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萋萋之草(1 / 2)

萋萋之草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1、

我在夫君的床底下,看到了自己的尸体。

我沉默,旋即颤巍巍抬眸,正巧撞上谭弈好整以暇的神情,与他面面相觑。

他托腮,倚在床边温柔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像透过水底看太阳,五光十色晕染开来。

抬头是他那双桃花眼,潋滟水光;低头是我的脸,了无生气。

他声音依旧是一以贯之的笑意,尾音慵懒,带着几分惋惜:

「萋萋,你怎么这么早就发现了呀。」

我没说话,他叹了口气,慢悠悠抽出床边的匕首。

那匕首我也见了无数次,跟他本人一样。明明是用来杀人的,却勾金镶玉,生怕别人看不出有多金贵。

大概是我的神情太过平静,他反倒有些诧异,动作都迟缓了些:「萋萋,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看着刀刃没入心口,胸腔被血填满,一瞬间因为这切实的疼痛而有些恍惚。

全身的力气逐渐涣散,我咽下喉头那口血,陡然紧紧攥住他的手。

我想如果我是他的话,看到我真诚到显得滑稽的神情,会不会觉得可笑。

但我还是那样认真地问他:「侯爷,这么多次的轮回里,你可曾真心珍惜过我?」

他的唇瓣一开一合,如同水波,似乎在说些什么,而我却一点都听不清了,旋即坠入无边黑暗。

我的名字叫做殷萋萋。

芳草萋萋鹦鹉洲的那个萋萋,只是从来活不过夏天。

这是我在轮回中死去的第十七次。

我又一次死在夫君的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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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天雷劈下,我自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气。

身侧那人被吵醒,翻了个身,懒懒勾住我尾指,声音倦倦:「萋萋,怎么了?」

又是一道闪电,屋内登时亮如白昼。他支起上臂,尚且睡意朦胧,垂着眉眼,在一瞬白光映衬下如同鬼魅。

我惊魂甫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没什么,就是,做了个噩梦。」

谭弈迷迷糊糊过来抱我:「萋萋做了什么噩梦?」

哦,梦见我死了第十七次,这十七场彻骨疼痛,其中不乏身畔人的手笔。

当然这话我没敢说,只好道:「醒来便忘了。」

他低头轻轻蹭了蹭我鬓角,喉间悠长地「嗯」了一声,拉着我又睡去了。

我却睡不着了。

定安侯谭弈,京城里出了名的温文尔雅,谦谦如玉。

我第一次见他时还在泥巴里打滚,他大发慈悲地把我捡回家,又大发慈悲地要娶我,不可不谓之活菩萨在世,一烧最起码三颗舍利子。

全京城的人都议论他被猪油蒙蔽了心智,被美色冲昏了头脑,无不感慨他这一生积德行善,不知造了什么孽遇到我。

是了,我遇见他的那一日,我家大部分都被赐了毒酒,少部分待遇优厚的被拉到刑场砍头,还有一部分真正的幸运儿被发配边关,就比如我。

而我爹生前好死不死是个大贪官,遗臭万年的那种,导致我出京的这一路走的十分不痛快,被人扔了一满身破鱼烂菜臭鸡蛋。

若只这些,倒也还好,结果走到一半不知道被谁绊了一脚。恰好昨天刚下完雨,我一把子摔进泥里,因为手脚都有镣铐,一时半会儿起不来,越是挣扎越是白费力气,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在周围的哄笑声里,定安侯翩翩而至。毕竟站着说话不腰疼,坐轿子的人说话更是硬气。他掀了轿帷,拧起好看的眉。

「诶呀这不是殷家小女儿萋萋嘛,几天不见,这么拉了。」

当然他没这么说,是我自己脑补的。毕竟不管是谁看到我这狼狈样子,心底都应该是这么想的。只是他教养好,不表现出来而已。

然后他大手一挥,像无数英雄救美的戏本子一样,把我带走了。而后又对皇上念叨了一堆我与萋萋幼时相好云云,恳请陛下能够饶我狗命。

皇帝爱民如子,不过我现在人不如狗,所以当今圣上自然是不愿的。

定安侯大概是和皇上杠上了,当即道:「那我偏要娶她呢?」

这话一出,我觉得他大概率是穿金戴银得腻了,不太想活;不但不想活,脑子还不太好使。

我站在一旁,因为兹事体大,入宫入得急,身上的泥水还没洗干净。

站在金銮殿里,像是塞进天上的一只秃毛鸡,别样的引人注目。

皇上像是在看弱智,目光一下子多出了几分怜爱,几番太极推下来,居然同意了:「既然这样,那你娶吧。只不过从此以后,你们的幼子不许袭爵,你安定侯家,自愿断了这份殊荣便罢。」

「谢陛下隆恩。」安定侯翩然叩拜,我在一旁目瞪口呆。然后他偷偷勾我手,「放心,萋萋,我们不会有孩子的。」

难道堂堂定安侯,那里有点问题?

但施救之恩怎会被此等小事所扰,一出皇宫我就拉着他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风里风里来,火里火里烧,从今天起我们斩鸡头烧黄纸,一辈子都是拜把子的好兄弟!」

「想得倒美,」他唇角一勾,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眉心,「甚么兄弟,萋萋,我要娶你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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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婚,成了定安侯的妻子,嗯,就那个人人爱戴、名声极好的定安侯。

在京城的一片「好猪都被烂白菜拱了」「真不知道侯爷是什么时候瞎的」祝福声中,我一身凤冠霞帔,热热闹闹送入青庐。

谭弈新婚夜也没碰我,笑眯眯挑了我盖头:「萋萋,好久不见。」

不是,你今天下午还看见我来着。

旋即我才反应过来,我们除了幼时国子监有过交情,余下的时光里,确实是没再见过面。

于是这一晚上盖着被子纯聊天,气氛欢乐地一如当年踏青,搞得我又想一拍大腿和他拜把子,叙旧得好不热闹。

当然,一直都是我在叭叭。

他弯着眼睛温柔看我,如墨的眸子满含柔情缱绻,那目光很是特别,仿佛在看一个弱智,又宛如在看将死之人。

救我这种事,纯粹做慈善。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落不到什么好处,甚至还会惹上麻烦。可他不但救了,后续服务还做得很好,日日好吃好喝供着养着,搞得我一头雾水。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相好智慧咸圆满,大慈大悲度世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我来说,安定侯真真儿在世活菩萨。

