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雨自然气愤,回到钟灵殿后就向云若告状,云若手握六宫之权,自要去治治周美人不尊之罪。
可这周美人性格极烈,当面跟云若呛了回去。云若想起她最近抢了自己不少宠爱,如今还敢顶嘴犯上,一怒之下竟叫人给她灌了哑药。
歌喉和身段是周美人争宠的筹码,这下她失了好嗓子,连说话都不成了,当天晚上这周美人就悬了梁。
第二天,事情竟发酵到前朝,倪昀一觉起来从言官的口诛笔伐中才得知此事,下朝后气得当场掀了桌子。
「这帮老头子天天盯着朕的后宫家事不放,简直枉为臣子!满腹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偌大一个皇宫,发生了这等大事朕竟不知,还要从臣子的嘴里知道,难不成这宫中全是他们的眼线?」
做了几年皇帝,倪昀亦不复当年清朗俊逸的模样,日理万机,终日眉头紧锁,不怒自威。
我递过一瓣剥好的柚子,柔声道:「皇上,气急伤身,何必被臣子们左右情绪呢?您是天子,天下何人不听您号令?您要注重身体才是。」
倪昀用嘴接过柚子,脸色缓和下来。
「还是皇后为朕着想,要是云儿……唉。」
我依旧当好解语花,为云若开脱。
「妹妹在大藩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又掉了胎,眼见宫中的新人多了起来,自然对皇上有些误会,您多担待她些。」
倪昀显然受用这番话,却仍然苦恼道:「可朕是皇帝,后宫三千不是朕可以左右的,将她从大藩接回来已经排除万难,她要使性子,朕都依她,可这次是闹出人命的事,不罚她朕如何服众?」
不过罚禁足三个月,当然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我自不会提,只顺着他的话说点好听的。
「虽是如此,但周美人不过宫女出身,皇上提个位分,给予厚葬,并给她的父亲送个小官,抬举她娘家人,想来群臣应无意见了。至于妹妹……此番事后,她应该懂得您的苦心,会收敛许多。」
「你说得有理。君臣尊卑有序,如此解决已是最好的了。」
我笑笑,趁气氛缓和,轻轻唤了声:「语岸哥哥。」
倪昀愣了愣,眸子紧紧地盯住我,眼底浮动着复杂的情绪,似是错愕,似是惊奇,又似是怀念。
语岸是他的字,少时年轻人们聚会时,我总是这样叫他。
我知道他一直喜欢的是云若,也从不打搅他们两人的感情,云若代替我去和亲后,听闻他借酒消愁了好一段时日,过了不久他父亲又战死沙场,想必这些事情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宫变时,他的心腹本想杀了我,在他犹豫间,现在的太后闯进来保下了我,并劝说他封我为后。
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收服旧臣,给天下彰显他的仁厚之心,让他借此安稳登基。
他未对我动心,且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位君王,不可能将一颗心完完整整地系在一个女人身上。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抚摸着肚子,「云若妹妹命运多舛,臣妾亦心疼她。妹妹的孩子掉了,臣妾的孩子却即将诞生,她定然心中失落,才和您闹。」
「当年,若不是她去和亲,想来如今的皇后应当是她。您和妹妹历尽磨难才在一起,臣妾想让妹妹开心些。语岸哥哥,我只想安安稳稳地生下孩子,平平淡淡地过好日子。」
「臣妾愿意成全您,愿意成全云若妹妹。希望您能成全臣妾。」
听我这话不似作假,倪昀反问道:「你不想做皇后了?」
我看看他,又低下头,没有说话。
倪昀的视线随着我的放在高隆的小腹上,沉默良久,才听他开口。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是。」
我轻轻勾起嘴角,上前给他揉起太阳穴来。
10
是夜,我正准备安寝,紫萝面色凝重地走进来,凑到我耳边轻声道:「娘娘,盯着钟灵殿的宫人来消息了。」
「怎么样?」
她点点头。
我冷笑道:「她胆子真大。」
「许是看着娘娘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心急如焚呢。」
我吩咐紫萝:「把今日太医说我肚子里是位皇子的话放出去。」
紫萝踌躇道:「这……会不会对您不利?」
「怕什么?总要有饵才能引蛇出洞。」
我毫不在意,只管让她去,熄灯入眠,一夜好梦。
