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奴
01
角声起,鼓笳动。斗奴场中的所有人都在欢呼着。
斗奴场,即斗笛奴之场,皇亲贵胄的消遣之所。
而笛奴,是苟活于傅朝最底端的奴仆。笛奴无意无情,一生带着面具,只会像畜牲一般角斗,以供皇家娱乐。
我便是一只笛奴,自许久以前主人喂了我一碗芥酒之后,我便同他结成了血链,过去的事皆在我脑中烟消云散。血链一旦结成,便无法解除,无法易主。
从此,我只要一听见主人的幽笛声,脑中便只有忠于主人这一个想法,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为他做所有事。
我趴在地上艰难地喘着气,衣裳里里外外都被染成刺目的红色,对面的笛奴却还是猛力朝我扑来。
「咔嚓」一声,我脸上的面具被击碎,我倒在了地上。血腥味刺鼻,周围的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主人的幽笛声是刺耳的,他大喊着:「起来啊!上啊!」
有一瞬,我以为我就要死了,但其实死了也好。若是这场角斗输了,我回去受到主人的惩罚,便更是生不如死。
可我却并没有等到意料中的死亡。
原来是有一个人从看客席间跃下挡在我面前,替我挡下了对面笛奴的攻击。
主人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九弟来了?九弟不是一向讨厌这斗奴场么,怎么今日有了如此好兴致来这里消遣?还甚至……亲自上场角斗?」
周围的看客都在嗤笑着。
那挡着我的人开口,似隐着巨大的情感般:「这是谁的笛奴?」
「是……周公子的笛奴,怎么,九弟对这笛奴感兴趣?」
我只听见这几句,便觉得意识渐渐模糊了。
等我再次醒来时,并不是在熟悉的斗奴场地牢中,而是在围着重重纱帷的床榻之上。
背对我坐着的人身着一袭蓝色的长袍,袍上绣着沧海波涛,似是感觉到我的视线,他倏尔转过身来。
我赶忙闭紧眼睛,一瞬之中,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的眸子。
那是一双好看的眸子,让我想起从前在斗奴场中,隔着地牢的铁栏遥望的月亮,清辉寂寂,润泽萦萦。
虽然他和我的主人长得极像,可这人分明不是我的主人,主人从来不会这般看着我。
若是主人知道我没回到斗奴场的地牢里,他定又要罚我了。
我这般想着,便继续装昏迷。期间那人喂了我很难喝的药汤,然后往我嘴里塞了一块什么东西,那东西我嘴中化开,是甜的。
终于熬到夜暮垂垂,府中人影寥寥,我这才偷偷从床榻上爬起来,欲翻墙而去。
那院墙很高,可对我而言其实不过是几步的功夫。可没想到我跃起来的时候牵动了伤口,我瞬间脚下打滑,从院墙上摔了下来。
这阵动静自然惊动了殿中人,于是我又看见了他。
他急匆匆地朝我走过来,将我扶起来。看到我摔得鼻青眼肿的样子,他没忍住,笑了:「你可知毅王府有多大?即使你翻过这面院墙,还是在我的毅王府中啊。」
我浑身发抖地向后退着,他眼中却划过几丝波光,他皱着眉问:「你为什么要逃?」
我张开嘴想回答他,只是从前鲜有人会和我说话,除了主人向偶尔我喊两句:「笛奴,学狗吠两声。」
所以我张了许久的嘴,只得怯怯地挤出几个字:「主……人……要罚我。」
「我已从周公子那里买下了你,周公子用来控制你的幽笛也被我销毁了,没有人再能操控你,」他竟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我是傅久思,从此以后,我才是你名正言顺的主。」
我不认识什么傅久思,况且他没有同我结成血链,自然不可能是我的主子。
他嘴中那个周公子,更不是我的主人。
可在傅久思的怀里,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稳。
第二日夜里,我依旧准备逃,却突然听见府邸的院墙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笛声。
我真正的主人隔着墙,对我说:「笛奴,安生地留在毅王府里,等我命令。」
我于是留在了毅王府。
02