不过这份感激并未持续很久,至少比我想象得要短。

因为他好像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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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每天都恨不得给救命恩人磕个头,到发现他有蹊跷,用的时间并未很长,甚至不到一年。

我的第一世——或者说第一个死去的梦境——是撞见他杀人后,惊慌失措,踉跄跑出门后,脚滑摔死的。

我知道你可能要说,杀人嘛,多大点事,谁还没杀过人。身居高位的,哪个不是满手血腥,踩着尸骨尸山爬上来。

不过间接杀人和亲手杀还是不太一样。

那一日杏花微雨,我蹦蹦跳跳在院子里溜达,一时兴起想去找他。

谭弈每个月都有几日不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了月事。

按常理来讲,我不会去打扰他,但好巧不巧那天我良心大发,突然对自己蹭吃蹭喝的米虫行为无比愧疚,于是掏了多年的积蓄,下血本给他买了个玉腰带,迫不及待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并且我趁他没回来,偷偷藏在他房间。咱们老京城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然后他带了个姑娘回来。

好,受惊吓的竟是我自己。

不过我这人冷静得很快,闭目对自己默念十句「我是他救下的人,并无感情,他和谁在一起,和我并无干系」,随即开始发愁,在想一会儿若是有什么活色生香的画面,我是躲起来呢,还是躲起来呢,还是躲起来呢。

谭弈面对别人也是一副好模样好气度,笑意清甜,十分讨人喜欢。

他们聊天的气氛很是融洽,融洽到那个姑娘身子都贴了上来。

耳畔厮磨里,我听到她娇滴滴道:「谁教侯爷这般可奴家的意,真真是医奴儿的药,教奴什么都不想,日日夜夜,只想伴在侯爷身旁。侯爷呢,侯爷想要什么?」

他抚上她的胸口,温温柔柔道:「我想要你的心。」

那女子娇羞一笑。

我眉毛一拧。

我不该在这里,该在春意融融的庭院底,而不是在这儿被迫听墙角,无比尴尬。

下一秒血光四现,谭弈的手穿过她的胸膛,从我这里能清晰地看到,他穿胸而过的手中,握着尚且活蹦乱跳的一颗心。

我这不争气的喉咙啊,它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人在真切面临危险境况时,身子总是不听使唤。

不知为何,我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迎着泪光,看到他似乎愣了下,旋即闻声转头,望向我的所在。

谭弈逆光抽回手,尚且捏着心脏,脸上沾了飞溅的血迹,长身玉立,弯了弯眼眸。

如同滴墨入水,他眼睛的颜色丝丝缕缕变幻,脸隐匿在黑暗中,金瞳璀璨,映着幽幽光辉,

他向我走来,姿态优雅,恢复了平日的笑意:「萋萋,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从他袖子里掉下来,哐当一声,坠地清脆。

我定睛一看,是一把勾金镶玉的匕首。

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要慌张、他看起来像是能沟通的样子,我们可以坐下来喝杯茶,吃个包,从幼时交情谈起,再赌咒发誓我若是讲出去必然天打五雷劈,这样一套组合拳下来,保准他放我一马。

我的身体没听完就跑出去了。

还十分紧张地同手同脚,导致僵硬地左脚绊右脚,不知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以一个颇为奇异的姿势摔倒了,后脑正巧磕在柱子凸起的纹路上。

殷萋萋,卒,享年十七岁。

但当我浑身冷汗、大口喘息着从床塌上惊醒,看到坐在我榻前好不忧心的夫君时,那股真实的疼痛和恐慌感才慢慢淡去。

他深邃忧伤的眼瞳把我罩在了里面。

「萋萋,你回来了。」他抚上我面颊,指肚如冰,凉得我打了个寒战。

回来了?从哪?地府还是天宫?

是了,是梦。无论记忆如何清晰,死去的窒息感如何真切,这也只能是梦。

——我本来差点就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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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二世,同样死于非命。

第三世,第四世,亦是如此。

原因大同小异,都是误打误撞走入了西长廊的房间,要么看到他杀人,要么看到别人的尸体,要么看到我的尸体。

从一开始我慌不择路招致祸事,再到他亲手杀我。

我一次次死去,一次次醒来,记忆已经开始变得虚弱又模糊。直到第五世再度睁开眼时,我望着枕边的谭弈,愣了两秒。

这次时间节点重回新婚之夜,他迷迷糊糊将我捞到怀里,揉了揉我头发,声音带着刚醒的困倦:「萋萋,怎么了?」

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但又记不起来,只好道:「好像做了个噩梦,不过忘记是什么了。」

他不语,我以为他又睡着了,却听他好久才道:「真的记不得了吗?」

我竭力想了想,却只捞到些许残破的片段,影影绰绰,看得不甚分明,便点点头:「记不清了。不过,侯爷怎么醒了?」

他声音一点点淡下去:「听到动静,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说实话,我和他唠了大半夜旧事,现下陷入了几丝熟人相逢后、气氛冷淡时的尴尬,听他语气这么亲密,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胡乱应了几声,又睡过去了。

