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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轩小说网 > 永恒的园丁 >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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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嘛,我又不是其他国家的公民,对不对?”——笑声开始的那一方,立场开始向他这边移动——“相信我,要代表一个国家发言,真的已经够累了——”笑声更大了,让他的心情更加笃定——“我是说,多于一个的话,简直是——”

他想找个形容词,但特莎却在他找到前挥出下一拳,结果是拳脚齐声落下,砰砰打在他的身体和脸上。

“为什么非要身为一个国家的公民才能对那个国家品头论足?你不是跟其他国家协商过吗?你跟他们谈条件打交道。你透过贸易伙伴关系认可他们的地位。你是想跟我们说,你的国家的道德标准是一套,其他国家的标准又是另一套吗?你真正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贾斯丁起先感到尴尬,然后转为愤怒。他想起时有点太迟了,不过当时的他甫从战乱的波斯尼亚返国,仍然身心俱疲,理论上应该休养才对。他看到一则调职非洲的通知——他猜想和往常一样,是个不忍卒睹的任务。他回到祖国英国才不是要帮什么缺席的副部长挨枪子,更不用说还帮他念这么烂的演讲稿。他真没想到,永远快乐单身的贾斯丁居然会遭到美艳小魔女嘲弄,她把贾斯丁当做是典型优柔寡断的奇才。大伙笑得更开心了,不过他们的笑骑坐在刀锋上,随时有可能往任何一边倒下。很好:如果她想哗众取宠的话,我也可以。他以现场无人能及的夸张表情扬起线条深沉的眉毛,保持扬起的姿态。他向前站出一步,举起双手,手心向外做出自保的动作。

“这位女士。”他开始说——笑声转为支持他,“我认为,女士——我非常担心的是,你啊,企图引诱我来讨论我个人的道德。”

一讲完,学员掌声如雷——除了特莎之外人人拍手叫好。原本照耀在她身上的阳光已经消失无踪,他可以看见特莎美丽的脸庞,看出受了伤的表情,看到难以捉摸的神采。突然之间,他对她非常了解——在当时比他对自己的了解还透彻。他了解到美丽也可以是一种负担,知道总是会引起骚动的苦恼,而他也明白他已获得一场他不想要的胜利。他知道自己缺乏自信的地方,也看出她心中缺乏自信之处在蠢蠢欲动。她感觉到,由于自己天生丽质,别人有义务听她讲话。她一开始是想唬一唬对方,却走错方向,如今不知道如何回到起点。他记得刚才念完的那篇陈腔滥调,也记得刚才那种耍嘴皮的答案,心想:她说得完全有道理,我的确是头猪,甚至比猪还不如。我是外交部的老滑头,让全场的人与一个漂亮女性作对,而她只不过是做她觉得很自然的事而已。将她打倒之后,他因此冲出去扶她站起来:

“尽管如此,如果我们稍微认真一下。”他以整体来说比较僵硬的口气宣布,对着教室另一边的她,这时笑声很识相地停息,“你刚才的问题,正是外交圈几乎没有一个人回答得了的问题。戴白帽子的人是谁?怎样的外交政策才算是合乎道德?好吧。我们暂且同意,近年来让比较进步的国家结合在一起的,是人文自由主义的观念。可是,让我们渐行渐远的正是你刚才的问题:一个原本算是人文主义的国家,什么时候会变成压迫人民到无法接受的地步?如果人文主义威胁到国家利益,又该如何?这时谁才算是人文主义者?换言之,这时我们是否该按下紧急按钮向联合国求救——假设联合国会行动的话,不过那又是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问题了?拿车臣为例,拿缅甸、印度尼西亚为例,拿四分之三的所谓发展中国家为例——”就这样一直说下去。讲了一堆最糟糕的形而上学的东西来唬人,如果要承认的话他是可以立即去做,不过这样一讲却为她解了围。这时学员开始辩论,形成了几个立场,解决掉了几个简单的问题。这堂课结果超过预定时间,因此被评为上得精彩。

