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何辞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皇帝的白月光回来了。
一知此事,我便自请为妃,为皇帝的深情空出一片地。
谁知他竟然一反常态,说谁都动摇不了我的皇后之位。
可惜,他的白月光并不这么想。
1
云若回来了。
消息传到我耳里时,我正晨起梳洗,还未待我有何反应,紫萝手一抖,将金钗掉在了地上。
她连忙跪下求饶:「奴婢该死!」
我摆摆手,道:「起来吧!你也是跟了本宫这么久的老人,几时犯过这种错?本宫不至于责罚你。」
紫萝这才起身,表情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轻轻地摇摇头,只让她吩咐上早膳。
我刚用完早膳,皇帝身边的汪福就来了。
「皇后娘娘,皇上在洪福殿等您。」
主子对人什么样,身边的狗就对人什么样。
我不在意这些,点点头,带着紫萝就往洪福殿走去。
算起来,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未见到倪昀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神色淡淡,话不投机半句多。
「皇后,大藩大败,朕派人将云若接回来了。」
「恭贺皇上,不知皇上要如何安置云若妹妹?后宫还有几个宫殿空着,在臣妾看来,钟灵殿离皇上的寝殿最近,不如……」
啪!
倪昀竟然将毛笔扔了,面容阴冷,质问道:「云若回来,你竟然不难过?」
我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回答道:「皇上莫不是糊涂了?云若本就是臣妾的妹妹,妹妹能从那不毛之地回南朝,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呢!」
倪昀冷笑两声,道:「朕第一次知道朕的皇后如此大度,朕倒要看看你如何安置云若。」
我毫不示弱,似乎什么都影响不了我身为皇后的气度。
我挺直脊背干脆地跪下,道:「皇上,臣妾自知云若妹妹和皇上深情似海,不愿在中间横着让有情人离心。臣妾自请为妃,尊云若妹妹为后。」
倪昀没想到我会如此说,顿时愣住了,待回过神来竟是怒不可遏,两步并作一步冲到我身前,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昂起头,直直地面向他充满怒气的目光,嘴角的弧度依旧扬着,回答道:「臣妾愿意自请为妃,尊云若妹妹为后。」
许是见我眼神坚定,倪昀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神色变幻,最终他狼狈地转过身,语气冰冷地说:「云若毕竟曾经为和亲之身,贸贸然让她登上后位,定会遭到前朝的口诛笔伐。朕会封她为皇贵妃,协理六宫。毕竟这后位,眼下只有你最适合,不是吗?」
我沉默了一会,低头应了,起身告退。
2
我回到了翊坤宫,紫萝看了看我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娘娘,是否要召云贵妃?」
我摇摇头,吩咐她只管关门自扫门前雪。
谁知,我不去找麻烦,麻烦偏要来找我。
在倪昀下旨封云若为皇贵妃的三天后,她就大张旗鼓地坐着辇车上门拜见。
八年未见,大藩的风雪在她脸上未留下丝毫痕迹,笑容一如往日般明艳动人。
「姐姐!」她亲切地握住我的手,环顾着宫殿,皱了皱眉,「这些奴才怎么这么苛待你呀?摆件就这么几件,就连喝的茶都是去岁的贡品。要我说呀,你的脾气就是太好了!」
我笑了笑,拍拍她的手,问:「妹妹这几日在宫中可习惯?还缺什么?」
云若似是想到了什么,红着脸作小女儿姿态,「什么都好,三郎还让我协助姐姐管理六宫。听说姐姐身体不好,操劳过多,这回妹妹能好好帮你了。」
我端起茶杯,透过氤氲的水雾看见了云若得意的眉眼,「妹妹,八年未见,只有你仿佛还未变。」
云若的脸色僵了僵,她又迅速地恢复常态,道:「姐姐说笑了,大藩的夜凄冷得很,妹妹在那儿呆了八年,天天想着回南朝。若不是当年皇叔疼你,只怕姐姐还不如妹妹呢。」
「云贵妃慎言!」紫萝忍不住呵斥道。
云若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在此刻她撕下温和的面具,露出獠牙来。
「姐姐。」
她咯咯笑起来,眼里盛满了怨恨,「你可知我这八年是如何过的?我在大藩孤苦无依遭人羞辱时,你在南朝当公主受尽宠爱。我在大藩嫁了老子又嫁儿子,你在三郎反了后竟然还当上了皇后!你不仅夺走了我的自由还要夺走我的三郎!我无时无刻不在心中提醒自己,一定要活着回到南朝!」
「还好,我回来了。」云若抚着茶盖,神情温柔,「姐姐,我会将属于我的东西,全部拿回来。」
啪。
茶杯碎了一地。
我静默片刻,抬起眼皮看她,淡淡道:「云贵妃以后在本宫面前还是自称臣妾为好,毕竟你是妃,本宫是后。」