时间一晃,我已有孕八个月,肚子大得吃力。为了能顺利生产,我每日都会沿着毓秀宫到御花园这条路走几遍。
离云若解除禁足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兴许是上次马前失蹄让她韬光养晦起来,出不了殿门,她便每日在寝宫里给倪昀写信,侍卫只是遵旨看守人,未得到过不许贵妃给皇帝送信的旨意,亦怕这受宠的贵妃娘娘解禁后会秋后算账,加上凝雨惯会打点,于是除了人不许进出,其他要求一概满足。
云若如此接连写了两个月的信,把倪昀的心肠写软化之余,又在某日于殿中弹起琵琶。琵琶声如诉如泣,她弹的正是少时二人的定情之曲,引得下朝的倪昀去见她。
第二日,云若的禁足解封,只是六宫之权由月妃协理。
月妃自被云若掌掴后怀恨在心,她逼死周美人时,显国公没少在前朝弹劾她,如今六宫之权在握,不说可与她分庭抗礼,至少有娘家撑腰,不至于完全落下风。
云若亦知自己后宫树敌众多,虽不在意,但仍收敛起性子来,如蛰伏的毒蛇,伺机而动。
倪昀依旧不许宫妃来打搅我,显然对我腹中的嫡长尤为看重,时常下朝来毓秀宫陪我用晚膳,就寝就去月妃或云若那儿,偶尔去其他嫔妃宫中调剂一下,在后宫游刃有余。
在云若解禁后的第十天,我照常挺着孕肚漫步在去御花园的路上。
途经钟灵殿的门前,地上湿漉漉的,紫萝小心翼翼地扶着我,仔细看了看。
「娘娘,咱们绕一边走,小心地滑。」
我点点头,由她扶着我绕开湿地,谁想一个宫人突从里头跑出来,直直地撞到了紫萝身上。
巨大的冲击力袭来,紫萝自然受不住,整个身体压着我往地上倒去。
「娘娘!」
幸好身后的小宫侍眼疾手快,忙用身体挡在我身前,把我用力扶住。
「你想死吗?冲撞了皇后娘娘,要是小皇子有个什么万一你赔得起吗?」
紫萝站稳后,惊魂未定地扫视我一眼,确认无碍后,转头对那宫人破口大骂。
那宫人自知闯了大祸,匍匐在地上连连求饶:「奴才知错!奴才知错!求皇后娘娘饶了奴才吧!奴才不过是受月妃娘娘之命来钟灵殿送东西的,一不小心冲撞了您,皇后娘娘恕罪啊!」
「你是月妃的人?」我问道。
「是,是,奴才是月妃娘娘宫中的洒扫宫侍,求皇后娘娘开恩!」
「所幸本宫无事,这次就饶了你吧。宫中当差,应当万分小心,下次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我摆摆手,制止了还想追究的紫萝。
那宫人感恩戴德地叩谢一番,畏畏缩缩地贴墙根站着。
待我走到御花园的亭子里坐下歇息,紫萝疑惑道:「娘娘,为何不责罚那名宫人?若不是小圆儿扶住了您,后果不堪设想。」
「他又不是月妃的人,罚了他有何用?」
「他不是月妃的人?」紫萝若有所思,「那他为何要说自己是月妃的人?」
我看着开始吐蕊的桃花,缓缓道:「为的就是让我对月妃产生疑心。借刀杀人这一招,她可真是屡试不爽,想让我和月妃反目斗起来,她便能坐拥渔翁之利。」
「这个背后之人是?」
我没有回答。
天空有寥寥几只大雁结伴飞过,春日苏醒的气息和冬末顽固的寒意夹杂在一起,让我不由得裹紧了围脖。
「娘娘,咱们回去吧。」紫萝自然注意到了。
我摇摇头,「再等等。」
果然,不过须臾,就有脚步声朝这儿来。
「姐姐,妾身好久没见到你了。」」来人娇声笑语,好不开心。
我亦微笑作答:「妹妹,本宫确实有段时日没看到你了。」
云若扭着腰肢坐在我面前,亲热地摸摸我的肚子,眼里闪过狠厉,「妾身的孩子没了,姐姐的孩子倒是怀得好,一声不吭就怀孕了三个月,但想借孩子翻身,姐姐未免自信了些。」
「你的孩子怎么没的,你自己忘了?」我不动声色地反击,「你的心多狠,为了复仇连孩子都能舍。」
我抬眼看她,轻声道:「不过也是,一个孽种,你岂敢用来混淆皇室血脉?不如狠狠心自己下手,一石二鸟。」
云若浮在面上的笑意迅速敛去,美目盛满戒备和阴狠。
她盯着我许久,倏然一笑,「姐姐说的什么胡话?妹妹现在满心满眼都盼着您安安稳稳地诞下嫡长子,好让前朝后宫乐乐。」
我站起身,吩咐紫萝在这儿等我,又对云若说:「妹妹,不如扶本宫去前头走走?」
云若知我意思,亦让凝雨在此等候,笑意盈盈地上前扶过我。
待转过一个弯,宫人们都看不见了,我才悠悠开口道:「妹妹,你看着本宫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心里是不是恨极了?」
既已不在人前,她懒得再装,甩开我的手,道:「看样子是我低估了你。」
我笑笑,继续道:「我好歹做了几年皇后,总不能对宫中之事一无所知。妹妹总不能不许本宫反击吧?」
云若浑然不怕,缓缓道:「姐姐想用什么反击?你我皆无娘家背景,三郎在你我之间难道会为你撑腰?还是说……」
