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过沙洲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十二月,岁更始,可长歌可醉饮,唯不可离去。
她哼着他教的歌谣,在大漠里盼去,在大雪里忘去,在大梦里死去。
1
闻人初最终还是决定带着姜慈逃跑。
大漠的夜晚总是格外清寒,一望无际的黄沙上空,他们共骑一只飞蝠,越过冷月孤风,十指紧扣。
「我们会逃出去的,对吗?」
姜慈在闻人初怀里,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能听到风声掠过耳畔,一颗心也跟着跳动不停。
「放心,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回齐国,回我的家乡!」
闻人初搂紧姜慈,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是坚定不移,生死相依的姿势。
月愈寒,风愈急,有火把亮光由远至近地传来,飞蝠扑翅,黑压压的一片,以千军万马的姿态漫过黄沙——
姜国的人到底追来了!
2
「长得这么丑,刚好和姜慈那个丑八怪凑成一对!」
一年前的闻人初,不慎迷失在大漠中,被抓住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侮辱。
齐国皇室向来以美貌著称,他虽比不上太子的「郎艳独绝」之名,但也不至于落得个「丑」字吧?
那时他被捆在布袋里,昏昏沉沉,像猎物一样被带回了姜国。
醒来时,他第一眼望见的便是头顶的大红喜字,以及桌上两对摇曳的红烛——
很显然,这是一个新房。
他猛地坐起,把身边一直守着他的新娘吓了一跳,对,新娘,穿着大红嫁衣,戴着红色头纱,瞧不清模样的新娘。
他几乎是瞬间明白过来,脱口而出:「你,你便是姜慈?」
那道纤秀的身影颤了颤,烛火下仿佛受惊般,语无伦次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对,对不起,今夜是我大婚的日子,可我的驸马跑了,皇姐们又正巧捉住了你,便将我们关在了一起,她们心存戏弄,我,我不是有意连累你的,对不起……」
泪水接二连三地落下,将那鲜红色的头纱都打湿了,叫闻人初一时间手足无措,「你,你先别哭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方游历多年,闻人初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落在这样古怪的地方。
姜国,位处大漠腹心,一个与世隔绝,女尊男卑的神奇国度。
这一任女皇育有十三位帝姬,其中姜慈,便是她最小的女儿。
姜慈的父亲也曾是个被捉住的外来人,因画得一手好丹青,叫女皇看中,纳为男宠,但他宁死不从,在姜慈六岁那年,以一把匕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此后女皇性情大变,对姜慈非打即骂,而其他帝姬,也愈发变本加厉地欺负起了这位无所依仗的皇妹。
姜国重血统,姜慈地位卑微,从前还能靠女皇对父亲的宠爱得以苟活,但自父亲死后,她便沦为皇室的一个笑话了。
所有人都肆无忌惮地嘲笑她的丑陋,同她那外来父亲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丑陋,她们不敢在女皇面前提及她父亲的名讳,便只能拿她出气。
但多荒唐,姜慈从来都没看清楚过父亲的模样,不,确切地说,是从来都没看清楚过任何人的模样。
因为她有生来的眼疾。
并非目盲,而是只能瞧见朦朦胧胧的一团,望什么都像雾里看花,看不分明。
所以不纯的血统,加上丑陋的容貌,再加上生来的残疾,使得姜国没有任何男人愿意做她的驸马——
就在今夜,那个好不容易选中的人跑了,而迷失在大漠里的闻人初,刚好撞了个正着。
历史仿佛重演般,姜慈的父亲是个外来人,而如今她的驸马,也临时被换成了个外来人。
夜风飒飒,一手策划了这场好戏的几位帝姬,站在门外高声调笑着。
「丑上加丑,这要是生下来的贱种,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猪模狗样呢?」
屋里的闻人初听得分明,又好气又好笑间还不及做出反应,对面的姜慈已经顶着红头纱慌忙摆手。
「你放心,我,我不会,不会强迫你做我的驸马的。」
她认真的语气叫闻人初一愣,紧接着嘴角抽搐,这,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呢?