云若没有发怒,呵呵一笑,「皇后娘娘,臣妾看您这位置能坐稳几日。」
我没有再回答,示意紫萝送客。
云若见目的达到,也不再纠缠,又大张旗鼓地离开了。
3
第二日,太后派人请我去用午膳。
去往慈宁宫的路上要经过御花园,金秋时节,桂花飘香。御花园里的桂花树被照料得极好,枝头簇簇金黄摇曳。
见我望得出神,紫萝试探道:「娘娘,可要奴婢派人采些?」
我摇摇头,「不用了,采下也留不住枝头的鲜活,不若让它自由生长,那香味儿才清爽。」
太后很少主动召我,就连请安都是能免则免。以前她还是将军夫人时,每每进宫觐见都是笑容温柔,面目亲和。如今做了太后,反而老了许多,肃穆不少。
她亲手为我夹了几筷菜,我想起身谢恩又被她按下,只好说话松松气氛,「太后德心仁厚,容得下身边的奴才们躲懒,竟让您亲自布菜。」
太后无奈地摆摆手,「皇后,你也知道哀家多年的习惯,这种小事假以人手,哀家实在不舒服,你就不同了。」
话匣子一打开,太后必要说到今日之意才罢休,我便静静坐着听。
「当年,你贵为公主。今日,你贵为皇后。你生于宫中,一辈子都在宫中。前朝后宫,尔虞我诈,钩心斗角,想必你比我见识的多得多。想要在宫中好好活下去,必要依傍着权力才能喘息。哀家为了保你一命,力争群臣,让你做了皇后,皇帝心里定然不喜,可是你们二人亦是青梅竹马,虽然有家国情仇横亘其间,但以目前形势看,你应当为自己想想。更何况,皇帝心中有你的一席之地。」
太后拉住我的手,苦口婆心地接着说:「哀家知道,皇帝将云若接回来还封了皇贵妃,此举寒了你的心。可你也要好好打算,笼络皇帝的心,莫叫人将皇后的位置暗算了去。」
我笑着应了。
我从慈宁宫出来,已是傍晚,紫萝酝酿着太后的话,感慨道:「太后真是为娘娘着想。」
是吗?她为的到底是我还是倪家的江山稳固,只有身陷其中的人才不得而知。
我出言敲打紫萝:「凡事别想得太简单,也莫和他人说太多。」
回程又经过御花园,上午看到的簇簇桂花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几个宫人正在洒扫树下掉落的花叶。不远处的亭子里,一个珠翠满头的宫妃悠闲地品着茶,目光却投向这边。
「皇后娘娘,」云若出言相邀,「可否一起喝杯茶?」
我看着她手旁的一盅桂花,走到她身旁坐下。
「云贵妃进宫不过短短几日,宫中就有了耳目,好手段。」
云若像是真的受用我的夸奖,开心地笑了,说:「三郎以前说过,臣妾性子单纯,总要撞到南墙才知痛,皇后娘娘不懂,用八年来成长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她将桂花推到我面前,道:「刚听闻姐姐钟爱桂花,许是我记错了,以为姐姐喜欢的是梅花。想来也是,臣妾都变了,姐姐怎么可能不变呢?所以臣妾亲手将这些桂花采了下来,亲手献给姐姐。」
「劳烦云贵妃了。」
我示意紫萝接下,起身想离开,又被云若拉住了。
就在此时,她身旁的宫婢忽然跨步上前撞向紫萝,只听啪的一声,瓷盅碎了,桂花散落一地。
「皇后娘娘。」云若明媚的双眼转瞬变得泪水涟涟,她做出柔弱的样子,「臣妾为了采到枝头开得最好的那簇,不小心踩空摔了一跤,手上还擦出了伤。您就算不喜,这桂花毕竟是妾身摘的,也不能容许身边的奴才砸了呀。」
见她伸出伤到的手,我冷眼看着她的表演。果不其然,倪昀下一刻就从转角处缓缓走来。
「怎么回事?」他皱着眉头问。
云若得意地朝我一笑,转身楚楚可怜地迎过去,伸手给他看,「三郎,臣妾给姐姐摘花不小心伤着了,您是不是该弥补妾身呀?」
倪昀却看向我,问:「你让云儿给你摘花?」
我摇摇头,道:「是妹妹自个儿愿意的,臣妾岂敢扫她兴趣?如今阖宫上下,谁不知皇上待妹妹如宝如珠?」
许是最后一句话带了酸味,他语气缓和了些,继续问:「既如此,你又为什么容人砸了瓷盅?」
紫萝忙跪下答道:「皇上明察,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凝雨未站稳推了奴婢一把,因此奴婢才失手将瓷盅砸了,望贵妃娘娘恕罪。」
云若摇摇倪昀的手,「三郎,看来是臣妾误会姐姐了。只是可惜了这盅桂花,臣妾摘了好久呢。」
倪昀目露温柔,「这等事以后让奴才们做,你经历了那么多颠沛流离,好不容易回来了就松松气。」
云若软软地应声,揽着他想往钟灵殿去,谁知他返过身,看向我道:「皇后,朕今晚去你宫中。」
云若本想给我上点眼药,却没想到助了我,盛满柔情的美目中恨意乍现,躲在倪昀背后阴冷地直视着我。
我淡淡地应了,目送他们走远。
4
待到天黑,汪福来了,这次态度比上次亲和不少。
紫萝在外间恭敬地回应着,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里头来。
「汪公公,娘娘这段时间忧思过重,身子虚,太医也来看过,开了些药,言明日子有些紊乱是正常的,调理些时日便可。谁知这么不凑巧,竟这会儿来了……」
「这……」汪福语重心长道,「紫萝,你平时多劝劝,比起大藩的王公贵族来,皇后娘娘已经幸运太多了。」