她的视线落在我的肚子上,轻笑一声:「用这个孩子?且不说这孩子是男是女,就算是嫡长子又如何?这后宫的美人这么多,姐姐能安稳地做皇后?能保证嫡长子安稳地登上皇位?现在这孩子能不能安全诞下都难说呢!」
我转头看向她,「所以,妹妹想除去本宫的孩子吗?」
云若避而不答,高傲地昂着头,道:「我不会让你压在我头上的。你且等着,让你逃脱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我欣然应下,将步子转向左边的湖,「妹妹,本宫栽过一次就够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宫承受的这一切,该还给你了。」
她似有所感,停下脚步。
我轻轻拉起她的手,她蹙起眉头,想用力把手抽出,却被我紧紧握住。
她慌忙地抬眼看来,还没待出声,我对她嫣然一笑,高呼一声,往后仰去。
「瑶瑶!」
冰冷的湖水瞬间将我吞没。
11
烛火跳动,映着青年皇帝的影子在墙上,一动不动。宫人们皆着急忙慌,来来往往,乱成一团,几名宫妃束手无措地立在一旁,不敢作声。
压抑的哭声和隐约的痛呼声交错在一起,传入耳中,如同一把大锤狠狠击打着倪昀的脑袋,不知不觉间他紧紧握住拳头,呼吸声越来越粗重。
云若还在啜泣,娇颜软语,美目含泪,楚楚动人。
「三郎,妾身怎会推姐姐呢?妾身又不是傻子,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亲手去害姐姐肚里的孩子,三郎……」
「闭嘴!」
倪昀将茶杯一扔,突地站起身来,怒目圆瞪,指着她道:「你频频殴打宫人,嫉妒宫妃,朕都随你去,觉着你偶尔使使性子未免不可。可这是朕的嫡子啊!你的孩子既不是皇后所害,你为何又要下此毒手?」
云若头一次见他对自己如此盛怒的模样,不敢置信道:「三郎!你不相信臣妾!」
倪昀冷笑一声,道:「你让我怎么相信你?难道是皇后自己跳入水中的?为了什么?为了陷害你?朕可是亲眼所见,你用力推着皇后,将她推入了湖里!」
「臣妾没有!」云若真切地哭起来,跪下身子,「三郎!妾身知道失去孩子的痛苦,又怎会去害姐姐?没了孩子后,妾身确实做了很多错事,禁足两个月已知错,怎敢做出此等事?」
刚赶来的太后见此情形,上前劝道:「皇帝,皇后和腹中胎儿的安危要紧。惩戒宫妃,事后一并查处再是。」
「娘娘!娘娘!您坚持住啊!」
宫人们纷乱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太医掀开内殿帷幕,满脸是汗地跪在倪昀身前,颤声道:「皇上,皇后娘娘落水时受到惊吓,天寒水冷,动了胎气,孩子提前发动了。可皇后娘娘身体亏虚,胎儿迟迟不入盆,现下情况不大好。」
倪昀踱了几步,又停下,道:「张太医,若皇后和皇子有差池,你家也随着去吧。」
太医战战兢兢地应了,忙开了新方子让人赶紧抓药去熬,遂又冲进内殿。
不知又过了多久,倪昀等得心焦不已,忽听里头传来几声大哭和呼喊,他背后一寒,竟想往内殿冲去,口中亦喊道:「瑶瑶!」
太后忙使人去拦,几名宫人七手八脚地拖住他。
紫萝跪在床头紧紧握住我的手,满脸是泪,嘴里不停地说:「娘娘!娘娘,您坚持住,小皇子马上就出来了,您再加把力!」
下身持续的剧痛让我已经麻木,我迷蒙地看着床顶,全身的力气似乎都流光了,丝丝寒意随着额前的汗水往下淌,慢慢蔓延至四肢。
「紫萝……」我努力拼凑完整的话,「万一我……你便请了恩典出宫去吧……」
紫萝哭着直摇头,撕心裂肺地唤道:「娘娘!您用力啊!您不能死!您总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留一条活路呀娘娘!」
仿佛看出我心存死志,她颤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对耳环,放在我手心。
我轻轻握紧,缓慢地抚摩着,指尖抚过纂刻的凹处,热泪滚落,汹涌的悲痛凝聚在胸膛,最后化成一股力量,让我咬紧牙关,绷紧身体,狠狠一用力。
「娘娘!」
伴随一声尖呼,婴儿的哭声响彻屋内,让宫人们大松口气之余,又喜出望外。
「是名小皇子!」
「恭喜皇后娘娘!」
「恭喜皇上!恭喜太后!」
紫萝瘫坐在地上回过神,涕泪交加地用帕子擦拭我的汗水。
宫人抱着收拾好的孩子给我瞧了一眼,就抱出去给倪昀和太后看了。
我疲累至极,只感觉人影晃动,不知不觉地闭眼睡去。
待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深夜,倪昀和太后竟仍在外头,几个宫妃亦不敢走,眼巴巴地瞅着我。
倪昀抱着孩子,坐在床边,「你给朕生了位皇子,这是朕的嫡长子。」
