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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问的问题是什么,主任?请再问一次,完毕。”

“吉普车是谁打开的?完毕。”

“是警方。警方一赶到,我的手下就鸟兽散了。没有人喜欢警察,没有人喜欢被逮捕,这里的情形就是这样。洛德瓦尔警方先到,现在又来了飞行中队,再加上莫伊的几个私人护卫队员。我的手下正在锁抽屉藏银器,可惜我什么银器也没有。完毕。”

伍德罗再度停顿不语,绞尽脑汁想说出具有理性的话。

“布卢姆和特莎出发前往利基遗址时,布卢姆有没有穿游猎夹克?完毕。”

“当然有。旧的,比较像是背心。蓝色。完毕。”

“命案现场有没有找到凶器?”

“没有。凶器一定是刀子,相信我。嵌了威尔金森刀锋的大砍刀。砍诺亚时就像切奶油一样顺。一刀毙命,她也一样。刷。女的全身被剥光。有很多淤青。我刚才是不是说过了?完毕。”没有,你没说,伍德罗静静地对他说。她死时一丝不挂,你却完全略去不提,淤青也是。“他们从你旅舍出发时,车子上是不是放了一把大砍刀?完毕。”

“非洲人外出狩猎时一定会随身带大砍刀,主任先生。”

“尸体现在放在哪里?”

“诺亚,缺了头的尸体,警方发还给他的族人。至于阿博特小姐,警方派了马达小艇去接。不把吉普车的车顶割开还不行呢。他们跟我们借切割器具,然后把她绑在甲板上。楼下没有地方放她。完毕。”

“为什么没地方?”话一出口他已经后悔了。

“主任啊,发挥一下想像力嘛。天气这么热,尸体会怎样,你应该清楚吧?如果想用飞机运她回内罗毕,最好先肢解开来,不然装不进货舱。”

伍德罗的大脑麻木了一小段时间,回过神来后听见沃尔夫冈说没错,他以前见过布卢姆一次。这样说来,伍德罗一定是问了他这个问题,只不过自己却没听见。

“九个月前。大摇大摆带一团从事救济事业的金主。世界粮食、世界医药、全球消费报告。那些混账花了一大堆钱,想要我开两倍的收据。我叫他们去吃屎。布卢姆很欣赏我的做法。完毕。”

“这一次,你觉得他怎么样?完毕。”

“什么意思?”

“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情绪比较激动还是怪异之类的?”

“主任先生,你在讲什么啊?”

“我是说——你觉得他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吸食什么?”他讲得语无伦次,“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可卡因之类的东西。完毕。”

“拜托。”沃尔夫冈说。说完通讯中断。

伍德罗再度察觉到多诺霍刺探性的视线。希拉已经不见人影。伍德罗的印象是她去处理什么紧急的事。不过,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特莎一死,这些间谍必须采取紧急行动?他觉得有点冷,但愿自己多穿一件羊毛衫,然而冷汗却直流而下。

“老弟,还有没有需要我们服务的?”多诺霍问。他的口气带有特别关怀的意味,羸弱无神的双眼依旧向下盯着他看。“要不要来杯什么?”

“谢谢你。现在用不着。”

他们早就知道了,伍德罗一面下楼往回走一面愤怒地告诉自己。他们早在我之前就知道特莎死了。但是,间谍都希望给你这种印象:所有事情,我们间谍都比你们知道得多,而且消息来得更快。

“高级专员回来了吗?”他边问边将头塞进米尔德伦的门里。

“马上就到。”

“取消会议。”

伍德罗并没有直接前往贾斯丁的办公室。他先去找吉妲·皮尔逊,她是办事处资历最浅的一员,也是特莎的闺中密友。吉妲双眼黝黑,金发,是印度与英国的混血儿,额头印有种姓阶级符号。伍德罗回想,她是在本地招募的员工,却希望能长久从事外交部的工作。她看见伍德罗关上门进来时,眉宇间闪过一丝不信任的神色。

“吉妲,我接下来讲的事情千万别说出去,行吗?”她直直看着伍德罗,等着他开口。“布卢姆,阿诺德·布卢姆医生。知道这人吗?”