紫萝赔着笑脸,「多谢汪公公肺腑之言,奴婢会的。」
送走汪福,紫萝端着药进来,见我眉头都不皱一下喝了下去,担忧道:「娘娘,这药喝多了伤身,尤其对于子嗣……」
我自嘲一笑,「你觉得我还会把希望寄托于子嗣上吗?」
紫萝咬咬下唇,低声道:「奴婢知道娘娘有什么顾虑,这几年来,娘娘都对宫中事务不闻不问,对皇上也拒之千里。若一直这么下去,娘娘无子傍身,日后要受云贵妃多少欺辱?」
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我思绪翻飞,「紫萝,如果是你,定也不愿生下杀父仇人的孩子。」
沉默片刻,紫萝突然说:「娘娘,您难道没想过,将云氏的江山重新夺回来吗?」
我愕然看向紫萝,她满目心疼,一片赤诚地继续道:「奴婢在宫中见识到了皇权的更替,也见识到了娘娘从前朝公主变成新朝皇后。奴婢的忠诚和性命都是属于娘娘的,不愿见娘娘郁郁寡欢,只要您有了决定,奴婢愿意为您出生入死。」
没想到紫萝还有这么大的志向,我屈身扶起她,眼角泛起久违的泪意,道:「紫萝,你是个好姑娘,不应该在宫里磋磨一生的。」
夜风吹进房中,带着丝丝凉意,让人只觉凄凉萧索。
我摸着腕间的玉镯,心头的酸楚愈加浓厚。
「争来抢去又有何意义呢?倪昀不愿放我出宫,我只想安稳度日罢了。」
紫萝知我意向,没有再多说,见夜已微凉,便服侍我睡下。
只是那会儿情绪上涌,现下难以平静,我在床榻间翻来覆去,脑海里的回忆如同沸腾的水,止不住地往外翻腾。
不知不觉中,我又抚上腕间那玉镯,温润的触感一点点拂过心头,唯有在寂静的夜里,我才敢肆意回想过往的点滴,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5
山间多雨,六月的天气也多变。
少女打着伞慢吞吞地往前走,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发出凄厉的惨叫。
树上的青年连忙跳下来,满脸紧张地跑过去问:「你伤到哪儿了?」
见他的关心不似作假,少女明亮的眼睛瞬间盛满笑意,语气却委屈巴巴的,「崴到脚了。」
青年看了看,问道:「公主可还能走?」
少女苦着脸哼哼唧唧地答道:「好疼呀,我的脚肯定折了!」
见四下无人,青年放下心来,弯腰将少女抱起,道:「公主恕罪,等见到人奴才就将您放下。」
少女哎哟叫唤着,躲在他怀里偷笑,笑得很是得意。
走到山脚,几名宫婢见状呼啦啦地围上来,手忙脚乱地搀着少女上了轿辇。
离开时,少女掀开轿帘问:「阿晏,你随本宫回映日殿可好?」
青年拒绝道:「奴才是皇上的人,只临时负责保护公主,其余时候不敢擅离职守。」
三日后,少女在宫中独处时碰了头。
半月后,少女独自在太液湖喂鱼时落了水。
一个月后,少女独自在御花园游玩时伤了手。
看着表情无奈的青年,少女笑颜明媚,道:「现在,你是我的人了。」
回忆的漩涡将青年的面容卷入黑暗,吐出一张严肃的面孔。
「你说什么?」身着龙袍的男子很是愤怒,「你身为公主,享万民供奉,不为万民着想,只顾自己享乐,皇后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少女满脸泪痕,哀求道:「父皇,求您。」
男子失望道:「宝安,后宫中只有你一位公主,是大家宠得你忘乎所以了。你回映日殿吧,和亲一事已定,不是你不想嫁就可以不嫁的。」
「父皇!」
我陡然睁开双眼,沉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显得尤为清晰,痛苦的恳求声似乎还在耳边挥散不去。
「娘娘可要喝杯水?」紫萝的睡眠向来浅,忙从榻上起身,扶起我。
清凉的茶水将我从梦境的余韵中拉回现实,当下我睡意全无。
我披上外衣,见庭中月色空明皎洁,便让紫萝陪我走走。
凉风习习,我看着高高的宫墙,轻叹一声:「紫萝,你说,我这辈子还能逃离这儿吗?」
紫萝抿着唇,「娘娘,您不若想点开心的事宽宽心,奴婢实在担心您的身子。」
开心的事吗?我的思绪飘远,似回到甜美的梦。
「不知道何时能去玉荣寺一趟。」我摸着腕间,「不过去了怕是也无用。」
紫萝叹口气,紧紧地扶住我,问:「用不用奴婢代娘娘走一趟?」
我摇摇头,「不用了,既无人递信,想来他应该生活得挺好,毋需再去打扰了。」
忽有脚步声靠近,我和紫萝皆是一惊,转身一看,是个守夜的小太监。
「原来是娘娘和紫萝姐姐。」小太监点头哈腰的,「奴才还以为进了贼人,吓奴才一大跳。」
紫萝呵斥道:「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巴!」
我摆摆手,让他下去,倦意涌来,我也没有心思再和紫萝继续交谈,便回了房中。
许是倪昀一直未往我这儿来,云若安分了段时日,规规矩矩地请安,也不多言,只夜夜被倪昀留宿,倪昀对她宠爱非常。
他们两人不在我眼前晃,我隔三岔五地去太后那儿陪她礼佛,倒落了个自在。
本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平淡地过下去,我却低估了云若的恨意。
