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跤摔得我很疼,洞窟中有些许已经发臭、发绿的水,傅久思亦摔得不轻,又因身负重伤,所以他几近昏迷。
窟顶的狗尾草丛里传来沙沙的声音,我抬头便发现周遭果然全都是蛇,密密麻麻。它们肆意吐着信子,眼中闪着冷冷的光,蜿蜒而来。
我连忙从衣裙上撕下布条,扎在傅久思的伤口上,有蛇爬上了我的小腿,钻进了我的长裙之中。
其实我从前苟活,对付毒蛇自也是有办法的,可傅久思说过,不准我再像笛奴那样行事。
所以我灵机一动,将我裙袍撕开,将腿露在外面。腿上的咬痕还在流着血,血腥味在这恶臭的洞窟之中甚是刺鼻。
果然,那些滑腻的生物闻到这味道,毫不留情地在我身上肆意啃食着。腿上传来密密麻麻的剧痛,我强忍着胃中的抽搐对上面侍卫喊道:「放绳……下来。」
我感觉身上好痛好痛,我忍着眩晕和疼痛,将那绳子紧紧束在傅久思身上。待傅久思被慢慢拉上去,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浑身瘫软下去。
04
微风穿过窗棂吹进来,我听到鸟声婉转。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便对上了傅久思的眸子。
四周是熟悉的模样,我们已经回到了毅王府中,而我躺在偏殿的榻上。
我救了傅久思,我想他会表扬我,可他看上去十分生气,他蹙着眉问我:「谁允许你跟着我去普陀山的?谁又允许你跳下那蛇窟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傅久思,只好一直盯着他。
傅久思咬牙切齿地说:「明日我会出发青山城寻找昨叶何草,你不可再像先前一样暗中跟着我。你听明白了吗?」
我反问他:「你为何非要去寻找那副药方中的药引呢?」
高如意不知何时走到了殿门外,傅久思瞥了她一眼,用着我听不懂的语气说着:「因为我爱她,我想让她好。因为我心甘情愿。」
「那我也偏要跟着你,」我淡淡说:「我也是心甘情愿。」
傅久思像是在听什么笑话,他倏尔又扇了我一掌:「贱婢,你一个笛奴,一个畜牲,能有什么心,懂什么情?」
「久思,别同这笛奴置气了,她想去便让她去吧,多一个暗卫保护你也好,」高如意走进了殿内,她笑着环着傅久思:「我们去用晚膳吧。」
傅久思和高如意一前一后走出了殿外,我又感觉胸口闷闷的。
什么是心甘情愿?
晚上,我想不通,便睁着眼在榻上躺着,我突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悠长的幽笛声。
我顿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我从床上坐起来,像个傀儡一般走向窗边。
窗外的主人穿着一身华丽的蟒袍,他的面色不善:「笛奴,你没有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傅久思没有死。」
「主人。」我呆呆地看着他。
「是不是很久没杀人了,手生了?不过只要你完成晚上的任务,这次我可以不罚你,」主人笑得高深莫测:「今晚,我要你杀了高如意。」
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从前傅久思同我说,伤人是不对的。
所以我摇摇头:「不行。」
「学会违抗命令了?难道是傅久思对你太好了?」主人的笑很冷:「这就是你不杀傅久思的理由?」
我点头:「傅久思,对我很好。」
「你一个下贱的笛奴,又长得如此可怖,你可想过傅久思为什么对你好?」主人像来了兴致般摸着我的脸:「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蒂生子?」
我摇头。
「长相九分相似,却不是血亲的人,就是一对蒂生子。你可知道为什么傅久思要将你买会王府里?」主人回答得不紧不慢,像是很努力在让我听懂:「那是因为你与高如意是一对蒂生子。高如意得了怪病,必须要三副药引才能治好她,一副是暮雪虫草,一副是昨叶何草。最后一副是蒂生子之血。傅久思最初买下你,养着你,是为了把你当做高如意的替身。而他现在养着你,不过是为了最后取你的血入药。傅久思想要你的命,你还觉得他对你好么?」
我听着主人的话,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太子看着我,问:「笛奴,你是不是觉得很生气?」
我点头,大概是吧。
「那你就去杀了高如意,这样,一来傅久思不用继续为给她寻药材而受伤,二来傅久思失去了高如意,也许会和你成亲。」
会和我成亲?