我的伤势好了后,傅久思便将我安排在他的书房里伺候,负责为他磨墨。
傅久思是当朝九皇子,是大名鼎鼎的毅王,每日都有很多公文要写。
但他好像并不急着写那些公文,他每写几个字便要抬起头来瞧我好一阵,他每次瞧我,瞧着瞧着眼睛便红了。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好瞧的,因为我长得十分可怖。从前我在斗奴场中每输一场角斗,主人便会用刀在我的脸上划上几道。久而久之,我满面都是交错的刀伤,连我本身的样貌都瞧不出了。
每每看着傅久思眼睛红了,我便知道,他一定又是被我的样貌吓哭了。
笛奴是没有名字的,傅久思想了好几天才给我起了一个新名字——花月。
我用手撑着头问他:「为什么要叫我花月?」
傅久思说:「因为从此,你不用再像笛奴那般为了讨好主人而用自己的命去打杀,况且伤人是不对的。在我身边,你只需做我枕边的一枝花,窗边的一轮月。我会好好护着你。」
我随意地点了点头,其实他说的这些话我根本听不明白。
傅久思写着公文,我磨完了墨,便起身看着他书房中的布置。
他书房的壁上处处都挂着一个女子的画像。即使我是个笛奴,我也知道那女子美艳至极。
我看着那画问他:「这画上是谁?」
「她是我……心之所系的人,」傅久思盯着我的眼睛,像是企图从中获得什么答案。
我歪着头:「什么是心之所系?」
傅久思无奈地别过头去,不愿意再和我说话了。
我见傅久思好像连写公文的心情都没了,我只好对他说:「要不你现在为我画一幅画吧?」
傅久思同意了,我端坐在他面前,他拿起笔墨与宣纸画了起来。
他画出了一个人形,那个人的模样和壁上挂着的画像里的女人很像,但那似乎不是我。
我靠近傅久思,几乎要和他脸贴着脸了,我指着我脸上的疤,说:「傅久思,我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疤,你怎么不画?」
傅久思睁大眼睛,定定地盯着我,他咽了一口口水,我不自觉地看着他的耳朵和脸。
我才发现,原来傅久思不止会眼红,还会耳红、脸红。真神奇。
傅久思向后缩了缩脖子,他的画笔在宣纸上那女子的脸上随意画了许多道。
我摇摇头:「傅久思,我脸上的疤不在你画的那些位置上,你画乱了。」
傅久思却摇摇头,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他说:「是我乱了。」
我日日待在傅久思的身边,过着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清闲日子。
若外面是晴日,傅久思便会用荷叶为我遮阳,在院中为我熬棠梨煎雪;若外面是阴日,傅久思便会揽着我靠在熏笼上,听帘外滴滴答答的落雨声。
傅久思不在府中的时候,我好生无聊,好在府中的下人们常常会来书房中瞧我。
有一次,三个下人在雕花窗外好生瞧了我一会儿,一个说着:「毅王殿下除了钟情于高如意姑娘外,从不近女色,还以为殿下带回来的是什么妖媚惑君的主儿,谁知竟是这般可怖的野蛮女子。」
「什么女子?她是笛奴,不过是个畜生罢了。」
「难道你们没发现,若不看这笛奴脸上的疤痕,她其实与殿下心系的那个高如意姑娘很相似么?」
我不太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抬头看着窗外的他们。
傅久思竟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窗外,他的脸色差得像长坏了的茄子,他似乎很生气,厉声道:「本王之事也轮得到你们来嚼舌根?」
傅久思一边下令将那几个下人杖刑,一边大步跨进书房中。
我许久不曾见傅久思,心中很喜悦。我看着他并不和善的面色,迎了上去:「傅久思,你终于回府了。你不用和他们生气的,他们其实都是我的朋友,你不来书房的时候,我经常同他们一起玩。」
「是么?」傅久思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你们都一起玩什么?」
「他们将唇贴在我的唇上,或是将手放在这里,我们这样玩,」我将傅久思的手放在我胸前鼓起的部分,又说:「有时他们还想扒下我的襦裙,不过我会冷,所以我没让他们扒下来。不过他们还是玩得很开心。」
