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衷情
出了客栈,便是夜色中的长安。
上元节刚刚结束不久,街上还是一片喜乐的氛围,我一个人走在长街之上,心里很寂寥,想着不如回到余杭,再看一眼从小长大的地方。
出城门的时候,我看见有神色慌张的侍卫过来交接,好像是出了大事,见到过来下命令的人是周温的侍卫,我心里一紧。
本以为,这些人是来抓我的,但没想到的是,偷听他们说的话,我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竟然是周温。
原来,今天下朝后,周温又去礼泉坊饮酒,从巳时喝到了酉时,那之后,周温便要一个人走走,结果走到深夜也没有回来。
城门如今开始戒严,我用的身份是鹦鹉帮我伪造的,很可能会通不过。这样一想,我便掉头往回走。
因为周温走失,城里瞬间多了许多全副武装的士兵,我躲着人群,一路走到了长乐坊。
长乐坊里的东南角,聚集了不少做丝竹手艺的匠人。
当年我在皇长孙府的时候,因为身份低微,曾被周温的后院排挤,有一次她们故意弄坏了先太子送给周温的竹笛子,嫁祸给我。我当时着急顾太傅的事情,无心和她们争斗,想到我阿娘擅长丝竹,我也懂笛子,便觉得这个东西我也能修。
为此,我偷跑去长乐坊买修笛子的工具,还结交了几个精于此道的手艺人。
后来,我们果然把笛子修得完好如初,周温被蒙在鼓里,一直都没看出来。
这一次,长安被封锁,我无处可去,第一个想到的去处便是投奔他们。
我按照记忆去找当时结交的几位朋友,但没想到,走进长乐坊的窄巷,我便见到了醉倚在台阶上的周温。
他的白袍子已经染了灰,玉冠也歪歪扭扭,脸上散发着微微的酡红色,眼神迷离,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从未见过,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刚准备低下头走,便听他开口:「是你吗?铃铛。」
我假装没听见,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却听他淡淡笑道:「不是你,你不会再回长安来了。」
我看他那个样子,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忍不住想要问他两句话,但一想到曾经答应过顾太傅,便狠下了心。
我径直离开了长乐坊,去了顾太傅的府邸,告诉了他周温在哪。说罢,我向他讨了一张出城的令牌,就要离开了。
顾太傅却把我叫住了,他愁眉紧锁,踌躇了半天才开口:「你知道陛下为什么会走丢么?」
我不知道,也并不想知道。
看得出来,顾太傅其实不想告诉我原因,但事到如今,他似乎有不得不说的理由。
终于,顾太傅长叹了一口气。
「老夫从政三十载,见过无数聪明人,至今没有谁胜过陛下。」他看向远处,似乎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陛下八岁那年,先帝指派我做他的老师,初次相看,陛下资质并不惊艳,可越是相处,我就越发地敬重着他。」
顾太傅抿唇,似是想起了什么:「还记得,那时,先太子刚走,陛下沉浸在悲伤里,整日抱着一只小猫和它说话,完全没一丝振作起来的样子,我心里着急,便和他的母妃商议,要他尽快长大。因此我想了一出计,在狸猫身上下了毒,让他明白,宫里人心险恶,不能继续软弱,果然,没有多久他主动过来找我,告诉我他想要坐上皇位……我很开心计谋得逞,一步步引导着他长大,就这样,陛下长到了十三岁。」
顾太傅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有些难过:「那一年,平日里最宠爱陛下的三皇叔突然倒戈,当众诬陷陛下有谋害皇次子之心,先帝信了,将长孙府的人下了诏狱,我本以为陛下会十分伤心,想要去劝慰他,没想到,他只是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告诉我『本王还活着,就不能算输』,那之后,陛下釜底抽薪,一举扳倒了当时风头最盛的皇次子,势力得以和八王抗衡。」
顾太傅抬眉看我:「你一定和我有一样的疑惑,那么小的孩子,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点了点头,听顾太傅继续道:「我想办法去试探他,结果陛下和我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老夫记到如今。」
我听后,陷入沉默,没想到,那一日,周温竟然冷笑着对顾太傅说:「太傅觉得我被三皇叔背叛,没有伤心,很奇怪是么?你和母妃在狸猫身上抹药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病痛难忍的时候,我也伤心过的……只是伤心了一场,便彻底想明白了,既然你们都希望我去坐那皇位,我坐便是了。」
原来,周温一开始就察觉到,父王死后,他仅剩的慰藉,被人当成了逼他成长的工具,而这些逼他的人,便是他的恩师和母妃。
这件事,周温一直知情,却没有发作,还是按照他们给他规划的成长路线,一步步地披荆斩棘。
这件事,也让顾太傅明白,周温大抵是这天底下,最聪明、最善良、也最能隐忍的好孩子。
只是可惜,生在了帝王家。
那之后,顾太傅对周温转换了态度,变得越发敬重,周温也不负众望,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帝王。过去,我只知道,周温是一个没有软肋的人,现在才明白,他是因为所有的软肋都被人伤透了。所以,干脆把自己冰封起来,不再有多余的情绪。
听完我的看法,顾太傅又叹了一口气。
「你觉得陛下没有软肋?或许从前是这样的,但现在,你就是他仅剩的一根软肋,哪怕不断疼痛发作,他也未曾割舍……」
顾太傅的话,太夸张,我并不想相信。