听着主人这番话,我终于接过了他递给我的金轮刀。
于是我在夜色中拿着金轮刀,翻进了高如意的寝殿中。床榻上的她在熟睡,嘴角挂着一抹笑,她应该是做了一场好梦吧。
所以,当我毫不犹豫地将那把刀插进高如意的胸口的时候,她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血溅了我满身,我摸着高如意的鼻息,须臾之后,她便没有了呼吸。
我来不及擦血,只是飞快地跑进傅久思的殿里,叫醒了他。
傅久思看到了我身上的血,他从榻上惊起,紧张极了:「花月,你受伤了?」
傅久思很久没有这样关心我了,我很开心,朝他笑得开怀:「傅久思,别担心,这不是我的血,这是高如意的血。我杀了她,你不用再给她治病了,你会和我成亲,对吗?」
傅久思愣了一刻,然后他用力推开我,发了疯般地朝着高如意的寝殿跑去。
我跌在地上,想不明白,为什么傅久思不同我一起开心。
难道是因为,我刚杀了他的妻?
我跟在傅久思的身后跑进高如意殿里,他看着血泊中的高如意,他的眼睛张得很大,像是撕心裂肺一般。
傅久思用力扇了我一巴掌,我呆呆地看着傅久思,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
然而下一刻,一队接着一队的人马冲进了毅王府,那群侍卫正中穿着金色铠甲的,是我的主人。
主人笑得闲适:「九弟可真是胆大,蓄意将笛奴养至斗奴场之外,后又发命于笛奴,让其在光天化日之下杀害高相国之女。如此命案,九弟,你这是不把王法放在眼里啊?如今你该被提审至大理寺了,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傅久思的目光在我和主人之间流转着,他倏尔恍然大悟般,嘴角是一抹苦笑:「原来她是你的笛奴……太子殿下先是故意散布消息说斗奴场中有个笛奴与高如意长得极像,却在我去时说那笛奴是周公子的,让我误以为我销毁了控制笛奴的幽笛,让我误以为我能控制这笛奴。后来你又联手你的笛奴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再命你的笛奴将如意杀害,最后栽赃在我头上……太子殿下,为了巩固你的储君之位,你还当真想了一出好计谋。」
原来我的主人,是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九弟在说什么,我不明白。这笛奴本就是周公子的,你既已经买了这笛奴,又销毁了控制她的幽笛,那她只能听从你的旨意。这笛奴是你藏在府邸里的,高如意也是你下旨杀的。」太子朝身后的侍卫们招了招手:「来人,把这逆贼押下去。」
傅久思被侍卫押着,他没有看我,只是在笑:「傅九渊,你最好早点杀了我,让我早点与如意团聚。」
05
傅久思被押进了大理寺。
主人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感慨:「这傅久思对那高如意还真是痴情一片。为了那高如意违抗圣命,将你这个蒂生子养在府中,还忍着恶心对你这笛奴好来牵制你。如今他被押入大理寺了还是这般心心念念他的夫人。我倒还真是被他的一片痴心感动了。只是古话说得好,成乃无情也,败乃情也。他既这么钟情高如意,便总要为这情付出代价。」
我站在太子身边不说话,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笛奴,你是在难过?」太子看着我的表情,突然开始笑着,像是发现什么极其有趣的事:「那天我百般劝你,你都抗议我的命令,直到我说你完成任务就能与傅久思成亲,你才同意为我所用。」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太子。
太子又问:「你是不是真的想和傅久思成亲?」
其实即使傅久思给我解释过,成亲就是和一个人互相扶持,白头到老,我也不是很明白成亲的意思。
但我想起来傅久思与高如意成亲后,就对高如意那样好,所以我点了头:「我想。」
太子的眼睛泛着可怖的光:「有趣有趣,太有趣了!我成全你们。」
当夜,太子命我换上了一身鲜红的嫁衣,然后将我送进了大理寺内。
大理寺内到处都是血污与尸体,我捧着合卺酒跟在太子的身后,走向了最后一个牢房。
那牢房周围都被红色的布围着,很喜庆,或许是太子为我们布置的婚房。
「九弟,」太子先一步跨进去:「过两日你就要被受刑定罪了,不过,我想帮你。如果你愿意今晚在这里和笛奴成亲,我算你将功补过,我会在父皇那里替你求情,让你被罚得轻一些。」
我端着合卺酒走进那牢房中,看着坐在地上、头发散乱的傅久思。
傅久思笑了笑,突然朝着太子呸了一口:「傅九渊,你不就想利用这笛奴侮辱我么?笛奴那般下贱,你却让我和笛奴成亲?要不是我想利用它入药,我根本不会多看它一眼。傅九渊,你大可将我斩头,我不会配合你,受你侮辱。」
我听着傅久思的话,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我曾在斗奴场里被对手生生叼去一块血肉,痛得晕过去,可眼下我感觉心中比那更痛,只觉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太子笑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他的表情却突然变得震惊不已:「笛奴无心无意无情……竟也会落泪?」
落泪?
