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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轩小说网 > 永恒的园丁 > 22

22(1 / 2)

伍德罗坐在一张有雕刻花纹的雨林柚木桌前,价值五千美元。他弯腰侧坐,手肘搭在便宜的银框吸墨器上。惟一的蜡烛闪闪发亮,照在他出汗、阴郁的脸上。他头上天花板的钟乳石将蜡烛光反射至无限远。贾斯丁站在房间另一边,挡着门站在黑暗中,姿势与伍德罗挡着门告知特莎噩耗时神似。他双手呈稍息姿势放在背后。大概是不想让它们惹出麻烦。伍德罗正在研究烛光投射在墙壁上的阴影。他能分辨出大象、长颈鹿、羚羊、狂奔的犀牛以及抬头蹲伏的犀牛。对面墙壁的阴影则全是鸟类。蹲在鸟窝里的小鸟、脖子长长的水鸟、爪子抓住较小鸟类的猛禽、栖息在树干上的大型鸣鸟,树干里装了八音盒,价格另议。房子位于一处林阴巷弄。没有人开车经过。没有人拍着窗户,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半醉的白人会坐在阿玛德·可汉的非洲与东方艺术商场里,半夜十二点三十,身穿晚礼服,蝴蝶结松开,还对着蜡烛讲话。这个地方是绿意盎然的山坡地带,距离穆萨葛俱乐部有五分钟的车程。

“可汉是你朋友吗?”伍德罗问。

没有回答。

“那你是从哪里弄到钥匙的?他是吉妲的朋友吗?”

没有回答。

“大概是家人的朋友吧,吉妲的家人。”他从晚礼服上衣袋取出丝质手帕,暗暗从脸颊上擦掉眼泪。才一擦掉,立刻又涌出来,所以不得不继续擦干净。“我回去之后怎么跟他们交代?如果回得去的话?”

“你自己想得出来。”

“通常想得出来。”伍德罗对着手帕承认。

“我确定你有办法。”贾斯丁说。

伍德罗惊魂未定,转头看着他,不过贾斯丁仍挨着门站着,双手安稳地插在背后。

“是谁叫你压下来的,桑迪?”贾斯丁问。

“佩莱格里,不然你认为还有谁?‘烧掉,桑迪。烧掉所有副本。’国王的圣旨。我只留一份,所以把那份烧了,没多久就烧光了,”他吸吸鼻子,抗拒着再度流泪的冲动,“乖孩子嘛。保密到家。别相信工友。自己双手拿到锅炉室,丢进火炉里烧掉。训练有素。全班第一名。”“波特知不知道你烧掉了?”

“大概吧,一半一半。他不高兴。他也不喜欢伯纳德。两人之间公开开战。所谓公开是以外交部的标准来看。波特经常拿两人的心结来开玩笑,混不过佩莱格里就滚蛋。当时听来还算好笑。”

显然现在听来也算很好笑,因此他尽量狂笑一下,结果是流下更多眼泪。

“佩莱格里有没有说为什么你必须压下来、烧掉不可?烧掉所有副本?”

“天啊。”伍德罗低声说。

伍德罗噤声很长一段时间,似乎是以蜡烛来催眠自己。

“怎么了?”贾斯丁问。

“你的声音,老弟。长大了。”伍德罗用手擦过嘴巴,然后检查指尖有无泪痕。“本来早就该成熟了。”

贾斯丁再问同一个问题,改变问法,像是问外国人或是小孩。“你有没有想过要问佩莱格里为什么文件必须被毁掉?”

“双刃剑,根据伯纳德的说法。首先是危及英国利益,因此必须保护我们自己。”

“你相信他吗?”贾斯丁问,又被迫等伍德罗止住另一拨泪水。

“我相信过三蜂。我当然相信。英国在非洲的企业龙头,天之骄子。柯蒂斯是非洲各地领导人的最爱,散财大师,左右塞红包,是国家的一大资产。更何况他跟一半内阁成员都过往甚密,对他更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另一面呢?”

“KVH。巴塞尔那些人一直放出风声表示有意愿,想在南韦尔斯开间大型化学工厂。三年后在康威尔再盖第二间。第三间在北爱尔兰。以便为经济低迷的地区带来财富和繁荣。不过,如果我们在岱魄拉瑟上面操之过急,他们就不来了。”

“操之过急?”

“岱魄拉瑟当时仍在实验阶段,理论上现在还是。如果毒死了几个横竖都得死的人,又有什么了不起?药又不是在英国核准,所以不是大问题嘛。”他粗暴的口气又回来了。他正在向同样是专业外交官的贾斯丁求情。“我是说啊,拜托,贾斯丁,药迟早一定要拿真人来实验的嘛,对不对?我的意思是,你要选什么人,拜托?哈佛商学院吗?”他的论点精妙,却没有得到贾斯丁的首肯,因此匪夷所思之余,准备提出另一个论点。“我是说,外交部的本职,又不是评估非本国药品的安全性,对不对?责任应该是为英国产业的滚轮上润滑油,而不是到处宣传非洲有家英国公司在对顾客下毒。个中奥秘,你也知道。我们领薪水,又不是要担任软心肠的角色。我们又没有杀死本来就不会死的人。我是说,拜托,你看看这地方的死亡率。反正又没有人计算过。”

贾斯丁花了一些时间思忖着上述精妙的论点。“可是,你先前的确是软心肠啊,桑迪,”他最后提出反对意见,“你爱她啊,记得吧?既然爱她,怎么狠得下心把她的报告丢进火炉?”他的嗓音持续加重语气,挡也挡不了,“她信得过你,你怎么可以欺骗她?”

