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轩小说网

字:
关灯 护眼
傲轩小说网 >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 萋萋之草

萋萋之草(2 / 2)

它似乎听懂了,依偎着盘在我手上。

……不得不说,还挺可爱的。

我把它举到面前,望着它的眼:「既然跟了我,那给你取个名字吧。」

它嘶嘶吐着信子,兴致高昂的样子。

我摸下巴:「既然是在雪地里捡到的,就叫你雪里捡吧!」

不知为何,小蛇一下就蔫了。

云稹不咸不淡:「师姐可真会起名字,要不就叫你会起名吧。」

「……有这么差劲吗,那我再想想。」我很挫败,思虑许久才道,

「我们修行之人,求证三昧,斩断贪爱。既然如此,那便叫你贪抑吧。」

<olstart="21">

我醒来时,云稹正在院子里煎药,兔子似的蹲在那里,撑着脸慢慢扇火。

我刚要走过去,他瞥到我,一边解外袍一边走来给我披上:「不冷吗你?穿着单衣就过来。」

我攥住他手腕:「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他专心致志给我系好外袍:「师姐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是。」

「就比如,为什么你一直叫我师姐?我们明明只见过几次吧。」

我尚且攥着他,他卸力一转,反手捞住我的手,拽着我往屋里走:「外面风大,师姐等我煎完药。」

他大步流星,我踉踉跄跄跟着:「你不是说认错了吗?就算是真的,那天我去见你,你干嘛一脸嫌弃……」

「那天?」他声调一扬,思索须臾,又哦了一声,「你和谭弈待得太久,身上染着的妖气太重,臭不可闻。还以为是哪个大妖模仿你当年的模样招摇过市。」

「当年……你们说的云祈,就是灵华上仙,就是我吗?」

他脚步一顿。

云稹迎着我的目光转头,认真地望着我的眼:「师姐,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不也很好吗?苍生有什么好度的呢,太苦,也太累了,根本不值得。」

他这态度和谭弈莫名相像,看到我蒙在鼓里的样子反而安心;只有我一个人抓心挠肝不知道怎么回事。

虽然这人从不正面回答问题,但也算是侧面确认答案了。

我若有所思:「云祈以前,是怎样的人呢?」

「和你现在也没什么区别。」他神色淡淡,「都傻了吧唧的。」

「……」

我想起昨晚的梦,又问道:「谭弈是……是我还是云祈的时候,捡到的一条蛇吗?」

「是啊师姐,你可太会捡了。」他冷笑着踏出门去,「一条死蛇,从以前祸害到现在。」

这话说一半的谜语人性格,真是太讨打了。

我别无他法,只能耐心等他煎完药回来。

我一面慢慢喝药,一面听他讲以前的事。

「我年幼时被人说甚么天赋极佳,莫名其妙就被送上了山。山上积雪常年不化,我冻得哆嗦,碰到采药回来的你,将外袍披在我身上。

「那时你说随师父修行,誓愿拯救天下苍生。我觉得你有病,以前这么想,现在也这么想。

「你资质好,人也好,大家都喜欢你,师父也是,我也是。

「后来你捡了条蛇回去。没几日后发现不是普通的蛇,是和别人缠斗时重伤的妖,若是没你施救,必然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你养了一些时日,他化成人形后又死皮赖脸待在你身边,你想让他走,他哭着求你。呵,妖类卑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我面前连个好脸都没有,在你面前装得一脸无辜,白莲花似的。说你傻也是真傻,完全看不出来。

「你觉得他可爱,是因为他在你面前装得乖顺;你不在的时候,他脸冷得能冻死耗子。

「他一开始还学我叫你师姐,好笑,他一来不在师父门下,二来不过是只妖,哪来的脸。被我揍了一顿才安生,早知道当时就该直接弄死。

「我那时想着你要留就留吧,大不了我多盯着点,能出什么事儿呢?

「人和妖的关系不是每朝每代都一样,有时乱世,人会供奉一些妖怪来祈求安康;太平的时代,世间视妖邪如水火。谭弈所在便是人嫌狗不待见他的时候,因为他的缘故,你的名声也受到波及。要我说,让他自生自灭就好了,何况你是要成仙的人,不应该和妖怪再有什么牵扯。

「可你就是傻,非要护着他,不但不和他划清界限,还担心他出事、一直留在自己身边。谭弈算个有点眼力见的,估计是也知道自己会给你带来麻烦吧,偷偷走了几次。可你还一次次把他找回来,为他疗伤,教他术法。

「后来你飞升了,只是做了神之后要操心的更多。我很早之前就和你说了,挑着善男信女的一些愿望实现就好了,其余的草芥不必搭理。可你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每个为你来上香火的你都尽力庇护着。

「师姐,世人是不配被你这样庇护的。升米恩,斗米仇。他们求别的神,十个九个不灵,愿望实现一个便感激涕零;而对你,他们越发贪得无厌,想要的越来越多,前来祈愿的人也越来越多,一个不满意,反而迁怒于你。你彼时刚飞升,神力尚且不足,到最后左右支绌,反倒落不得好。

「至于那个没什么自知之明的谭弈,非要做你的护法。太搞笑了,一个妖孽做什么护法,不满你的人和讨厌你的妖邪,正好抓着这个生事,说你是邪神,说你根本没有飞升,说你另有所图,总之什么脏水都往你身上泼。

「你香火式微,神力亦如是。妖邪缠上被你施救过的人,你救得了一个,救不了所有。人嘛,不患寡而患不均,对你更加怨恨。你以为百姓真的善良吗?不,他们愚昧,他们看不到真相,即使你生死人肉白骨,即使你施恩无数,他们也还是不相信你,甚至反过来辱骂你,砸了你的庙,转而供奉别的神明。

「云祈,我的好师姐,你看,这就是你要保护的人,这就是你要保护的天下苍生。

「然后有一天,你消失了,谭弈也是。我以为他随便找个地方死了,没怎么在意,但你不能有事。

「所以我找你,找了几百年。」

我听完,消化了一会儿,很快便接受了这些设定,旋即抛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大概听懂了,不过我还有个问题哈——既然我对他那么好,那谭弈为什么要杀我?」

「杀你?」他蹙眉,「这狗东西喜欢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杀你。」

<olstart="22">

我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粗略地和他讲了一遍

云稹眉头紧锁,我下意识凑过去,指尖点了点他眉心。

他一愣,有些失神,眉眼随之舒展而开,垂眸低低笑了两声:「这么久了,你还是没什么变化。」

我想起了什么,从内袖掏出那张绘有图腾纹样的纸,满怀期冀的递给他:「这个似乎是他们所用的术法,没找到别的,你先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他接过来扫了两眼:「哦,完全没见过。」

我:「……」

没见过就不要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啊!

