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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轩小说网 > 永恒的园丁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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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斯丁·奎尔直挺挺地坐在飞机前部升级的头等舱座位,格拉斯东皮箱放在头上的置物柜中,他凝神反思,望向漆黑的太空。他自由了。不是经过赦免,不是经过妥协,不是受到安慰,不是经过解决。他并没有摆脱她已经死亡的噩梦,醒过来时才发现原来噩梦是真的。他也没有摆脱幸存者的罪恶感,没有摆脱对阿诺德的惊恐。尽管如此,他最后还是重获自由,可以自如地以自己的方式哀悼。摆脱了那间可怕的“牢房”。摆脱了他已学会去憎恶的狱卒,在他的房间周围四处走动,以犯人来看待他,害他因思绪纷杂、监禁环境恶劣而差点被逼疯。摆脱了对自己声音的禁令,不必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问着为什么?在他情绪低落,又疲倦又空虚时,几乎成功说服自己,没什么了不起,反正这场婚姻本来就是闹剧,现在总算结束,应该感激才对,如今他也摆脱了产生这种可耻念头的时刻。他以前在某个地方看到过,如果说悲伤是一种无济于事的生物,那么他也摆脱了只会想着自己的悲情这种无济于事的生物。他也摆脱了警方的审讯,当时他认不出来的贾斯丁大步走到舞台中央,以一连串斟酌得体、无懈可击的句子,将自己的重担放在发呆的警察脚边,因为他在大惑不解的情况下只能尽量选择性地吐露出事实。而警察劈头就指控他为杀人凶手。

“我们这里一直假设着一种情况,贾斯丁。”莱斯莉以道歉的语气解释,“我们必须先跟你直说,让你知道,只不过我们也晓得这样讲很伤感情。我们假设的是三角习题,你是吃醋的丈夫,你安排了杀手,趁你妻子和情夫离开你足够远的时候,因为这样做一向有利于制造不在场证明,你叫人杀了他们两个,以满足自己复仇的欲望。你叫杀手把阿诺德·布卢姆的尸体拖出吉普车解决掉,这样我们就会以为凶手是阿诺德·布卢姆而不是你。图尔卡纳湖到处都是鳄鱼,所以要解决掉布卢姆的尸体不是问题。更何况,再怎么说,还有一笔可观的遗产马上就要到你手中,动机再加一项。”

他们看着贾斯丁,而贾斯丁也心知肚明,他们在找寻罪恶感或无辜或愤怒或绝望的迹象,能找到什么样的迹象都好,找着找着却空手而归,因为贾斯丁和伍德罗不一样,贾斯丁一开始就以不变应万变。他梳洗整齐地坐在伍德罗那把仿制木雕椅上,心事重重,态度漠然,指尖放在桌子上,仿佛刚演奏完乐器,正在聆听音乐消散而去。莱斯莉指控他是杀人凶手,而她却只看到他微微皱眉,以这个表情进入他自己的内心世界。

“伍德罗很好心地将你们审讯的进展转述给我听,说的不多,但是我很能了解。”贾斯丁回答。他的态度比较像是学者哀怨的模样,而不像是悲伤的丈夫。“我了解你们主要的推测是冲动伤人,而不是有预谋的事件。”

“伍德罗说的话狗屁不通。”罗布说。他压低嗓门,以示对女主人的尊重。

桌上还没摆出录音机。五颜六色的笔记簿还原封不动地放在莱斯莉的实用包包里。这个场合没有必要赶时间,也不求正式。格洛丽亚端出一盘茶水,冗长陈述完家里养的牛死去的经过后,才依依不舍告别。

“我们在命案现场五英里外发现第二辆车子的痕迹,”莱斯莉解释,“停放在山沟里,位置是在特莎遇害地点的西南方。我们也发现了一摊油渍,还有火烧过的痕迹。”贾斯丁眨眼,仿佛日光有点太亮,然后很有礼貌地偏头表示他还在听。“另外还有刚埋起来的啤酒瓶和香烟头。”她全部摊在贾斯丁面前说,“特莎的吉普车经过时,神秘的旅行车就开到路上尾随。然后停在吉普车的旁边。特莎的吉普车有个前轮被猎枪射穿。这种做法,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像冲动伤人。”

“比较像是我们所谓的职业杀手。”罗布解释,“由不知名人士付款,由专业人士来计划执行。不管是谁提供他们这些消息,对特莎的行程必定了如指掌。”

“那么,强暴呢?”贾斯丁以假装漠不关心的口气询问,双眼锁定在自己交握的手上。

“布置现场或是临时决定。”罗布以明快的口吻反驳,“坏人不是被冲昏了头,就是事先考虑过。”

