕看多了待会儿回去做噩梦,只能无奈道,「你快变回去啊,万一被人看到了,会被烧死的!」
「哦,好嘛。」小龙的头在空中转了一圈,倏忽间又缩了回去。
我几乎能听到骨节摩擦的声音,咯吱咯吱——简直令人牙酸。
「我刚刚想起个事,你还记不记得,死狐狸说他进镜墟的时候好多岁?」小龙终于肯挪步,亲自走过来和我说话。
我的眼神总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脖子看,思考了一会儿,回答:「他说进入镜墟的时候是……好像是一百零几岁,我记不清了,怎么了?」
小龙:「哎,我也不确定,但是我觉得你真的要离他远点了。」
我更感到不解:「离他远一点?到底为什么,他怎么了?」
小龙表现得十分纠结,迟疑半晌才说:「他可能是要……」
但话说了一半,又止住了,视线朝我身后看去。
我察觉到不对,第一反应是心头叫苦——不是吧?这么巧又被看到了?
我慢慢地转过头去,果然,是不知何时出现的不孤。
他站在回廊相接处,隔着昏暗的走廊,与我相望。
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转身就走,脸上看不出赌气的样子。
但正因如此,他的神情淡漠得有些吓人,平时总是含笑的狭长眼眸,没了笑意,微微上挑的眼尾显出狐狸特有的阴柔冷魅。
此刻的不孤,有一种……过分危险的美丽。
好似绵绵刀光,锋芒泛蓝,若美人的眼波,让人心神失守间便命丧黄泉。
我头一次在他身上感到了危险。
因此,我没有立刻出声,等稍微镇定一点了才试着开口:「不孤,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没回答,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夜灯下。
我才看到他的脸侧有一抹擦伤,带着凝固的血色,似一道半弯的月牙。
于是我又急忙问:「你的脸怎么伤了?」
「我怎么伤了。」他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到冷漠,低下眼来看我,「你不知道吗?」
他这样说,我哪里还不知道。
小龙与他打架,说来还是我胡说惹的祸。
为了避免像上次那样的误会,我马上解释:「我之前跟你讲的什么性别一样才能做夫妻都是说笑的。小龙性子比较急,他不是有意伤你。你受伤是我的错,还伤到哪里了?痛吗?」
「而且,我们刚刚也只是在说……」我一边说,一边回头去找小龙,想让他一起来解释,但谁知,小龙早就溜得没影儿了。
真不讲道义!
我心头暗骂,但也无法,只能转回来,对着不孤露出歉意的笑。
不孤盯着我,眼睛眨也不眨:「在说什么?离我远点?」
……真完蛋。
我彻底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小龙话说到一半又没说清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离不孤远一点。
但是,现在看来,不孤确实有点不对劲。
我伸手想去拉他的手,然而,不孤抬了一下手,避开了,冷声道:「听他的话,离我远点吧。」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只来得及喊出一声:「不孤……」
可除了半张抿唇冷眼的侧脸,他竟连个眼神都没分给我。
我愣在原地,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夜风起,凉意透衣衫。
我一路往房间走去,一路苦思冥想。
从头到尾,我有表达得不对的地方吗?
我的解释不够及时吗?
不孤这次反应简直比上次还奇怪。
风中送来不知名的香气,应该是从花园里飘来的,盛夏时节,繁花争艳。
即使是夜晚,这香气也暖得发甜。
不孤的房间就在对面,我进屋前特意看了一眼,没点灯,也没动静。
不知道他是不是睡下了。
接下来好几日,除了每天去为赛云疗伤,我们就在等待阴鬼的再次到来。
小龙和不孤也趁机在医馆周围以及几个主要的房间都做了布置,只要阴鬼一踏进来,就会显形。
可意外的是,阴鬼并没有出现,镇上的其他人家也都平安无事,仿佛一夜之间,阴鬼就消失了。
这一日,午饭时去看了赛云,她已经好了许多,甚至能短暂地清醒过来了。
小姑娘哑着嗓子说话:「爹……」
李大夫也板不起脸来了,他握着女儿的手,柔声问道:「还有何处难受,告诉爹。」
「我,咳咳……」赛云一张小脸儿惨白,却仍强撑着露出一个笑来,微微摇头,「我不难受。」
话是如此,但忍不住湿了眼眶。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明明所有的害怕和委屈都可以独吞,却唯独受不了旁人的关心,特别是面对父母,会瞬间从坚强的大人变成脆弱的孩子。
小龙在赛云的掌心以法力画了一道符,有了这道符,就不必时时去查探她的情况,一旦她的精魂有何异样,小龙就能第一时间察觉。
这符看起来很简单,只是几根线条交织,微微发光后,就隐没在了赛云的掌心。
但我却不知不觉地看入了迷。
只觉得这东西……给我一种玄而又玄的熟悉感。
我曾经也接触过这东西吗?