他抚上我后背,摸索着我的骨节,一壁查看我身体的情况,一壁解释道:「这种应当是一些秘传的禁术了,在正经术法里根本找不到,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些什么。」

我又一把子泄气了。

就好像看到真相的大门倾泻光亮,你以为正在徐徐打开,其实却是落幕的前兆。

就在这时,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

「等等,我好像……知道谁可能了解这一切。」

云稹抬眸,挑眉等着我下一句。

「新上任的丞相,封若白。」

<olstart="23">

他侧头竭力想了想:「不认识,谁?」

「记忆当中,他还有九条白色的尾巴……」

他屈起指节,在我后背敲了敲:「听起来,像只狐狸。」

我思索片刻:「不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问。就算去找他,他也未必和我说啊。」

「这还不简单,把他皮剥了,留口气,吊着慢慢说。」云稹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只是在说晚饭该吃什么。

他做一个「早就该弄死」,右一个「剥皮抽筋」,听得我倒吸一口冷气:「……云稹,你不是修行人吗,怎么一点怜爱护生之心都没有?」

「好师姐,你以前也总这么说,」他歪头,伸手抚上我的脸,「很难看出来吗?我天生没什么仁义道德,后天也培养不了,只是恰巧仙缘浓厚、根器极好,被送上山罢了。」

我认真道:「不管怎样,会为众生带来痛苦的事,只会增长怨恨、不利于解脱。云稹,杀生者,会为嗔恨本身所苦,还是不要动这类念头了。况且,杀戮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万一他吃软不吃硬怎么办,又或者,他中途逃走了怎么办?」

「好啊,师姐不让我杀,我就不杀。」他难得轻笑一声,凑到我面前,指腹在我脸上蹭蹭,下移落到我唇畔,声音低哑,「要不是因为师姐想做神仙,我也不会修道这么多年。」

我这才恍觉距离近得不像话,不自觉向后退了退,却被他钳住下颌。

「师姐,终于找到你了,我好开心。」

我刚想说什么,他低头吻了上来。

我:「……?」

我把你当师弟,你却想……?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我脑内闪过的,是谭弈半夜趁我睡着、才敢偷偷吻我面颊的模样。

我眼疾手快截住他,还以为自己漏听了什么关键信息,小心翼翼求证:「我们以前……是恋人?」

「不是啊。」他答得理直气壮,阖目亲吻我手心,「现在是,也来得及。」

我傻了。

哪怕一个都好,我身边能有一个正常一点的人吗?

25

一开始以为云稹是万事不挂心的世外高人,后来又觉得是值得信任的故人。

现在发现原来是神经病。

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春风风人,夏雨雨人,循循善诱道:

「设习爱欲事,恩爱转增长;譬如饮咸水,终不能止渴……云稹啊,好师弟,我们修行之人,应转贪爱成慈心,悲悯众生……」

他压在我身上,气息寸寸脉脉拂在我颈侧:「那师姐悲悯一下我吧。我等了这么久,不想再错过你。」

我干笑两声,继续试图推开他:「这不是没错过吗?你冷静一点,我们坐下来喝杯茶,吃个包,共叙前尘……」

他纹丝不动,握住我手腕压在头上:「前尘有什么意思,我只要今朝。」

我要愁死了。

第一次看清他面容时,不由感慨,何等清冷出尘的一张脸。

现如今这张清冷的脸渐渐放大,眼看着就要吻上我的唇。

我偏过脸,搜肠刮肚准备讲道理,却突然心口一痛,煞风景地吐了口血。

他那张略染情欲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如同潮水退去,只余惊慌。

我蜷缩起来,连呼吸都觉得疼痛无比,但又觉得喘不过气,只好拼命呼吸,开启了痛苦的恶性循环。

云稹慌了,声音都变了调,落在我耳朵里被撕扯得遥远又模糊,仿佛隔着水面:

「师姐——师姐——师姐我错了师姐,你不要吓唬我,师姐……阿祈……」

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无意识死死攥着他的衣襟,胸口痛得要炸开。

然后我眼前一黑,很不给面子地晕了过去。

<olstart="24">

我醒了。

醒了,可代价是什么。

身体很痛,一睁眼便撞上云稹惊慌失措的脸,眼角通红,活像熬了三天三夜。

这人,我以为他是高冷大佬的时候,他其实是疯批;我以为他是疯批的时候,又变成了小兔。

不过暗暗松了口气,这么一出下来,他也不会突然犯病了。

我望向窗外:「天黑了?我昏了多久?」

「两天。」他想靠近,又不敢,似乎怕我再吐血,「应当是束缚你的术法发作……师姐,我掘地三尺也要把那条冬眠的死蛇挖出来杀了。」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谭弈:「兴许是有什么误会,不要张口闭口杀啊死的。」

他笑:「师姐,你还是这么天真,总把人往好处想。妖怪天生贱命一条,有什么好在意的。」

救命,我捏了捏发疼的眉心:「你不要这么冲动……」

「冲动?师姐可真是误会我了。」他挑眉,「正是因为我太冷静、太不冲动了,才看着谭弈把你坑成这样,才没有把那些愚民杀光,才让你受这么多委屈、经历了那么多危险。」

不不不,目前我最大的危险,除了谭弈就是你……

他见我面色凝重,妥协地张开双臂:「好,我不杀,那师姐抱抱我吧。」

我:「……」

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开始想念谭弈了。

我不动,他无所谓地撇撇嘴:「山不来就我,我就山。」

言罢,他凑过来,轻轻抱了我一下。

<olstart="25">

在我的要求下,云稹带我回了定安侯府。

因为术法发作的疼痛,和我每次临死时的疼痛很像,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回去一趟,去西长廊看看情况。

