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斯丁开着吉妲的小车过来时,穆斯达法拿着手电筒等在路边。他一定是一直在仔细听着吉妲车子引擎的声音。伍德罗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到家,坐在座位上盯着挡风玻璃向外看,双手紧握放在大腿上,这时贾斯丁向他靠过去,对着打开的前座门向穆斯达法讲话。他懂英文,夹杂了几个从厨房学到的斯瓦希里语单词。
“伍德罗先生身体不舒服,穆斯达法。你刚才带他到外面呕吐透气。请带他回卧室,躺下来休息,直到伍德罗夫人能照顾他为止。请通知吉妲小姐我正要离开。”
伍德罗爬下车,然后转身面对贾斯丁。“你该不会把这事对格洛丽亚乱讲吧,老弟?对你不会有好处的,反正该听的你全都听到了。她这女人没我们这么懂人情世故,你也知道的。看在老同事的分上。好不好?”
穆斯达法将伍德罗拉下车,陪他走到前门。穆斯达法的动作显得像是在搬动一坨恶心的东西,只不过他尽量不要表现出来。贾斯丁又戴上了毛毡帽,穿上连帽夹克。有颜色的聚光灯光柱从帐篷里溜出。乐团正在演唱饶舌歌曲,喋喋不休。贾斯丁仍然坐在车子里,向左边瞥了一眼,以为看到有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路边杜鹃树丛前面,不过他再仔细一看,却不见人影。他还是继续盯着看,先是看着树丛,然后看着停在树丛两旁的车辆。他听见脚步落下的声音,转头看到有人朝他快步走来,原来是吉妲,披巾缠绕在肩膀上,一手提着舞鞋,另一手拿着小手电筒。她钻进乘客座,贾斯丁发动车子。
“他们正在纳闷他跑去哪里了。”她说。
“多诺霍在里面吗?”
“好像没有。我不确定,我没有看见他。”
她正要问他问题,却决定最好还是别问。
他慢慢开着车,朝停在路边的车子里面看,不断看着两侧的后视镜。他经过自己家,却几乎连正眼也没看一眼。一条黄狗冲向车子,朝着车轮吠叫。他转弯,眼睛盯着后视镜不放,一面轻声斥责着黄狗。两旁的汽车犹如黑色湖水在车灯照耀下朝他们逼近。吉妲望向后车窗外面。马路一片漆黑。
“眼睛盯着前面看,”他命令吉妲,“我可能会迷路。跟我讲左转或右转。”
他现在开得比较快,在坑洞间闪躲,在凸出的柏油路上蹦跳,信不过马路两旁时将车子开到路中央。吉妲喃喃说:这边左转,再左转,前面有个大坑洞。他陡然减速,让后面的车子超车,之后又有一辆车超过他。
“有没有看到你认识的人?”他问。
“没有。”
他们开进两旁种了树的街道。有个破烂的招牌挡住他们的路,上面写着“志愿帮手”,后面聚集了一列身体羸弱的男孩,拿着木棍,推着一个没有轮子的独轮推车。
“他们是不是一直都待在这里?”
“白天晚上都在。”吉妲说,“他们从一个洞里挖出石头,填进另一个洞。这样工作永远都做不完。”
他踩下煞车。车子正好在招牌之前慢慢停下。男孩向车子围靠过来,手心拍着车顶。贾斯丁摇下车窗,这时有手电筒光照进车子里,接着探进来的是他们的发言人,眼神机灵,面带微笑。他最多不会超过十六岁。
“晚安,老爷。”他以郑重其事的语调大喊,“我是辛巴先生。”
“晚安,辛巴先生。”贾斯丁说。
“希不希望为我们建造的好马路捐献一些钱?”
贾斯丁朝车窗外递出一百先令。男孩走开了,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双手高举挥舞着钞票,其他人则跟着鼓掌。
“过路费一般行情多少?”继续开车时贾斯丁问吉妲。
“大概是刚才的十分之一。”
另一辆车子超车,贾斯丁再次聚精会神看着里面的人,却似乎看不到他想找的人。他们开进镇中心。商店的灯火,咖啡厅,拥挤的人行道。马图图巴士呼啸而过,放的音乐很大声。他们左边传出金属猛击声,随之而来的是喇叭声大作,尖叫声四起。吉妲又帮他指点方向:这边右转,现在开过这个大门。贾斯丁开进车道,进入一座三层楼的方形建筑物败落的前庭。借着外围灯光他看到“现在就来拜见耶稣吧!”的字样,乱涂在石板墙上。
“是教堂吗?”