他非常高兴,对皱巴巴的小人儿爱不释手。
太后又上前,目露慈爱,「皇后,你也算是苦尽甘来,幸得菩萨保佑,让你和哀家的皇孙都平安。放心,这次皇帝会给你个公道。」
倪昀拍着襁褓,面色渐渐沉下来,「云贵妃品行不端,嫉妒成性,当收回掌管六宫之权,罚俸一年,降为婕妤,以儆效尤。」
我微仰起身,抓向倪昀的衣摆,为云若求情:「皇上,妹妹不是故意的,是我自己不小心,她失了孩子,又怎能忍受你的冷落?」
倪昀没有说话,似在犹豫。
太后叹口气,却来教我:「皇后,若此事都不罚,皇帝以后行事,这前朝后宫还有谁会服?哀家知你心地善良,宽容大度,又因云婕妤是你的堂妹,你处处包容她。可这次不仅仅是打死一两个宫人的问题,已是危害嫡子嗣的事。」
她又看向倪昀,一脸严肃,「去年你将云婕妤接进宫时,已是排除万难,皇后遭遇此事,少不了你偏宠偏爱的推波助澜!若是平常的宫妃,打入冷宫算轻的,即刻绞死才是正经。哀家不想过多干涉后宫诸事,一应由你自行处理,只希望以后太太平平,不要再起一点风浪了!」
倪昀冷着脸点头,依旧未答话。
就在此时,紫萝扑通一声跪下来,哭道:「皇上!求皇上给娘娘做主!娘娘落水前,经过钟灵殿门口时,就差点被月妃的宫侍撞倒,紧接着又出了这档子事。皇上,定是她们存心的!」
「紫萝!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呵斥道。
「娘娘!您就是太心善了,所以她们都算计到您头上了,若不是您命大,这会子奴婢可能都要随您去了!」
「你这婢子果真是口不择言了!」倪昀愠怒道,又看向一旁的月妃,「你又是怎么回事?」
月妃吓得面色苍白,连忙跪倒解释:「臣妾没有!臣妾今日未派人去钟灵殿啊!就算有,给臣妾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去害皇后娘娘,皇上明鉴!」
「可那个小内侍分明说他是月妃的人!」
「皇上!臣妾冤枉!求您明察!」
「全都闭嘴!」太后忍无可忍,「皇帝,看你这后宫成什么样子了?查!给哀家查!哀家倒要看看,是哪些人要害皇后,是哪些人在祸乱后宫!」
她转头慈眉善目地叮嘱我:「皇后,你只管好好养身子,哀家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只好应声点头,未再说什么,闭目养神起来。
查出宫中有大藩奸细时,已是一个月后。
刚好是瑜儿满月那天,倪昀本想大办,我却不想张扬,只在宫里办了场家宴。
宴席散去,紫萝帮我拆掉发髻换上轻便的寝衣,就有小宫女来报信。
我看见铜镜里的女子扬起快意的笑,悠悠道:「可算是抓着了。」
紫萝却心有余悸,关心中带着责备,道:「娘娘就没想过,万一撑不到大皇子生下来的那刻该如何?」
「结果依然不会变,本宫既然安排好了一切,就绝不允许出差错。」我抚着铜镜,「如果本宫就那么死了,倪昀会永远记得我,永远记得云若害死了他的嫡子和他的皇后。
纵然他再爱她,只要云若威胁到他的江山稳固,挑战了他的权威,想左右他的情绪喜好,宠爱就无法长久。
「帝王之爱,注定不会专一。要给敌人致命一击光用苦肉计可不够,只有威胁到政治权力,才会让人永无翻身之地。」
紫萝点点头,侍候我上床就寝。
夜色朦胧,这一晚我像卸下了许久的包袱,不消片刻,便坠入了梦里。
12
第二日晨起,所有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云婕妤通敌叛国,贬为庶人,打入冷宫,终生不得面圣。
因为云若的背叛,倪昀很是消沉了段时间,整日郁郁寡欢,极少宠幸妃嫔,只偶尔来毓秀宫看看瑜儿,吃顿膳食就走。
偏还有朝臣担心云若再蛊惑圣人,为免后患,纷纷上奏要求倪昀处死她。倪昀不忍,他虽痛恨云若通敌,但仍然无法斩断对她的情丝。
太后更是深恶痛绝,亲口表示要倪昀斩草除根,如果皇帝不下旨,便由她来下令。
正好这日倪昀下朝后来我这儿用膳,逗了番瑜儿,面上缓和了些。
他紧锁眉头,甚是难过,「瑶瑶,云儿为何还要和大藩联系?她在那儿受了那么多屈辱,怎还会背叛朕帮他们?」
我帮他添菜,问:「皇上,妹妹没有说什么吗?」
他摇摇头,道:「本来抓到了那个差点撞倒你的宫侍,但他一见人来抓便服毒自杀了,侍卫们在他的住所搜到一封信,恰是当天云儿写给大藩探子的信。亦是因此事,朕才发觉宫中竟已充满了奸细。
「将宫内清洗一番后,朕去问她,她不否认,亦什么都不说,只笑着哭,哭得朕的心都碎了。朕如何都想不明白!如今群臣皆逼朕处死她,朕实在狠不下心。」
果然是新帝,心志仍优柔寡断。我在心底冷笑,虽说是刻骨铭心的少年情意,但不知他在知道真相后会作何反应呢?