临走之前,我问他:「你是怎么确定我就是云祈的呢?说不定,是你认错了,我不过是个普通人,这一切只是巧合。」

「你的气息消失后,我遍寻不得。觉得累了,就会回到你飞升的地方休息。刚见到你时,你身上妖的气味很重,我便觉得可笑又嫌恶,甚至没想同意再次相见的请求,只是你的脸实在太像云祈了。」他望向我,眸光深深,「王朝更迭,我太久没有回来,只入城时听到有人说起过之前丞相被抄家的事,不过我对这些东西也不怎么挂心,直到我准备离开这里时,突然听到有人说起了定安侯。」

他为我系上大氅:「谭弈,贪抑,怎么就会有这么巧的事。那一刻,我忽然在想,也许你身上的妖气,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别人染上去的呢?」

怪不得他那天对着我额头吹了口气……估计就是吹散所谓的妖气、认出「云祈」的气息吧。

「大概懂,不过,那个拍我窗户的女鬼呢?」

他眉头微蹙:「是被谭弈杀的。剖心而死,无法正常投胎转世,只能滞留人间,被身死之所束缚;只是灵体微弱,没有能力报仇。谭弈在的时候,她们不敢发难;谭弈一走,她们就来找你。」

我成功地开始愤怒了:「那他为什么要杀人?」

云稹冷哼一声:「原形毕露了吧。师姐你看,他现在连人都杀,真是板上钉钉的万死难赎。」

嗯……可你不是也嚷嚷着要杀人吗……

我疑惑:「现在?以前谭弈没杀过人嘛?」

他一脸嘲弄:「我没见到过,不过也说不准。」

我望着纷飞的雪,悠悠叹了口气。

<olstart="26">

我看着谭弈。

谭弈看着我。

我们两个面面相觑。

如果不是他现在被云稹掐着脖子制服在身下,我一定会打个招呼:「侯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是了。

本以为谭弈不在,没成想我和云稹刚到,就看到他一脸颓废地坐在大堂,身形清瘦,只着单衣。

谭弈看到我的一瞬间,本来毫无生机的眸子疏忽亮起了火光,站起身来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我的好师弟按在地上了。

云稹手中隐隐有电光闪过,看上去一碰就会死人的样子:「原来你在啊,那我也不必费力气去外面找你了。看在师姐的面子上,我可以大发慈悲允许你讲三句遗言。」

谭弈一直盯着我看,唇瓣翕动。

第一句是,对不起。

第二句是,我爱你。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云稹,笑了笑:「想杀就杀吧。只是,我死了,她也活不成。」

不是,哥,你这一点都不像爱我的样子啊。

我很疑惑,云稹很愤怒。

永远年轻,永远怒气冲冲。云稹额角青筋暴起,手中术法的光亮熄灭,转为物理攻击,抡圆了给他两巴掌,又抓着他领子恨恨道:「真是忍无可忍……当年害死她还不够吗?」

谭弈唇角溢出血痕,轻蔑笑了两声:「这话也轮不到你说吧。」

我也忍无可忍。

因为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正僵持着,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口哨声。

「哟,这么热闹啊。」

我转头,发现周遭不知何时被白雾笼罩,茫茫中逐现人影,露出一张明艳的脸。

是封丞相。

云稹不是那种看到妖就上去弄死的类型——他对所谓驱除邪祟没什么热衷,只是单纯讨厌谭弈——所以第一次见面时他没有动我,所以现在他也只是冷哼一声:「哪来的狐狸,不想死就快滚。」

谭弈又噗嗤一声笑出来:「这里是我的地盘,该滚的人是你。」

我百无聊赖,坐下来嗑瓜子。

封若白闲庭信步走到我旁边,好像在走自己家的后花园。

然后我们一起嗑瓜子,看着他们吵得热火朝天。

首先是正方选手云稹同学,慷慨激昂:「你卑鄙,你下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真是肮脏龌龊!」

其次是反方辩手谭弈同学,气定神闲:「哦?是吗。云稹师兄,您的心思,可比我干净不到哪里去。」

「你哪来的脸叫师兄?我可没有妖怪做师弟,你出身卑贱,找个地方自己死就算了,还真敢肖想拉师姐下水?」云稹冷哼,「虽然不知道你现在搞什么把戏,不过贪抑,你死期不远了。」

「要不是你,师姐又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样。」谭弈咳嗽两声,声音逐渐冷了,「师兄放心,我得好好活着,这样,师姐也才能好好活着。」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一个骂你出身卑贱不配苟活,一个骂你心思狠戾不配修行,互呛得很有观赏性。

封若白兴致盎然,杵了杵我:「他俩一个五百年的妖,一个即将飞升的散仙,吵起架来和小狗一样。」

我虽然懒得理他,但又打算套话,便直截了当问道:「你和谭弈是什么关系?」

他闻言转头,眸子清亮,对我眨了下眼:「就是这么个关系。」

下一秒吹了声口哨,电光石火,谭弈向他的方向掠来,云稹抬手扣住他肩膀,却抓了一手空。

谭弈衣服塌下去,一条墨色的蛇游鱼般落入封若白手中。

封若白笑着躲开云稹的攻击,背身向后一跃,姿态轻盈,隐入茫茫白雾之中。

我好奇走出门两步看了看,白雾如烟消散,云稹偏头嗅了嗅,一脸阴沉:「让他们跑了。」

跑就跑吧,也是没办法的事。

之前听他们吵架,搞得我云里雾里,见一时半会儿也没别的办法,我便诚恳讨教道:「谭弈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

我给他比划:「就是那句,’要不是你,师姐也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样’。」

我以为他会照常解释,没想到他却沉默了。

只是听他们的对话时,也多少猜到了一点。

这位好师弟,或多或少,应当也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

我循循善诱:「没事的,你了解云祈,应当也了解我,我听到什么都不会生气的。」

云稹揉了揉眉心,按住我的肩膀,声音疲倦:「师姐,我只要现在能同你在一起就足够了。以前的事情,有什么重要的呢?」

我不是好奇心很重的类型,但也不理解他这藏着掖着的态度,正欲追问,远方天际黑云翻滚,泛来几声低低的雷声。

我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冬天还会打雷?真稀奇。」

他头都没抬:「大概是某些人的雷劫要到了。」

我心中一动,刚想说什么,却小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他眼疾手快捞住我,我张张口,喉咙里一片铁锈味翻涌,血顺着下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olstart="27">