“我希望你能陪我散散步。”下课时特莎告诉他,“你可以跟我介绍一下波斯尼亚。”她接着说,等于是拿来当借口。

他们到克莱尔学院的花园散步,贾斯丁没有跟她介绍血腥的波斯尼亚,反而跟她介绍每一棵植物的名称,姓和名都介绍,也解释每棵植物如何维生。她握住他的手臂,静静聆听,偶尔说个“怎么长成那样?”或是“怎么会变成这样?”,为的是让他一直说个没完,而他起先也满心感激,因为讲话是他对别人戴起面具的方式——只不过有了特莎勾住他的手臂,他发现自己没有太多心思去想面具,反而比较注意她穿的时髦、沉重的靴子,想着靴子里面的脚踝如何娇弱,在两人同行的狭窄小径上一步接一步往前走。他确定,惟有让她向前跌一跤,他才有希望抓住她的小腿。而她点头的模样多轻盈,仿佛两人不是在散步,而是在搭船。散完步后,他们到意大利餐厅补了午餐,服务生跟她打情骂俏,让他心里不是滋味,不过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特莎具有一半的意大利血统,因此总算释怀,碰巧也让贾斯丁有机会秀一下自己感到很得意的意大利文。然而同一时间,他也看到她神情变得很沉重,变得若有所思,双手变得很不灵活,仿佛刀叉太重,有如刚才靴子踩在花园里的感觉。

“你保护了我,”她解释,这时仍说着意大利文,脸朝下,被头发遮着。“你会永远保护我,对不对?”

向来客气到极点的贾斯丁和往常一样,回答说会,如果有事的话他当然会挺身而出。不然的话,他当然也会尽一己之力。就他记忆所及,整个午餐两人就只讲了那么几句话,只不过后来让他惊讶的是,她跟他保证,他谈论黎巴嫩一带未来发生冲突的危险讲得很精彩,但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思考过黎巴嫩的问题。他也谈到西方媒体将伊斯兰教妖魔化,也谈到有些西方自由派人士,无知却又无法容忍异端,简直荒谬绝伦。她也对于贾斯丁在这个重要议题上投注的很多感情,印象深刻。这话让贾斯丁再度感到疑惑,因为就他所知,他对这议题的看法完全两极化。

不过话说回来,让贾斯丁觉得既兴奋又警觉的是,他的心中产生了令自己无法控制的变化。他完全是在意外之中被吸引进入一场华美的戏剧,身不由己。他置身于外却又如鱼得水,扮演着一个角色,而这个角色是他一直想在人生中扮演,到现在为止却一直无法实现的。老实说,有一两次,他感觉到某种情愫正在心中滋长,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自信或放纵。在此同时,他内心经验老到的情场高手也发出紧急预警信号,以最强调的语气说:中止任务,此路不通。她太年轻不适合你,太过真实,太过专注,不知道如何玩爱情游戏。

再警告也是枉然。午餐后,阳光仍灿烂,他们去划船,他表现给她看情场高手应该如何在卡姆河上对待女性同胞——最值得一提的是,他表现得灵巧熟练、文质彬彬,又轻松自在,他身穿背心坐在平底船危险的船尾,一面摇动着木杆,一面以两种语言与她进行机智幽默的对话。她再度发誓当时确有此事,只不过贾斯丁事后只记得她弱不禁风的修长身形在白色上衣里面的模样,以及她那条有长缝的女骑师黑裙,沉重的眼神盯着他看时带有某种称许的意味,这一点他就无法回报,因为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臣服于如此强烈的吸引力,也从来没有在吸引力的魔咒中感到如此无助。她问他是在哪里学到园艺知识,他的回答是,“从我们家园丁那里。”她问他的双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得不承认——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因为他很确定他的出身会冒犯到她平等主义的原则——他承认自己出身富裕人家,家世很好,园丁是他父亲请来的,同时也一连串请了多位保姆,也付钱让他上贵族寄宿学校和大学,让他出国度假,只要有助于他进入“家庭事业”都为他铺平道路。他父亲所谓的家庭事业就是外交部。

然而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她似乎觉得如此描述出身完全合理,因此也以自己的一些秘密来回应他。她坦承,她出生在富裕家庭,但是她父母亲在过去的九个月相继过世,两人都死于癌症。“所以我算是孤儿,”她大声说,口气具有虚假的轻松,“免费送给好人家。”之后两人分开坐了一会儿,却仍心心相系。

“我忘记车了。”划船过程中他对她说,仿佛如此一来能设法阻止进一步的发展。

“你停在哪里?”