「皇上,妹妹身边的宫女凝雨呢?可拷问了她?」
说至此,倪昀的脸迅速沉下来,「凝雨在事发前两天便出宫了,至今未寻到。」
「出宫了?」我喃喃,「怪道小圆儿前两日探亲回来后提过一嘴,说他在街上看到了一个与凝雨长得很像的女子。」
「在哪儿?」倪昀立马问道。
「皇上别急,臣妾唤小圆儿来问话。」
我让紫萝叫了小圆儿进来,在得知大致地方后,倪昀派遣侍卫火速去捉拿凝雨。
不消三日,凝雨便被抓回宫中。在慎刑司没坚持多久,她就全数招供。
她本是云若和亲时跟随的小婢女,妃妾众多的大藩可汗极好酒色。在一日酒后,可汗见她颇有姿色,强行占了她。
云若虽愤恨,但想着异国他乡心腹本就少,用凝雨来笼络可汗也好。于是,凝雨就此成为云若争权夺利的工具。
云若见凝雨颇受可汗喜爱,竟生妒恨,日日磋磨她。
日子一长,凝雨本想寻死,偏这时有了身孕。与此同时,云若也有了身子。不久后,二人接连生下男孩。
本想有了孩子也算有点盼头,偏这可汗沉迷酒色日子太久,竟毫无预兆地死在了妃子帐中。
几个儿子好一番抢夺后,新可汗即位,本要杀死这两个小弟弟,可他垂涎云若的美色,顺理成章地继承父亲的妃子后,应了云若的哭求,留下了她们的两个孩子。
新可汗好战,败给南朝后,虽屈辱地拱手让出了云若,但扣下了她们两人的儿子,威逼二人为其传递信息。
在这一年里,云若在宫中为新可汗安插了不少眼线,手还未伸得更长,便被倪昀查到。
凝雨在得知太后要彻查皇后被害一事时就忐忑不安,便手持宫牌顺利溜出宫躲藏起来,想寻时间回大藩。
而且她自知死罪难逃,一股脑将私密全吐了出来。
「云若小产不仅不是皇后所害,也不是其他娘娘所害,而是她自己喝的药。」
见倪昀大惊失色,凝雨咯咯直笑:「皇上,您要将她接回南朝的前一晚,可汗宠幸了她。为了不让您发现孩子的月份不对,云若眼睛都不眨就决定用此胎来陷害皇后娘娘。皇上,您爱的女人在大藩,为了争宠脑袋都削尖了呢!」
「闭嘴!」倪昀拂袖摔碎茶杯,高喊宫人将凝雨拖下去,怒目圆睁,直直跌坐在椅子上。
我担忧地迎上前,心中却涌出一阵快意。
他颤着手捂住脸,过了许久,看向我时已双目赤红,声音沙哑。
「皇后,朕是不是错了?」
「皇上,您是天子。错的是她,她辜负了您的真心。」
他微微点头,弯着脊背,面容隐没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处。我站在他身旁,上前揉着他的头。
又过了许久,他动起来,冰凉的手握住我的,声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三日后,送她上路吧。」
犹豫片刻,我又问:「皇上可要去送送她?」
「不用了,你看着办。」倪昀颓然摇头。
见他沉默着离去,我想,他的云儿,应当在今夜就已经死了。
13
我并未等到三日后,第二日便去了冷宫。
小时曾因与皇兄们捉迷藏误闯到这儿,偏僻的宫殿,荒凉的回廊,偶尔传出的女子哭叫声,把小时的我吓得不轻。没想到今日,我还能怀着另一个目的再次踏足此地。
紫萝将食盒放在破烂的桌上,空荡的屋中连个好凳子都没有,她又张罗着小圆儿回毓秀宫去拿凳子来。
云若躺在屋角的床上,一动身那旧床就咯吱咯吱直响。没了优渥的环境和生活,原本鲜亮明艳的女子如同昙花般迅速枯萎凋零。她顶着蓬乱的头发坐起身,面容憔悴,唯独不变的是仇恨的目光。
「怎么是你?」
她拍着身上的碎屑,仿佛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贵妃,悠然自得地走到我面前。
「你能这么好心来看我?来炫耀你暂时性地斗赢了我?别以为你迷惑了三郎就能稳坐钓鱼台,等着瞧吧,过几日我就可以出去……」
「昨日,凝雨已经被抓住了。」我打断她,「皇上已经知道你用小产陷害本宫的事情。」
「怎么会?」她震惊地退后几步,「我明明让她藏好了。」
「鸿安,」我唤她旧时的封号,一如十几岁时那样亲切,「我们为何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云若先是冷笑道:「你问我?你竟然有脸问我?」
随后她又仰天大笑起来,「你可知我在大藩过的是什么日子?随便被人欺压凌辱便罢了,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周全,只能如同妓子般出卖色相,游走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苟活于世!这原本是你的生活,是你的!是我代替你承受的!」
「云依瑶,为何你有这么好的命?做了亡国公主还能做新朝皇后,偏偏新皇还是我的三郎!」她失声痛哭,身体颤抖着,似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我的三郎,在我出发和亲时跟在队伍后追了三天三夜,我哭了三天三夜。本以为他做了新皇就会立马接我回去,可传来的却是他立你做皇后的消息!我气得发疯,恨得发狂,想跑回南朝,却被可汗抓住好一顿毒打。我好恨啊!我恨为什么是我!这么多人里为何偏偏是我?!终于,三郎想起我了,他派人来接我了!」
她转头死死地盯住我,「踏上南朝土地的第一步,我满脑子都是要将你踩到脚下!我要让你尝尝我承受过的痛苦!」
我怜悯地看着她,「鸿安,我从未想过让你替我去和亲,父皇亦是。当年我本已做好待嫁的准备,是皇叔自荐,为表忠心,断绝和倪家结亲的可能。」
云若表情巨变,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不可能,不可能!」
「当年宗亲嫡系中只有你父王一脉,多年来皇叔亦资质平庸,不得重用。许是为了消除父皇的疑心,又许是为了让父皇刮目相看,总而言之,他绝不会让你嫁入手持兵权的将军府。」我徐徐道来,看她趔趄着瘫坐在地,看她嚎啕大哭。
「你回来后,我向皇上提过几次我想将皇后之位让出,是他不允,不是我不给。」
