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忽然有下人来寻周容时。
「差点忘了,你的礼数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所以昨日我上禀父皇称你的身体已好。接风宴设在明日,我现在要去安排接风宴的事宜。尚衣局已经将你宴上的服饰送来了,你等会试试,阿婳。」
周容时说完这话,便跟着下人急匆匆离开了。
可他这段话结尾的称呼,却似一记重锤,落在我心上。
周容时是许婳的月亮,我只是偶然沾到他的月光。
我低头,看着榻上适才周容时坐过的地方,茵褥已经压塌下去一寸。
痕迹还在,人却已经走远了。
心中一番长久的怅然。
接风宴,九重宫阙,百官来贺,觥筹交错。
唯独许相国和高相国告病没来。我知道许相国不来是不想见我而坏了心情,至于高相国为什么没来,我不知道。
我着大典服饰,和周容时在殿门处见面。
这件服饰是按许婳的尺码制成,而我一向瘦削,穿上松松垮垮。
阿杜早上为我更衣的时候,说我穿这件衣服简直是东施效颦,难看至极。
可周容时看见我却眸光一亮:「很好看。」
他对我的评价总是和别人对我的评价不同。
周容时又为我复习了一遍参拜长者的礼仪,还说:「阿婳,我不希望你殿前失态,不是怕你拂了我的面子。而是怕你像上次一样暗自伤心,知道吗?」
我点头,跟在周容时身后,同他一起拜见皇后与圣上。
行礼过程十分顺利,接风宴终于开始。
我坐在周容时身边,他却不看艺伎,而是不停地给我夹案上的菜:「你瘦了太多,多吃点。」
没过一会儿,忽然听到皇上道:「近日于阗为朕送来一古琴,可惜宫中无擅古琴之人。不过,朕早听闻许婳擅十八国古琴,不如就让许婳为朕拨琴一曲。」
我抬起头,看见众臣满是期待的神色。
周容时面上的表情登时僵住。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低声道:「阿婳,别怕,我来想办法。」
其实我根本不怕,能在皇亲贵胄面前为相国府丢人,何乐而不为。
我无忧无惧地坐在于阗古琴前。
周容时却自告奋勇地站起来:「儿臣对于阗古琴也颇有研究,于阗古琴的音韵不似寻常琴弦。不如让儿臣为父皇讲解古琴的音韵。」
圣上喜笑颜开地准许了周容时。
周容时有意助我,我却无意配合他。
我自心底里讨厌琴,所以我在古琴上用力一拨。
古琴瞬间发出『咯吱噶啦』的奇怪声响,众臣都因这不堪入耳的琴声一诧。
我意味深长地一笑。
可周容时面上仍是一本正经:「这是古琴的前奏。未成曲调先有情。」
我着实佩服他瞎编乱造的能力。
众臣随即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我又在古琴上噼里啪啦一阵乱拨,贵胄夫人们都捂住了耳朵。
周容时依旧面不改色地开口:「这段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众臣随即面面相觑地「嗷」了一声。
日光明晃晃的,我看着光影中的极其认真的周容时,忽然觉得弹琴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我开心地弹起琴来,众臣的脸色却愈来愈难看。
鬼哭狼嚎的琴曲毕,众臣似乎都有些神经衰弱,只有周容时仍搜肠刮肚地想出词汇,来解说我的琴声。
我刚坐回原位,周容时便揪着我的耳朵:「许相国身为人父,却教女无方!你是专门来贻害我的吧!」
「疼,」我连忙喊着。
其实从前,我哪怕受了重伤也不曾喊过疼,眼下却鬼使神差地娇气起来。
周容时还不愿意放手,我又连忙拍马屁道:「周容时,你高风亮节,紫芝眉宇……赶紧放开手啊……」
周容时终于脸红地松开手,敲在我额上:「距大婚还有不足二十日,明日起,随我好生学习大婚礼仪!」
05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热起来,宫人给花树支起了护花的锦帷。
许相国依旧没有找到被劫走的许婳。所以,我得学习大婚礼仪。