“伯纳德说,她的行为,不阻止不行。”伍德罗结结巴巴地说。开口前,他再度斜眼瞥向阴影,确定贾斯丁仍安安稳稳守在门前的岗位上。

“是啊,总算阻止了她!”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奎尔,”伍德罗低声说,“不像那样。完全不一样的人。不是我的世界。也不是你的世界。”

贾斯丁一定是警觉到自己突如其来的怒气,因为他再次开口时,采取的语调是同事失望之余用的那种温文儒雅的口气。

“你那么爱恋她,桑迪,怎么狠得下心阻止她,像你刚才讲的?从你写的信来看,她是能解决你目前一切难题的人——”他必定是一时忘记讲这话的目的是什么,因为从他向外张开的双臂来看,他拥抱的不是伍德罗无处可逃的凄惨困境,而是一群又一群的雕刻动物,在漆黑的玻璃架上整齐排列着。“她是你逃避一切的寄托,是你通往幸福和自由的大道,或你大致上是这样告诉她的。为什么不支持她奋斗的理想?”

“对不起。”伍德罗低声说,然后将视线往下移动,这时贾斯丁又改问其他问题。

“好吧,你烧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为什么那份报告对你和伯纳德·佩莱格里有那么大的威胁?”

“那是份最后通牒。”

“对谁下的?”

“英国政府。”

“特莎对英国政府下最后通牒?对我们的政府?”

“不采取行动的话。她和我们心心相系,和你,怀抱忠诚。她是英国外交官的妻子,决心依照英国外交的方式来做事。‘比较简单的做法是,跳过体制这一关,直接对外公开。比较困难的做法是让体制来发挥作用。我比较喜欢困难的做法。’是她自己说的。她死守着一个可悲的观念,认为英国人的情操比较高尚,政府更具有美德,其他国家没法比。显然是她父亲灌输给她的观念。她说布卢姆也赞同让英国人处理这件事,条件是他们能遵守游戏规则的话。如果攸关英国人的重大利益,让他们传话给三蜂和KVH。不必当面起冲突,不必搞得紧张兮兮。只是劝他们在准备妥当之前先让药下架。如果他们不接受的话——”

“她有没有给出期限?”

“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时间表,这一点她也接受。南美洲、中东、俄罗斯、印度。不过她最关切的是非洲。她希望三个月之内提出证据,证明药已经消失不见了。三个月一过,就会是大麻烦了。她不是这样用词的,不过也差不了多少。”

“你传真到伦敦的,就是这份报告?”

“对。”

“伦敦怎么处理?”

“处理的人是佩莱格里。”

“怎么处理?”

“说是一大堆天真的狗屎。说外交政策如果被什么圣母再世的英国人妻子和她的黑人情夫摆布的话,他就是王八乌龟。然后他飞到巴塞尔,跟KVH手下吃午餐。问他们要不要考虑暂时升起红旗(发出警告)。他们的回答大约是,旗子不够红(事态不够严重),药品不是说回收就能回收的。股东不会赞同。不是说他们会先征求股东意见,而是说如果问了股东,股东也不会赞成。同理,董事会也不会赞成。药品又不是食谱,不可能捞出其中一部分,不论是原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再加进一个东西,然后再煮一遍。能做的只有修正剂量,重新调制配方,而不是重新设计药品。想改,就一定要回到原点,到了这个阶段,没有人想从头开始,他们是这样告诉佩莱格里的。然后他们威胁要冻结在英国的投资,让女王子民的失业率增加。”

“三蜂呢?”

“是另外一个午餐发生的事。鱼子酱配库克香槟,在肯尼K的美国湾流飞机上。伯纳德和肯尼的共识是,如果三蜂正在喂人吃毒药的消息走漏出去,非洲非大乱不可。惟一的方法是趁KVH的科学家重新调制配方、微调剂量时,采取拒绝合作的方式。伯纳德再过两年就退休了,很想有机会进入三蜂的董事会。如果KVH愿意的话,也想进入他们的董事会。既然有机会当两个董事长,何必屈就一个?”

“KVH提出反驳的证据是什么?”