“不是我停的。车里有司机。是公家的车。”

“不能打电话给他吗?”

令人惊讶的是,她手提包里正好有移动电话,而他口袋里也有司机的手机号码。他因此将船停靠一边,坐在她身边,吩咐司机自己回伦敦去,这个举动相当于扔掉指南针,等于是两人共同自我放逐,只是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划船过后,她带他回自己住处做爱。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当时她认为他是什么人,而他又认为她是什么人,在那个周末结束之前,两人又分别是什么人,是一团接一团的谜,她在火车站不停亲吻他,对他说,这些谜团,要由时间和行动来解开。她说,其实她爱上了他,其他一切在两人结婚之后都会有所解答。而贾斯丁一时之间被冲昏了头,也作出类似心不在焉的表白,而且还重复表白,并进一步强化,全然任凭愚蠢的浪头摆布——而他也欣然让这波浪推动自己,尽管在意识深处他明了激情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

她直言不讳,自己想找的是年纪较大的男朋友。她和很多他先前认识的许多年轻貌美的女人一样,看到同年龄的男人都感到厌倦。用她自己的话来描述自己时,她用的字眼让他在心里很排斥,她说她是荡妇,是具有爱心的轻佻女子,有点像是个小恶魔,不过他对她痴情太深,并没有纠正她的描述。贾斯丁后来才发现,她的用语源自她父亲,知道这一点后让他很厌恶这个人,而贾斯丁则很努力地隐瞒对她父亲的这种情绪,因为她每次一提到父亲都把他当做圣人看待。她解释说,她之所以需要贾斯丁的爱,是因为内心有种无法消解的饥饿感,而贾斯丁也只能发誓,他对她也有同样的感觉,毫无疑问。而当时他相信自己的话。

回到伦敦四十八小时后,他最初的本能反应是抽身而退。他已身陷龙卷风中,而他从经验中得知,这会造成很大的灾害,有些是连带性的灾害,然后转向他地。上级想调他到非洲一个烂地方,还没决定,这时忽然让他跃跃欲试。他越去回味当初的示爱举动,心里就越发警觉:这不是真的,我跑错剧场了。他的情史一大串,不希望就此收心。他只希望和最收敛、最熟稔游戏规则的女人继续玩下去,希望这些女人和他一样,不会为热情而舍弃常识。然而更为残酷的是,他很害怕她心存的信念,因为他拿人钱财为的就是全心投入消极主义者的角色,他知道自己什么信念也没有。不相信人性,不信任上帝,对未来也没有信心,对于放诸四海皆准的爱情力量当然更是不相信。人性本恶,永远都是如此。全世界只有少数人具有理性,而贾斯丁正好是其中之一。在他简单的看法里,这些人的工作是纠正人类的方向,不要往最坏的方向冲——惟一例外的是,如果双方决心将对方炸得粉身碎骨,再怎么具有理性的人也无能为力,就算他以多么不择手段的方式来避免发生不择手段的事件也一样。崇高的虚无主义大师告诉他自己,到头来,所有近代的文明人都是征服者,而这股潮流来得是越来越急。贾斯丁对任何形式的理想主义都保持最深的怀疑态度,如今却爱上一个凡事必先思考道德含义的年轻女子,尽管她在很多方面都肆无忌惮,让他受用无穷,不过爱上她是贾斯丁的双重不幸。惟一具有理性的解决之道就是逃避。