她入宫已一月有余,这天晴日暖风,我正坐在庭中,看宫侍们摆弄盛开的金菊,紫萝凑到我耳边道:「云贵妃求见娘娘。」
我虽诧异,但不动声色,让人将她迎进来。
云若养尊处优了一段时间,容色更艳了。她珠钗满头,华贵高雅,当得起宠妃二字,风光无二。
反观我这个皇后,姿容淡淡,毫无庄重大气可言。
「姐姐,」云若笑得灿烂,直奔主题,「妾身有话和你说。」
「什么事?」
我不认为她还会再故技重施一回,便让其他人都退下。
云若摊开手掌,现出一只褪色的耳环。
我心下一惊,着力掩饰住面上的慌乱,问:「贵妃拿只旧耳环做什么?」
「姐姐不认识吗?」她笑意盈盈地抓起我的手,将耳环放在我的手心里,「妾身瞧着,姐姐当年贵为公主时似是带过此耳环。前阵子凝雨出宫探望老子娘,竟看见玉荣寺里有个残废的男人身上带着这个东西。妾身想,是不是这男人偷了姐姐的东西?妾身便使人将他偷偷带了进来,让姐姐去辨认。」
我颤抖着手指,攥紧拳头,尖锐的指甲刺进皮肉,疼痛让我冷静了些许。
「你竟然把他带进宫了?他在哪里?」
云若见我承认,得意道:「妾身口渴,姐姐可否赏口茶水喝?」
我只得吩咐人去泡了茶来,她慢悠悠倒了茶,抿着喝了几口,这才开口:「妾身不敢想象,当朝皇后还玩金屋藏娇的把戏,不知皇上和群臣会怎么想?」
「本宫不和你争,你放了他。」
像是听到不得了的笑话,她惊讶又好笑地看向我,「姐姐莫不是糊涂了?现如今,我还需要争?你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听她似乎话中有话,我嗅到一丝不寻常,问:「什么意思?」
云若没有再回答,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直到她倏然表情变得痛苦,空气中渐渐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你……」我大惊。
她明明很痛,却还要绽放胜利的笑容,一字一句道:「云依瑶,我要亲眼看着你,生不如死。」
「娘娘!」
「快来人啊!快宣太医!」
蜂拥而至的宫人面色各异,看着云若身下汩汩流出的鲜血,我的脑子乱作一团,整个人如坠深渊,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夜,惊叫、哭喊、刀光剑影和鲜血,齐齐涌到眼前。
「娘娘!」紫萝惊呼。
我终是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6
云若流产了。
太医诊出是她喝的茶里添加了红花,因红花的剂量极大,太医根本保不住她的胎。
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云若确确实实是喝了我的茶才流产的。
在我百口莫辩之际,端茶的小宫女竟畏罪自缢了。
倪昀脸色阴沉地看着我,「皇后还有什么话想说?」
「不是臣妾做的,云贵妃怀孕,后宫前朝都不知,臣妾又从何处得知来特意害她?」
「三郎……」零碎的呼唤声从床上传来,「三郎!」
倪昀箭步走到床前坐下,握住云若的手。
她脸色苍白,泪雨如豆,恸哭道:「三郎,臣妾三日前才知自己有孕,原本想先稳住胎再告诉你和姐姐,谁知……」
「姐姐!」她将脸转向我,字字泣血,「妾身不过是捡到你旧日的耳环,多嘴问了两句,你就怀恨在心,要如此害我吗?」
「耳环?」倪昀很疑惑,「什么耳环?」
这时,凝雨哭着跪下,「皇上,奴婢前儿个出宫回家探亲,去玉荣寺上香时碰见一个男人,从他身上掉下个耳环。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巧就巧在奴婢捡了想追上去还的时候,发现那耳环竟是宫中制品,上头还刻了一个『瑶』字,奴婢便知此事蹊跷,把耳环拿了回来给娘娘。」
「娘娘打小和皇后娘娘一起长大,看一眼便知这是皇后娘娘的私物,便今日拿了来还给她,不知怎么的,明明说得好好的,突然娘娘就血流不止了……」
男人,私物,这两个词语足以让倪昀失去理智,在云若流产的背景下,我已失去解释的资格。
更何况,我解释也无用。
大掌高高扬起,破空而来,打在我的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狼狈地躺在地上,看着倪昀如狼一般狠厉的眼神,心中一片冰冷。
紫萝哭喊着扶起我,我顶着痛到麻木的脸颊,跪下道:「臣妾是冤枉的。」
汪福捡起从我身上掉落的耳环,呈给倪昀看。
「这还是冤枉的吗?」倪昀狠狠地将耳环扔下,一脚踩了上去。
我闭上眼睛,知道云若已做好万全的策划,根本不会给我喘息的机会。
我俯下身子,额头点地,「皇上,臣妾没做过的事,臣妾不认。但这皇后之位,臣妾自认无才无德,请皇上另择身世高贵的贤明美人。」
「哈哈!」倪昀气极反笑,「你可真是朕的好皇后!朕如你所愿!汪福!」
汪福吓得连忙上前,欲言又止:「皇上,您三思啊。」
倪昀没有理会他,高声喊宫人们将我拖下去禁足,宫中不许任何人进出。