第二日醒时,床侧已然空了,我趿着鞋子去找他,看到谭弈在书房里写着什么,大概是批阅事务,一手撑额一手写字,幽静清冷,和平时的模样截然相反。

谭弈爱笑。一般来讲,平常爱笑的人,纵使没了表情,眉眼也是柔和的。

但此刻清晨露重,为他染了一层寒意,墨眸隐匿在尚且晦暗的天光里,幽幽浮现一丝金色。

我凑过去伸手闹他。谭弈这才展颜,手里的东西不动声色收了收,抬笔蘸墨,在我手背上落了朵花。

……这人属狗的吧。

我下意识往他身上蹭,染黑了他袖子才后知后觉僭越,正要道歉,却瞥到他眉目弯弯,看起来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

但我还是客气地做做样子:「不好意思啊侯爷,我这……以前玩闹惯了,不知轻重……」

他浑不在意,将方才处理的东西拂到一旁角落:「萋萋不必道歉,你能不介意之前的事,每天开开心心的,我也就开心了。」

我一怔,随即才反应过来。

嗐,您别说,我还真不介意。

满门抄斩这种事,都是自取其咎,怪不得别人。

我从出生到即将发配边疆,这几年来拥有的,已是无数百姓这辈子都享用不尽的事物了,福德折腾光了,早点受苦也正常。

甚至能捡下一条命,重新过上这样的生活,烧香拜佛都求不来这种好事。

于是我得寸进尺,在他手心上也画了朵花。

定安侯气定神闲,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轻落来,未干的墨痕在我面上瞬间印开一大朵。

「……」

这人大概是真的属狗的吧。

赌书泼茶了半晌,嬉笑怒骂累了。他换了些折子写,我趴在桌子上看他,面前的书页被长风翻动,墙外细枝敲窗,碎花飘落在墨金镇纸旁。

我想了想,还是大胆问道:「侯爷,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闻言抬眼,我继续好奇:「我是奸臣的女儿,人人得以诛之。侯爷的恩情,萋萋实在无以为报,又不知究竟为何,得以承蒙这样的施救。」

谭弈撂笔托腮,笑意盈盈,回答得言简意赅:「因为我爱你呀。」

「……」

虽然谭弈救我狗命,我自然感激涕零。但我们实在未及几面,缘分属实太浅了些,以至于他口中的爱也轻轻飘飘,一听便觉得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大概是我疑惑得太明显,他撑着脸笑出声,气氛霎时松快许多。

外面天色淡,连带着他笑意也淡,又清又浅,如风中飘絮。

他正经了些,轻轻道:「萋萋心思纯净,不该被这种事拖累。别说是我,任是谁都不忍看你有事。」

啊?是吗?我看别人都巴不得我死啊。

不然处刑那一天,我也不会被扔一身臭鸡蛋。

「对了,」他语气波澜不惊,像是随口提起一句旧事家常,漫不经心转移话题,「西长廊末尾的房间,你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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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将奈公何。

他说不让我去,那我必然……

必然是不去的。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便是没什么过分的欲贪,和我那个丞相爹完全相反。

所以他死了,我还活着。

好在我对这爹也没什么感情,不然此刻多少要掉几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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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弈对我很好,只零零星星无意提过好几次「不要去西长廊」,于是我连平时散步都绕着走。

如此过了冬日,他有事要出门一段时间。我随口客气了句「要我跟着么」,他笑吟吟婉拒我:「萋萋身子弱,经不起路上的折腾,安心在家等我回来就好。」

我的确讨厌舟车劳顿,闻言登时心下暗喜,面上却依旧八风不动,甚至做出几丝凄婉的惆怅:「侯爷莫要耽搁太长时间,妾身心底对您,可是挂住得紧。日日复夜夜,点滴到天明,只盼您早些归来。」

他揉了揉我的头,眼底笑意微弱,又叮嘱了我几句「风大雪寒,莫要着凉」,便走了。

直到他们一行人消失在视线尽头,我才蹦蹦跳跳回去。

没了他的看管,我终于可以为所欲为了!

——于是我熬了半个月的夜,看完了整整一套时下流行的传奇话本。

不过,熬夜是不好的。

这个弊端体现得很快、很明显。

这一日我照常看话本,待到结尾才心满意足去睡觉。

吹灯歇下不久时,窗户突然响了。

空空空,如同屈指勾手,扣了三声。

我睡得浅,又是难入眠的体质,方且升起的睡意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半夜三更,谁敢敲侯爷夫人的窗子?

又传来几声敲窗的声音,我安慰自己,或许是夜深了,树枝被风吹动,应该无甚大碍。

窗外的声音却急了起来,噼噼啪啪,如同冰雹凿窗。却又细细碎碎,又急、又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脊背爬上一层凉意,我放缓呼吸,依旧阖眼,假装睡意正浓,意识却一点一点,愈发清晰。

难道是我爹以前得罪的人太多,所以趁着谭弈走了,前来暗杀我的?

随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姑……娘,仙人,救……我……救我……你救救我……」

我又是一惊,不过却松了口气——如果是来暗杀我的,早就摸黑翻窗进来砍我了,不至于在这里哭得如此凄惨。

但我还是十分谨慎,没有动身,屏息凝神听着动静。

拍窗的声音断断续续,那女人哭得也断断续续,深夜之中,愈发凄厉。

按理说这么大动静,门外的守卫也该有所行动,但除了那女人的哭声之外,一切都很安静。

我实在受不了了,这么下去也睡不着啊,只好坐起来点了灯,竭力平静道:「什么人?何必装神弄鬼。」

对方顿了一秒钟,下一刻骤然大力拍窗:「仙人,你救我,你救救我……」

「别拍了别拍了,」她拍得我太阳穴都开始跳,「有什么话好好说。」

对面又是重复了一番救我云云,我怀疑她听不懂人话,但还是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不要怕,这里是定安侯的府邸,就算我帮不了你,谭弈也……」

话音未落,对方突然暴起,窗户被拍得震天响,墙面都隐隐晃动:「谭弈……我要杀了你!谭弈!谭弈!」

我很无语。

「这样啊,不过,谭弈现在不在。」我站起身,抽出一边的匕首防身,警惕地面对窗户的方向,谨防下一秒可能的发难,「你要想找他,麻烦出门右转,而不是吼这么大声,扰人清梦。」