「姐姐。」赛云微微偏过头,叫我,「我知道……是你和两位大哥救了我,谢谢你们。」
「千万不要说谢,我们相识这么久,又多得诸位照顾,自然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我弯下腰去,对她轻轻地笑,「你安心养伤,等你好起来,带我们出去玩儿。」
赛云点着头,圆眼睛里露出一缕亮光:「嗯。」
又朝我身后看了看,疑惑道:「怎么不见龙大哥他们?」
我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
不孤他这几日表现得也还算正常,该吃吃,该喝喝。
只是,话变少了一点,也不像以前那样爱贴着我了。
说实话,以前嫌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惹人烦,现在他好像突然长大了,我倒有些不习惯了。
我试着与他谈起那天晚上的事,但他要么就是眼眸低垂不开口,要么就是用其他事岔开,总之就是避而不谈。
小龙的反应尤其大,简直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几乎不敢靠近我三步之内。
但我马上调整好表情:「我大哥他们在外头有点事,你放心,大家都会平安的。」
「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的,你们都是好人。」赛云说着,又轻轻地皱眉,露出一个有点担心的表情望着我,「只是,你们可别又吵架呀,姐姐。」
「呃……」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头答应。
说了几句闲话,赛云就有些乏了。
我和李大夫一起离开了她的房间,走到外间,李大夫对我说:「龙姑娘,医馆后屋有一眼温泉,你近日多有劳累,我放了些补气养身的药材,有空你去泡一泡罢。」
我一听,赶紧摆手:「啊,不用不用,我其实身体挺好的,之前那都是小毛病。李大夫,您真不用太客气。」
「不是客气。」李大夫面色严肃,「医者父母心,就算你不是赛云的救命恩人,我也会这样做。只是之前温泉一直没有蓄起来,昨日已经蓄起来了,所以才叫你去泡一泡。」
说到最后,即使我百般婉拒,可李大夫仍坚持,说我的身体是外强中干,看着还行,内里其实气血两亏,十分虚弱,泡一泡药浴总有好处。
实在无法,我只好答应下午就去泡。
我本打算回屋先小睡一会儿,谁知一睡就是一下午,等我醒过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层云如血,在天际燃烧。
我拍了拍头,清醒了一点。
想起药浴之事,李大夫一片好心,既然答应了,总不好辜负,于是收拾了几件衣服到了李大夫说的后屋。
后屋其实不是真正的房屋,不如说后山更为恰当,远离正屋,逐渐深入,穿过一片青青竹林,我才终于看到了一眼冒着热气的温泉。
温泉不算大,周围由碎石堆砌,虽有芳草萋萋,但还算干净整洁。
应该是李大夫提前打整过,旁边还放着一个木盒,里面是一块洗澡用的胰子。
我脱掉衣服,试着探下脚尖,泉水虽然冒着热气,但并不灼热,温吞吞的。
说实话,还好是黄昏时分,已经凉快多了,若是正午来顶着大太阳泡温泉,我恐怕也实在吃不消。
我注意到灌水处放着一个纱布包裹的大药包,泉水流经,不断冲刷,也就使药性融进了泉水中。
李大夫真是太细心了。
我坐在水中,靠着石岸,温水包裹着每一寸肌肤,热气升腾,有一股淡淡的清苦气息。
四周竹叶簌簌作响,晚风拂过山林,清凉无比。
在如此静谧舒缓的环境中泡澡,暂且不说药效如何,只是泡澡本身,就是值得享受的一桩乐事。
我低头看向腹部,不意外地看到青色的印记又扩大了一点,在水面粼粼波光下,隐约闪烁着金色的细小光点。
唉……看来,阴鬼之事要加紧了,要尽快去蜀山寻找解决之法。
如果蜀山有解决之法的话。
我刚叹了一口气,却又觉得不对,低头再看,这才发现,印记上的细小金点并不是因为水面波光,而是附着于青色的印记。
我不由得凝神,伸手摸了一下,只见金点相连成一条条细线,细线顺着皮肤的纹路交织成一个圆形的……符文?
这是什么?