人快死的时候,会有走马灯。

我的身体这几日急剧枯竭,记忆也终究透过隔世之冥,想起了许多。

我想起云稹初到师门时候,他半夜敲响我的门,挪到我床边,淋着月色,同我道:「师姐,我不敢一个人睡。」

我说,那你太菜了,我就敢。

他那时候还一脸稚气,不会冷着一张能冻死老鼠的脸。

只是数年后,会悄无声息出现在我背后,轻轻松松拿到我踮起脚尖都碰不到的经书,再俯身在我耳边道:「师姐,你太菜了,我就够得到。」

我叹气,不理会他记仇的这点小心思,转头比划了一下个头,诚恳夸赞他:「云稹,你长高了好多呀。」

他一瞬失神,又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大抵是山上太冷了,他耳朵都冻红了。

不过可惜的是,云稹似乎一直不怎么喜欢我。

他看到我时,总是没什么表情——虽然他对别人也没什么表情,连同着我捡到的蛇一起讨厌。

贪抑被我养了三个月后化成了人形,想要拜入我师门下,却被云稹极力阻拦,讲我们仙门重地怎么能有妖怪在此云云。在我的要求下,贪抑才留下来,也会跟着大家一起修行。

云稹日常冷嘲热讽,连贪抑下山为我买的糕点,他都要从我手中抢走扔掉,说怕他下毒。

我正欲训斥云稹,贪抑却拽住我手臂,眼圈泛红,轻轻道:「师姐,没事的。」

天可怜见的,我心都化了。

不过云稹好像更生气了,冷冷道:「真会装可怜,你也配喊师姐?」

这种事上演许多次,训斥也没用,到最后我只好让贪抑绕着他走。

每次都要四下张望,确定云稹不在,他才小心谨慎地从掏出桂花糕,一路揣在怀里,生怕凉了破坏口感,一脸殷切地递过来。

修行人不应贪恋口腹之欲,所以日常饮食清淡,我难得吃到糕点,一脸满足道:「辛苦了!」

他弯起眼:「只要你开心,我又怎么会觉得辛苦。」

我又宽慰道:「云稹自小就被送来此处,所以性格有些乖戾,你不要和他计较。如果他在山下,在家人的爱与关怀里长大,应该也像你现在这么可爱吧。」

「师兄讨厌我也很正常,我不会生师兄的气,」他一抿唇角,伸手擦去我唇边的碎屑,「师姐可不要因我与他生了嫌隙,我只希望师姐能够开开心心。」

我痛心疾首,多好的一个孩子,云稹怎么就是看不到他的好!

又觉得心疼,当即暗暗发誓一定要护着他成仙,那时他就不会被人瞧不起了。

只不过妖类根器天生不足,师门之中已有的修炼法门也是依着人的躯体而展开的,所以我便为他认真规划道:「你要先修炼成人,然后再修炼成仙,一步一步跳出轮回就好啦,不要心急。」

他点点头,金眸亮晶晶地看着我,温温柔柔,又满怀欢喜。

我看得也很欢喜。

我可真是太会捡了,这般漂亮又可人儿,偏生被我捡到了。

我忍不住掐了一把他柔软的脸颊:「你既然跟着我,那我必然会罩着你。不过,你要依着正法修行,不走歪门邪道。待我飞升,便留你做护法,这样功德攒得快一些。」

他眨眨眼,很乖巧地问我:「师姐,什么是正法呢?」

「不贪,不嗔,不痴,不偷盗,不杀生,求证百八三昧,断除百八烦恼。」

<olstart="28">

飞升的那一夜正是冬日,我在山下为一处居民驱除邪祟,之后回到城外的小屋里休息。

窗外白雪掩映,我正在抄经,忽然窗棂敞开,一只手伸来。我笑吟吟提笔,蘸墨,在他手心里画上一朵花。

来人笑意吟吟,按到我手背上,未干的墨痕顷刻间印了朵花,旋即趴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眉目如画:「师姐,累不累呀?」

我哑然失笑,「这有什么累的,倒是你,快进来吧,站在外面不冷吗?」

贪抑温柔看了我一会才翻进来,为我披上外袍:「我怎样都好,师姐不要受寒。」

我顺势摸了摸他的手,很凉:「已经是你冬眠的时日了吧,怎么还在凡间停留。」

「快到师姐飞升的日子了,我怕师姐出事。」他语气轻快,迟疑了一会儿,缓缓反握住我的手。

我其实不怎么紧张,甚至觉得周围人这么紧张很好玩:「生死有命,全看气数如何。我已经做到了我所能做的一切,若是渡劫失败,大不了来世再走一遭。」

话音刚落,天际便传来了隐隐雷鸣。

贪抑俯身,轻声道:「雷劫快要来了,我想为师姐护法……」

「你趁早给我滚,」门被一脚踹开,云稹的表情如同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你算个什么东西给师姐护法?」