话音将落,窗外凄厉之音愈发尖锐,纸糊的窗子到底不算结实。

「如果冤魂你不都不度,还算什么仙人!」

厉鬼破窗的刹那,我就死了,死得滑稽又蹊跷。

似乎……是被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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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萋萋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谭弈放下玉箸,出声打断我的思绪。

我面不改色说瞎话的功力越发精炼,随口答道:「能够遇到侯爷,真真是妾身上辈子修来的福份。所以在想择个黄道吉日,去庙里烧香拜佛,感激神灵垂怜世人。」

他闻言抿起唇角,眼底柔情万千,任是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神恍惚,丝毫无法将眼前之人同之前诡异的事端联系起来。

我微微出神——也许那些苦难深重,那些颠倒磨折,只是一场又一场连环梦。

毕竟,这般温柔,这般气度非凡,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伸手过来,覆在我手背上,唤回我的注意:「既然如此,过几日萋萋要同我一起去祭神吗?」

谭弈口中的祭神,不是什么盛大的特典,甚至不是什么知名的大庙,而是一座小破不起眼的神观。

观中供着的神名为灵华,传说是几百年内飞升的仙人,在此庇护一方百姓,只是到了后世名声衰微,祈愿又逐渐不灵,所以渐渐被人们遗忘。

附近也只剩一座庙宇,地处荒僻,边缘近山。

在昨晚最新死去的「梦」中,他也经常去那里祈福。

亲近神灵总是好的,我点点头。

他得了允诺,唇瓣一弯,眼底幽深,笑意被衬得微弱些许。那模样有几分奇怪的既视感。

我竭力思考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快出门时才找到原因。

在梦中,有几次总是被半夜敲窗惊醒,要么是我主动开窗,要么是被面目狰狞七窍流血的女人破窗而入杀死。

此起彼伏地死而复生,光是「冬夜杀人事件」这个节点,重复了足足四次才结束。

第九世照例被惊醒,我被吵得神经衰弱又恐惧,缩在被子里紧闭着眼,听着声音越来越大,仿若要将这件屋子活活拍散。

持续了足足一炷香后,窗子被骤然推开。

我惊慌抬眼,却看到了谭弈。

窗棂推开的一瞬间,天地间的声响皆尽平息,好似一切不过黄粱梦一场。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嗫嚅了几句,听不分明。下一秒大踏步走来,在我面前站定。

随即长叹口气。

那模样也优雅,尽管掺着稍许不易察觉的疲倦:「萋萋,晚上风吹打枝,声音大了些,没惊着你吧?」

……到底什么风能吹出这种声音啊?!

我本来满心疑惑,但看他这样转移话题,又知问不出结果,只好缄默不言。

谭弈又突然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吗。」

我警觉。

因为我完全不记得了,只是这么直白地说出口肯定很尴尬,所以思忖该怎么开口。

好在他自顾自说下去:「那时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天上月亮很美,你比月亮更美。」

这位老同学真是……总能土得突如其来,令我刮目相看。

谭弈凑过来,身上尚且带着霜雪,很凉。

他抱住我,下巴搁我肩膀上:「萋萋……你再等等。」

我不明就里:「等什么?」

他不语,我只好耐心地任由他靠着。

趴在他怀里快睡着了,才听到他轻轻道:

「等你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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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观不大,但很干净,看得出有人一直在照拂打扫。

谭弈参拜的模样很是虔诚,虽然我个人更喜欢大庙,热闹,香火足,菩萨更灵验——毕竟灵华娘娘就是因为神力不足才式微——只是这话也不方便在这里说,多少显得不恭敬。

随即他开始打扫神观。

没错,定安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定安侯,尊贵无双、风光无两、冠盖艳京华的定安侯,此刻屏退所有下人仆役,正在细细擦拭神像,不假人手。

看得我又是震惊,又是无措。

一方面感慨不愧是谭弈,虽然身居高位,可却一点架子都没有,轻而易举就做到了京城贵族做不到的事情;另一方面来讲,我虽然懒得干活,但此情此景也不好意思袖手,只好有样学样,扫扫地做个样子。

「萋萋,」他为了方便干活,将袖子挽了上去,露出如玉的腕骨,此刻倚在神像木架边定定望着我,笑意清浅,「很久之前,我就想像现在一样同你在一起。」

我出了一身汗,开始感慨原来杂务这么累人:「一起累成小狗是吗?」

他弯起眼睛:「只要能同你在一起,再苦再累也开心。愿与萋萋长长久久,就这样平平静静,携手一生。」

这话说得很真挚,很动人。

可惜他实在不会挑场合,眼下我只想快点回去躺着,全无甚么风花雪月的心思。

「这还不简单。」我胡乱抹了把脸上沾的灰,「待到冬日又落雪,携手复同游,也算此生共白头。」

他低低笑了两声,又问道:「萋萋,你在这里,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他跟小姑娘似的,动不动就问我「你看这个眼不眼熟」、「你看那个眼不眼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这种话,丝毫不顾忌我鱼儿一般的记忆。

我谨慎地摇摇头,担心自己的反应会让他失望。

没想到他的笑意反而浓了,甚至还有点……放松?