我坐在长出新芽的花树下,一边听着锦帷金铃在风中发出的叮当当的声音,一边听着周容时吟《礼典》的清凌凌的声音。
我莫名其妙地学得很认真。
距大婚还剩三日的时候,宫中满是喜庆的布置。
周容时在百忙中来我殿中,教我将要在婚宴上念的诗。
他将卷轴递给我:「阿婳,念念。」
我认真地开口:「冬,虫虫,其斤,习习……」
我越念,周容时憋笑得面色越红。到最后,他面色红得都融进身后的喜帘里。
我叉着腰:「你笑什么?」
周容时终于朗声笑出来:「我是觉得阿婳能将『螽斯羽』三个字拆开念得这么长,实在是天赋异禀。」
我气哄哄地将卷轴一丢,转身就要走。周容时却拽住我,顺势将我压在榻上:「阿婳,你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么?」
我心跳如鼓,说不出话来。
「意思是多子多福,和睦欢畅,」周容时俯身在我耳边,他的唇不经意擦过我的耳垂:「阿婳,还有三天,我们就要成亲了。」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沙沙震动,给我整个身体都带来阵阵的酥麻与暖意。
可暖意过后,却是更多的冷。
我问他:「如果我不是圣上定下的太子妃,你还会和我成亲么?」
他眸中的灯火凝了片刻,却依然热烈:「我会。」
我轻笑道:「你怎么娶我?」
他严肃道:「那我就不要这储君之位。」
一番话,倒是真的情真意切。
我看向周容时起伏的胸脯,那里面或许有我需要的心头血。
我知道自己一直所求的解药,不需要许相国,靠我自己很快就能得到。
只是,我不信周容时会为了我放弃储君之位。
所以,心头血,还得等我们真的成婚的那日,洞房时才能得到。
但我还是有些害怕,我到底不是许婳,一切希望不过是海市蜃楼。
大婚前夜,我见到许相国,他的言辞中全是诚恳。
他说许婳至今下落未卜,过去十五载是他对不起我,我嫁给周容时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还说,望今后我能不计前嫌,在宫中与他相互照应。
末了,他给我一个密匣,说匣中是我身上剧毒的解药,只是这解药不能见光,待我下一次毒发时才能打开密匣解毒。
我没有原谅许相国,我也不知道密匣里到底是不是解药。
可我还是接过密匣,又将那密匣小心地藏在殿中榻下。
这样一来,即使周容时的心头血并不是解药的配方,有了这密匣,有备无患。
洛城花烛动,戚里画新蛾。
大婚夜。
我从上琴殿走出,按照礼仪,我应先去长者那里行拜吟诗,再去成武门下与周容时汇合。
我在阿杜的带领下走向圣上皇后所在的九霄殿。
天色隐隐发紫,西边天空上涌起浓重的乌云,也许要下雨了。
一路上,我都在反反复复地默背那首《螽斯》。
我踏进九霄殿,却发现许相国也在殿内。
海市蜃楼在下一瞬间崩塌。
许相国的声音回荡在殿中,梦魇一般:
「陛下,为老臣做主啊!她根本就不是臣女许婳!她是高相的人。
接亲日,高相派暗卫劫走臣女,之后又将这与臣女七分相似的女子派入许府。高相威胁老臣,若老臣敢明言此事,就将要了臣女的命。
后来,老臣在暗中调查才知,此顶替女子是高相的暗卫,杀了我朝无数忠臣。这便是此女与高相之子高晔的书信。」
满座哗然,而许相国将一封封书信奉上去。
圣上的冰冷威严:「朕自古琴之事后便对你早有怀疑,你现在还有何辩驳?!」
那些书信被圣上扬下,我看清了,那书信上都是许婳的字迹。
我正想辩驳,许相国又开口:「臣女如今在高晔手中,此女殿中定也有与高相私通的证据。陛下!请搜查上琴殿!」
不一会儿,就有宫人在我殿中搜出一个密匣。
那个本是『装着解药』密匣。此时,里面全是『我与高晔情谊款款的书信』。
我一瞬明了,许婳与高相的独子高晔私定终身,于是她在迎亲日被高晔的暗卫带走。可如今,这些书信却成了我私通高相的证据。
我本是要在圣上和皇后面前吟《螽斯》的。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周容时告诉我,这首诗的意思是多子多福,和睦欢畅。
可多子多福又有什么好?又有谁能做到和睦欢畅?