这时小圆儿已经拿了凳子来,我轻轻坐下,俯视地上的她,语气依旧平淡。
「鸿安,我并没有抢你的三郎。我做这皇后,不过是在这宫中苟延残喘罢了。你偏要视我为眼中钉,毁了我最后的念想。也许,从你去和亲起,我们二人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云若的情绪渐渐稳定,她轻轻抹掉脸上的泪水,「你是如何知道我和大藩还有联系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摸着腕间的镯子,「你安排了大藩的人将阿宴抓进宫,胆大成这样都无人知晓,必然是宫中眼线众多。阿宴之前是父皇的暗卫,又怎会不识大藩人的长相和口音?知道了这一点,我便知道你与大藩必有联系。」
她恨恨道:「原来是这样。早知如此,我应该直接将他杀了,哪还会留他的性命,让他有机会给你留消息。」
「是啊,他连服毒了都还记得将情报留给我,来护我一生周全。反观你呢?」我直戳她的痛处,「你的三郎那么爱你,那么艰难都将你接了回来,可他还是以前的他吗?三宫六院,江山天下,你在他心中排第几位?」
「闭嘴!你闭嘴!」
「我不过安排了一个宫侍冒充月妃的人,在你的宫门口演了场戏,你就上钩了。果然嫉妒噬人心呐,你知道这个宫侍为何宁肯死都要诬陷你吗?因为你打杀的宫人中有一个就是他的妹妹。说起来还是你自作孽不可活呢!」
云若歇斯底里地爬起来扑向我,却被小圆儿一把拦住,重重地推倒在地。
她痛呼一声,趴着用手捂着肚子,仇恨的目光仍死死地投向我。
「你别以为你赢了,我还会出去的。」
我摇摇头,同情地看着她,「你出不去了,皇上放弃你了。」
她五指用力地抓着地板,哪怕指甲断掉溢出血,在地板上留下道道血痕,仍绷紧全身,用尽全力想发泄痛楚。
她压着嗓子嚎着:「不可能,不可能!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你怕是忘了,在进冷宫时,皇上就已下旨,除了将你废为庶人外,你还终生不得面圣。」
「不!」
此时云若是真的相信了我的话,变得恐惧起来。她吃力地爬起身,踉踉跄跄地想往外跑,却被我带来的几个宫人拦住。
「姐姐!姐姐!」她反过来求我,之前只有恨意的眼睛里此时充满了哀求。
「我之前都不是故意的!我太嫉妒你了!你可怜可怜我,看在我受了那么多苦楚的份上原谅我好吗?我们是姐妹啊!整个云氏只有我们两个活着了!你帮我去求求三郎好吗?让他见见我!一定让他见见我!姐姐!宝安姐姐!」
她追着我的脚步,又被宫人们推搡着进屋。
我不予回应,打算径直离开,却听她喊道:「云依瑶!我已经怀孕月余!你身为皇后怎敢不报给皇上?怎敢谋害皇家子嗣?」
我惊讶地回过头,见她抚着肚子,略有得意之色,我不由得笑了:「鸿安,谁说你怀孕了?谁又知道你怀孕了?鸿安,你下辈子一定要瞅准了,千万别再投胎到皇家。」
宫人将门锁住,她不死心地敲打着房门,不甘心地吼着:「云依瑶!你欠我的,我变成鬼都要讨回来!
「三郎!三郎!云儿怀了你的孩子!我有孕了!」
「三郎!你怎可如此狠心?!」
嘶吼声渐行渐远,紫萝扶着我,踌躇道:「娘娘,那日的小宫侍是您安排的,奴婢竟然不知。」
「本宫也不知那日是否能保自身周全,总得为你打算。」我拍拍她的手,「更何况,这后宫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还不够聪明,也不够狠心。总要让你亲眼看一次,亲身走一遭才知。」
紫萝抿唇,重重地点头,道:「奴婢知晓娘娘的苦心,请娘娘放心。」
我会意地笑笑,嘱咐道:「既如此,往后每日送给皇上的汤,都由你负责了。」
「是。」
我沿着宫道缓缓走着,傍晚的余晖犹存,整个天空成了紫红色,恍如少年时偷偷出宫又偷偷回宫的日子。
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一座宫殿前,熟悉的环境让我停下脚步。
我抬头看去,只见宫门顶上挂着「映日殿」三个字,恍惚间,耳边似是听到殿中传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还有青年无奈的呼唤声。
「公主。」
「我叫你阿宴,你得叫我阿瑶!」
「……」
「快叫呀!」
「阿瑶。」
唉,阿宴。
番外
倪昀篇:
华贵的大殿幽寂冷清,阴凉的风从紧闭的门窗缝隙中丝丝潜入,将昏暗的灯火吹得晃动不已,随侍的宫人在这幽静的夜里不由得打起盹来。
忽然,一个脚步声踏破夜的静谧,逐渐逼近,来到宫人面前。
「皇上今日可醒来过?」
宫人猛地哆嗦一下,睡意迅速敛去,看都不敢看来人,忙匍匐在地,战战兢兢道:「回,回娘娘……未曾有过……」
脚步声停留片刻,来人往殿内缓缓而去,宫人舒了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后背冷汗涔涔。
他不由得抬头看那身着华服彩饰的背影,想起宫中的流言,心有余悸。
久病缠身的帝王正躺在榻上,紧闭双目,似是被梦魇住了,口中喃喃低语,不自觉地晃动着脑袋,又伸出手在空中挥舞,胡乱抓握。
挣扎间,他好像抓住了什么,沉重的眼皮竟在此刻用力睁开,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但依然蒙上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只见一名女子的轮廓。
「若儿?」他轻轻唤道,思绪飘忽,却起不来身,喉咙也干痛不已,「水……给我倒点水……」
待清凉的水流入口中,他喘着粗气,想要将女子拉近些,「你是不是不用去和亲了?」
「皇上,」女子的声音并不是云若的,她轻轻叹了口气,「您该喝药了。」
「喝药?」他脑中乱成一锅浆糊,记忆仿佛支离破碎的纸片,怎么也拼凑不完整。
他紧紧地抓着女子的手,情真意切地道:「我追你追了三天三夜!我们一起走!走到一个他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好吗?!」