贪抑受伤似的,有些瑟缩着要抽回手,也没看他,只一双眸子哀戚着将我望着,低低唤我:「师姐……」

我连忙把贪抑护在身后,转头对云稹痛心疾首道:「善护身口意业,不起嗔恚之心。云稹,你根器比我好,可若是不调伏心性,飞升之日怕是遥遥无期。」

他冷哼:「谁乐意飞谁飞。」

正说着,第一道天雷劈下了。

<olstart="29">

我运气好,修行得还算稳固,又得人身,雷劫比妖类修行要轻很多,只劈了九道,飞升得很顺利。

所以我天真的以为,成仙之后也会这样顺利。

只是众生的愿望和苦难,比我想象之中,要多上太多。

我还算好,尚且是初飞升的神仙,贪抑在我身边帮我,比我做得更多。

我怕贪抑累到,便去问云稹,有时间的话能不能来帮忙,也能积攒福德。

他却道:「师姐,你错了,众生是不值得拯救的,你撒手不管、挑着一两个帮帮就好了。」

我听了他的回答,已知无望,摇了摇头,走之前还是叮嘱道:「师弟,法术再高,根器再好,没有慈悲心化解戾气,终将害了自己。」

回去之后,我以为只要假以时日,境况就能逐渐好起来,可却不知道为什么,情况越来越糟。

先是有人说贪抑是蛇妖,混在神祠里偷香火,大家对他攻击太甚,导致他无法露面,很多事都不便去做;随后又经历了许多声讨,而被我救过的人,忽然接连染上了瘟疫。

因为事情太多,又太乱了,我不得不现形稳固信徒的信心,又将神观作为庇护之地,救治病人。

但怀疑声没有减少,舆论和无端揣测的恶意,发酵到我难以想象、难以承受的地步。

最终是云稹拉了我一把,让我暂且歇息一段时日。

他难得说了几句人话:「师姐承受不住的话,可以先休息个几十年一百年的。世人爱憎来得快去得也快,先让其他看护此地的神明帮你管着,等消停了再回来。」

如若平时,我可能会撑到底;但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实在承受不住,也便同意了他的提议。

我回去躺了多少天,贪抑便陪了我多少天。

我一直沉默不语,一旬之后才开口:「贪抑,我做错了吗?」

「如果当初没有师姐,我如今也不会在这世间苟活。」他握住我的手,「不管师姐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跟在你身旁。」

<olstart="30">

我决定出去玩。

我成仙之前,一直都勤勤恳修行;成仙之后,又为苍生疲于奔命。

所以消沉了一段时间,我就拉着贪抑去游山玩水了。

不得不说,云游的日子比在京城里强多了。

没什么操心的事,偶尔救一两个人、行个神迹之类的,还能被捧着供着,成就感爆棚。

这么一路走一路玩,差不多到了南方人烟罕至的地方,谭弈和我说他去探探路,摸清地形后再与我一同前行、让我省些力气。

我乐得清闲,在原地躺着看云。

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回来。

我突然心脏漏跳一拍,猛地起身,隐隐觉得出了什么事。

不行,我要去找他。

我急急搜索附近,却像老套的话本一般,拨开芦苇,看到他身受重伤,跪坐在地动弹不得,大口大口喘息。而他面前,一个陌生的妖类正挥剑刺下。

我想都没想便冲了过去,挡在他身前。

那把剑穿过我心口。

因为我是仙,平凡的兵器不能伤到我,所以我放心大胆地用身体作诱饵,卡住剑,转身斩断对方头颅。

好了,没事了。

我看向贪抑,正欲探看他的伤势。

贪抑面色苍白,唇瓣颤抖,瞳孔放大。

他手抖得不成样子,缓慢抚上我的脸,试图张口,嗫嚅出的却是破碎的字节。

我想笑,刚想说这么紧张做什么,忘记我的身份了嘛。

一张嘴,却喷了他一身血。

我很疑惑,低头看向那把剑,纹路和样式十分眼熟。

我愣了一会儿,认出来了。

我怎么会认不出呢?

那是云稹的剑。

他天赋高,师父很欣赏,送了他一把剑。

下可降妖,上可斩仙。

<olstart="31">

我醒来时,云稹正在我身边,兴奋道:「师姐,找到术法的资料了,我知道该怎么杀掉他,又不会波及到你了——」

我打断他的话:「当初引导众人攻击贪抑、说他是妖不配混迹神祠的,有你的手笔吗?」

他的表情凝固了。

我望向他的眼:「我拯救的人被妖邪缠上,有你的手笔吗?」

他别过目光。

我深吸一口气:「贪抑差点被杀,间接导致我沉睡几百年,有你的手笔吗?」

他沉默不语。

哪怕反驳一句都好,可惜他一句都没有反驳。

我觉得头昏,胸腔一片凝滞,缓了很久才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一切呢?」

他的声音很低,又很理直气壮。

「因为我爱你。贪抑太碍事了,除掉他,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我难以置信:「你难道,就没有一丝的后悔、一丝的愧疚吗?」

「我当然是后悔的。」

我眉头舒展须臾,又听他咬牙道:「后悔当时做得不够干净。」

我这一刻终于深切了悟。

他没能成仙,真是苍生之福。

<olstart="32">

窗外雷声轰鸣,我的头越来越痛:「你刚刚说的那个办法是什么?」

他眼睛亮起来:「女娲,破局在女娲补天的石头。」

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又和女娲扯上关系。

我一时半会儿责不了他什么,甚至胸腔轰鸣,头昏脑胀,还要靠在他身上,一点一点的捋清楚:「先不说女娲,先说我。既然你找到了破局,想必也对这阵法有了解。」

「正是。」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沓纸,看起来将本府好一顿搜刮。

我接过去细细翻看,也看不懂,只好听他道,「这是逆天改命之法,发动时需要汲取的灵气极多,所以才挑了这么个洞天福地,所以才要吃人心采补气血提高修为。他将你的命与他绑在一起,我杀不得他,但你可以,也只有你才可以。」

「逆天改命?」我蹙眉,「逆什么天,改什么命?」

他攥着我手腕,碎光浮动,输了灵力缓解我身上的疼痛:「师姐仙人之躯,他必然是要偷了你的神力与命格,方便自己飞升。」

还不待我说话,他又点点我眉心:「师姐总是不肯信我,可外面的雷声你也听到了,这么大阵仗,除了谭弈没人能有这规模的雷劫,也是因此,才会加快对你性命的索取。」

我不语,他继续道:「不是我慈心不足,是师姐信错了人。你好心收留,他却一而再再而三误你。就算当初我没做什么,妖留在你身边,早晚也惹非议;如今他杀人剖心不说,还要献祭你来成就自己。」

我抬头,对上他墨色清冷的眼:「说到献祭,西长廊应该堆叠许多我的尸体罢,那些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翻了几页纸,充分展示了什么叫术法天赋高,从那堆鬼画符里给我推导,平均每句夹杂十个我听不懂的术语。

我抬手:「止,止,说人话。」

云稹看着我的手势,低低笑了笑,凑过来亲了亲我指尖,惹得我急急收手。

你知道吗,你就像个变态一样。

不过我没说出口,因为还要等着他为我解释,「禁术施展要耗费大量资源,也有极大的副作用,其中之一就是逆转时间。」

我惊讶:「回到过去,不是他原本的目的,而是副作用吗?」

「这个术法目的是类似『换命』的操作,如果你在中途死去,他就要救活你,但一切都会重来,被迫回到术法开启的地方。」

他随手捡了根笔,画了条线,又分割成不同节点,在中间节点画了个折返回去的箭头,「这样一次又一次,直到顺利成功。那些尸体则是术法失败的产物,也是那段被抹去的过往里唯一的证明,所以即使重来,你的身体也会保存下来。」

我似懂非懂,心底隐隐有些疑惑。

术法尚未完成时,我中途死去,谭弈会救活我,随即一切重来;可是有很多次,是他亲手杀了我。

——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呢?