我的手指离开,那纹路就消失了。
再去触碰。
又闪现了。
我看得久了一点,符文也愈加清晰,我努力回想,这东西既然刻在我身上,那一定是有前因的。
我不是平白无故出现在镜墟,也不是莫名其妙就做梦,梦到那个女人,这一切一定是有原因的。
其实冥冥之中,我总有这样一种感觉——我应该不是像小龙他们猜测的那样,只是单纯的石头成精。
那个女人……我闭上眼睛,似乎又感觉到她在我耳畔温柔低语,那样悲伤而包容。
不要相信任何人。
别回来。
我们都盼你做个自由的人。
……
正想着,金色符文陡然滚烫,我的神思一瞬抽离。
狂风忽起,我似乎正站在某处高山之巅,来到崖边,云海翻腾,如雪山倾覆,隔绝天与地,红尘紫陌与灵山仙宫。
朦朦胧胧中,我感到身旁有一棵花枝满缀的大树,应该是很熟悉了,哪怕只是隐约的记忆,我也能嗅到落花缤纷时清香如浪。
此时此刻,身后传来一声悠长的啼鸣,这声鸣叫清亮柔和,却广传四方,似乎是在呼唤着什么。
我在花树下转身,心情愉悦,念出一个名字:逢春。
当是时,符文滚烫至烧灼不可忍受的地步,仿佛连神魂都被点燃,身心骨肉,无一处不焦裂作痛。
我简直像被重重地踢了出来,立刻回到了现实,可那疼痛并未稍作缓解,我浑身剧痛,即使是温水包裹,也像热油加身。
可又痛得神志不清,连爬出温泉水也做不到,只能无力地滑向水底。
我本已无呼吸,沉没水中亦是无碍,心中知道这一点,便任由自己滑落。
算了,暂且,先这样……
但是,下一刻,有人握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拉出了水面:「曦曦!」
肌肤被人触碰,那痛楚更加剧烈。
我下意识地痛吟:「啊——!」
他又赶紧松开了我的手,让我重新回到了水里,只是用法力若有若无地撑着我不沉下去。
过了一会儿,符文消失,我也不再疼痛。
抬眼看去,这人半跪在岸边,正紧张地看着我的动静。
这人……是不孤。
当然是他。
我不知为何,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扯了一件岸边的衣服裹住自己,往水里沉了一点,抱着腿坐在离他稍远的岸边。
「你怎么在这里?」
哪怕勉强维持,但剧痛后我的声音还是止不住的虚弱。
到底是谁给我刻下这样一枚禁锢一般的符文?
刚才所见所感,是属于我的我前尘旧忆吗?
逢春又是谁?
「你刚才的表情,很痛苦。」先前还一脸紧张的不孤,现在又变得冷漠起来,他指了一下我的脸,「你哭什么?」
我这才感到眼中湿润,应该是痛得厉害了。
但我只是摇头:「水而已,不是泪。」
「……石曦。」不孤盯着我,有一瞬间的沉默,接着却开口连名带姓地叫我。
他叫得太认真,端端正正的两个字。
也显得分外疏离。
我感到古怪。
不孤最近越来越……陌生了,变得好奇怪。
也许是看出我的表情,他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又在无理取闹?」
我闻到一股香味,夹杂在清苦的药味中,像那晚回屋的路上,闻到的那股暖甜。
嗯?花园的花香能飘这么远吗?
我有些分神,但仍老实回答:「我没有。」
不孤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很短,我来不及分辨其中的意味。
只听到他的声音如刺,带着某种无可奈何的愤怒:「又撒谎。」
他的话刚说完,我就感到一阵风,从我眼角拂过,水珠滴落,融进水里。
「你总是骗我,总是撒谎。」不孤说着,眼神晦暗,「我根本不值得你信任,无论你有什么事,想到的第一个人永远不会是我。逗我,你开心吗?」
没有那么恰巧懂事的风,是不孤。
他一边指责我,一边用他的法力为我拭泪。
「不孤,你最近……真的很奇怪。」我的脑子不太清醒,那暖甜的气息简直熏得我头昏脑涨,我快被浸透了,说话也有些着急,「我从来不觉得逗你好玩,也没有不信任你。但是,有话你要说出来,你不说,我真的猜不到。我不想你为了某些我根本不知道的原因生气,也不想和你这样……」
「我说了,你听吗?」
不孤的耳朵冒出来了,在头顶直直地立着。
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他,越来越近,直到他俯身就能碰到我。
他凑得好近。
眼睛也变得幽碧。
我像被蛊惑了似的,点头:「你说啊。」
他的眼眶泛红,泪珠挂在他的眼尾,那里的睫毛尤其长,像尾羽似的,一副将泣未泣的模样,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我几乎以为他就要像以前那样抱着我撒娇了。
我的腰像是被人握住,往上提了一点,但不孤仍然没有碰我一根毫毛,他只是贴得更近了。
我和他之间,几乎只有一张纸的距离。
他的眼眸快将我吞没,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又冷又轻,像命令,像恳求。
「我要你,离我再近一点。」
我歪了一下头,盯着他说出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闻起来,好香。」
不孤的眼睫忽闪了一下,我注意到他的喉结轻轻地滑动了一下。
然后下一刻,他拿走了我们之间的那张纸——他的嘴唇落在我的嘴唇上。
他亲了我。
原来……真的是不孤身上的香味。
那么暖,那么甜。
让人飘飘欲仙,神魂颠倒。
不孤的吻,怎么说呢,青涩又情动。
他只在最开始有停顿,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我的唇
他用尾巴将我从水里卷了起来,我几乎是坐在上面。这样一根看起来毛茸茸的尾巴竟然能这承受我整个人的重量。
尾巴稍稍抬高,我便稍微比他高了点,他半跪在地上,仰着头与我接吻。
我看到他的眼波如水,从微阖的眼底流泻而出,向我涌来。
他……在不自觉地引诱我,希望我给得更多。
这大概算是狐狸的种族天赋。
下一刻,他从身后露出第二根尾巴,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真的有两根尾巴!我之前没看错!