我也是许相国的女儿,可他却要用我的性命,救下罔顾圣旨、私奔的阿姐许婳;再将他让我做的所有龌龊事都归在高相头上;最后借机消灭他的最后一个劲敌高相。
多高明的许相国啊。
我觉得百口莫辩。
常言都道虎毒不食子,我觉得当真可笑。
圣上早已盛怒:「来人,将此女押入大理寺!」
侍卫上前,反扣住我,将我推搡出殿。我抬头,看见藏在许相国黑眸的笑意。
我走出九霄殿,顷刻之间,殿外惊雷滚滚,大雨倾盆。
与此同时,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传来。
雨幕中,我看见马背上着一身喜服的周容时。
他带着大典的衮冕,全是他教我在《礼典》中背过的:白珠九旒,以组为缨,色如其绶,青纩充耳,犀簪导。
我想周容时这样匆忙地驾马而来,是为了质问我,亦或是杀了我。
果然,他从袖中抽出一把长剑。
我坦然地闭上眼,却没有意料中的一剑封喉。
我睁眼,看见周容时将剑指向我身后的侍卫,却笑着向我伸出手。
那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有人为我,伸出手。
周容时的瞳子里凝结着万种温柔:「我从来严守宫规、从不违逆,仅有一次,为你破例。跟我走。」
话落,疾风扑面,我被周容时拉上马背,跌进他坚实的怀抱。
圣上在我身后大喊着:「容时,你做什么?!那贼人根本就不是太子妃。」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做这太子!」周容时向九霄殿中大喊,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父皇,请恕儿臣不孝。儿臣才疏德薄,实在不配担当储君重任。今日,儿臣便在此卸任储君之位!」
我心中一惊,他曾经说的话,竟然是真的。
圣上大怒的声音传来:「全都反了!抓住他们!」
周容时闻声,立即驾起烈马。
「我武功很好,我来护你,」我想要跃起身,可周容时却依旧将我掩在怀里。
周容时的唇角淌血,却带笑:「你又忘了我说过的,在我面前,不准逞强。」
话音刚落,他用手轻轻地护住我的眼睛。
身后是漫天流矢,满地刀剑,可我却看不见。
我靠在周容时的胸脯,那里涌动着世间最真诚的心头血。
我听见周容时的心跳,一下一下。
平定着我此生所有的颠沛流离。
06
周容时带着我,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才从神武军的包围中逃出了京城。
我分辨不出他喜服上到底哪里是血色,可我知道他伤得不轻。
我们落脚在一山洞处,山洞前有汩汩流泉。
山洞中,我想为周容时处理身上的伤口,伸手正要解开他的外衫。
周容时一愣,制止住我的手:「桑桑,等一下,这件事需沐浴焚香之后才能做。虽然现在情况紧急,我也应先去收拾一下。」
话毕,他走近山泉,一下下洗去面上的血迹,这才面红耳赤地走近我。
我笑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给你处理伤口。」
周容时的唇却依旧倾覆过来:「桑桑,我们得先完成大婚。」
天地之间都是他的气息,他的围势是如此坚决。
我不能抑制地发着颤,只感觉心中淋漓一片。
我迷迷恍恍睁开眼,看见周容时的目光触及在我身上,他一愣。
他的身上是很多新伤,可我身上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疤痕。
我想他是被可怖的我吓到了。
我拾起一旁的喜服想盖在身上,他却眼眶微红地抱住我:「其实我早在你葵水发痛那日便察觉你的身世并不简单,可你究竟受了多少苦?」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周容时哭。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
天是静的,地是静的,风是静的,月是静的。
天地之间,只有周容时和我的心在起起伏伏。
我才知道,原来世上不痛的事,还有这一件。
清光散去之后,我躺在周容时的怀里,告诉他密殿、取血、暗杀、祭天,告诉他关于阴暗处的我的一切。
唯独没告诉他我身上的剧毒,和那一副我怎么也没配出的解药。
我又第二次看见他哭。
第二日,我们又马不停蹄地赶路。
我故意带周容时到我很熟悉的药师那里疗伤、避身。
药师见我们来了,将我们安置在一处小院中。
我们安稳地度过了七日,期间周容时讨了个营生,为药师的药圃除草。
他原先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他却并不觉得辛苦。每日他忙活完,还会从药师那里为我讨些补血的红枣。