云稹继续说下去:「这种术法对灵力损耗极大,你死了十七次,他便催动了十七次,此番撞上冬眠,雷劫又至,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结合着前世云祈的一些记忆,再联系这一生的过往,终于明白为什么谭弈一到冬日就消失,原来是去睡觉了。

我若有所思:「修炼了这么久,按理说,谭弈应当不需要冬眠了才是。」

「禁术太耗神了,就算吃人都追不上消耗的速度。人间终究不比山里,灵力枯竭时还要回深山休养生息。」

他低头,鼻尖蹭了蹭我鬓角,「我知师姐不喜杀戮,只是此事关系到你的性命,我不能就这么带你离去;他杀了那么多人,洞天福地,地处龙脉,都挡不住冤魂肆虐,于情于理,无法放他一条生路。」

他难得说得委婉,但我知道,他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我亲手杀他。

只是云稹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只顾忌着我想不想,没考虑过能不能。

就算我真是神仙,那也是早八百辈子的事儿了。

眼下我又吐血又腿软的,连只鸡都杀不死,叫我杀谭弈?做梦呢。

「再说回女娲,」我头脑清明了些,「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真的要杀他,和补天石有什么关系?」

「你肯杀他就好办了,」云稹看起来很高兴,「补天石是术法里提到的,一般这类特殊的冷门术法,也都对应着稀缺的神器,恰如五步蛇周侧必有稀世药草。只有用掺杂着当年补天石材质的兵器,才能真正杀死他,将你从诅咒中解脱。」

我也不知道他高兴个什么劲儿:「醒醒,去哪弄劳什子补天石,还没找到,雷劫就要劈了。」

云稹变戏法儿似的,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颇为眼熟。

哦,原来是我的匕首。

更确切地说,是谭弈的。

毕竟我第一次自己摔死之前,这刀当啷一声从他身上掉下。

我怕他再拿这个杀我,便有意无意,一直带在自己身上。

云稹带我走之前,揣了防身,后来与他诉说这一系列怪事之时,除了塞给他那张绘有纹样的纸,还顺手带出了这把匕首。

「师姐,他用来杀你的这把刀,正是补天石所制。」云稹将这把匕首塞到我手心,缓缓握住我手指,附在我耳边低声道,「你杀他,也应萧规曹随。」

是啊,他杀我,杀了我很多次。

只是他将匕首送入我心口时,虽然唇角带笑,却是眸光复杂,悲切隐隐,仿佛他才是受苦的那一个。

且不论云稹说的是真是假,谭弈杀人是我切切实实看到的,冤魂索命也是我切切实实经历的。

被推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别的路可走。

只是往昔记忆陡然浮现眼前,忍不住感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类心思诡谲,捂不热,师姐从一开始就不该救他。」云稹又开始发表那套种族歧视言论,「但师姐可以完全相信我,普天之下,只有我不会变,只有我不会背叛师姐。」

……差不多得了。

你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好吧。

雷声越来越近,我定了定心神,又问:「有了匕首,又有什么用?现在连人都找不到。」

他抚上我后脊,指节敲敲几处穴道,继续为我疏解身上的痛楚:「雷劫追着。劈在哪,便知他在哪。」

我沉默,云稹耐心等了会儿,医了会儿,这才开口:

「师姐,我知你不舍。你念着旧日情分,他可不念,该做出个了断了。」

不舍确是不舍,不过我倒没纠结这个,思考另一件事:「那只狐狸,为什么要帮谭弈呢?」

大抵在云稹的逻辑里,谭弈不是好东西,敌人的朋友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等这事罢了,再薅出那狐狸杀了。」

我已经懒得说他了。

电闪雷鸣。

第一道天雷劈下。

与此同时,我又往云稹身上喷了口血。

起初他身着墨色道袍,最近却身着一袭白衣,就好像刚拜入师门那时一般。

所以染上朵朵血梅,格外显眼。

<olstart="33">

西长廊被劈烂了。

我怎么知道的呢?因为我就在废墟前。

封若白倚着尚且坚挺的柱子,笑意盈盈,和我打了个招呼:「云祈上仙真是惹人怜爱,去哪都被拥着戴着。」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种话。

可能是因为我此刻被云稹抱着吧。

有一种身体不好,叫做你师弟觉得你身体不好。

他怕我再出什么事,非要用这种方式带我过来。

我拍拍云稹肩膀,示意他放我下来,他不肯。

我悠长叹了口气,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肯了。

好在云稹吃软不吃硬,毕竟我真硬不起来。

至于这里为什么被劈烂了,因为谭弈在。

裸露出的地板绘有完整的式样,隐隐现起红光,周侧堆叠的骸骨随着光分崩离析,摧枯拉朽,向上飘散于天际。

谭弈坐在图纹中心,脸比平时更白,下颌挂着血迹,看起来吐血情况比我严重许多,看得人怵目惊心。

他抬头,看到我的那一刻忍不住勾起唇角,眉眼温软,一如当年,递来桂花糕那般:

「萋萋。」

匕首从袖子里滑出一点,被我不动声色推回去。

「我不愿你来……」他垂眼,自嘲似的笑笑,「萋萋,我真不愿你来。我这副样子,唯独不愿你看到。」

我心一软,却又想起云稹的话——雷劫一过,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

我向他走去,封若白刚起身,却被谭弈的话口截住:「不必拦。」

身后窸窣几步,旋即云稹的声音传来:「什么东西?」

我转头,看到他在空气中锤了几下,像被透明的屏障拦住。封若白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意又响起:「诶呀,别费功夫了,你灵力越强,这结界也就越坚固,进不来的。」