我喝光了杯里的茶,打算告辞。顾太傅看出了我的意图,抢先一步开口:「当初,你在西山捅了他一刀不告而别,他想抓你,有一万种办法,想要伤害你,也有一万种手段。可是,你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做?」
这一点,我也实在好奇,若是周温做些什么,不管是通缉我,还是继续设计我,我都能心安理得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可他偏偏什么都没有做,这样一来,仿佛我才是那个做了坏事的恶人,这种欠了别人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顾太傅苦涩一笑,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开了口:「陛下苏醒后,派人去找你,我原以为,他会杀了你,让自己彻底绝了念想,没想到,陛下只是让人远远看着你,给他传回消息。」
顾太傅告诉我,起初,我的消息每三日传回宫里一次,周温每一封都会看,那时我刚刚在边境落脚,为了生计给商队守护财物,几次陷入危险,周温看我挣钱不易,便想办法让他的眼线掉落金子,让我白捡。
但没想到,我担心这钱是商队的东西,四处找人去问,每次总是被人冒领,白瞎了他的苦心。
周温思虑再三,想找人给我谋一份稳定的差事,却不料,眼线在观察我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开客栈的鹦鹉也悄悄地替我挡了几回灾。
后来,鹦鹉给我一份差事,我接受了,周温既高兴,也不高兴。高兴的是,我终于不用每日出去跟人拼命;不高兴的是,他担心鹦鹉和我朝夕相对,会日久生情。
周温白日带病上朝,强装没事,夜里思虑我的事情,身体很快就挺不住了。顾太傅看出来了,便与周温促膝长谈,希望他能把我放下。
周温最终答应了顾太傅,那日以后,他便克制着不肯再看和我相关的东西,也开始努力抹掉我存在过的痕迹。
这一切,周温都做得很好,边境传来的信,他再也没有看过,顾太傅本以为,周温就要放下了,却不料,吐蕃使臣来朝,周温突然对吐蕃发难,自那日起,他便开始关心起和吐蕃相关的事情。
这些天,周温不仅打探吐蕃的风土人情,没事还去礼泉坊和人闲聊,亲自过问一些细枝末节,由于这些和我毫无关系,顾太傅只当周温是对吐蕃另有打算,没有深究。
但没想到的是,周温似乎越来越沉迷这些,甚至连吐蕃的探子也听说了这件事。
他们满心以为周温看中了吐蕃是块宝地,想把吐蕃收入囊中,为此,诚惶诚恐,仅仅半个月,就有了许多各方请来的细作混进长安,打探消息。
顾太傅猜不透周温的想法,终于忍不住逼问了他,但没想到的是,周温竟然一脸无辜地告诉顾太傅,吐蕃地广人稀,习俗迥异,便是攻占了,也很难汉化,他打探那些风土人情,只是因为好奇……
至此,顾太傅终于明白,周温在干什么。他素来知道周温聪明,却没想到他会把聪明用在这种地方。
周温知道不能看关于我的事情,便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去了解我现在居住的小城,通过想象,饮鸩止渴。
今日下朝,顾太傅与周温撕破了脸,直白地告诉他,再这么打探下去,且不说吐蕃的群臣会不会吓破胆,万一他们真的认定,周温要攻打吐蕃,搞不好真的会兴起战乱。
周温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终于保证,今日是最后一次去礼泉坊。
但没想到,喝醉酒后,他便走丢了。
我听到这样事情,内心有几分酸涩,但直觉上却觉得不太可能,于是我冷下脸来:「这一次,又是谁的主意?这出戏,我险些要当真了。」
顾太傅听我这样说,怒极而笑:「我与陛下的确曾经利用了你,但如今,陛下九五之尊,老夫位极人臣,若不是陛下对你……对你……」他似乎不想说出后面的话,说了一半,便恨恨道,「我又何苦做这些事?」
见我沉默不语。
顾太傅语气里带了几分愁绪,几分愤懑:「若在以前,陛下下不去手,我一定会替他做决定,直接杀了你。可我到底做了他多年的老师,对他不只是君臣之情,陛下为了这江山皇位,已经舍了所有的爱恨,如今仅剩这一根软肋,老夫实在……实在不忍心这样拿下。」
顾太傅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见他这番姿态,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沉默许久才吐出一句话:「可是,我心里已经放下他了,并不想再拿起来。」
片刻后,顾太傅长叹了一口气:「你去看看陛下吧,若看完了,还是想要走,老夫绝不拦你。」
我残存的理智告诉我,这件事绝对不行,顾太傅看出了我的担心,向我保证:「见过以后,你若执意要走,老夫以项上人头担保,送你出城。」
不得不说,顾太傅也算为了周温殚精竭虑,他一定觉得,说了这么多周温的苦楚,让我去见周温,看见了他伤情难过的场面,再对上两句话,我很可能会一时心软,为周温留下来。
可是,我天生就不是一个会因为感动而喜欢别人的人,我若喜欢一个人,一定是因为他本身就值得我喜欢,我若选择为一个人留下,也一定因为,留下以后我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所以这样一想,这一面不见也罢。
顾太傅见说不动我,终于不再挽留,他将令牌放到我的手上,微微慨叹:「像你这样的姑娘,世上并不多见,也难怪陛下会这样。」
说罢,他自嘲一笑:「早知如此,老夫就不该白费口舌。」
我微微颔首:「那么,告辞了。」
我转身踏出正堂,刚走到院子里,便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周温大概醉酒刚醒,睡眼惺忪地从厢房走了出来。
刚一出来,便与我撞了一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