一时间,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乱了乱了,全乱套了。
3
闻人初和姜慈足足被关在了房中半个月,一日三餐由侍从送来,每到这时,他就得蒙上双眼,因为他尚未献身帝姬,还不算正式的驸马,不被允许用丑陋的目光玷污姜国人圣洁的容貌。
除此之外,每日还有专门的女官来检查床单有无「落红」,甚至煞有介事地给姜慈塞了药。
「驸马烈性,公主可不能手软,该治时就得治。」
女官走后,闻人初一把扯下纱带,姜慈顶着他别有深意的目光,揣着药瓶,好不烫手。
而她那数位皇姐也没闲着,天天轮番地来羞辱她。
「十三皇妹真是一点能耐都没有,丢尽了我姜氏的脸,连个驸马都压不住,看看母皇那一后宫宠姬,就不觉得自惭形秽,愧为帝女吗?」
这几位趾高气扬的皇姐,哪个不是男宠无数,她们都管得服服帖帖。
每到这时,闻人初就开始第一千次庆幸自己长得丑,不合乎她们的审美,否则真是羊入了狼群,骨头都不剩!
说到丑,他对姜慈的容貌当真是好奇极了,但半个月里,姜慈居然一直顶着头纱,不肯以真面目对他,即便是吃饭,也要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
「我,我生得太丑了,怕把你吓到……」
她不止一次这样细声细气地解释道。多年以来,强烈的自卑根深蒂固地种在她心底,这份躲避,每每弄得闻人初哭笑不得。
「不瞒姜姑娘,我走南闯北也算见识广博,还真不相信天底下有人能丑到叫人咽不下饭。」
他说完后,期待地望着那道背影,可每次得来的回答都只是更小声的一句。
「有的,我就丑到那个地步……」
在被软禁的日子里,水土不服加之心力交瘁的闻人初终于病倒了,而他也在病中的一个深夜,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姜慈的模样。
那时他病得厉害,外头的人还不肯送药进来,非得等他献身帝姬,正式成为驸马后才肯医治,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天后,在一个深夜,姜慈终于哆嗦着解开了衣裳,爬上了他的床。
「我,我不是想趁人之危,我只是想救救你……」
帘幔飞扬间,有愧疚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伴随着细碎的吻,点点落在他的脸颊与脖颈上。
他烧得有些糊涂,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长睫微颤间,却只一眼,便愣住了——
月光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白玉无瑕,眉目如画,清隽得如山中泉水,美得纤尘不染,超凡脱俗。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他长这么大,见过最美的一张脸。
他瞬间如坠梦中,巨大的荒谬感袭上心头,而那生涩亲吻他的姑娘,却自卑地紧闭双眸,还在不停地向他道歉:
「对不起,委屈你献身于我,若你不嫌弃,我日后会对你负责的,对不起……」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惊呆了的闻人初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委实占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却还被人当成「受害者」。
月光透过窗棂漫进,一室暖烟缭绕,帘幔飞扬,他深吸口气,终是再也忍不住,一把翻身将姜慈压在了下面。
姜慈错愕地瞪大了双眼,于是这份美貌便更添了三分惊心动魄,她眼前朦胧一片,看不清闻人初的模样,却依旧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
她有些慌乱,第一反应竟是伸手去遮脸,双手却被闻人初猛地按住,他贴身欺近她,热气喷在她脸上,似乎忍不住笑意:
「若你早点摘下头纱,说不定来的第一天我就『献身』于你了……」
4
闻人初觉得姜慈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但姜慈却为自己的趁人之危感到羞愧,并认为他才是编出谎言来安慰她的那个人。
闻人初又好气又好笑,把姜慈又戴上的头纱一把掀掉,「相信我,若你这样都叫丑陋,那你姜国子民岂不是个个都风华绝代,惊为天人?」
姜慈没吭声,不自在地把头低下去,许久,才闷闷道:「大家真不是有意欺骗戏弄我,我还是能分出来的,从小到大,他们是当真发自心底地觉得我丑,你不用再安慰我了……」
闻人初简直要被油盐不进的姜慈弄疯了,但当他终于有资格见到她几位皇姐时,他才彻底明白,姜慈的这份坚定从何而来——
那是怎样丑陋的一群人啊,歪嘴斜眼,黑皮龅牙,扔到任何一个正常的国度都是足以引起轰动的「丑颜」!
那一瞬间,他醍醐灌顶,一切的一切都恍然大悟。
难怪姜慈的父亲宁死不从,难怪姜慈与他在众人眼中都丑陋不堪,难怪姜慈对自己的容貌丑陋一说坚信不移……因为那些人的确没有骗她,因为在这里根本就是以丑为美,以美为丑,乾坤混乱,阴阳颠倒!