我缓缓抬起手摸着脸,触到的竟是温热的液体。
傅久思终于抬头看着我,或许是这周围的红帐颜色太红了,映得他的眼睛也很红。
「好啊你,傅久思,你竟然让我的笛奴为你落泪了,今天这亲你不愿成也得成,」太子走过去,将一杯合卺酒用力地倒进傅久思的嘴里:「傅久思,我往这酒里放了合欢散,你今日必要和这笛奴洞房。你不是一向自命清高么,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太子说完这些话,大笑着走了。我不明白什么是合欢散,只是低着头坐在牢房的角落,小心地看着傅久思。
不一会儿,我看见傅久思蜷缩在那里,像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本不想管傅久思的,可我还是不忍心,所以我走近傅久思,试图把他扶起来:「傅久思,你还好么?」
「别碰我,你让我感到恶心,」傅久思的声音在发颤:「滚。」
我觉得胸口很闷,可是这大理寺中太冷了,傅久思的身子却很热。所以我抱住了他。
傅久思似乎想要推开我,可他却不自觉地将我抱紧,他仍旧大喊着:「你做什么?滚?!你这不知羞耻的贱婢。」
我看着傅久思的脸,说:「明明是你还没教会我,该怎样害羞。傅久思,你现在教会我吧。」
傅久思看着我,他愣了许久。然后他突然夺过我腰间的金轮刀,将那刀用力地插进我的大腿里。
腿上是锥心的疼痛,傅久思的声音很冷:「就算是喝了合欢散,我也不会和你这贱婢苟合的……你若还靠近我,我杀了你。」
从前傅久思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情,我想我现在明白了。
原来情是一种尚好的兵器,伤人不能,伤己,一击即中。
06
我忘了我是怎么走出大理寺的。
我只知道,那之后,我又戴上了专属于笛奴的面具,回到了斗奴场里。
那之后的每一场斗奴,我几乎都在赢。主人对我说,自从你学会了恨之后,你比从前更厉害了。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恨。只是我经常会想起傅久思,然后我的胸口会痛。
有天在地牢中,主人突然叫住我,他像往常一样吹着幽笛,然后他说:「傅久思要被押往崖州了,我要你在途中杀了他。」
我点了点头。
主人笑着问我:「你心中没有什么别的感受么?」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有感受,我想要一刀一刀,慢慢杀了他。」
太子大笑着:「好,甚好」。
于是我拿着金轮刀,埋伏在了去崖州的必经之路上。
看着押着傅久思的那对人马愈来愈近,我向天上发射了一枚鸣笛,然后那些押送着傅久思的侍卫都停下了步子,他们抛下囚车,个个都喊着要方便尔尔,便朝着林中去了。
他们本就都是太子的人。
我拿着金轮刀慢慢走到傅久思面前,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他的眼睛好像红了。
我的脑中一直回闪着大理寺中的某个画面,所以我没有犹豫,拿起金轮刀朝着傅久思的大腿捅去。
傅久思顿时痛得直发颤,可他却在笑:「花月,我就知道太子会让你来。能在死之前见到你,真好。」
我不知道傅久思在笑什么,他的笑让我觉得有几分无措,于是我又拿起金轮刀,朝着他的另一条大腿捅去。
傅久思还是在笑,他咬着牙说话,像是在自嘲:
「花月,你知道么,我找了你整整六年,整整六年。
我十二岁那年,我的母妃逝世,父皇不宠我,我在宫中被其他皇子欺负,有次他们为了捉弄我,便将我锁在斗奴场的地牢中。
那时你刚刚被卖进斗奴场中,还不曾喝下芥酒,那时的你还是你。地牢中很冷,所以我在地牢中生了病,差点就要死了。那时是你救了我,是你一直用身体给我取暖。
这些事,你早都忘了,是么?」
我不知道傅久思在叨扰些什么,只是将那把金轮刀又插进他的手臂。
「后来父皇知道了我被关在斗奴场中,便将我接了回去。我也曾去斗奴场中找过你,可你已经喝下了芥酒,被卖给了别人做笛奴。斗奴场中的笛奴始终戴着面具,所以我在斗奴场中找不到你,在乱葬岗中也找不到你。
我画了很多幅关于你的画,其实那些挂在我的书房中的画,画的都是你。那些都是你的容貌没被傅九渊毁了之前的样子。
后来在我十六岁那年的春日开宴上,我见到了高如意,你知道么?她长得很像你……但她远远不如你。她很像你,我一直找不到你,所以我才想娶她,只是高相国一直不允。