然而,日子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去,他打算以巧妙的手法进行分手的程序,两人之间发生的事却在他心中站稳了脚跟。原本计划吃晚餐时演出令人遗憾的告别场面,却一次又一次成了神魂颠倒的飨宴,紧接而来的是更令人血脉贲张的鱼水之欢。他开始对自己偷偷变节感到羞愧。特莎古怪的理想主义让他觉得很有意思,反而不会退避三舍,而且因此更加兴致勃勃。这些事情,总要有人感受到,然后勇敢说出口才对。一直到现在,他都将坚强的信念视为外交官的天敌,必须加以漠视,必须一笑置之,或者如同危险的能量一样,必须导引至无害的管道去。如今让他惊讶的是,他将坚强的信念视为勇气的表征,将特莎视为坚强信念的标杆。认清了这一点,他也对自己有了新的了解。他再也不是熟女的点心,不是身手矫健、永远不受婚姻羁绊的单身汉。他是开心果,具有令人爱戴的父亲形象,对象则是年轻貌美的女孩,她一时想到要做什么就成全她,让她随时自由行动。不过他同时也是她的守护神,是她的巨石,是她稳定的双手,是她仰慕的头戴草帽的老园丁。贾斯丁放弃了逃脱的计划,朝着她全速挺进,而这一次——至少他希望两名警官能相信——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后悔,绝对不会回头。

“就连她让你脸上无光,你也无所谓?”莱斯莉说。她和罗布对贾斯丁的坦白暗中大感惊讶,他们在规定的休息时间安静坐着以示尊重,之后莱斯莉才开口问。

“我告诉过你了。有些问题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当时是在等。不是等她收敛,就是等外交部替我们换一个角色,让我们的角色不会互相冲突。外交官夫人的地位在不断转变,她们不能在驻外的国家获得薪酬。丈夫调职,她们也必须跟着搬家。她们一会儿拥有全天候的自由,一会儿又必须像外交艺伎一样乖乖守规矩。”

“是特莎对你这么说的吗?”莱斯莉微笑着问。

“特莎从来不会等人给她自由。她会主动争取。”

“布卢姆难道没有让你脸上无光吗?”罗布以粗鲁的口气问。

“没有那回事。阿诺德·布卢姆并不是她的情夫。他们因为很多其他事情而凑在一起。特莎最深层的秘密就是她的优点。她喜欢让人震惊。”

罗布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贾斯丁,连续四个晚上啊!”他反对,“在图尔卡纳同住一间小木屋?像特莎那样的女孩?你还当真要我们相信他们没有乱搞?”

“信不信由你,”贾斯丁回答,他是永不惊讶的信徒,“我一点也不怀疑。”

“为什么?”

“因为她告诉过我。”

这个回答让他们两人接不下去。不过贾斯丁还有话要说,在莱斯莉的提示下,他设法一点一滴说出来。

“她嫁的是传统。”他以别扭的态度开始说,“对象是我,不是什么理想崇高的大善人,我。你们真的没有必要把她当做什么具有异国情趣的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们来到这里时她也没有怀疑过——她一定要担任她所鄙视的外交艺伎团的一员。她以自己的方式来担任。不过她恪守本分。”他侃侃而谈,同时也意识到他们两人不愿相信的眼光。“在她父母亲去世后,她吓坏了。现在有了我在支持她,她希望能收敛一点,不要再为所欲为。她选择不再当孤儿,就准备好付出这样的代价。”

“结果是什么改变了她的想法?”莱斯莉问。

“是我们改变了想法。”贾斯丁反驳,态度激动。他所谓的我们另有所指,指的是她身后留下的人,指的是带有罪恶感的我们。“因为我们安于现状,”他压低嗓门说,“因为这一切。”讲到这里,他做出手势,指的不只包括格洛丽亚家的餐厅和她挂在烟囱旁边惨不忍睹的水彩画,也包括了他们所处的整栋房子,以及房子的主人,引申至同一条街上所有的房子。“我们领薪水是在观察发生了什么,结果宁愿视而不见。我们一天天过日子,眼睛却只往下看。”“是她说的吗?”

“是我说的。她后来对我们就怀着这种看法。她出身富贵,对财富却从来不屑一顾。她对钱没兴趣。和她志向远大的同学比较起来,她需要的钱少得太多了。不过她也知道,她没有借口对她看到听到的东西漠不关心。她知道自己有所亏欠。”

谈到此处,莱斯莉宣布到此为止,明天同一时间,贾斯丁,如果你没问题的话。没问题。英国航空似乎也达成了大致上相同的结论,因为他们熄灭了头等舱的灯光,在今晚最后一次服务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