……真不知道这位昔日友人、现今夫婿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终于打扫完了,真是人无行事难知不易,我对日夜操劳的丫鬟小厮们又多了份敬佩的心思。

因着发了汗的缘故,他为我细细披了层薄鹤氅,又顺势挽住我的手,这才一同出去。

我刚要迈步,却瞥见一条白蛇从眼前青石板路上快速爬过,如同一尾游鱼,转瞬间便不见了。

我瞧着新奇,僵住了腿。显然谭弈也看到了那条蛇,揽住我的肩膀,俯身贴近我耳畔,声音听起来很是温柔,似乎是在安慰我:「萋萋怕蛇是么?」

「怕吧。」我想了想。

谭弈的表情有些凝固,旋即又没事人儿一般笑起来,转过头去,放轻语气:「世人都怕蛇,萋萋觉得可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啊?你嘀嘀咕咕说啥呢。」我又探头看了看那条蛇消失的方向,「怕他咬我罢了,实际上挺喜欢的。」

而且说起来,虽然不清楚具体内容,但灵华娘娘的传说里,似乎也有与蛇有关的故事,所以此地才会有蛇出没吧。

他很快转过头来,甚至带着几分惊讶:「你喜欢……喜欢这种东西?」

这话一听,我可就不乐意了,语重心长道:「什么这种东西、那种东西的,侯爷怎么也似寻常人等有这般偏见。蛇也不过是无数生灵的一种,不受到侵犯也不会主动攻击人,没什么可怕的。当年造人的女娲娘娘,不也是人首蛇身么?」

他一怔,又失声笑了,摇了摇头:「你还真是……还真是……「

我以为他要说我奇怪,却听他继续道,「还真是和以前一样。」

以前?

啊,是在国子监同学的时候吧?

我都记不清了,谭弈的记性可真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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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路上,轿子突然一停,随即不动了。

彼时谭弈正在闭目养神,淡淡「嗯?」了一声,轿外很快有护卫禀报:「侯爷,外面是丞相大人,似乎有事与您商讨。」

他闻言,下意识看了我一眼。

我没什么所谓,世间哪都不缺人,九品芝麻官位空了都有一堆人争着抢着,更别说丞相之位了。

他眉头微蹙,没有下去。

我眨眨眼,识趣道:「侯爷,好久没出门了,我想四处转转。」

他目光复杂,复又挂上清浅笑意:「多带些护卫,玩得尽兴些。若是钟意什么,直接叫店家送到府上。」

言罢他先掀了帷幔下轿,我在那一瞬瞥到不远处有人负手而立,身姿清越,一身熟悉的紫衣官袍,想必便是那位新上任的丞相了。

隔的距离不算近,只隐隐看到面上一点朱砂,灼灼如开桃花。即使看不仔细面容,也能看出是何等张扬明艳的一张脸。

这么年轻就能官至二品,真是难得。

何况皮相还生得这般好。

随着我这一声感叹,眼前的帷幔落了,触目所及只有一片细致的布纹。

明快的声音响起,尾调熟稔又轻佻:「哟,谭弈,想见你一面可真是难啊。」

又听到定安侯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听语气也能脑补出他面上温润的笑:「有失远迎,请。」

我靠在材质柔软的椅背上,心绪有些寡淡,思绪飘忽不定,却又看不分明。

听着声音渐渐远去,也掀开帘幔下来,带着几个眼熟的侍卫逛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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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弈走之前让我别和他客气,我也确实没和他客气。

「这面,这面,和这面,打包送定安侯府上。」

雅心阁书斋被我买空了半间屋子,店家缺人手,我便打发身侧的侍卫也去帮忙,反正也有暗卫跟着。

因着悬心前几日做的噩梦,加上谭弈一时半会儿也谈不完,我又溜达着去了不远处香火鼎盛的寺庙,冲冲身上的煞气。

请完香才稍许安心了些,听着唱经声,照例三拜九叩,感恩戴德能活到现在。

未到苦处,不信神佛,诚不欺我。

之后绕着庭院溜溜达达打发时间,估摸着谭弈就算从女娲补天开始聊、此刻也该说完了吧,这才归去。

近黄昏,路上商贩多了些,人也一样,走路时不免觉得拥挤,开始后悔没留两个护卫在身边守着。

正寻思着要不要叫两个暗卫下来帮我开路,却陡然撞了个人。

好巧不巧,还是额头磕到对方下巴,直磕得我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晕晕乎乎里,突然听到对方百转千回道了句:

「师姐?」

我心陡然一沉。

接下来这个人会眉头一皱,随即致歉。

果不其然,我逆光抬眼,意识尚不清明,看不清楚对方面容,依稀能看到他拧起清秀的眉,语气冰冷:「抱歉,认错人了。」

心绪愈发沉重,因为这个场景,在「梦」里出现了许多次,同样的人,同样的动作反应和言语,相遇的地点有出入,但能确认的是,我真的见过他很多次。

不过仅仅是见过而已,没有别的交流。我的心跳声变得很大,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却百思不得其解——而面前的人,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也说不定。

他发现自己认错了后就冷着脸要走,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跑过去拽住他宽大的袖袍。

「诶,那个,这位兄台……」我看清他衣服样式后又改口,「这位……道长……」

他嫌脏似的,火速甩开我,我愣在原地。

——不行,不能就让他这么走了。

我追上去,不管不顾扣住他手腕:「等一下……请等一下!」

他又要甩开我,却在转头看到我的那一瞬神情一震,停在了原地,叹息般开口:「什么事。」

我硬着头皮磕磕巴巴道:「今日瞧着道长有缘,想请道长……小酌一杯,不知您哪日得闲?」

他不语,半晌才道:「本月十七,临风阁,过期不候。」

现在是八月初,距离他说的日子,还有半个月。

临风阁,是京城最大的茶楼;之所以最大,因为那是灵华飞升的地方。

尽管如今大部分人已然不知道灵华是谁,但茶楼生意依旧红火。

他没等我回答,袖子一甩,走远了。

他这厢刚离去,谭弈后脚便下来,向人群中的我走来,一瞥到我,登时展开笑颜,风华万千:「萋萋,久等了。」

美人一笑,真个是心情愉悦,如沐春风。

只是不知为何,我脑子里出现的形象却是府邸西长廊的房间,他手里捏着血淋淋的心脏,身侧堆叠一具又一具我的尸体。

那时他也是这般万事不挂心的模样,淡然中带着丝惋惜,又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推入我的心口。