废后旨意终究没颁布下来,因为太后听闻风声后,连忙派了人来劝阻。
后面的事,我就无法得知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云若会狠心到用自己的孩子来报复我。
如今,她胜利了。
宫室幽寂,我颓然地坐在床前,脑中忽想起她说的生不如死,不由得颤抖起来。
「紫萝!紫萝!」
紫萝应声而来,许久没见过我如此惊慌的模样,「娘娘!娘娘!奴婢在这儿。」
我握住她的手,恳切地看着她,「紫萝,帮帮本宫。」
「娘娘,您只管说。」
「云若把阿晏抓进宫,我紧抓着胸口,眼泪一滴滴砸下来,我努力放轻声音,「如今还不知道云若会怎么对付他,你去找找,务必帮本宫找到他。」
我紧抓着胸口,眼泪一滴滴砸下来。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为难,但现下实在没有办法,如果倪昀知道了,我难以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紫萝心疼地满口答应,安抚我道:「娘娘,您放心,我会找到他的。」
不知紫萝想的什么办法,也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日夜交替,宫室大门始终紧闭,直到一日雷声阵阵,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娘娘!」
紫萝破门而入,衣衫尽湿,她扑在我身前跪下,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我没由来的心中一片慌乱,忙俯下身子去扶她,「怎么了?你怎么这样子?」
「娘娘……」她带着哭腔,「奴婢找到阿宴了,可他……」
汹涌的寒意从脑后蔓延到脊背,我脚下阵阵发软,强撑着问:「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他已经恢复记忆,为了不拖累娘娘,服毒自杀了!娘娘,奴婢找到他的时候,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我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气力,一时瘫坐在地上,如同一条濒死的鱼,大张着口呼吸。
待喘息片刻,浑身冰冷的我爬起来,喃喃道:「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紫萝紧紧地拽着我的手臂,「不可啊娘娘,阿宴为了您才选择自裁,您不能去啊!」
我挣扎着,「让我见他最后一面,见他最后一面!我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雨声连绵,我哭得不成人形,推开紫萝,冲到门外。
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冰冷的刀拦在我身前。
守门的侍卫冷声道:「皇上下旨不许娘娘出去,娘娘还是回去吧!」
「让开!」
刀光折射在眼前,我毫不畏惧,直直地往刀上撞去。
侍卫们吓得连连后退,纷纷将刀拿开,我趁这空隙跑出了宫殿。
冰冷的夜里电闪雷鸣,雨水无情地拍打着我的身体,我心中翻涌着刺骨的寒意。
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废弃的宫殿里寻找阿宴,直到紫萝追上来,将我带到一处最偏僻的宫室。
阴暗潮湿的房中,一个瘦削的身影静静地躺在地上,一瞬间,我的心仿佛被狠狠地蹂躏成一团,痛得无法呼吸。
「阿宴……」我唤他,声音颤抖,「你躺在地上做什么?」
我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一不小心跪在他身前,膝盖狠狠地磕在地上都感觉不到痛。
「你起来。」我摸着他布满疤痕的脸,只觉一片冰凉,于是搂起他的头放进我的怀里。
「我好久没看到你了,你怎么可以不看我一眼?!
「你怎么可以留我一个人,怎么可以?!
「你醒醒,你醒醒!」
我不停地摇晃着他,全身上下只有眼泪是热的,直到我没有了力气,抱着他静静地坐在地上。
「娘娘……」紫萝哭着上前,摊开她的手,「这是刚刚从阿宴手里掉下来的。」
她的手心赫然是另一只耳环。
我忍不住哭嚎,抓起耳环放在胸口,眼前白光阵阵,直至沉入无边的黑暗。
七
一只纸鸢出现在闷闷不乐的少女面前,让她眼睛一亮。
「哪来的呀?」她欢呼雀跃,「你做的吗?」
青年嘴角噙笑,点点头。
「公主试试可能飞?」
少女笑眼弯弯,拉着纸鸢快速奔跑,春风轻和,不多时纸鸢就飘上了天,
描画着燕子的纸鸢渐行渐远,少女边后退边放线,忽然风大起来,呼呼吹几下,纸鸢竟不受控制,最后缠在一棵大树上。
她拦下欲飞身而上的青年,眼睛亮晶晶的,「我要自己去拿。」
说完她不顾青年的阻拦,撩起繁重的裙摆就往树干上爬。