「你说什么?!」傅久思将手从我的胸前抽回去,像是更生气了:「你被轻薄了也不知害羞?还这般冠冕堂皇地说出来?!」
「什么是轻薄?什么是害羞?」我不明白。
傅久思恨铁不成钢般地看着我,横眉倒竖:「你……」
「罢了罢了,」我这般说着,便将傅久思一把抱在怀里。我用我的唇擦过他的唇,然后我说着:「傅久思,你别生气了,现在算我轻薄你了,你来教教我该如何害羞,可好?我保证我会认真学的。」
傅久思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他的耳朵和脸又红了。
「傅久思?你现在这样子是害羞吗?」我正想继续问,却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转头,看见书房门前站着一个极美的女人,那女子死死盯着我。
她竟然是傅久思书房里挂画上的那个女人。
不知为什么,傅久思将我用力推开,然后他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我脑中发懵。傅久思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狠厉,他朝我喊着:「大胆贱婢!」
傅久思说我这贱婢不懂礼数,竟敢对他不敬,命侍卫杖罚了我三十棍。
这是我第一次被傅久思惩罚。
被杖罚的时候,我看见那些「轻薄我的下人」都被杖毙了。
我挨完那三十棍杖罚后,回到正院中,却发现下人都在忙活着什么,他们朝府中挂着一个又一个红色的东西,看起来很喜庆。
我抓住一个下人,问:「府里这是怎么了?」
「咱们殿下要和高相国的长女高如意成亲了,那高相国是德高望重的大臣,我们毅王殿下这次可是要得陛下重视了。」
我不明白什么是成亲,但我心中好像有点慌张,于是我跑去找傅久思,问他:「什么是成亲?」
傅久思看着我,眸光深邃,他低声说:「成亲就是和一个人互相扶持,白头到老。」
我依旧不明白:「那你为什么要和高如意成亲?」
其实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傅久思的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他似乎有很多话想和我说。
可下一刻,他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花月,从前我对你好,只不过因为你和高如意的相貌有几分相似。我自小便心系高如意,从前我得不到她,便把你当做高如意的替身。而如今我终于得偿所愿娶了她,我不赶你出府已是对你最大的仁慈,你别再妄想其他。」
03
我不喜欢高如意。
因为她总是在府中用手环着傅久思,用唇贴着傅久思。
傅久思说过,那样是轻薄,是不对的,是该感到羞耻的。
上次我对傅久思这样,他都生气地杖罚了我三十棍。
可傅久思为什么不对高如意生气呢?
我想高如意肯定也不喜欢我。
因为她自嫁进毅王府的第一日,便将我从傅久思的书房支了出去,命我去后院里砍柴。
我不愿意去,只对高如意说着:「傅久思说他才是我名正言顺的主,我不会听你的话。」
高如意恶狠狠瞪着我:「大胆贱婢,竟敢对我不敬,竟敢直呼殿下的名讳。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杖罚五十棍。」
于是侍卫冲上来将我押了下去。
途中,我碰到了回府的傅久思,他向侍卫随意招了招手,问着:「这是怎么了?」
侍卫向傅久思说了这一切的缘由,我觉得傅久思会向着我,毕竟他从前说过他会护着我。
可傅久思没有,他只是冷冷扫了我一眼,便说着:「一切都听夫人的。」
我突然有点明白什么是替身了。
被杖罚五十棍后,我被高如意关进了柴房。
夜里,我透过柴房那扇小小的窗子,像从前在斗奴场的地牢里一样望着月亮。忽然,我听见门外不远处,傅久思与高如意的争吵声。
高如意的声音带有哭腔:「殿下当初向高府提亲,是允诺了家父会治好我的顽疾,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如今,殿下为何在娶我过门后,还在府中养着那个贱婢花月?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傅久思的声音很低:「她是个笛奴。」