虽是入秋,可暑意尚存,即便如此,我的脊背还是爬上一层凉意。

我扯起唇角,若无其事走上前去,露出温婉的神色:「等侯爷多久都不算等。」

他点了点我鼻尖:「萋萋惯会哄我开心。」

我在这位冷不丁冒句土味情话的人身侧,也耳濡目染,脸不红心不跳:「看到侯爷开心,妾身也便开心了。」

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皮,就这样一路到了府邸。气氛很是轻快,甚至愉悦放松到让我觉得自己太多多心。

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巧合也说不定。

甚么杀人,甚么死尸,不过是我死里逃生心有余悸,夜里发发痴梦而已,再过些时日便好了。

我迎着他温柔的目光,也渐渐真心与他笑作一团。

偶尔谈到幼时趣事,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伏在他肩上问:「真的是这样啊,还发生过这种事?」

他伸手抚上我眼尾,轻轻擦去眼泪,眼底情意灼灼。

我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止住笑意,坐起身来,咳嗽两声,气氛又悄然安静下来。

「诶,萋萋。」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仿若不经意间开口,「西长廊风水不好,准备寻着哪日拆了重建。这段时日里,记着绕着些走,莫让煞气冲撞了你。」

我顷刻间如堕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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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

那些诡谲的梦境,就算不是真的,也多少预示着什么。

不管怎样,结局只有一个——我会死,甚至可能被谭弈亲手杀死。

我虽然害怕,却也不敢表露半分,日日循规蹈矩,这样过了数日,终于忍不住,恰好逢着庙会,寻了个借口出去散心。

正好谭弈到了每个月不见人的那几天,隐约猜到了他在做什么,却不敢细想。

临出门时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把枕头底下的匕首揣起来,权做安心。

本来想去灵华神观再寻些线索,但是太远了,又害怕被谭弈知道。在一片混乱的思绪里,转悠到了附近的寺庙。

我在门口立了良久,还是进去了。

毕竟摊上这种事,也不知道该求谁了。

烟雾缭绕,佛像半垂着眼,模样悲悯。

我缓缓叩首,泪顺着鼻尖落下,砸在地上。

佛啊,救救我吧,请救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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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萋萋?」

从寺庙出来后,漫无目的地走到黄昏,突然听到有人喊了声我的名字。但细细分辨而来,又觉得不像,因着他实际发出的音节有些奇怪。

我循声转头,却撞上一张青面獠牙的脸,登时吓到心脏骤停。

身体反应快过意识,抄了袖中匕首便往他面上掠去。

那人却轻巧扣住我手腕,旋即摘了恶鬼面具,露出眉目如画的一张脸。

左眼下一点朱砂痣,眼尾上挑,如同薄胭脂晕染开来。

他眼眸弯弯,一笑间露出两颗洁白犬牙:「好凶,你平时对谭弈也是上来就打吗?」

我手一松,匕首掉到地上。

旋即平复心绪,无温度笑了笑:「丞相大人真是好雅兴。」

好雅兴,一个赛一个的有病。

丞相封若白,按理说刚上任,应当被政务缠身才是,此刻却悠哉悠哉在民间集市晃荡,换了赤色便衣、带着面具吓唬人玩。

还说我爹是奸臣,可眼下这位看起来更像妖相,真是国将不国。

他四下略一看看:「谭弈呢?」

「侯爷勤于政务,哪有时间做此闲人。」

我说完这话便转身欲走,他却跟过来,似是无意道:「他做到这份上,真是有心。」

我越来越烦和谜语人讲话,随口糊弄:「丞相大人看起来似乎与我家夫君感情颇好。」

他笑意盈盈:「诶呀,那你可看错啦。」

我:「……」

这人我真是一秒都不想多搭理。

我冷着脸,他却一点眼力都没有,反倒凑得很近,调笑道:「看几次都觉得,你可真是好看,难怪谭弈花那么大功夫也要留你在身边。」

我推开他的脸,平静道:「你好烦。」

不想做甚么面子功夫了,毕竟就算他看不顺眼,也不会弄死我吧,

封若白一脸新奇,以扇掩口:「哇,你是在说我吗?」

「是的,难道这里还有别人?」我面无表情,望着他的眼睛诚恳道,「你要是有事,就去找定安侯,不要在这里烦我,谢谢。」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担心语气是否太重、会冲撞对方。

他眨了眨眼,不但没被触恼,反倒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我肩上,微微弯腰,以便更好地看着我的脸,笑盈盈道:「殷萋萋,你真有意思,我也开始喜欢你了。」

我沉默。

我疑惑:「你是不是有病啊?」

他将我额角鬓发亲昵地拨到耳后:「在关心我吗?好感动。」

「……」

真想给他来两拳。

远方焰火绽开,熙攘喧嚣。

「不过,」他俯身在我耳边轻笑两声,「与其担心我有没有病,还是担心一下你家侯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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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不长也不短,八月十七,约定之日,很快便到了。

我因着没说清楚时辰,所以一大早就过去,打算等上一整天,没成想那人已经在小二楼候着了。

我一落座,他便不悦蹙眉,仿佛闻到了什么脏东西。

……麻烦这位道长,脸上的嫌恶请收一收,谢谢。

他望了我一眼,又移开目光:「有事快说。」

我沉默。

满腔疑惑,真到要开口的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说什么,说我死了十七次?说我的救命恩人穿胸掏心看起来不是个人?