云稹额角青筋暴起,又阖目平定心神,再睁眼定定望向我:「师姐,你不要有事。」

封若白自来熟地和我勾肩搭背,嘴很欠:「左右你这小师姐也不会有事,不过,若是沾上你,可就不一定了。」

云稹脸一白:「哪来的狗,狺狺狂吠,一会儿就剥了你的皮给我师姐做外袍。」

封若白哧了一声,金边折扇摇了摇,姿态清雅,倒像出游踏青:「听起来倒也情真意切,一口一个师姐、师姐的,当年害死她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忒煞情多啊。」

这事儿确也无可辩驳,云稹沉默了。我看他那表情,似乎下一秒就要把这里的人都杀了。

封若白又凑过来,作出耳畔厮磨悄悄话的模样,实际大声密谋:「小师姐,这世间人模狗样的多了,看起来像爱的东西也太多了,你可要擦亮眼睛,仔细甄别呀。」

我没功夫搭理他,趁着第二道雷还未劈下,走到谭弈面前。

他温柔地注视我,再见不到我了似的,仿佛要将我的模样烙印在脑海中。

他伸手,想要抚上我的脸,见我没有躲开,才轻轻道:「萋萋,你瘦了。」

我望着他的眼。

「谭弈,你亲口和我说,你为什么要杀人,你为什么要杀我。」

<olstart="34">

他只笑,眼眸弯弯:「萋萋,时间不多,我们不说这个。」

我张张口,喉咙艰涩,说不出话。

「萋萋都记起来了罢。」他素色长睫颤了颤,额角受了伤,血珠子顺着脸颊落下,如同一滴泪,「我们真是好久不见了。」

我身为仙人的时候,一身素白;在这一世,才有机会一身红装。

新婚夜里,他同我道,好久不见。

是啊,我们真的,好久不见。

他从短暂的冬眠中醒来,驱散冤魂,披着风雪,推开我的窗: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那时也是这样的冬夜,风雪掩映间,我随手捡了条血迹斑斑的蛇。

自知道真相后,一直都没什么起伏跌宕的情绪;到了此刻,看到他的瞬间,反倒委屈了起来。

谭弈什么都不肯说,我急得上手打他:「你为什么啊,你为什么啊?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吗?你为什么要做出这些事?为什么要伤及无辜?就算我死了,你也可以成仙啊,只是慢一些……」

「我不想成仙,」他本来安安静静受着,突然道,「我只想你活下去。」

我愣住。

他握住我的手,放到自己脸侧,有些疲倦地靠着:「师姐,云稹的剑,斩断了你的仙骨。神仙的陨落,从骨节的消亡开始,这么多年,我做了无数努力,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仙骨一点点破碎,万般无奈之下,才选了这么个方法。」

我算是听懂了,云稹和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除了一点——谭弈要献祭的人,是他自己。

我的手颤了颤,终究是忍不住,劈头盖脸给了他一巴掌。

雷经了几轮,他已经很虚弱了,我又头一次用这么大力气,他被我打偏了脸,脸颊上的掌印鲜红。

我气得头昏,眼泪和情绪一齐涌出:「都和你说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通过努力成功飞升,做过人也做过神,我已经没有遗憾了。你想让我活,可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呢?他们难道就不想活吗?」

我又拽着他衣领,恨铁不成钢道:「还有你,妖类修行有多难啊,你走到现在这么不容易,为什么要毁掉这一切……」

还想再说什么,一张口,却忍不住落下泪来,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杀人剖心时一般。

我说,谭弈,你怎么可以杀生呢。

你怎么可以杀生呢?我那么希望你能修成正果。

「萋萋,师姐,你别哭呀,你一哭,就看不清我了。」他拭去我面上的泪,如同抚上冰面,越擦越多,忍不住带了无奈且悲切的笑,笑着笑着又叹气,「萋萋,你再多看看我罢,我也想再多看看你。」

「是,我看不清你,也看不清云稹。」我捂着脸,跌坐在地,「我谁都看不清,我以为他只是性子冷了些,没想到他要来杀你;我以为你会听我的话,没想到你做出这种事;我以为只要对信徒们好就可以,没想到他们到头来也不信我……」

他过来握住我的手,神情很平静,也力图让我平静:「没有师姐的世间没有意义,更别说成仙了。萋萋,我作恶多端,我贱命一条,我死不足惜。可你不一样,你要活下去,这样才能拯救更多的人。」

他这么做很有效,我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说得不错,你确实作恶多端,你应当为你所犯下的错事赎罪。」我抽出寒光四溢的匕首,「谭弈,再见。」

他略带悲戚地望着我,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却也没阻拦,只恰到好处地流露几丝忧伤,眼尾绯红色晕染开来:「萋萋,你迟一些,再迟一些杀我罢……我想再多看看你啊。」

「啊?谁说要杀你了?」

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为什么谭弈每次露出端倪时,都会选择杀掉我了。

大概他不想我知道真相,怕我讨厌他,也怕我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恰如此时此刻。

我掉转刀尖,向自己心口猛力刺去。

现在我死掉的话,一切就都会从头开始吧。

累了,重开吧。

回到新婚之夜,回到他刚开始启用咒法、还未杀人的时候。

和他说我也爱他。

和他说放下我罢。

<olstart="35">

我没死成。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封若白掐着我手腕,阻止我下一步行动,居高临下看我,笑里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小师姐,为山九仞,怎可功亏一篑?」

我也笑:「你们的山,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弯了眼:「自然也是你的山。」

与此同时,雷劫到了后期,劈得越来越频繁,谭弈受伤更为严重,而我的身体竟此消彼长般恢复元气,甚至感觉轻盈许多。体内似乎有看不见的骨骼交错,得了灌溉一般猛力生长,发出格格的声响。