“以前是一间基督复临安息日会的牙医诊所,”吉妲回答,“现在改成公寓了。”
停车场是一片低地,四周围上剃刀铁丝网。如果她自己一个人,绝对不会开进这个停车场,不过他已经开进下坡道,一手伸向钥匙。他停好车子,吉妲看着他,他则回头盯着下坡道看,听着动静。
“你在等谁?”她低声问。
他带着吉妲走过一群正在浅笑的小孩来到入口,走上阶梯来到大厅。一张手写的告示宣布“电梯暂停使用”。他们走到另一边的灰色楼梯,由低瓦数的灯泡照着。贾斯丁在她身边爬楼梯,最后来到最上层,陷入黑暗。贾斯丁从自己口袋里取出手电筒,照亮前方的路。亚洲音乐和东方食品的气味从关上的门里面散发出来。贾斯丁将手电筒交给吉妲,回到楼梯查看,这时吉妲打开铁门的锁链,打开了三道锁。她走进公寓时,听见电话铃响。她转身找贾斯丁,却发现他就站在身边。
“吉妲,亲爱的,哈罗。”对方大喊,是个迷人的男性声音,她一时没听出是谁。“你今晚真是艳光四射啊。我是蒂姆·多诺霍啦。不知道方不方便到你那边去一下,陪你们两人在星光下喝杯咖啡?”
吉妲的公寓很小,只有一室一厅,全部朝向同一座破败的仓库、同一条熙来攘往的街道。马路两旁是有故障的霓虹灯,路上有按着喇叭的车子,有勇往直前的乞丐,挡在车子前面,不到最后一刻不走开。铁窗外面是铁楼梯,原本是逃生梯,只不过为了保护自身安全,房客锯掉了最下面几阶。上面几阶安然无恙,晚上天气较热时,吉妲会爬到屋顶,坐在水塔的木盖上准备外交部特考,因为她明年决心一定要考上。听着公寓里其他亚洲人的声响,分享他们的音乐、争论和儿女,几乎让自己相信,自己已经融入了同胞的世界。
当她开车进入高级专员公署的大门、换上另一套装扮,这份梦想幻灭时,有着猫咪、鸡笼、衣服、天线的屋顶世界仍是少数让她感觉自在的地方之一。正因如此,在多诺霍提议他们到星空下享用咖啡时,让她惊讶不已。多诺霍怎么晓得她有个屋顶世界,对她来说是一团谜,因为就她所知多诺霍从来没有踏进她公寓一步。可是他却知道。在贾斯丁提高警觉的注视下,多诺霍踏过门槛,一面以一根手指按住嘴唇,让皮包骨的身体跨出窗户,走到铁楼梯的平台上,然后点头要他们跟进。贾斯丁跟在后面,等到吉妲端着咖啡盘加入他们时,多诺霍已经坐在大木箱上,膝盖伸到与耳朵同高。然而贾斯丁在哪里也坐不住。他一会儿摆出四面楚歌的哨兵姿势,看守着马路对面的带状霓虹灯,一会儿又蹲在吉妲身旁,低着头,像是用手指在沙上画图一样。
“你是怎么闯过那几道防线的,老弟?”多诺霍询问的声音提高到隆隆的车水马龙声之上,一面啜饮着咖啡。“小鸟告诉我,两三天前你跑到萨斯喀彻温去了。”
“游猎套装旅行团。”贾斯丁说。
“经过伦敦吗?”
“阿姆斯特丹。”
“旅行团人多吗?”
“尽可能找人最多的一团。”
“用奎尔这个名字吗?”
“差不多。”
“在哪里下船?”