我想问他:「你……」
但他只是用尾巴温柔地卷住我的腰,将我放到他的怀里,却并不拥抱我。
残阳如血,从疏疏树影中洒落,他慢慢地抬眼,眼睫上也铺了一层淡红的血光。
不孤的眼神迷离,他朝我伸手,小小声地说:「我好想抱抱你。」
我也跟着恍惚起来,只能随着他的示意,张开双臂:「好啊。」
他的手揽住了我的腰,用力地将我抱紧。
我浑身在水里浸得湿透了,刚才随意裹上的衣服也贴在肌肤上,他的手挨着我,掌心比尾巴还温暖。
他不停地亲着我的脸,不停地喃喃细语。
「曦曦对不起呀,我那天对你好凶,你会原谅我的吧?听到你说要离我远点,我……好难过,回屋哭了好久……」
我想起那晚他格外冷硬的神情……哦,怪不得。所以那天走那么快,是因为憋不住眼泪了吗?
「我原谅你了……」
轻飘飘的雾气在周围升腾,我们好像已经不在竹林深处,倒像在荒野平原。
狂风无休止地吹刮着,我只想沉溺于温暖的怀抱,任由他向我索取。
不孤成了我唯一的归宿。
因此,当他说:「不要离开我,和我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我几乎不作丝毫犹豫地点头。
他的嘴角含笑,眼眸深邃幽绿,眼底隐隐有光芒轮转,一边亲我,一边轻声赞叹:「曦曦……你好漂亮……抱紧我……」
他的亲吻变得强硬起来,依依不舍地在我的嘴唇上流连……我几乎迷醉了。
可下一瞬,一道雪白的利光刺破此处的平静,竹枝折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被惊动,刚一睁眼,便看到小龙衣带当风,从远处瞬间飞来,表情焦急,冲我大喊:「石曦!醒一醒!」
不孤分出一根尾巴狠狠地将那道雪光击溃,飞速转头,冲小龙发出一声怒吼——是那种被激怒的野兽的吼叫。
尖锐、狂暴,不容侵犯。
小龙站在几步之外,低声骂道:「欺负老子声音没得你大嗦……死狐狸。」
然后对我招手:「石曦,你快过来。」
我擦了擦嘴唇,吻得太过,有些刺痛。
看了一眼身旁正死盯着小龙的不孤,我也意识到刚才情况的不对劲。
不是普通的意乱情迷。
我简直像被蛊惑了。
于是抬脚朝小龙走去,边走边问:「到底怎么回事,这次你一定要说清楚。」
但刚迈出一步,就被人扣住手腕,用力拽了回去。
我的背撞上了不孤的胸膛,他取来一件外衫,披在我身上——顺便替我弄干了里头湿透的衣服。
他没看我,只是将我揽在怀中,而我抬头只看到他紧绷的下颌。
小龙抬手示意冷静,然后尽量柔和道:「我不是来跟你抢人的,你冷静一点……你现在还不清醒,你看看小曦,她已经很虚弱了,先放开她,行不行?」
脱离刚才那种迷醉的情绪,我确实感到浑身疲乏,昏昏欲睡。
不孤却听不进去,看向小龙的眼神充满敌意:「她哪里都不会去。」
我也看向小龙,问道:「小龙?」
小龙表情古怪地说:「他长出了第二根尾巴,要开始发情了!」接着又气又急地骂了一句,「娘的!居然是九尾狐!」
「我很清醒,曦曦说了,要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对吗?」不孤低头对我笑了一下,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眸越发狭长,眼尾眉梢勾起的弧度有一种不自知的柔魅。
喂!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清醒啊!
快把那个傻狐狸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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