“他怎么了?”

“是你的好朋友。”没有回应,“我是说,你跟他很要好吧。”

“我接触过这个人。”吉妲掌管的业务让她有机会每天接触到救济单位。

“显然也是特莎的好朋友。”吉妲的黑眼珠不置可否。“布卢姆单位的人,你认不认识?”

“我有时候会打电话给夏绿蒂,她是布卢姆的职员,其他都是外勤人员。为什么要问这个?”他以前觉得吉妲轻快的英印口音很诱人,不过以后不会有这种感觉了,以后对任何人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布卢姆上礼拜到过洛基。有人跟着他去。”

第三次点头,却点得稍慢,视线往下滑。

“他去那里做什么,我想了解一下。他从洛基一路开车到图尔卡纳湖。我需要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回到内罗毕了,不然看看他是否回到了洛基。能不能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帮我问问看?”

“大概不行。”

“好吧,尽量就是了。”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在他认识特莎这么多个月的时间里,竟然一直没有想过。“布卢姆是已婚还是未婚,你知道吗?”

“我猜是已婚吧,迟早的事。他们通常都要结婚的,不是吗?”

他们指的是非洲人吗?或者指的是有情人?所有的有情人吗?

“可是,他在这里没有老婆吧?没在内罗毕。或者就你所知不在这里。布卢姆根本没结过婚。”“为什么?”——口气轻柔,语气急促,“特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吧。我们正在了解中。”

伍德罗伸手在贾斯丁的办公室门上敲了一下,不等他回应就走了进去。这一次他没有锁上门,不过却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将宽大的肩膀倚在门上。只要他保持这个姿势,也与上锁具有相同的作用。

贾斯丁站着,以优雅的背部朝向伍德罗。他的头发梳理整齐,面向墙壁,正在研究一张图表。这样的图表在他办公室里挂了好几幅,每幅都以黑体缩写字母标明,每幅都以不同的渐近色彩来表示,不是渐深就是渐浅。吸引他注意力的图表标题是“二〇〇五至二〇一〇年相对基础建设”。从伍德罗所站的地方能看出来,图表预测的是非洲国家未来的展望。贾斯丁左边的窗台上摆了一列他种在花盆里的植物。伍德罗认得出茉莉和凤仙花,不过这只是因为贾斯丁曾经买这两种花送给格洛丽亚当礼物,他才认得出来。

“嗨,桑迪。”贾斯丁说。他把嗨拖得有点长。

“嗨。”

“我猜今天早上不用开会了吧。总部出了问题吗?”

闻名遐迩的金嗓,伍德罗心想。每一个细节他都注意到,仿佛对他来说是第一次碰到似的。只要你认为讲话的语调比内容重要的话,这个嗓门尽管稍受岁月摧残,仍能保证听了让人意乱情迷。我正要改变你的一生,为什么现在要鄙视你?从现在开始,一直到你过世的那天,这一刻之前和之后会为你形成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你为什么不脱掉那件烂西装?全外交部一定就只剩下你一人,还跑到裁缝那里定做热带西装。继而一想,他才想起自己也还穿着西装外套。

“相信你们都还好吧?”贾斯丁以很讲究的拉长音问,这是他惯用的语调。“天气真热,格洛丽亚没有因此枯萎吧?两个儿子都欣欣向荣吧?”

“我们都还好。”伍德罗刻意停顿一下,“特莎到北方去了。”他透露。他是想给特莎最后一个机会,好证明这一切消息是错得离谱。

贾斯丁一听,立刻变得大方起来。每次有人对他提到特莎的名字,他便有如此反应。“对,没错。最近她的救济工作真是马不停蹄。”他双手抱着联合国的巨册,足足有三英寸厚。他再度弯腰将大部头书摆在旁边的小桌上。“照这种速度,在我们离开之前,她就已经解救了全非洲。”

“她究竟到北方去做什么?”——还紧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不肯松手——“我还以为她在内罗毕这里处理什么事,在贫民窟里。不是在基贝拉吗?”