女子没有说话,他更着急了,呼吸急促,胸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说起话来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又充满劲头。
「走……什么倪家,什么南朝,我们……我们都不管了……」
许久,才听女子叹道:「好。」
听闻此回答,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眼皮忍不住耷拉下来,又陷入年少的梦中。
梦中的云若正是豆蔻年华,她活泼可爱,明艳动人,从小他们便因着显赫的家世走动颇多,两家长辈亦乐见二人情愫暗生,婚约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直到,直到……
他在狂风暴雨中骑马疾驰,望着远去的和亲队伍,痛苦地拧着眉,有侍卫来拦,皆被他一一打翻。
「若儿!若儿!」
嘶吼声穿越雨幕,远远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回应着他。
他不顾千难万险,一路追到南朝和大藩的边关。戍守的将军看在他父亲的情面上,终是安排他与云若见了一面。
彼时的云若双目红肿,身形消瘦,不负往日的明艳。
她看着他,嘴唇颤抖着,似是想笑,泪珠却先一步落下。她又想说些什么,朱唇微张,却是绵延不断的呜咽声。
她转过身,作冷漠姿态,「倪将军,你回吧!」
明明有千言万语,竟只说了这六个字。冷风呼啸间,这六个字如同一把巨手狠狠抓住他的心脏,让他痛得喘不过气来。
残阳如血,他望着她徐徐远去的身影,心想:一定要接她回来!
后来,后来……
耳边此起彼伏的哭声惊醒了他刀光剑影的梦,短暂的清醒仿佛给他的身体注入了不少力气,床边的一名妃子最先发现他醒来,惊喜地呼唤。
刹那间,宫妃们、臣子们呼啦啦地涌上来。
他只看向床前衣着最华贵的女子,看她将他扶坐起来,找寻她眉眼中熟悉的地方。
然而并没有,她没有一丝与云若相似的地方。她恬淡平和,好似什么都无法让她失色。
他想起她在他年少时仅有的记忆中,亦有过明丽动人的笑容,不由得拍了拍她的手,「皇后,你要好好培养瑜儿。」
她顺从地点点头,目光一如既往地平淡,又让他心底冒出几分恼怒。
他咳嗽几声,对一众妃子和臣子道:「朕自知这身体时日无多,你们要好好辅佐太子。另外,恢复死去的云庶人贵妃封号,与朕同陵!」
众人皆惊,望向皇后,可她波澜不惊,只吩咐主管葬仪的臣子照着去做,然后从身旁的宫娥手上端来一碗汤。
「皇上,你昏睡许久未进食了,用点汤水吧!」
他看了一眼,见是这几年来她一直亲手熬的汤,心下有所松动。他或是真饿了,几口便把汤喝完了。
不多时,他就昏昏欲睡。
周围的人都有所准备,凄凄哀哀地哭起来。
这回的梦里没有和亲,也没有谋反,他梦见他在边关将大藩打得落花流水,回京后如愿以偿,和云若成了亲……
漫天的哭声包围着榻上的皇帝,太医颤着声宣布皇上驾崩,那位从来都沉静稳重的皇后失手摔碎了碗,众人思及其照顾病重皇帝和兼顾朝堂的种种,心底哀叹皇后的情深意重。
皇后身边的侍女快速收拾了碎碗,待皇后处理了一干事宜后,才在无人的情况下疼惜道:「娘娘,如今您可算脱离苦海了。」
皇后轻轻抚摩着腕间的玉镯,眼睫低垂,明明是才三十多岁的女子,却淡然得仿佛脱离了世间红尘。
她摇摇头,轻叹:「紫萝,你不知,苦海无边。」
云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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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阔的草原一望无边,湛蓝的天空中不时飞过苍鹰、大雁。放荡不羁的游牧族人双腿夹紧座下的马匹,随风驰骋着,嘹亮的歌声和欢声笑语久久回荡不散。
在居住区最中间也最大的帐篷里,隐约传来的哭声与帐篷外的风景格格不入。
「郡主。」凝雨低声啜泣,心疼地看着地上的女子,忙将她扶起来。
如羊脂玉的皮肤青紫一片,美丽的面庞赫然红肿着,昔日灵动的眼眸如同一潭死水,一夜之间失了生气。
云若呆呆地坐在地上,听闻身边的哭声愈发恸心。她缓缓抓紧身上破烂的嫁衣,将脸埋入膝间,止不住地呜咽着:「凝雨……我想回家……」
「郡主。」凝雨抱住她,想将全身的温暖都给她。
「我想父王……我想三郎……」
养尊处优的少女遭此大难,几欲寻死,从小服侍在身边的婢子感同身受,怎忍心见她如此凋零。
「回家,我们回家,郡主,我们想办法回家。」
如此,到达大藩的第一月,主仆二人便开始想方设法地逃脱。
但两个十六岁的深闺女子又如何懂这些,更何况大藩的领土及民族习俗与南朝区别甚大,她们很快就被发现了。
被发现的下场自然是毫无怜惜的蹂躏。
最后一次逃跑,是来大藩一年有余时,在这些度日如年的日子里,云若学会了乖顺。曾经南朝备受宠爱的郡主,不过短短时日,便懂得看人眼色,仰人鼻息。
大藩的可汗乐于给她一些体面,让她在异国他乡的日子终于好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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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如平常,可汗在帐中设宴,众人酒足饭饱,云若在旁服侍倒酒,忽听座下有几人议论。
「听说南朝一夜之间换了君主?」
「是倪羽之子倪昀,怕是狗皇帝杀了他父亲,让他怀恨在心吧!」
「谁能知道,他父亲的死还有我们的手笔呢?哈哈哈哈!」
「注意着点!帐中还有位南朝人呢!」
「那又如何?不过一位依附男人的弱女子罢了!」
三郎做了皇帝?三郎做了皇帝!