此话一出,似乎在伍德罗全身射入一阵痛楚,让他抖了一下。他挺直身体,双手抱头,以指尖用力搓揉头皮。他往前倾倒,双手仍抱着头,低声说:“天啊。”

“喝点水。”贾斯丁建议,然后带他走过走廊,来到洗手池边,站在他身边,向下看着他,很像伍德罗在停尸间呕吐时贾斯丁站在他身边看一样。伍德罗双手伸到水龙头下,让水淋到他的脸上。

“证据大得不得了。”伍德罗坐回椅子后喃喃说,“布卢姆和特莎已经走访了村庄和诊所,访问过病人、父母亲、亲属。柯蒂斯听到风声,发动隐瞒真相攻势。派手下克里科去安排。不过特莎和布卢姆也记录了他们隐瞒真相的过程。回去找他们访问过的人。找不到了。全部写在报告里,记录了三蜂不仅毒死了人,事后还销毁证据。‘本目击证人自此消失。本目击证人之后涉及刑案遭到起诉。本村庄已无居民。’报告写得很精彩。你应该为她感到光荣才对。”“报告有没有提到一个叫婉哲的女人?”

“噢,这个婉哲是主角之一。不过他们是把她弟弟的嘴巴封得紧紧的了。”

“怎么说?”

“逮捕他,逼供。上礼拜开庭了。十年有期徒刑,罪名是在泽沃国家公园抢劫白人观光客。白人观光客什么证据都没有,却有一堆吓坏的非洲人看到她弟弟行抢,所以罪名成立。法官还附送劳役和二十大板。”

贾斯丁闭上眼睛。他看到酋可蹲在姐姐病床旁,脸庞瘫垮。他感觉到酋可在特莎坟墓边伸出柔弱的手来和他相握。

“你第一次看到那份报告,我猜你也多少知道内容不会有假,当时难道就没觉得有必要对肯尼亚人说什么吗?”他暗示。

粗暴的语调再现。“拜托你行不行,奎尔。穿上最称你的西装,大摇大摆走进蓝衣警察总部,然后骂他们精心地粉饰太平,还领了肯尼K给的酬劳,这种事情,有谁会做?那样做的话,别想在阳光普照的内罗毕交朋友、发挥影响力了。”

贾斯丁离开门边一步,停下脚步,保持他自定的距离。“应该也有临床证据吧?”“什么证据?”

“我问你的是,应该有阿诺德·布卢姆和特莎·奎尔共同执笔的备忘录,里面包含了临床证据,而在伯纳德·佩莱格里的要求下,备忘录被你这家伙销毁了!尽管如此,伯纳德·佩莱格里还是将备忘录拷贝一份,交给KVH,而被KVH在吃午餐时丢进了垃圾桶!”

这句话的回音在玻璃架之间激荡。伍德罗等着回音减弱。

“临床证据在布卢姆的公寓,放在附注的部分。她放在另外补充的地方。从你那边学到的。你这个人喜欢搞附注,以前喜欢,她也是。”伍德罗说。

“什么样的临床证据?”

“个案病历,共三十七份。有章有节写得很详细:姓名、住址、治疗过程、埋葬地点与日期。每次都出现相同的症状:失眠、失明、出血、肝衰竭,宾果。”

“宾果的意思是死亡吗?”

“差不多,是那样写的。大概是吧。”伍德罗说。

“KVH有没有提出反驳?”

“不科学、诱导推理、具有偏见、缺乏客观性……情绪化。这个我从来没听过。情绪化。大概表示你关切过度,所以不值得信赖。我正好相反。非情绪化,无情绪化,情绪耗尽,感受越少,喊得越大声。因为要填补的真空更大,不是你,是我自己。”

“谁是罗贝尔?”

“她又爱又恨的人。”

“怎么说?”

“鞭策她的动力,岱魄拉瑟的支持者。劝KVH着手开发,把福音传到三蜂。说得天花乱坠,她写的。”

“她说罗贝尔背叛了她吗?”

“何必说呢?我们全都背叛了她。”他哭的情绪失控,“你呢,自己还不是乖乖坐在那边,种种花,放她自己去四处当圣人?”

“罗贝尔人在哪里?”

“完全不知道。没人知道。看到风声不对就躲起来了。三蜂找了他一阵子,然后自觉无聊。后来特莎和布卢姆接手去找。找罗贝尔来当主要证人。找罗贝尔。”

“艾瑞奇呢?”

“是岱魄拉瑟的发明人之一。她来过这里一次。本想报KVH的料。结果被他们半路拦截下来。”

“科瓦克斯呢?”

“三人帮之一,是KVH专属的资产。贱女人一个,显然,我从没见过她本人。我可能见过罗贝尔一次,高高胖胖的波尔人,眼神热情奔放,红头发。”

他心怀畏惧地绕着圈子走动,贾斯丁紧靠在他身旁。他在吸墨器上摆了一张纸,递给伍德罗一支圆珠笔,笔帽朝向他,是有礼貌地传东西给他人时的做法。

“是出入境核准书,”贾斯丁解释,“你负责的事项。”他将内容念出来给伍德罗听,“‘此人为英国公民,代理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行事。’签了它。”

伍德罗眯着眼睛看,拿到蜡烛边。“彼得·保罗·艾金森,是什么人啊?”

“表格上面写了,英国记者,《电讯报》。如果有人打电话到高级专员公署查证,就说他是具有资格的正式记者,记住了吗?”

“他到底想去洛基干什么?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吉妲也去过。是要拍照片吗?”

“以后会登。”伍德罗签了名,贾斯丁折好放进口袋,以僵硬的步伐走回门边。一排台湾制的报时钟宣布现在是凌晨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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