“没错,”贾斯丁与有荣焉,“夜以继日,她累坏了。小从擦婴儿的屁股,大到教法律助理认识自己的民权,据说她大小全包了。当然了,她多数的客户都是女人,她也感到很有兴趣,就算她的做法让她们的男人不太高兴也一样。”他的微笑带有想念的意味,表示着“要是这样就好了”。“财产分割、离婚、肢体虐待、婚姻强暴、女性割礼、安全性爱,全套上场,日复一日。她们的丈夫因此有点不悦,你也看得出原因何在吧?要是我习惯强暴自己妻子的话,我也会因此不悦。”

“照你这么说,她到北方去做什么?”伍德罗紧咬不放。

“噢,谁知道。去问阿诺德医生好了。”贾斯丁丢出这句话,说得太随意,“到北方去,阿诺德是她的向导兼哲学老师。”

伍德罗记得,这是贾斯丁的一贯说法。用一个说法掩护三个人。阿诺德·布卢姆,医生、她的道德导师、黑人骑士,在救济事业的丛林中保护她。怎么讲都行,就是不能说布卢姆是她的情人,贾斯丁默许的情人。“到底是北方的哪里?”他问。

“洛基。洛基丘莒。”贾斯丁以双手杵在办公桌边缘,或许是在不自觉之中模仿伍德罗站在门口那种不经意的姿势,“世界粮食计划署的人在那边举办性别意识研习班,你能想像得到吗?他们从苏丹南部用飞机载来没有女性意识的村姑,让她们上穆勒2。速成班,再用飞机送她们回去,她们就有了女性意识了。阿诺德和特莎是去那边看戏的,算他们运气好。”

“她现在人在哪里?”

贾斯丁显得不太喜欢这个问题,或许他这才理解到伍德罗这番闲聊其实另有目的,但也有可能是——伍德罗心想——他不太情愿被人锁定在特莎的话题上,因为他本人也无法搞定特莎。“正在回来的路上吧。为什么要问?”

“跟阿诺德在一起吗?”

“大概吧。他不会把特莎留在那里。”

“她有没有跟你联络?”

“跟我?从洛基吗?怎么个联络法?他们那边又没电话。”

“我是想,她可能会用救济组织的无线电来联络。其他人不都是用这种方式来通讯吗?”

“特莎又不是普通人,”贾斯丁顶嘴回去,这时眉头开始深锁起来,“她有非常坚定的原则。比如说,她不会乱花别人捐献的钱。怎么了,桑迪?”

贾斯丁现在臭着一张脸,将自己推离办公桌,直挺挺站立在办公室中央,双手放在背后。伍德罗观察到他在日光中认真俊美的脸庞以及转白的黑发,这时想起了特莎的头发。两人的发色完全相同,后者的头发却少了他的年岁,或者说是少了节制力。伍德罗记得第一次同时看见他们两人的情境。当时特莎和贾斯丁是新人,也是一对亮丽的新婚夫妻,是高级专员公署在内罗毕的迎新宴会中的贵宾。伍德罗也记得自己如何走向前去跟他们打招呼,内心还以为他们是父女,想像自己在追求特莎。

“这么说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和特莎联络了?”他问。

“星期二。我开车送他们到机场。问这做什么,桑迪?如果阿诺德跟她在一起,她就不会有事。别人吩咐她做的事,她会照办的。”

“你认为他们会继续往图尔卡纳湖走吗?她和布卢姆——阿诺德?”