何况眼前人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甚至看起来不太喜欢我。

他也许是个坏人,也许是个普通人,会被牵连也说不定。

但是无论如何,我总想试一试。

我先寒暄了两句:「道长真是英武不凡,那日被道长错认,也算是有缘……」

「差不多得了。」他毫不留情打断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态度差,我便放心了。

怕只怕初见时温柔无比的人,笑意软刀子一般,不知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反倒是不掩饰自己性情的人更加真诚。

我斟酌思量,寻着稍微没那么诡异的事情开口:「也没什么,就是……您相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啊。」

他穿着道袍,一脸「你是不是有病啊」的表情看着我。

我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我前些时日做了些噩梦,梦到家宅院里有个面目狰狞的女鬼三番两次地来杀我……」

他懒懒倚在椅背上,微微侧头看我,那神情却凛冽,眼眸如同凝结寒霜,盯得我有点发毛。

他盯了须臾便淡淡收回目光:「姑娘不必担心,你身边没甚么跟着,应当只是普通的噩梦;就算有,也不是冲着你来的。」

那必然不是冲着我来的。

如果要冲着我来,也不会拍着窗户喊谭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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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能说的并不多,越是交谈越是无力,感觉他什么也不知道,又一副急着想走的样子。

以及我的记忆和反应能力,不知为何,似乎越来越差了,就算是那些梦境,也只能记得前几次的轮回,后来如何也想不起来。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

何苦呢,大家都是各自下各自的雪,何苦拖个不相干的人过来承受这些。

眼看着也没什么说的了,我拱拱手客套几句便准备走:「叨扰许久,还未曾请教道长尊姓大名。」

「云稹。」

「小女殷萋萋,若日后有缘再会,叫我萋萋就好。」

他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之前被满门抄斩的那个吗?」

「……」

这未免也太冒犯了。

「看你现在的样子,也不像是经历过这种事的人。」这人似乎意识不到自己的冒犯,又自顾自道,「你难道不会难过吗?」

我深吸一口气才平静下来:「福德如何,全看命数;气运用尽,苍天难救。回天乏术的事,有什么可值得难过的。」

平日里这话我可是绝不敢向外说的,了悉只会落得寡义薄情的评价。

尽管我真是这么想的。

不过对方说话丝毫不客气,也不顾及世俗礼数,我便也坦然直述了。

他挑高了半边眉,抱着手臂沉默半晌,才若有所思道:「你这话,让我想起之前一个朋友。」

我依着礼数接茬:「真是有缘。不知您这朋友近况如何?麻烦代我问声好。」

「问好就算了,」他言简意赅,「已不在人世。」

我:「……」

世间竟有如此不会聊天之人。

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说,节哀。

他却支颐看我,眸光深深,冷霜似的脸,看不透思绪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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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顺着阁楼慢悠悠走下。

至于云稹,他说完告辞二字,就直接从窗户翻出去了。

不得不说,修行之人,就是和我等凡人脑回路不一样哈。

快要踏出茶楼之际,余光之中,突然瞥到一边隐蔽的角落里放着块牌匾。

若是平日,我自然不会理会,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心脏脉脉跳动,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却在看到上面的字时,周身血液悄然凝固,愣在原地。

茶馆喧嚷,而落在我身侧却寂寥无声,天地间仿若只有我和面前的牌匾。

——「灵华上仙,素名云祈,熙泰三十六年八月十七日飞升……」

我突然想起前几日碰到封丞相,他喊我名字时,发音很怪。

这一刻我才反应过来,他喊我的那一路,念的不是「殷萋萋」,而是「云祈」。

也终于想起,这位丞相,我亦曾在梦里见过的。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番,像是见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转头面向另一人:「她?云祈?你可真行啊,谭弈。」

谭弈没看我,面容隐匿在黑暗里,唯有一双眸子幽微亮着,晃动金黄色的光辉。闻言淡淡瞥他一眼,面容冰冷:「别废话,快开始吧。」

「别这么冷漠嘛。」封若白笑嘻嘻拍他的背,旋即咬破手指,蹲在地上,刺血为墨,细细画出个奇怪的图样来。

而他的身后,缓缓生出九条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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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让我多担心谭弈,这话确是不假。

因着天气转凉,谭弈每次快到入冬都会变得倦怠,精神不济的样子,以至于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

好巧不巧,虽然睡得浅,但我也喜欢睡觉。

所以之前我都过着猪一般混吃等死的生活。

只是现在,我却不太能睡着了。

我对西长廊心有戚戚,即使谭弈不在,我也不敢过去,生怕他冷不丁从哪冒出来。

只好百无聊赖地在安全地带乱逛,正好之前买了一堆书,便大摇大摆地在书房翻看。

翻看之时,脑内突然想起极其微细的小事。

大概前几次轮回时,我去书房找他,他在看到我的时候,收了手底的物什。

当时看来平平无奇的场景,此刻想起,却多了份不寻常的意味。

他当时,在看些什么呢?

我四下看了看,仆役都安然垂头做着自己的事。

我深吸一口气,细细翻找了起来。

也不知是他心大,还是我运气好,居然真教我翻到了。

毕竟,绘有奇怪纹样的纸张,夹在一堆政务文件和古书中,不可不谓之不明显。

而那纹样的一角,和回忆中封丞相所绘制的出奇相似。

我将那张纸抽出,心跳如擂鼓,不动声色地收在衣袖里,正欲再找别的线索,突然听到门前有人唤我:

「萋萋?」

我指甲掐进肉里,一脸欢快地抬头,朗声应了句:「侯爷。」

别看某些人表面风平浪静,实际腿已经开始发抖了。

殷萋萋,你真是好惨一女的。

我内心惊慌失措,面上不敢展露半分,因为一个行差踏错就是死路一条。

我笑意盈盈看向他,轻轻放下手中书卷,没有急急撇开,尽量做得很自然。

又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侯爷休息得可还好?」

他的手很凉,表情也是。

我后背被冷汗浸湿,却装作若无其事地为他暖手:「诶,侯爷的手怎么这么冷。今日霜寒露重,侯爷切莫坏了身子。」

他挣开我的手,我心下一惊,却看他浮现出与往日别无二致的温软笑意:「入了冬,气虚血寒,旧患发作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倒是萋萋,别因着我受凉才是。」

这算是……蒙混过关了?