我和封若白扭打在一起,感觉自己的气力逐渐增长,身体的记忆复苏,竟无意识间使出许多咒法,逐渐占了上风。

我喜,正欲制住他,封若白却突然撤了攻势:「小师姐,术法已成,比起徒劳自戕,不如再看看你那可怜的夫君最后一眼吧。」

我眉心一跳,转头望向身后。

妖和人是不同的。

人死时身体腐烂,回归厚土,数月后分崩离析,直至白骨;而妖死时会直接化作碎片,转眼即逝于虚空之中。

谭弈的身体边缘已经隐隐化作浮沫。

我突然出离愤怒,大踏步走过去,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这是做什么?我真是不明白,万事万物都会消亡,我死后你安安稳稳修行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这世间有什么缘分是非要维系的、又有什么人是非留下不可的呢?」

比起我的激动,他倒是很平静,擦了擦面上的血污,依旧是那一派温和的笑意,向我摊开掌心。

我又快看不清他了。

我啜泣着伸出手,他指尖冰凉,划过我手心,蘸着血,歪歪扭扭画了一朵花。

他轻轻握住我指节,笑意也渐渐消散在风里:

「因为我放不下,因为我好自私,因为我希望你能记住我。」

话尾在他最后一点粉末的消融下,一并飘散在了空中。

那年雪沫飞扬,我在雪山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走向蜷缩在雪地里的贪抑。

风雪渐足,就连那道受伤的蛇影,我也再看不清了。

<olstart="36">

永和三十年,三月,草长莺飞,山寺花开。

虽然春意正浓,但山门之上依旧一片皑皑白雪。

我在山里溜达,云雾深处,松枝树下,有人在打坐。

雪落了满身,与墨色长衣衬着,显得素净面容更为出尘。

我走过去,距离他面前三步处站定,手抚上虚空,如同抚上一层透明的屏障,所触之处,如水面泛开涟漪一般,印出淡淡金莲式样。

他睁开眼,抬眸,又低眉,神色寂寂,淡淡唤了声:「师姐。」

我收回手,笑吟吟道:「师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托师姐的福,清静。」

「是吧!」我赞同地点点头,「可清静了,我寻了好久才找到这地方。」

「师姐真是有心。」他阖目。

我又点头:「是啊,我当然有心,为了谭弈,我当然有心。」

听到谭弈二字,他皱了皱眉。

挺好的,毕竟我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他炸了半个结界。

距离谭弈死后已经过了百年,他死了,我却活了下去,他用命格修复了我消亡的仙骨,而我恢复神力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云稹关了起来,平息戾气,不然指不定他抽什么风祸害人。

还贴心地将关他的地方和谭弈的衣冠冢选在一处。

看他蹙眉,我却展颜,耐心问道:「你讨厌他吗?」

「讨厌。」

「现在还讨厌吗?」

「讨厌。」

「嗯,讨厌就对了。给讨厌的人扫墓,才能培养慈心。」

看来过了一百年他也没什么长进,我心中叹口气,转身欲走。

「师姐。」他在身后突然遥遥唤了声。

我截断他话口:「云稹,我再问你一次,你后悔吗?」

「……不后悔。」他沉默良久,「但如果非要让我选,我希望从一开始就没遇到你。」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也是。」我头也不回地离去,「当初都没遇到彼此才好。」

<olstart="37">

「嗨呀,上仙好啊。」

来人话语恭敬,语气却随意,慵懒做了个礼。

「丞相大人对别人也这般亲切嘛。」我不拘什么礼,笑笑拿话揶揄他。

「上仙叫甚么丞相。」封若白笑笑,「前尘往事,若有哪里得罪,上仙尽管责罚则个。」

哪里有得罪呢,仔细想来,也没什么得罪的地方。

不过是他拿走了谭弈的内丹,借此踏破成仙之路的临门一脚罢了。

虽然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我也没什么可指摘。封若白帮他发动阵法,谭弈承诺自己死后留下的内丹会助他修行,钱货两讫,合作愉快。

我起初还怀疑过,身为丞相之女的那一世里,满门抄斩是否有他们刻意的催动。到后来却了悉,只是单纯因缘际会而已。

倒是没想到封若白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实际竟是个走事业线的好苗子,甚至和以前的我很像,一心修道,彼时借着这机会来到人间,为国为民,积攒功德。

只不过彼时他没想到,谭弈都快死了,却既不忘勤勤恳恳批阅奏折,也不忘为了复活我到处奔走,所以才会感慨一句「他做到这份上,也是有心」。

如今成了同僚,心绪一瞬有些唏嘘,飘忽不定。

我认识的神君不多,平时又在为众生奔走,眼下也只有他会偶尔和我说说话。

他看我出神,打趣道:「上仙在想什么?」

「没什么。」

只是在想,如今在我身侧的人是谭弈就好了。

<olstart="38">

回归仙位的日子无甚新奇,日日栖着庙宇,为前来祈愿的百姓奔走,祛除痛苦,带来喜乐,开示人天涅槃正路。

只是这天突然有些疲惫,便随意化了个形,去乡间安静的地方行走。

正不紧不慢走着,身后传来一句脆生生的讶异——

「姐姐,你是神仙吗?」

我脚步一顿,寻着声音看去,是个小少年,一身布衣,眉眼灵动,隐隐有些熟悉。

那少年一双金眸,声音清亮:「姐姐,你真好看,应该只有神仙才这么好看吧。」

我怔愣须臾,又听他道:「姐姐,你怎么哭了?」

「日光太亮,晃得人眼睛痛。」我蹲下来,望着他的眼,「你叫什么名字?」

他攥住我的衣角,弄脏一片,又怯生生撒开,将手藏在身后:「十、十七。」

我反握住他撤去的手:「做甚么叫这名。」

「因着我是八月十七生的。」

听着耳熟,想了想,隔了无数往事,窈窈冥冥,别离久长,才忆起是我第一次飞升的日子。

我又问道:「家中父母安好?」

他垂了眼:「已不在人世……」

我点了点他眉心:「那你要不要跟着我求道,虽然不能荣华富贵,但至少吃穿不愁,无人欺辱,法喜充满。」

少年没有任何排斥之情,眼睛亮晶晶的,点了点头。

我将他抱起,向远方走去:

「我们修行之人,要求证三昧,斩断贪爱。你既然跟着我,以后便叫贪抑吧。」

–theend–

作者:酿夏

备案号:YX01jj78jo5aZAk9R

皇家青梅

?

?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李厌离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