“如果他们有交通工具而且也想去的话,怎么不会?特莎很喜欢这些荒郊野外,她对理查德·利基很欣赏,欣赏他的考古工作,也欣赏他这个很不错的非洲白人。利基在那边一定有个诊所吧?阿诺德大概有工作要做,所以带她一起去。桑迪,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他口气愤慨地重复。

伍德罗掷出致命一击后别无选择,只好观察自己的话对贾斯丁的五官产生何种影响。青春在贾斯丁脸上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这下子连最后一点都不剩了,好像某种海洋生物,漂亮的脸孔合起变硬,只留下宛如珊瑚般的颜色。

“我们接获报告,在图尔卡纳湖东岸发现一名白人妇女和非洲司机。遇害。”伍德罗很有技巧地开始,避免用“谋杀”两字,“车子和司机是向绿洲旅舍租的。旅舍主人宣称认出该名妇女是特莎。他说特莎和布卢姆在绿洲过夜,然后前往利基的遗址。布卢姆仍行踪不明。他们找到了特莎的项链,是她从不拿掉的那条。”

这一点,我怎么会知道?糟糕,她佩戴项链的习惯这么隐私的内容,我怎么会选这种时机拿出来炫耀?

伍德罗仍看着贾斯丁。他内心懦弱的一面很想移开视线,然而军人之子的另一面却觉得,如果移开视线,不就等于判处某人死刑,却在行刑时避不到场?他看着贾斯丁的眼睛睁大,露出受到伤害的失望神情,仿佛朋友从后突袭他,那种神情随后又消失得几乎看不见,仿佛刚偷袭他的朋友把他打得失去意识。他看着贾斯丁雕塑般精美的嘴唇因遭受剧痛而张开,然后紧闭成强有力的直线,将事物排除在外,因压力而失去血色。

“谢谢你过来通知,桑迪。太麻烦让你跑这一趟了。波特3。知道吗?”波特是高级专员,这个名字取得也太不凑巧了。

“米尔德伦在找他。他们找到一只马飞仕图牌靴子。七号。有没有印象?”

贾斯丁会意不过来。首先他必须等待伍德罗的声音进入大脑,随后加以理解。然后他连忙以仓促而辛苦挤出来的句子回应。“皮卡迪利街上有家店,她上次放假回家时买了三双。从来没看过她那样挥霍。她平常不太爱花钱,钱的问题,她向来都不用操心。所以也没担心花多少钱。衣服都尽量在救世军二手店里买。”

“还有某种游猎短袖上衣。蓝色。”

“噢,那种野蛮东西她最痛恨了。”贾斯丁反驳。言语的能力如洪水般涌回他的口中。“她说,要是我看到那种大腿上缝了口袋的卡其服装,一定要拿去烧掉,不烧掉也要送给穆斯达法。”穆斯达法是她的小男仆,伍德罗想起来。“警方说是蓝色。”

“她以前最厌恶蓝色,”——如今显然濒临发脾气的边缘——“任何跟军用品类似的东西,她都鄙视。”已经用过去式了啊,伍德罗注意到。“她以前有一件绿色的野外夹克,是在史坦利街的法毕洛商店买的。是我带她去的,原因不明,大概是她叫我带她去的吧,她痛恨逛街买东西。她穿上之后马上抓狂。‘你看看我,’她说,‘我是巴顿将军扮人妖。’不对,亲爱的,我告诉她,你不是巴顿将军。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只是穿了丑不拉唧的绿色夹克而已。”他开始整理办公桌,一丝不苟。以准备搬家的方式整理打包。抽屉打开关上,将公文架放进钢柜锁上。一个动作停下来,进行另一个动作之前先漫不经心地向后抹平头发。他这个小动作一直让伍德罗看了特别不顺眼。他谨慎兮兮关掉最讨厌的计算机屏幕——用食指戳着计算机,仿佛害怕被咬到似的。外面谣传他每天早上吩咐吉妲·皮尔逊来帮他开机。伍德罗看着他以无神的眼睛对办公室作最后一次巡礼。到此结束,生命到此为止,请为下一位使用办公室的人整理干净。走到门口时,贾斯丁转身看了一眼窗台上的植物,或许在考虑是否应该带走,不然至少也要交代如何照料它们,但是他什么动作也没有。

伍德罗陪贾斯丁在走廊上走,本来想伸手去碰贾斯丁的手臂,却体会到某种嫌恶感,因此在碰触到对方前把手缩回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紧挨着他走,以防他瘫软下去或是跌倒,因为这时贾斯丁已经无异于穿着整齐的梦游者,漫无目标地行走。他们两人缓慢前进,没有发出太多声响,不过吉妲一定是听见他们走过来的声音,因为他们经过吉妲门口时她正好打开门,踮着脚尖靠在伍德罗身旁走了两三步,悄悄对着他的耳朵说话,一面将金发固定在脑后,以免撩到伍德罗。