高如意大惊:「笛奴?!笛奴不是向来被豢养在斗奴场中的么?殿下可知,将一个笛奴像人一般养在府中是违背皇命的?况且笛奴无心无意无情,更不可能易主。它若是听到它主人的笛声,发起疯来可是会让这府中血流成河的……」
「如意,控制她的幽笛早已被我销毁。」傅久思顿了顿:「至于我为何将她养在府中,从前,是因为她的容貌像你。而如今,我是为了你的顽疾。」
高如意的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什么?为了我的顽疾?」
「如意,当初我同高相说我找到了能医你顽疾的药方,我确实找到了。那药方有三味药材,暮雪虫草,昨叶何草,蒂生子之身……那贱婢笛奴与你是蒂生子。所以,只要我寻得另两幅药引,你的顽疾就可以医好了。」傅久思声音中的情绪我听不明白:「如意,你是我此生中唯一的挚爱。我不日便会出发寻找另外两幅药引,待治好了你,我们便能白头偕老。」
「殿下……」高如意低低的哭声传来。
他们说的话其实我不太明白。
但我从前听其他下人说,多年前,傅久思与高如意在皇家春日开宴一见后,傅久思便深爱上了高如意。但傅久思并不是一个得宠的皇子,所以那时高相并不欣赏傅久思,便迟迟没有同意傅久思的提亲。
直到一年前,高如意的身子突然不适,太医院这才查出高如意身上有一种顽疾。
傅久思得知此事后,便一心为高如意寻找治病的药方,甚至连储君之争都耽搁了。皇天不负有心人,傅久思终于寻得了一副能治疗高如意顽疾的药方,傅久思拿着这药方上高府提亲,高相这才同意将高如意嫁予傅久思。
至于蒂生子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被关在柴房中好几日,待我被放出来的那一日,府中突然传来了许多马蹄声。然后我看见府门处,傅久思在与高如意告了别。
傅久思要去普陀山寻那药方上的第一副药引,暮雪虫草。
傅久思驾马而去之前,突然莫名其妙地转头,朝我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之后他与侍卫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向晚时没有掌灯,高如意睡前命我在后院挑水,我挑水的时候,突然听见熟悉的幽笛声。
我太久没有听见这个声音,只感觉全身的血脉都在沸腾。
主人在院墙的那一边,他告诉我,让我去傅久思的书房中拿出他与高相国往来的书信。
我只用了片刻便将书房里的那些书信找了出来,从书房出来之前,我看着满墙挂着的高如意的挂画,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我翻过毅王府的院墙,将那些书信递给了主人。
「这高相国的胆子还真的大,这么快就开始下太子之位的棋了,」主人轻笑着看着那些书信,又命我将信放回原处。我统统照做。
末了,主人问我:「傅久思是不是去普陀山寻药材了?」
我点了点头。
「普陀山多毒蛇异兽,傅久思死在那里最正常不过。」主人的脸色在晦暗的天色下看得并不清晰,一曲幽笛毕,他说:「笛奴,你去杀了傅久思。」
我依旧麻木地点了点头。
待我到了普陀山,我便小心地跟在他们的车马后不远之处,等着一个最佳的时刻。
傅久思终是在一处洞壁内寻到了暮雪虫草,待他玄身去摘那暮雪草的时候,我长吁一口气,终于朝挂在他身上的麻绳扔过去一个飞针。
那麻绳顿时断开,傅久思在惊险之中坠入了那极深的洞窟内。
侍卫们大惊,奈何那洞窟太深,他们只得在洞窟上方不知所措地叫喊着:「殿下?!殿下?!完了,洞内都是毒蛇!」
我想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我该回去了。
可我看着那些万分紧张地侍卫,我倏尔挪不动步子了,只感觉胸口很难受。
傅久思要死了么?
我突然发觉我并不想让他死。
于是,下一刻,我飞身扑了过去,不等侍卫们反应,我已经跳进来了那洞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