“内罗毕。我们一通过海关后。”
“你小子真聪明,我看错了你,以为你会走陆路。从坦桑尼亚还是其他地方往北溜过来的。”
“他不让我去机场接他,”吉妲为了保护他而插嘴,“趁天黑搭出租车来的。”
“你想干什么?”贾斯丁从黑暗中问。
“平静过一辈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老弟。我已经到了某个年龄。不想再闹丑闻。不想再搬什么石头。不想再看到有人伸着脖子去找已经没有的东西。”他老态龙钟的侧影转向吉妲,“亲爱的,你去洛基丘莒做什么?”
“她是帮我跑腿。”被贾斯丁的声音打断,趁她还来不及想出答案前。
“她是该帮你跑一趟,”多诺霍以赞同的口气说,“也算是帮特莎的忙,我确定。吉妲是个令人赞赏的女孩子。”然后转头再度对着吉妲,这次加强语气,“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亲爱的?任务完成了吗?我确定是完成了。”
又是贾斯丁,比刚才抢答得更快。“我要她去调查特莎最后几天做了哪些事,确定他们的确是去洛基丘莒做他们说要去做的事:参加性别研讨会。结果的确是。”
“你相信这个版本的说法喽,亲爱的?”多诺霍再度对着吉妲询问。
“对。”
“好,那就好。”多诺霍边说边啜饮一口咖啡,“我们可以开门见山地说吗?”他对贾斯丁建议。
“本来就是开门见山了啊。”
“开门见山谈你的计划。”
“什么计划?”
“问得好。举例来说,如果你脑海里想的是要找肯尼K·柯蒂斯私下谈话,你会白费力气。这一点我告诉你了,不需付费。”
“为什么?”
“他负责打人的手下正在等你,这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就算他曾经完全参与,现在也已经退出比赛了。银行已经拿走了他的玩具。三蜂从制药获得的好处也会回到原地:KVH。”没有反应。
“重点是,贾斯丁,对着死人发射子弹是无法得到太多满足的。如果你要追求的是满足感的话。对吧?”
没有回答。
“至于是谁杀了你太太,尽管这样告诉你会让我很痛苦,肯尼K不是,我重复,不是共犯,套句法律用语。他的好弟兄克里科先生也不是,只不过如果机会跑到他手上的话,我相信他一定会马上接下来。不用说,克里科的任务是持续调查阿诺德和特莎的动静,向KVH报告。他对肯尼K在本地的资源作了充分的运用,特别是肯尼亚警察,来帮他们布下耳线和眼线。不过克里科和肯尼K一样称不上是共犯。他提供监视报告并不代表他是杀人凶手。”
“克里科向谁报告?”贾斯丁的声音问。
“克里科报告的对象是卢森堡的一个录音机,现在早已断线了。从那里,消息一路传下去,传话的方式你我都不可能查出来。一路传到杀了你太太的狠心绅士耳朵里。”
“玛萨比特。”贾斯丁说,声音从附近传过来。
“的确。知名的玛萨比特二人组,身穿绿色游猎夹克。路上有四个非洲人加入,是跟他们一样的赏金杀手。这次行动的报酬是一百万美元,由带头的人平分,这人绰号是猫王上校。我只能确定的是,他的名字不是猫王,也从来没有高升到上校的官阶。”
“特莎和阿诺德要前往图尔卡纳的事,是不是克里科向卢森堡报告的?”
“这个问题嘛,老弟,问得太远了。”
“怎么说?”
“因为克里科不愿回答。他很害怕。换了你的话,你也会怕。他害怕的是,如果随便讲出他的部分,讲出他某些朋友的部分,可能舌头就会被砍下来,而腾出位置来放他自己的睾丸。他可能不是在自己吓自己。”
“你想干什么?”贾斯丁重复。他在多诺霍身边弯腰,直盯着他暗下来的眼球。
“来劝你不要做你打算做的事,亲爱的老弟。来告诉你,不管你要找的是什么,你找不到,可惜你也不会因此逃过一劫。有人出钱要你的人头,只要你踏上非洲一步,而现在你人在非洲,双脚站得好好的。这一行每个叛逃的佣兵和黑社会老大,都梦想能看到你。五十万要你一命,一百万让命案看起来像是自杀,这样更佳。就算你请来全天下的保镖,对你自己也不会有一丁点好处。你请来的人,很可能就是希望杀你的人。”
“我是死是活,你们局里凭什么关心?”