我暗暗松了口气,心情复杂。

正常情况来讲,如果一个人一次次加害于我,我定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但是对谭弈,我不但讨厌不起来,还总是会不自觉关心他的安危。

恰如此刻,明明我才是岌岌可危的那一个,却不知为何,心中依旧记挂着他的身体。

我解下自己的鹤氅,披在他身上,复又握住他的手,叮嘱道:「侯爷可要注意身体才是,我去给侯爷煎药。」

他却突然抱住我。

手臂缓缓收紧,力道之大,似乎要将我融入他的骨血里:

「别走,萋萋……我只要你在这里就好。」

我一口气儿差点没上来。

抱得很好,下次别这么用力抱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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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个月,天气愈发寒冷,谭弈照例带了批人走了。

我也没心思管他到底去哪,就算我想管,估计偷偷没跟几步就被发现了,只好在家里等着。

按理来说,接下来该到女鬼拍窗的环节,只是不知哪天来。

他走的前一天,我半夜渴醒,本来迷迷糊糊、想起身找水喝,冥冥之中,却感到有人在盯着我看。

我当即清醒,只是依旧未睁开眼,假装睡意正浓。

——难道他发现了?要在晚上无声无息地干掉我?

被注视良久,忽感他倾身向我,脸侧落下柔软的触感,如同花瓣拂过。

那之后他又抱着我睡过去了,我却久久不能平静。

……这人真奇怪。

一边杀我,一边在半夜偷偷吻我。

当晚入夜,丫鬟要吹灯,我拿了卷书看,淡淡摆摆手:「点着吧。」

又想了想,担心真发生什么时,身侧的仆役会被牵连,便道:「你们都出去,加点厚衣服,在外面守着,清静些。」

只是我没等到女鬼,也没等到谭弈。夜深之时,却来了意料之外的人。

我本不想睡,可到后半夜身体熬不住,打起了瞌睡,是被窗外喧嚣嘈杂的声音惊醒的。

我裹住被子,警惕地盯着,下一秒门窗大敞,有人踩着倾泻而入的月色向我走来,剑眉星目,一时看得人挪不开眼。

那人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子与我平视,盯了我须臾,旋即扳住我下颌。

他凑过来,离我的额头只有几寸时停住,轻轻吹了口气。

他动作轻,却顷刻间起了狂风。我不自觉抬手,周身被风裹挟,墨发飞舞,吹彻筋骨。

恍惚间,我无端想起茶楼墙上题的诗——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待风声落定时,听到他寡淡清冷的声音:

「师姐,好久不见。」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好奇云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以及,他怎么又在叫我师姐?

云稹眼底碎光浮动,神情复杂,定定望着我好久,才扯出个故作无事的笑意来:「你身上妖气好重。」

妖气?我正欲嗅嗅自己手臂,又听他道:「已经驱散了。」

我不明就里,张了张口:「刚刚……外面是什么声音?在驱鬼?」

他指腹蹭了蹭我面颊,似乎在怀念:「我也想问,师姐这院子,怎么这么多冤魂,光是超度就好半天。」

啥冤魂啊,啥啊?那些在梦里喊着仙人,又害我几世的鬼吗?

「不是,」我真诚无比,无比真诚,「哥,咱能不做谜语人了不?」

「师姐还不知道啊?也很正常。」他抚上我唇角。「这么重的妖气,这么熟悉的气味,我居然现在才猜到是谭弈搞的鬼。」

所以谭弈干了什么啊!急死我了!

显然他没打算解答我的疑惑,自顾自说着,手指下移,搭上我后颈,神情顿时结起冷霜:「居然都碎了……这条死蛇……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他杀了。」

我一头雾水:「啥碎了?话说一半、天打雷劈啊大哥。」

「仙骨。」

我一愣。

他眼角通红,仿若下一秒便会落下泪来:「云祈,你的仙骨碎了,怪不得这么多年来,我都找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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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弈还没回来,我却走了。

当然,是被云稹抱走的。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拦腰抱起,径直出了府邸。

我满心疑惑,看到他那张生人勿进的脸又不敢说什么。

主要是路上风大,一张嘴灌一肚子风。

看起来修仙的就是和我们这种走地狗不同,在屋檐上飞来跳去的,我只好紧紧抱住他脖子。

他的住处倒是隐蔽又暖和,本来被冷风吹清醒的我,一落地就又困了。

云稹动作自然地梳理我被吹乱的头发:「师姐先歇下好了。你现在凡人之躯,要依着自然作息。若是有什么想问的,明早起来再说。」

我虽然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如他所言,确实很困。

尽管我和他见面次数不多,却莫名对他有着说不出的信任,导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那一晚我做了个梦,不是被杀或被索命的噩梦,而是个充满怀念的梦。

梦到也不知什么时候,在雪山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

正走着,眼前忽现一片血迹。我好奇,寻着血迹向前,看到白雪掩映里,一条受伤的黑蛇。

我一把捞起,身侧云稹淡淡瞥了我一眼:「捡条死蛇做甚么。」

我捏着蛇头仔细看了看,身体僵了,眼却轻微转了转,澄明凝金,怪漂亮的。

我抚上伤处,所至之处晕染淡色的光辉,简略地为它止血,随即揣进怀里笑嘻嘻道:「感觉还没死,多漂亮的蛇,死了可惜了。」

云稹翻了个白眼:「就算没死,咬你一口也够受的。」

「它若是能咬到我,也算它的本事。」

到了观里,怀中小蛇苏醒,从衣服里拱出来,探了个头。我喂了颗丹药吃,又托着用术法医好内里的伤处,这才把它放生:「好了,你自由了。」

那蛇落地不但没走,反倒顺势轻轻缠上我手腕,讨好似的蹭了蹭。

云稹嗤笑一声:「完了师姐,请蛇容易送蛇难,你被缠上了。」

还真就字面意思的缠上是吧。

我也笑,伸手逗它:「真的假的啊。外面这么冷,要不别走了,留我身边呗,改天飞升了带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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