“讲到这里,我们要回头讨论动机了,贾斯丁。”莱斯莉说。

“你的动机,”罗布说,“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他们的两张面孔如同摄影机般对准贾斯丁,一边一台,不过对他们四眼紧盯的动作,贾斯丁与应付不怀好意的指涉一样仍旧不为所动。或许在闭关期间,他对上述两种情形都没能察觉。莱斯莉一手向下伸进实用包包,本想拿出录音机,不过改变了主意。她一手保持不动,身体其他部分则转向贾斯丁,转向这个说辞拟得无懈可击的男人,这个

<b>单人列席的委员会</b>。

“可是,我又不认识什么杀手。”他出言反对,一面指出他们论点中的破绽,一面以呆滞的眼神盯着前面看。“我什么人也没雇,什么人也没教唆,抱歉。我妻子的凶杀案,跟我一点关联也没有,和你们暗示的那种关联绝对没有。这件凶杀案,我不希望发生,也没有策划过。”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嗓音扭曲得令人尴尬,“我遗憾得无法言语了。”

这番话讲得让人无法接腔,因此两名警察半晌不知如何是好,转而研究格洛丽亚描绘新加坡的水彩画。一排水彩画挂在砖头壁炉上方,每幅标价“一百九十九英镑,免增值税!”每幅都画着相同晴朗无云的天空、棕榈树、鸟群,她的签名大到站在马路对面都看得到,再加上日期以方便行家收藏。

罗布讲起话来直言不讳,和他这个年纪具备的自信心不无关联,他抬起瘦长的头,口无遮拦地说:“你老婆和布卢姆睡在一起,我猜你也无所谓喽?很多做老公的人对这种事情都会有点被背叛的感觉。”说完猛然闭上嘴巴,等待贾斯丁做出罗布预料中戴绿帽的丈夫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的举动:啜泣、脸红、对自己不周到的地方感到愤怒,或是对他们朋友的背弃感到生气。如果罗布心怀这样的期望,那贾斯丁让他失望了。

“那根本不是重点。”他回答。他的口气很重,连他自己都吓一跳。他挺直身体坐着,四下张望仿佛是想看看有谁插嘴,想责备插嘴的人。“对报纸来说也许是重点。对你来说也许是重点。对我来说呢,以前从来都不是重点,现在也不是重点。”

“照你这么说,重点是什么?”罗布质问。

“我让她失望。”

“怎么个失望法?你是说,没办法满足吗?”——男性的窃笑——“在卧室里让她失望吗?”贾斯丁摇摇头。“因为我不管事。”他的嗓音转为喃喃声,“因为我让她单独行动。因为我在脑海中离开了她。因为我和她立下了一个有违道德的合约。这个合约,我当初不应该同意,她也一样。”

“什么样的合约?”莱斯莉以牛奶般甜美的口气问,和先前罗布故意粗暴的语气形成对比。“她跟着良心走,我则尽自己工作上的本分。这样的差别很不道德,当初不该划分出这样的差别。感觉就像叫她上教堂,却吩咐她为我们两人祈祷。就像在我们家中间用粉笔画线分成两派,跟对方说床上再见。”

罗布对这番供述的坦白程度不为所动,也对这种说法暗示的自我指责无动于衷,正想继续质疑贾斯丁。他故作哀戚的面孔停留在刚才那种无法置信的窃笑,嘴巴张得圆圆的,像是一把大枪的枪口。然而莱斯莉今天比罗布的反应还快。她的女性本能全然清醒,聆听着罗布躁进的男性耳朵听不见的声音。罗布转头面向她,寻求她允许某个动作,或是再度用阿诺德·布卢姆来逼问他,或是问其他更露骨的问题来拉近他与凶杀案的关系。不过莱斯莉摇头,将手从包包里抽出,轻拍着空气,表示“慢慢来,慢慢来”。

“这么说来,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在一起的?”她问贾斯丁,口气好像在长途旅行中问随便遇上的人。

莱斯莉这一步棋下得漂亮:让他知道有女性愿意倾听,也提供了陌生人的谅解;以这种手法喊停,将他从眼前的战场引导至过去那片没有威胁的草原。而贾斯丁也对她这番用心有所响应。他放松肩膀,眼睛半闭,以疏远、极为私密的回忆语调娓娓道来。这样的故事,他已经以这种方式对自己说了一百次,也受尽一百次的折腾。