第七日夜里,我静静地看着夜里那轮圆月。
十五月圆日,我身上的剧毒已然爆发,胸口开始涌起疼痛。
不一会儿,周容时披着一身月光回来了。
我忍住痛,迎上他,擦去他面上的尘土,轻声道:「容时,你回来了。」
他以热烈的吻回应我,将我抱至榻上。
不一会儿,我们身上的衣裳已消失殆尽,只剩稀疏月光蔽体。
情到浓时,我身上的剧毒却发作得厉害。我终于开口,冷冷问:「周容时,你爱我吗?」
周容时笑着:「自然,我爱你,桑桑。」
「从何时开始?」
「很早很早……其实我自小便是在恭维声中长大,你为何不想想,我怎会因为别人一两声恭维而失措。可你每次夸我,我都会脸红。一切,都是因为我欢喜你。其实,桑桑,初次见你,我便觉得你比画像上美艳更多。」
我回想起当初学习礼仪,我捉弄周容时的时候。
原来他对我的感情,那么早便开始了。
我看向周容时的胸口,他之前总在胸口戴着一方护心镜。
所以,我们从乱军中逃出之后,即使他身上别处都伤痕累累,可他的胸口还是一片白皙。
我低声开口,却莫名地有些不忍:「周容时,其实我……我想要……」
周容时用下巴蹭着我的额头,欲火在他瞳子里燃起:「想要什么,说出来。」
我扯出一抹苦笑:「我想要你的心。」
周容时笑得真诚:「我的心,早就在你那里。我刚不是说过吗……」
须臾后,他的笑僵在脸上。
我用藏在枕下的匕首,抵在周容时的胸口。
万军皆没有戳破他的胸口,可我手中匕首的尖峰,已经刺烂他胸口的肌肤。
有鲜红而晶莹的血液,从他胸口的伤口处渗出来,一滴又一滴。
周容时一脸惊骇地看着我,声音却依然温柔:「桑桑,我为你,放弃储位,背弃亲族,沦为逃贼……为什么?」
身上剧痛难忍,我咬着牙:「我自小就被许相国下了一种剧毒,这种剧毒会在每月十五爆发。我已经找到了解药的药方,只不过,还差一副药引——真心实意待我之人的心头血。
我早知道许相国不会轻易把解药给我,所以,我学着话本中女子的矫造神态,想骗取你的心……我之前想代替许婳嫁给你,也不过是想在大婚之夜洞房时,剜出你的心。
今日就是十五日了,毒已发作。周容时,我现在很痛,可我以后不想再痛了。」
周容时的脸色愈来愈白,而我恶狠狠地说完最后一句:「周容时,你待我很好,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的。可我从来严守你死我活、自私至上的戒律。所以今天,你必须死。」
下人说我恶劣异常,阿杜说我蛇蝎心肠,许相国说我无情无欲。
我一直觉得,这些评价都再准确不过。
我早已看透世态炎凉,从不相信什么爱。我毕生所求的不是爱,而是活下去。
我坦然地等待着周容时的盛怒。
可他没有,他眼中水雾凝聚成雨,却还在笑:「桑桑,原来是这样。」
他的话音刚落,不等我反应,他向前一步,任凭那把匕首刺穿他的胸口。
他摇摇晃晃地拿过床头的青瓷碗,接了满满一碗赤红色的心头血,然后他将青瓷碗端端正正地放了回去。
「桑桑,你真是吓坏我了,」周容时用手轻轻捧着我的脸,温声开口:「我还以为,是许相国折磨你、逼你杀我,我还怕你受什么伤害。原来你是为了自己……桑桑,那我就放心了。」
我看着那碗赤红色的心头血,我想我应该是高兴的。
可我听了周容时的话,却忘了接过那碗。
周容时终于颓然地跌在地上,却还在笑:「桑桑,快去……配制解药……以后,你再也不会痛了。」
周容时还想说些什么,可他一张口,只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他瞳子渐渐放大,眸中的千万重温柔渐渐散开。
以我一直以来杀戮的经验,我知道,周容时就要死了。
眼泪不知不觉地漫过了堤岸,我忽然觉得胸口似寸寸溃烂。
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锥心的痛凌迟全身。
「周容时?!」
尾声。
周容时那一刀刺穿整个胸口。
药师说他本就身负重伤,这样一刀无疑是雪上加霜。
虽然我已经用周容时的心头血配出了解药,身上的剧毒早已解开。
可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这世上,还有比那剧毒还要痛的事。
我才意识到,我从来严守你死我活、自私至上的戒律,却仅有一次,是为周容时破例。
我才意识到,很久之前,我学礼仪、捉弄他、想嫁他,根本不是为了心头血。
一切都是因为,我爱周容时。
周容时一直在弥留之际,没有醒来。
周容时给予了我绵绵长生,是我欠他太多。
所以,我只能用身后无尽的岁月来还此债。
我会一直为周容时试药,一直试到两鬓斑白。
我会一直等周容时醒来,一直等到年华不再、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