少女人虽娇小,但胜在身手灵活,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粗壮的枝丫,轻松地取到了纸鸢。
「阿宴,你看我厉不厉害?」
还未等青年夸赞,她竟脚下一滑,轻飘飘地往下坠。
说是轻飘飘,实则是青年眼疾手快,飞身上前接住了她,二人平稳落地。
青年的体温透过衣物一路蔓延到少女的心,她偷偷红了脸,在站稳的一刹那连忙挣脱,挥舞着纸鸢就想跑开。
谁知她身侧就是树干,纤细的手腕撞到了树干,倒没受伤害,腕间的镯子却撞碎了,晶莹的碎块散落一地。
「呀!母妃留给我的镯子!」少女心疼地蹲下身去捡。
她捧着稀碎的遗物,许是回想起短暂的母女时光,少女的眼里渐渐盈满泪水。
青年有点慌乱,安慰的话语十分生疏。
「对不起,砸坏了淑妃娘娘留给你的念想。」
少女抹着眼泪,看他满脸担心,不受控制地扑进他怀里大哭。
青年更加手足无措了。
一直到那天晚上,他还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少女面前,捧着一只锦盒呈给她。
「公主,奴才赔您一只手镯,虽没有淑妃娘娘的好,但这是奴才能挑出来的最好的了。」
打开锦盒,水润的玉镯在烛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少女抚摸着玉镯,又递还给他。
「你给我戴上。」
青年怔了怔,依言拿起玉镯来,轻轻地抓住她的手给她戴上。房间幽暗,少女却清楚地看到了他红彤彤的耳根,扑哧笑了。
很多年后,少女才知道,这只玉镯亦是青年的母亲留给他的,亦是他一生中第一次送给女子礼物。
彼时,她只知和青年的情愫暗生,每日两人在一起吃喝玩闹,让她知道原来宫中的生活可以这么美好。
直到大藩前来求娶公主,以和亲换和平。
少女哭闹、节食,却怎么都撼动不了那位帝王的决心。
俊朗的青年日夜守着少女,亦日夜消瘦。
每每少女闹到筋疲力尽时,他才从暗处出现。而少女每每见到他,都会扑进他怀中,让人心碎地啜泣着。
「阿宴,你带我走,你带我走!」
青年沉默,眼底闪着碎芒,在少女恳求一次又一次后,终于忍不住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那天晚上,少女一夜未合眼,紧张又激动地幻想着宫外的生活——她会是自由的,快乐的,和青年一起……
但她低估了皇宫的守备,他亦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威严的帝王冷漠地看着他们二人,面对高扬着的即将落下的刀时,少女尖叫道:「父皇!我嫁!我嫁!宝安求您不要伤害他!」
青年拖着被打断的腿想向她爬过来,却一次次被昔日的同僚踢倒在地。
也许是为了让少女彻底听话,又或许是青年作为一名合格的暗卫,还未有新生血液能替代他,总之,皇帝没有处死青年,他活下来了。
只是,这名暗卫和高贵的即将待嫁的公主再也无法相见。
心如死灰的少女是这么以为的,但她没想到事情的转机出现得这么快。
就在她心灰意冷地待嫁时,和亲的人突然改成了鸿安郡主,她的亲堂妹。
她宛如劫后重生,第一时间就去找他,但是青年被皇帝藏了起来,不知所踪。
皇帝拿她没办法,任由她闹,就是不松口。
少女毫不泄气,一个月找不到就找三个月,三个月找不到就找半年、一年……
直到将军之子造反了。
无非是争权夺利,皇帝为了兵权逼得德高望重的将军战死,其子韬光养晦几年后携心腹造反复仇。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少女作为落魄皇族,定会被俘。在宫中躲藏之际,她终于再次见到了心心念念之人。
青年拖着伤腿,用尽全力地为她抵挡敌兵,哪怕以一敌众,哪怕被敌兵打得不成人形,哪怕被敌兵戏弄侮辱,哪怕清俊的面容被敌兵划出一道道血痕……他依然眼神坚定,将少女护在身后。
可惜势单力薄,少女终究被敌兵抓了去。
所幸她没有死,新帝为了稳固政权,安抚旧臣,又或许是惦念少年时相识的情分,将她立为皇后。
这一次,她知道反抗也无用。这世上,已没有会纵容她肆意哭闹的人了。
一日,她听到宫人闲聊,映日殿废置的角房里,躲着个容貌尽毁的残腿男子。
他竟然还活着!少女压抑住心底的激动,入夜后偷偷去见了他。
这一见,让她心如刀割。
昔日意气风发、俊逸出尘的青年,如今蓬头垢面,面上遍布疤痕,走路一瘸一拐,弯腰驼背。
最重要的是,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见人就躲,唯独见到她之后,竟凄凄哀哀地哭起来,伸手想拉她,口齿不清地喃喃着:「走,走……」
她泪流不止,一颗心成了碎片。
青年见她哭,忙俯下身替她擦泪,眼中盛满心疼。
「不哭……不哭……我疼……」
担心新帝发现他,亦担心他在宫中无法存活,她托了宫中旧人将他偷偷运出宫,安置在宫外不远处的一个寺庙里。
从此,再也没有旧朝公主,只有新朝皇后。
她不争不抢,不悲不喜,日日望着宫墙,看那飞鸟掠过,闭眼睁眼,熬过一天一天又一天。
8
我醒来时,屋内竟被人挤得满满当当的。