傅九渊以为我喜欢高如意,他想让你潜入我的府邸,便散布消息说斗奴场中有一笛奴和高如意长得很像。我发了狂般地去了斗奴场,像做梦一般,我竟然真的看到你,花月。
找到你之后,我对高如意再无任何心思,我只想一直守着你。
可傅九渊做了太子后,却一直在朝堂上针对我,为了能护你,我必须自保。
从前我想我找到你之后,要给你自由,所以我一直在寻能够破除笛奴血链的药引。那副药引,其实根本不是治高如意顽疾的,而是为了给你破除笛奴血链的。
但为了自保,我拿着那副药方去了高府提亲,我说我有法子医好高如意。
高如意是高相国之女,高相国是傅朝德高望重的大臣,虽然我从未想过得大统,但只有得到高相国的支持,我才能安稳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才能有机会护着你。
我是为了你才去找那些药引的。暮雪虫草,昨叶何草,蒂生子之身……我本是想寻得前两方药引后,骗高如意给你血祭。
我从没把你当做高如意的药引……她才是你的药引。
可我没想到你会杀了高如意,那时我真的是万念俱灰,但我不是为了她伤心,而是在伤心她那副药引没有了,我不知道怎么让你摆脱笛奴这个身份,我不知道要怎么给你自由,花月。」
我看着傅久思,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脑中很乱很乱,我颤着手,将那把金轮刀抵在傅久思的胸口。
傅久思看着我,他还在笑,他继续说着:
「那些奴婢轻薄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气;你偷偷跟着我去普陀山,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那天傅九渊逼我同你洞房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其实我见到你的第一刻就在开心,可后来我不敢对你笑。
因为很多时候,我都身不由己,我不敢让高如意知道我喜欢你,我不敢让太子知道我毕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必须将你推得很远,我不敢多看你一眼,就怕我多看你一眼,就会让别人看出我的破绽;我更不敢对你说喜欢,我怕我一旦说出来,这条路就永远不能回头。
但花月,你一直是我这一生,心之所系之人。
花月,我此生没有什么本事,到头来不过是个要葬在乱葬岗的落魄王爷。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杀了我之后,你不准再回到太子那里,你要走得离他远一点,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傅久思说罢,他颤颤巍巍地伸起手,揭下了我面上的面具。
我怔愣着看着傅久思,我应该把金轮刀插进他的胸脯的,可是我的手好像不听使唤了一般。我只感觉有湿热的液体从我的眼眶流出来,那把金轮刀,我好像有些拿不动了。
傅久思看着我,他突然用力向前,任由我的刀口捅进他的胸口。血溅了我满身,可他却笑得凄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开口:
「花月,你应该去西境,去看看葡萄冻子一般的天空;或是去江南,去看看小桥上那些女子流霞般的轻纱;亦或是去蜀州,去看看缠绵蜿蜒的远山。
总之,你不应该再回到斗奴场。
花月……你答应我……不要再做笛奴,做你自己。好吗?」
尾声。
傅久思醒来的时候,天才刚刚拂晓。
西境的天蓝得并不彻底,而是浮上了一层又稀又淡的云,像是女子泛了潮的双眸。
傅久思的伤还没好,所以他起身起得很艰难,当他看见我的时候,更是不可置信一般。
我不知道怎么同他解释,只是说:「傅久思,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自己,所以我杀光了所有押送你的侍卫,好不容易才将你带了出来。然后我又用了很多天,才好不容易将你救活。」
傅久思泪眼朦胧地看着我。
「也许,我们会被朝廷追杀,但是我觉得现在很好,」我看着傅久思,又说:「其实,我并不想做什么自己……我想做你枕边的一枝花,或是窗边的一轮月。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