“依你看,国家什么时候才不算是一个国家,奎尔先生?”特莎以甜蜜的口气询问,时间是四年前一个慵懒的正午,地点是剑桥一处古老的阁楼教室,灰尘飞舞的光柱正从天窗射入。这是她有生以来对贾斯丁讲的第一句话,结果原本无精打采的观众听后哄堂大笑。现场共有五十名律师,他们和特莎一样报名参加为期两周的法律与行政社会暑期研讨会。贾斯丁重复着她的问题。他身穿灰色的海沃德三件式法兰绒西装,双手抓着讲桌。他怎么会站在这个讲坛上?这就要讲到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了,他一面解释,思绪一面飘离他们两人,飘进伍德罗餐厅的假都铎式空间。“让奎尔去好了!”有个助理在常任副部长的私人办公室里大喊着,时间是昨晚深夜,离开课只剩下不到十一个小时。“给我找奎尔来!”他想到的是职业单身汉的奎尔,可以随时奉命的奎尔,是年华将逝的仕女的点心,是濒临绝种的动物,感谢上帝,他才刚从天杀的波斯尼亚调回,正准备调往非洲,但还没出发。奎尔是备用男性,如果你想办晚宴却无计可施,他就值得去认识。他文质彬彬,可能是同性恋——然而他不是,因为几位颇具姿色的妻子有理由知道,只是她们不愿意透露而已。

“贾斯丁,是你吗?”哈格提说,“你是我大学时高两届的学长。是这样的,副部长明天本来要去剑桥对未来的律师演讲,可惜他没办法去了。他一个小时后要去华府——”

好好先生贾斯丁已经会过意来:“这个嘛,讲稿早已写好,我猜,如果只是照稿子念的话——”

哈格提打断他的话:“明天早上九点整,我派他的车子和司机到你家接你。讲稿是垃圾,是他自己写的。去剑桥的路上再看就可以了。贾斯丁,你真可靠。”

所以他站在讲坛上,是个可靠的伊顿校友,念完了有生以来最无聊的讲稿——好话说尽、夸大不实又冗长累赘,和作者一样,这时大概人在华府轻松享受自己的优越礼遇。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必须回答学员的问题,不过当特莎发问时,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不回答。她身处教室的中心位置,是最适合她的地方。贾斯丁找到声音的来源,傻傻地以为是她同事认为她太漂亮,刻意在她身边留了一圈空位。她身穿律师的白上衣,领子一直包到下巴,活像纯洁无瑕的唱诗班女孩的打扮。她脸色苍白,细瘦纤弱,给人弱不禁风的印象。让人很想用毛毯把她包起来保护她。天窗照进来的光柱把她的黑发照得很亮,让他一时无法看清光柱里的面孔,最多只看到宽阔、苍白的额头,还有一对严肃的大眼睛,以及圆石状的下巴。不过下巴是后来才看清楚的。看到这一幕时,她是个天使。他所不知的是,他随后即将发现,她其实是手持棍棒的天使。

“这个嘛——我想,你的问题的答案是——”贾斯丁开始说——“如果你有不同的看法请尽管纠正我——”他弥平了代沟与性别差异,也释放出平等主义的空气——“国家不能再算是一个国家的时候,是当国家停止履行根本的责任之时。基本上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根本的责任,怎么说?”弱不禁风的天使回应。

“这个嘛——”贾斯丁再次开口,这时已经不确定要讲什么,因此改为释放出无关求偶的信号,就算无法求得全权豁免,至少可求自保——“这个嘛——”他的手势表现出困惑,以伊顿人的食指轻点着渐白的鬓角,然后放下手——“我只能大概这么说,近来,很笼统地说,文明国家的条件不外乎——选举权,呃——对生命与财产的保障——嗯,司法公正、全民保健与教育,至少要达到某一程度——还有维持健全的基础建设,如马路、交通、下水道,等等,还有,另外还有什么?——啊,对了,税收公平。如果一个国家连上述最低限度的几项都无法履行——那么我们不得不说这个国家和国民之间的合约开始显得相当不可靠——如果上述几项条件全部都无法履行,以我们最近的说法,就是这个国家是个失败的国家。一个非国之国。”笑话。“一个覆巢之国。”又是笑话,可惜仍然没有人笑。“我有没有解答你的问题?”

贾斯丁本来预想这个天使会对他具有深度的回答先思考一阵子,结果她再度出击,让他几乎连话都没讲完,因此令他慌张起来。

“所以说,你能不能想像出这样一个状况:你个人在这种状况中感觉到有义务颠覆国家?”

“以我个人来说吗?在这个国家?老天,我当然无法想像了。”贾斯丁回答,感到了某种震惊,“好歹我也才刚回国嘛。”学员传出轻蔑的笑声。他们绝对是站在特莎那一边。

“什么情况下都不行吗?”

“我想像不出会有这样的情况。”

“换成其他国家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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