“他不见了。他们到处在找人。”

然而,贾斯丁的听力比这两人预料的来得灵敏。也可能是,他在情绪极端的时候感官异常敏锐。

“我猜你是在担心阿诺德。”他对吉妲说。他的语气像是热心助人的陌生人在指点方向。

高级专员波特·科尔里奇的性格沉闷却绝顶聪明,永远在学新东西。他的儿子任职于商业银行,小女儿叫萝西,大脑严重受损。他的妻子在英国时曾担任治安法官。这三人,他疼爱的程度相当,周休两日时会把萝西绑在肚子上。不过科尔里奇本人不知为何,一直卡在青少年和成年人之间的阶段。他穿着年轻人的吊带,下面是松垮垮的牛津西装裤。门后用衣架挂了一件相配的外套,上面印有他的姓名与贝利尔学院。他的办公室很大。他静止不动地站在正中央,顶着蓬乱头发的脑袋生气地倾向伍德罗听着他叙述。他的眼眶里有泪水,脸颊上也有。“他妈的。”他怒火冲天地大声说,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字眼从胸口蹦出。

“就是嘛。”伍德罗说。

“可怜的女生。她才多大?才那么几岁!”

“二十五,”我怎么会知道?“左右。”他补充说,以增加模糊度。

“她看起来大概才十八岁。可怜的贾斯丁,那个爱种花的家伙。”

“就是嘛。”伍德罗又说了一遍。

“吉妲知道吗?”

“一点。”

“他怎么办?他才待没多久。这次考察结束后,他们都准备赶他走。要不是特莎产下死胎,他们准会在下一次选秀时甩掉他。”科尔里奇厌烦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因此转身走到办公室另一边。“萝西上礼拜六钓到一条两磅重的鳟鱼,”他突然以指责的口气说出,“你觉得怎样?”

这是科尔里奇的习惯,冷不防转移话题以争取时间。

“厉害。”伍德罗以顺从的态度喃喃说。

“特莎要是活着,一定会高兴得半死。她老是说萝西一定会有起色,而萝西也很喜欢她。”

“我一点都不怀疑。”

“我们没有杀了吃。不得不整个周末灌氧气救它,最后还是拿到花园里埋起来。”他挺直肩膀,意味着言归正传,“桑迪,这件事背后另有玄机,恐怕很棘手。”

“我很清楚。”

“那个狗屎佩莱格里老早就打电话来,嚷嚷着要尽量减低伤害,”——伯纳德·佩莱格里是外交部官员,特别负责非洲事务,也是科尔里奇的头号敌人——“是哪门子的伤害,我们都不清楚,怎么个尽量减低法?我猜这下子害他连网球都没得打了。”

“她死之前的四天四夜都是跟着布卢姆,”伍德罗边说边瞥向门口,确定门还是关着。“如果所谓的伤害是指这个的话。他们去了洛基,然后去了图尔卡纳。他们共住一间小木屋,天知道还共享什么东西。有一大堆人看见他们两人在一起。”

“谢谢。非常感谢你。我最想听的就是这个。”科尔里奇将双手猛插入宽松的裤袋,拖着脚步绕着办公室走。“他妈的布卢姆死到哪里去了?”

“根据他们的说法,他们正在到处找他。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和特莎正要坐吉普车前往利基遗址,他就坐在特莎身边。”

科尔里奇悄悄走到办公桌后,瘫坐在椅子上,双手向外一翻,背向后靠。“看来是黑人管家干的。”他大声说,“布卢姆忘了自己受过教育,头脑失常,干掉两人,还带走诺亚的头颅当做纪念品,让吉普车侧翻过去,锁起来,然后逃之夭夭。换成是我们,有谁不赶快逃命?他妈的。”

“对他了解的程度,你和我一样。”

“我对他才不了解,我跟他保持距离。我不喜欢救济事业里的大明星。他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他现在人在哪里?”