在倒吸口冷气的同时,闻人初扭头望向姜慈的眼睛,他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她生来便有眼疾,虽被言论蛊惑,但至少没有亲眼所见,尚未完全扭曲,还有扳回来的可能。
对,扳回来,他要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正常人的世界!
当夜,闻人初将姜慈拉到床前,将白日所见与结论尽数告知,面对姜慈震愕的神情,他索性一把抓起她的手放到脸上。
「来,你摸摸,谁的话也不要信,你就自己摸摸,在心里把我的模样描绘出来,看看究竟是丑是美?」
烛火摇曳下,姜慈长睫微颤,手抖得有些厉害,指尖一寸寸抚去,直到触碰上闻人初的唇,脸颊一红,连忙低下头去,许久,她才轻声道:
「没事的,不管你长成什么模样,你都已经是我的驸马了,我会对你负责的,你很好,我……我有你一人就够了。」
这话简直如冷水浇头,一出便让闻人初愣住了,他料想的可不是这样,姜慈的言下之意根本就是——
对,我知道你很丑,但不要紧,我已经把你睡了,你是生是死都已经是我的人了,所以不用担心我会嫌弃你,不用编瞎话来骗我,我无论如何都会对你负责到底……
「天哪,我要疯了,要疯了!」
一声哀嚎,闻人初仰头倒在了床上,床脚的姜慈一怔,却是抿嘴笑了笑,轻巧地爬上了床,与闻人初并肩而躺,还拉住了他的手。
她说:「驸马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同皇姐们的那些也不一样,纵是离经叛道,我也心生欢喜,因为驸马……只是我一个人的驸马。」
冷月无声,黄沙无垠,飞蝠掠过夜空,逃跑的机会在一年后的女皇大寿上来临。
这一年里闻人初与姜慈朝夕相伴,总算让她的一些想法松动,但这还不够,他得带她离开大漠,不仅仅是因为姜国的扭曲,更因为夺位之争已起,恐殃及姜慈。
「你那几位皇姐都不是善茬,无论谁登上皇位,你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倒不如随我回齐国,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闻人初这般信誓旦旦地对姜慈道。姜慈眼睛虽然看不清,握住他一双温热的手时,却感觉到无比的安心,她终是轻轻地开口:
「外面的世界……真的像你说的一样吗?」
这一开口,便是将全部命运交付在了闻人初手上,随他踏上一条再无法回头的路。
月愈寒,风愈急,此后的闻人初只要回想起那一夜,总会从梦魇中惊醒,久久地喘着气。
他无法忘却,在飞蝠即将抵达边界时,他们还是被追上了,而那一刻,姜慈做了一个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举动——
她将他一把推了下去,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姿态。
「你快逃,我把追兵引开,你过了边界就能辨清方向,回到你们的国度了!」
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火光愈发逼近,情势刻不容缓,那道纤秀的身影骑着飞蝠就往相反的方向而去,他在黄沙中踉跄地追上几步,含泪嘶喊:「阿慈,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夜风中,她仿佛回头,声音飘渺传来:「好,我等你——」
那是他记忆里最后的一声,尔后梦境戛然而止,醒来时世界支离破碎。
5
在两百六十七个日夜后,闻人初再次见到了姜慈。
姜国掩藏在滚滚黄沙中,外人极难寻到,他率领着军队在荒漠中找寻了大半年,总算于一次沙尘暴后,再次见到那熟悉的边界。
杀入皇宫,将姜慈从那黑暗的小屋中抱出来时,闻人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怀里那瘦骨嶙峋的姑娘面色苍白,遍布伤痕,大半年来的囚禁将她折磨得不成人样。
她哆嗦着抚上他的脸,泪水滑过唇边:「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可我知道,你不会扔下我,因为你是我的驸马啊……」
「但我却对不起驸马……」苍白的脸上泪痕交错,一只手颤抖着探向腹部,是凄楚入骨的语气:
「驸马曾予我一个孩儿,我却发现得太迟,没能保住他……」
这话如一记重锤,狠狠击在闻人初心上,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向姜慈的腹部,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而一旁被将士押住的新任女皇,姜慈曾经的七皇姐却仰天长笑,丑陋的面孔快意万分:「那贱种还是当日母皇亲自打掉的,足足三十多棍,鲜血流了一殿,别提多赏心悦目了……」
话音未落,押住她的将军已一记耳光扇去,却仍未能堵住那刺耳的笑声:「你不妨把她裙子捞起来再看看,你会更加惊喜的,我大姜国的驸马……」
这话一出,闻人初怀里的姜慈明显慌了,伸手就想挡住裙角,却还是被闻人初抢先一步,下一瞬,在场所有人倒吸口气,闻人初更是浑身剧颤,站都站不稳了。
他看见了什么,那是超出他生平所见的惨烈一幕——
裙角之下血迹斑驳,早没有了一双脚,自脚踝处空荡荡的,竟是早被残忍地用了刑!