“就公事层面来说,我们是不关心。就个人层面来说呢,我比较不喜欢看到坏人那方打赢。”他吸了一口气,“讲到这里,很难过要告诉你,阿诺德·布卢姆已经一命呜呼,而且死了好几个礼拜了。所以如果你来这里想救阿诺德,恐怕要再次告诉你,已经没什么好救的了。”“拿证明出来给我看。”贾斯丁粗鲁地质问着,吉妲则悄悄转身离开,以前臂遮住脸孔。
“我年纪一大把,没几年好活了,也已经没有幻想,对你讲的这些不该讲的东西,很可能害自己天一亮就被老板拖出去枪毙。你要的证明就是这个。布卢姆被打得不省人事,被丢到游猎卡车上,开到空旷的沙漠。没水,没树荫,没食物。他们折磨了他几天,希望能问出他或特莎是否事先拷贝了一份他们在吉普车上找到的磁盘。很抱歉,吉妲。布卢姆说没有,他们没有拷贝,可是他们才不把这个当做答案,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也因为他们自己高兴,把他折磨到死为止。然后留给土狼处理。这一点很抱歉,的确是事实。”
“噢,我的天啊。”
讲话的人是吉妲,低声对着双手讲。
“所以啊,贾斯丁,你可以把布卢姆的名字从名单上画掉,连肯尼K的名字也一起画掉。他们两人都不值得你跑这一趟了。”他毫无怜悯之意,继续讲下去,“现在啊,你听好了,波特·科尔里奇在伦敦代替你奋战。这件事不只是最高机密,而是‘听到之前禁止吃东西以免喷饭’的机密。”
贾斯丁从吉妲视线范围消失。她在黑暗中搜寻,发现他就在自己身后站着。
“波特要求将特莎的案子重新交给最初的警察侦办,也要求将格里德利的脖子摆在断头台上,旁边是佩莱格里。他希望跨党派质询柯蒂斯、KVH以及英国政府三者的关系,与此同时,他也针对桑迪·伍德罗的痛处逐步进攻。他希望组成一组独立科学家来评估岱魄拉瑟,如果这世上还有所谓独立科学家的话。他也发现了世界卫生组织有个道德实验委员会,或许可以借力使力。如果你现在回国,可能会不巧破坏了平衡。我来这里的原因就是这个了。”他以快乐的口吻结束,因为喝完了咖啡,所以站起来。“我们现在依旧很拿手的事情不多,把人走私出国是其中之一,贾斯丁。所以如果你宁可被放进长柄暖床器里走私离开肯尼亚,而不愿意冒险再去肯雅塔机场,更别提莫伊的手下和其他所有人。如果想通了,就吩咐吉妲转告我们。”
“你对我太好了。”贾斯丁说。
“我最怕的就是你讲这句话。晚安。”
吉妲躺在床上,门开着。她盯着天花板看,不知道是应该哭泣还是应该祈祷。她一直都假设布卢姆已经死了,不过他惨死的经过比她担心过的所有情况都更糟糕。她希望能重回修女学校那种单纯的生活,重拾她以往的信念,认为上帝希望人类有志向上爬,有难敢担当。墙壁的另一边是贾斯丁,回到她的书桌,以钢笔写字,因为虽然吉妲借他笔记本电脑,他还是喜欢钢笔。前往洛基丘莒的飞机预计七点从威尔森起飞,换言之他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动身。她希望能陪贾斯丁走完最后一程,却也清楚没有人能陪他走这一段。她答应开车送他到机场,不过他比较喜欢从瑟琳娜饭店搭出租车。
“吉妲?”
他敲着吉妲的门。她大声说,“没关系。”然后起身。
“我想麻烦你,请帮我寄这封信,吉妲。”贾斯丁边说边递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收件人是住在米兰的女士。“她不是我女朋友,以免你乱想。她是我律师的婶婶”——露出罕见的微笑——“这封送到俱乐部给波特·科尔里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别用驻外邮局,也别用快递之类的东西,一般的肯尼亚邮局就够可靠了。有你帮这么多忙,我感激不尽。”
听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张开双手抱住贾斯丁,投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仿佛是生命的依靠,贾斯丁最后才挣扎着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