伍德罗的脑海中播放着录像带。出身西方世界的非洲人布卢姆,是内罗毕酒会的常客,留胡子的大帅哥,具有群众魅力,机智、俊美。布卢姆和特莎肩并肩坐着,热情招呼来宾,而贾斯丁这个名媛驸马则在一旁面带微笑,殷勤侍奉。布卢姆医生曾是阿尔及利亚的战争英雄,站在联合国演说厅的讲台上探讨过灾难时医疗的优先级。酒会接近尾声时,布卢姆瘫在椅子上,显得茫然又空虚,整个人变得无聊无趣,不值得去攀谈。

“桑迪,我当时没办法请他们走路啊。”科尔里奇开始用比较严肃的口吻说。他先确定一下自己是不是凭着良心讲话,现在放心了一点。“他的老婆乐于找情人,我不能因为这样就断送他的前途,我从来都不认为这是我分内的事。时代不一样了,如果有人喜欢恶搞自己的人生,应该有权利恶搞才对。”

“当然。”

“她在贫民窟做得有声有色,别去管风言风语说她在穆萨葛俱乐部的举止。就算她是惹到了莫伊手下那些人,非洲的重要人士都认为她做得比男人好。”

“那还用说。”伍德罗附和。

“好吧,她是喜欢扯性别方面的东西,那样做其实有必要。让女人来治理非洲,这地方也许会变得更好。”

米尔德伦没敲门就走进来。

“礼宾司打电话来,长官。特莎的尸体刚送到医院停尸间,对方要求我们立刻前去指认。记者一直吵着要我们发表看法。”

“她这么快就送到内罗毕了?怎么个送法?”

“用飞机载的。”伍德罗边说边回想起沃尔夫冈的说法,将她的遗体切割后放进飞机货舱里。“确认尸体身份前不发表看法。”科尔里奇气得脱口而出。

伍德罗和贾斯丁一起过去,两人弯腰坐在公署大众面包车的板条长椅上,车窗贴有深色玻璃纸。开车的是利文斯顿,身边挤了虎背熊腰的基库尤人杰克森,多了大块肌肉,以备不时之需。面包车的冷气开到极限,里面还是热如熔炉。市内交通差到极点,挤满人的马图图迷你巴士在他们两侧横冲直撞,猛按喇叭,喷出废气,扬起灰尘和沙粒。利文斯顿绕道成功,最后停靠在铺了石子的门口外面,四周围满了摇动身体吟唱的男男女女。伍德罗误以为他们是示威群众,一气之下破口大骂,随后才明白这些人其实是悲伤的死者家属,等着领回尸体。路旁停了生锈的面包车和轿车待命,上面系了送葬队伍的红色缎带。

“桑迪,你实在没有必要跟着来。”贾斯丁说。

“当然有必要。”军人之子以贵族的口气说。

一群看来应该是医疗人员的人,身穿沾了泥巴的白色连身服,和警察七嘴八舌讲话,站在门阶上等着他们到来。他们的目的之一是要提供服务。有位名叫穆朗巴的警探自我介绍,面带愉悦的笑容,与英国高级专员公署来的两位贵宾握手。有位身穿黑色西装的亚洲人自我介绍,他是外科医生班达·辛格,有事尽管吩咐。他们一行人走在泪水滴啊滴的水泥走廊上,一路排着满出来的垃圾桶,头上则是水管,伴随他们一直走下去。水管通往冰库,伍德罗心想,不过冰库由于停电没有发挥作用,而停尸间也没有发电机。班达医生带路,但是伍德罗其实自己也找得到。左转的话,就闻不到臭味;右转的话,气味就更重。麻木不仁的那一面再度占据全身。军人的任务是勇往直前,而非感受气氛。职责。为什么她老是让我想到职责两字?他心想,会不会有什么古老的迷信,让想偷情的男人看着渴望对象的尸体时发生什么事。班达医生带着他们走上一小段楼梯,走进一个不通风的接待厅,里面充满了死亡的恶臭。