紫萝轻声呼唤:「娘娘,你醒了。」
倪昀面无表情地立在一旁看着我,床前跪着一名太医,匍匐在地。
「皇上,娘娘虽脉象虚弱,但……确确实实有三个多月了。」
什么三个多月?我疑惑地看向紫萝。
紫萝悲喜交加,道:「娘娘,您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三个月的身孕……我颤抖地摸着小腹,泪水滑落在枕头上。
「皇后,你为何要违背朕的旨意闯出寝宫?」倪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闭上眼睛,平复内心翻腾的情绪,轻声道:「皇上,臣妾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冤枉。儿时可以因为被别人冤枉跳湖自证清白,现在可以因为被冤枉一气之下闯出寝宫。」
我没有想法去看倪昀是什么表情,在心底酝酿好接下来的话,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软弱的姿态,「皇上,旧事暂且不提,当年宫乱时,臣妾丢失的东西何其多,一对旧耳环,若流落到他人手中,会如何被有心人利用?成为皇后这几年来,臣妾可曾害过宫中的哪一位美人?」
「你嫉妒云若,至于宫中的其他美人,朕都没放在心上,唯有云若是朕放在心里的人。」
我自嘲地笑笑,热泪滚滚,直视他的眼睛。
「臣妾自然知道云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正因如此,臣妾又怎会蠢笨到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计去害她?皇上,你虽与云贵妃少时便情投意合,可与臣妾亦是从小相识。当年之事,臣妾知是父亲自作孽,从未对皇上临政有何想法,反而对您给臣妾的荣耀万分感谢。只是一场宫变,让臣妾和您之间终究产生了隔阂,但这后宫,臣妾依旧给您打理得井井有条。」
「至于昨晚,是有人塞了纸条进来,上头写着知道是谁陷害的臣妾,臣妾被冤之下又急又气,这才闯了出去,却没想到那儿竟然躺了个死人,手里还攥着臣妾旧时的耳环,当即将臣妾吓晕了过去。」
我恳切道:「云贵妃流产一事,臣妾不认。但后宫监管不力,臣妾难辞其咎,望皇上收回臣妾管理六宫之权,以示皇后之错。」
泪眼蒙眬中,倪昀的脸色一点点缓和下来,似是想起了我和他当年青葱年少时相识一场,吵闹玩乐,情感亦珍贵真挚。又或许是他觉得我从未如此示弱,从未如此坦然地表达过内心的想法。又或许,是因为我有了身孕。
我猜不透他会怎么想,但肉眼可见的,他没有发怒,沉默地思索着,不知是思索我的话的真假,还是思索我最后的请求。
最终,他开口了:「此事到此为止。云贵妃那儿,朕会好好补偿她,太医说你身体亏虚,不宜操劳,管理六宫之权便让云贵妃代劳。你好好养好身体,朕不想再失去一个孩子。」
他相信了。
我心下松了一口气,可一想起阿宴,心口便涌起刀割般密密麻麻的痛。
倪昀走后,紫萝以我要静休为由撤走了寝室里的宫人,唯余她一人守着我。
她担忧地看着我,「奴婢已经暗中托人打点好了,会好好安葬阿宴的。」
我点点头,到如今仿佛泪已流干。
「娘娘,您今日为何对陛下如此说?」
「紫萝,你还不明白吗?你应该学着聪明些了,我们已永无宁日。」我摸着腕间温润的玉镯,「本宫失去了父皇,失去了皇族身份,失去了阿宴,现在即将失去自己。本宫没有选择了。风暴对准了本宫,不反抗的后果过于惨烈,反抗的结果又会怎样呢?」
我看向平坦的小腹,忽地笑了。
「至少,没有比现在更坏的结果了吧。」
三个月,时间不多不少,但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后宫的不少宫人最近都在议论,皇后娘娘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的她深居简出,不到重大节日不露面,和皇上貌合神离,情分淡漠。现如今,她也许是有了身孕便挺直了腰板,时常主动前往前殿给皇上送汤、送糕点,亦温柔可人不少。
而之前备受宠爱的云贵妃因在皇后宫中不小心流产,得到六宫之权后飞扬跋扈,责罚了几个被皇上召寝过的美人,还打死了几个宫人,被皇上狠狠地训斥,近日受到冷落。
我接过熬得浓浓的药汁,一饮而尽。
紫萝递过来一颗蜜饯,我摇摇头,说:「再苦的我都尝过,这又算得了什么?」
她叹了口气,「若不是娘娘当初为了……多喝了几次猛药,导致癸水紊乱,身体虚乏,要不然也不会怀孕三个多月了,咱们都不知。」
我看向浑圆的腰身,六个多月的胎儿已可在肚中翻天覆地,有时拳打脚踢,肚皮东突起一块,西突起一块。
这时,殿外有宫人高喊「皇上来了」。
倪昀进来时紧皱眉头,面色很不好。
我和紫萝对视一眼,摆手让她先下去,自己迎上前。
「皇上可用了晚膳?」
倪昀坐在榻上,摇摇头,仍沉着脸。
我忙高声吩咐宫人摆桌,走到他身前,执起他的手放在腹部。
「皇上,您今日可要和孩儿说说话?他最喜欢您的声音了,但凡您说话,他就会……哎呦!」