姜慈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捂住脸,不住哀求:「别看我,求求你别看我……」
被抓回后不久,她的孩子和两只脚便都没了,她被关在黑暗的小屋中,鲜血弥漫,在地上爬了大半年,眼前是混沌的,心里却一直浮现出那朦胧的一张脸,她从没那么强烈地想要活下来,活着等到他。
大半年里,她七皇姐篡位,宫廷动荡,若是闻人初再晚来一点,也许她便等不到他了。
所幸,他还是来了,而她的残缺不堪也全部暴露在他面前了。
抱住姜慈的那双手颤抖着,她看不见他的咬牙落泪,却能听见他身后那刺耳的笑声,让他最后一根弦也彻底崩裂的笑声。
那是所有将士都未曾见过的闻人初,平素温文尔雅的他,第一次血红了双眼,嘶声下达了那样的死命令——
「斩草除根,姜氏一个也不要留,把这皇宫给我一把火烧了,我要那群丑八怪灰飞烟灭,永坠炼狱!」
大火很快熊熊燃起,闻人初抱着姜慈头也不回地远去,身后是凄厉莫名的诅咒。
「姜慈,你是我姜国的千古罪人,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永生无侣无后无家,日日夜夜受尽折磨……」
厉声久久回荡在长空之下,姜慈在闻人初怀里瑟瑟发抖着,拼命摇头想要阻止,却被闻人初一把堵住了耳朵。
他俯身贴下,吻住了她的额头,嘶哑开口:「别听别想,你有我就够了,我带你回到属于你的地方,不会再让你受一点苦……」
6
被带回去的姜慈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闻人初心意已决,为了她在自己母妃门前跪了几天几夜,怎样也不愿松口,而彼时的姜慈被安顿在了别院养伤,毫无知晓。
她不会知道,他想为她求一个名分,却有多么难以实现。
齐国与姜国一样重血统,绝不会接受一个来历不明,身有残缺的异族女子,更何况,闻人初的母妃早为他谋划了一门亲事,兵部尚书的千金,能助他一臂之力的郭家小姐。
那是一段漫长而希望渺茫的僵持,闻人初一边顶住压力,一边每天去别院看望姜慈,装作没事人似的,推着她的轮椅漫步花间,有说有笑。
他请来人为她医治眼睛,授她齐国礼仪,让她渐渐融入他们的世界。
有流言开始传遍,十五皇子带回一个绝色倾城,却患眼疾,无双足的异族女子,他不知是中了什么妖法,竟被此女迷得神魂颠倒,愈演愈烈的流言传到最后,竟连东宫太子,有「郎艳独绝」之名的闻人斐都心生好奇,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妖女」。
东宫与闻人初的母妃家族素不对盘,此番动静他们推波助澜不少,而这个一睹「妖女」的机会,也在不久后来临。
闻人初到底抵抗不住了。
在又一次入宫之时,他的母妃将一段白绫抛在了他脚下。
「若想看着母亲自裁于你面前,你便娶了那妖女吧。」
这份以死相逼的决绝叫他脸色大变,立时长跪于地,泪如雨下。
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当夜闻人初便去了一趟别院,屏退下人,拥着姜慈在月下说了一宿的话。
姜慈的双眼蒙着纱布,拆下来后便可复明,闻人初一直对她说,等她眼睛彻底好了的时候,他便娶她,给她一场最盛大的婚礼。
姜慈已经知道许多齐国的习俗礼仪,这里没有女尊男卑,没有以丑为美,一切都是和谐正常的,心爱的男女成亲后便要转换称呼。
「那,那我到时便可以改口唤你『夫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