他们前方有道紧闭的生锈铁门,班达以咄咄逼人的态度猛敲门,重心移往脚跟,敲了四五下,间隔仿佛在传送什么暗号。铁门吱嘎开启一点,里面有三个年轻男子,蓬头垢面,面带愁容。不过一看到外科医生班达,他们立刻后退,让他侧身而过,结果伍德罗被留在臭气冲天的接待厅里,被迫欣赏眼前的影像:貌似他学校宿舍房间的地方,停放着艾滋病患尸体,老少都有,了无生气的尸体成双摆在一床。床铺间的地板上也放了尸体,有的穿了衣服,有的全身精光,朝天或是侧身平放。有的双膝屈起,做无谓的自我保护状,下巴则往后仰,以示抗议。在这些尸体上方是大批苍蝇形成的薄雾,摇摆不定、混沌不明,以单一音符打着鼾。

在“宿舍”中间,有张家庭主妇的熨衣板放在两床中间的走道上,下面还有滚轮。熨衣板上摆了有如北极冰山似的尸布,从中伸出两根巨大的半人类脚丫子,让伍德罗想起去年圣诞节他和格洛丽亚送给儿子哈利的鸭脚形卧室拖鞋。一只手不知为何竟然能伸出尸布停留在外面,手指上覆盖了一层黑血,在关节部位最厚。指尖呈现如玉石般的蓝绿色。动动想像力嘛,主任,天气这么热,尸体会有什么反应,你应该清楚才对。

“贾斯丁·奎尔先生,请指认。”班达·辛格医生点名。中气十足得有如皇室接待贵宾的典礼司仪。

“我跟你一起去。”伍德罗喃喃说。贾斯丁站在他身边,两人勇敢向前走,这时班达医生正好拉下尸布,露出特莎的头,状极恶心,下巴到头顶绑着污秽的布条,延伸绕过喉咙,位置是她以前挂着项链的地方。伍德罗像是个溺水的人,最后一次浮上水面,胡乱看了其他部位一眼:殡仪馆人员将她的黑发梳好,固定在头顶。她的脸颊鼓起,宛若天使正鼓颊吐气造风。她的双眼紧闭,眉毛扬起,嘴巴张开,伸舌表示不敢置信,黑血在里面凝结成硬块,仿佛牙齿在一口气之间全被拔光。你?凶手下手的时候她迷糊地吹着气,嘴巴停留在一字形。你?只是,她讲话的对象是谁?紧闭的白色眼皮之下的眼珠,当时是在对谁送秋波?

“先生,这位女士您认识吗?”穆朗巴警探细心询问贾斯丁。

“对。对,我认识。谢谢你。”贾斯丁回答,每个字在说出口前都经过细心推敲,“她是我妻子特莎。桑迪,我们得料理后事了。她一定希望尽快在非洲入土为安。她是独生女,已没有父母亲。除了我之外,不必跟任何人商量。最好尽快下葬。”

“这个嘛,我认为要先看看警方的意思怎样。”伍德罗讲得口齿不清,差点来不及冲到有裂缝的洗手盆边吐个稀里哗啦,而仪态永远保持合宜的贾斯丁则在一旁扶着他,低声请他节哀。米尔德伦身处铺有地毯、气氛安详的私人办公室,缓缓对电话另一端的年轻人念出以下字句。对方的口气不带感情。

办事处主秘贾斯丁·奎尔夫人特莎·奎尔惨遭毒手,高级专员公署感到遗憾,特别在此宣布:奎尔夫人去世于图尔卡纳湖岸,地点靠近厄利亚湾。司机诺亚·卡覃嘎先生也遭杀害。奎尔夫人在非洲尽心推广女权,本署将铭记在心,同时也永怀其青春与美貌。本署希望借此对奎尔夫人的先生贾斯丁与众多友人表达深切悼念。高级专员公署将无限期降半旗。本署将印制追思纪念册陈列于会客大厅。

“什么时候发布?”

“刚发布了。”年轻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