恰好这时,孩子猛的一脚,刚好踢在倪昀的手掌处。
我高兴地说:「定是他知道皇上来了,和您打招呼呢!」
倪昀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情形,当下愁云散去,喜形于色,双手捧着我的腰腹,耳朵贴了上去。
「孩子,是父皇,你是知道父皇来看你了是吗?」
隔着肚皮的一阵拳打脚踢回应了他,让他瞬间哈哈大笑。
他抬起头来,眸中难掩激动,我温柔地注视着他,道:「皇上来得恰恰好,臣妾使人熬了干贝雪梨汤,想着待会儿给您送过去。」
任何一个男人都抵抗不了妻子的柔情与孩儿的亲近,更别说这是倪昀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中宫嫡系,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撼动不了嫡长的地位。
倪昀握住我的手,难掩真诚,「瑶瑶,你身怀六甲,又何必亲自动手?派人送便是了。」
我抿嘴,不好意思地说:「亦是臣妾愚钝,不知何时起,臣妾便不想将这假手于人,每日走这一趟就当强身健体消消食,还能见见皇上。」
看我娇羞地低头,倪昀深叹一口气,将我揽入怀中,「朕本以为,和你吵了那么几年,会就这样相敬如宾下去了,没想到如今你反而渐渐贴心可人了。」
我柔情似水道:「当初是臣妾不是,拗着性子钻进牛角尖出不来,若不是云若妹妹,臣妾还认不清自己的心意。」
听到我提起云若,倪昀又叹了口气,道:「云若失了孩子后,性情乖张起来,朕不忍心责怪她,但近几日宫中几位美人的家人已在前朝有所怨言。」
我支起身子,一脸愧色地说:「若不是臣妾管理后宫不严,云若妹妹就不会流产,如今臣妾又怀上了孩子,她难免伤心,说起来都是臣妾的错。」
倪昀抚着我的肚子,倒安慰起我来:「你别想多了,好好将朕的嫡长子生下来才是要紧。」
我笑着应了。
9
隆冬大雪,腊梅吐蕊。
屋内点着银丝炭,暖意融融,我歪在榻上看书,忽听廊外有人在哭,由远及近到门口。
紫萝轻声走进来,「娘娘,月妃求见。」
月妃是倪昀登基后纳的第一批美人之一,她的父亲是当时倪昀麾下的副将,立下从龙之功后被封为显国公,女儿亦被送入宫内,家族一跃成为朝廷新贵。
刚进宫那两年,月妃十分得宠,因着我和倪昀关系冷漠,来往生疏,她在平常请安时经常恃宠而骄,明面上给过我几次不好看。后来,有次被倪昀当场撞见她对我口出狂言,言语中对后位有所觊觎后,她便失了宠,一直到现在。
她今日怎么突然找到这儿来了?
我虽疑惑,但让人先进来了。屋外在下大雪,避免传出我苛待宫妃的流言。
月妃哭哭啼啼,头发散乱,如羊玉脂的左脸肿了,上头赫然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皇后娘娘,您要给妾身做主呀!今日妾身不过请安时多笑了两声,就遭了贵妃娘娘掌掴,妾身实在太委屈了!」
「你笑什么了?」
因六宫之权现在由云若掌管,且我的身子愈发重起来,故众妃嫔每日的请安地点便改成了钟灵殿。
「各位姐妹们都在讨论后宫即将迎来嫡子,妾身就开心地笑了笑,谁知贵妃娘娘竟说妾身对她不尊,抬手就打了过来。娘娘,妾身好歹也是国公府出身的嫡女,父亲有从龙之功,贵妃娘娘怎可如此对待妾身,求娘娘给妾身做主!」
我叹了口气,使人将她扶起来坐下,道:「月妃妹妹,如今本宫没有掌管六宫之权,又如何替你做主?」
月妃满眼希冀,道:「皇后娘娘身怀嫡长,近日与皇上夫妻恩爱,皇上每日都会来看娘娘,娘娘和皇上提一句不就行了?」
「娘娘,云贵妃嚣张跋扈,实在比不得您宅心仁厚,各位姐妹都敢怒不敢言。更何况,云贵妃经常在众人面前贬低娘娘,觊觎后位。」
要说这月妃不聪明,但她知道到我这儿借刀杀人,顺道上上云若的眼药,若能再等到倪昀前来最好。可要说她聪明,她却又将父亲的从龙之事拿出来嚷嚷,生怕旁人不知娘家起源,不怕会被有心人拿到皇帝那儿作筏子。
我让紫萝拿了两瓶最好的伤药给她,「这是上贡的芙蓉膏,任何红肿疤痕都能消除。你花容月貌,可别因此留疤了。」
「娘娘……」
月妃还想说什么,宫婢却领着请平安脉的太医进来了。见我开始闭目养神,她只好怏怏地住口,请安离开。
然而没几日,竟出了件大事。
葳蕤轩的周美人是不久前被宠幸的一位宫女,颇受倪昀喜爱,听闻其歌声惊绝,舞姿曼妙翩翩,加上云若与他近日常有争吵,故周美人更加受宠。
那天刚好是腊八,各宫去御膳房领了腊八粥,凝雨带着几个宫婢从回廊经过时,周美人在空台排练过年宫庆的歌舞,没把握住手上绸带的方向,恰好扔到了她们的托盘上,粥水洒了个一干二净。
凝雨是云若身边的大宫女,如何瞧得起一个小小美人,当即横眉立目,要周美人亲自再去御膳房领一份腊八粥,端到钟灵殿赔罪。
周美人受了段时日宠爱,又如何受得了被一名宫女斥责,双方立马吵了起来。
几个宫婢拉扯着二人,没想到她们越吵越厉害,周美人气得砸碎了碗,扔掉了凝雨的托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