云若面不改色,怀着巨大的喜悦回到自己的帐中,来回踱步,热泪盈眶。
三郎,她的三郎会不会想起她?会不会来接她回去?
他会的,肯定会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不动声色地收拾金银细软,等待倪昀的到来。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没有,什么动静都没有,就像一粒石子掉入湖面,湖面荡了几圈涟漪又归于平静。
她的心情也从期待到怀疑,再到煎熬,最后到愤恨。
三郎是忘记她了吗?他是不是做了皇帝,有了更多的美人,有了权势,就不再需要她了?
她慌了起来,如果连三郎都把她忘记了,那她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她想去亲口问问他,是有事耽搁了?还是觉得她是残花败柳,不想要她了?
骄傲的自尊本就因为这一年的磋磨不剩什么,又在反复的挣扎中瓦解,她仿佛分裂开来,心里充满了熊熊的大火,恨意越烧越旺。
这一刻,她冷静下来,决定再逃一次。
这一次,她没有带上凝雨。
她摸清了可汗的作息和周围的地理环境,终于在三天后,成功地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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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骑着马,一刻都不敢歇,哪怕是滴水未进,滴食未沾。
耳边呼啸的风诉说着自由的快意,时间的流逝让南朝的国土越来越近,不知跑了多久,在远远地看到故土城池的灯火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一刻的喜悦很短暂,下一秒破空而来的箭刺入她的后肩。
剧烈的疼痛让她松了缰绳,整个人不受控地跌下马背。
再然后,她睁开眼,已回到熟悉的帐篷中。
又失败了。
看见面色铁青的可汗,她闭上眼,出乎意料地竟没有以前被发现时的绝望,心中的大火强烈地传达着想要活下去的意愿,竟给了她前所未有的信念。
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回到南朝,见到三郎!
也许是命运终于愿意眷顾她,可汗相信了她声泪俱下的胡扯,将被她诬陷怂恿她逃跑的两位妃子赏给下属,言语警告她一番,见她乖巧应和,便不再追究。
当然,可汗是看在她怀孕了的份上。
这个孩子,继承了大藩人顽强的生命力,哪怕她从马上跌落都依然稳稳地待在她腹中。
经此一次,虽逃跑失败,可那晚映入眼帘的灯火时刻出现在她梦中,让她的信念愈发不可动摇。
自此,她学会了掩藏内心,学会如何更迅速地讨男人欢心,学会如何在众多女人中争宠,提高自己的地位。
肚子渐渐大起来,可汗留在她帐中的次数渐渐少起来,再加上其他部落献了几个美人,可汗宠爱非常,似是忘了她,周围人的忽视也多起来。
她忍受不了,终于在一天,将可汗诱到帐中灌醉,学着南朝贵族世世代代管理后院的手段,将凝雨留在帐中。
她顾不得去想凝雨的心情,在她看来,凝雨终究是她的奴仆,在此境地,凝雨应当懂她的苦心。
后来,凝雨虽未说什么,却肉眼可见地与她生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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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孩子那晚,她很想就此晕死过去,不再醒来,可一想起三郎的脸,胸腔中的大火便支撑着她紧咬牙关,终将婴儿诞下。
孩子不过满月,大藩的政权动乱起来,可汗的二儿子弑父夺权,杀了成年的兄弟。
看着提刀的年轻人,云若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她向他进言,说自己可获得南朝的支持,助他稳定政权。
二皇子抚摸着她的脸,目光带着些许痴迷。美人和大藩,他都要。
她终于和南朝取得联系,终于让使者夹带着信物和她的种种心情,呈到倪昀面前。
二皇子如愿以偿地稳固了大藩,成了新的大汗,只是他没想到,南朝的条件是要回云若。
为了牵绊住她,他将她的儿子连同凝雨的儿子扣在大藩,并威胁二人为他暗中传递情报。
云若不在乎,什么条件她都答应,她马上就要迈上回家的路,堂堂正正地回到南朝!
启程的那一天,正是深秋,草原一片枯黄,天空阴沉,寥寥几只大雁鸣叫着飞过,呼啸的风刮起她盛装打扮的裙袂。不足一岁的儿子似是感受到了分别,嚎啕大哭起来,向云若伸出手。
她看着小小的儿子,不由得上前半步,可又想起往日之事,红着眼咬牙转身,大步往前走去。哪怕身后的小儿子哭声震天,她也不再回头看一眼。
南朝,我回来了。
三郎,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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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22-08-0413:59·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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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李厌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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