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安东身后回到了策划室。白天早些时候,我在那里见到过贾斯帕。我很快就观察到里面的布置稍微改变了一些。中央讲台上放着一块供发言者使用的白色书写板及一个黑板架。桌子四周原来只放着八把椅子,现在增加到了十把。砖砌壁炉上放着一个邮局大钟,旁边还贴着“禁止吸烟”的法语警示。贾斯帕已经洗漱并刮过脸,在通往屋子的门旁,显得很不起眼,本尼寸步不离。
我扫视了桌子一眼。无名会议怎么能放上与会者的名牌呢?穆旺加扎的名牌上写着“资深人士”,放在桌子本地方一侧的中央,即“首席”。在他两侧分别是他的忠实助手“秘书先生”与忠诚度较低的“顾问先生”,后者昵称“塔比”,麦克西不信任他,塔比告诉他现在几点他也不会相信。这三人位置的对面、落地长窗的后面则是“三人组”的位置,名牌上只写着“先生”及其各自姓名的首字母:D指迪德纳,F指弗兰科,H指布卡武老大奥雷诺·阿穆尔-若欧斯,人们更常称之为“哈贾”。由于弗兰科年纪最大,他被安排坐在中间的那个位置上,正对着穆旺加扎。
由于这张椭圆桌子的两边都已经有人坐了,我们的人只能分坐在两端。桌子一端放着一个写着“上校先生”的名牌,我猜那就是麦克西的位置,在它旁边放着“菲利佩先生”的名牌,而我和贾斯帕被安排坐在桌子另一端。我下意识地注意到,贾斯帕被尊称为“公证员先生”,而我却只被简单地称做“口译员”。
菲利普的座位前放着一个黄铜手摇铃。直到现在,它仍然在我的记忆中鸣响。这个手摇铃有一个黑色的木柄。圣心避难所学校有个大钟,把我们这些学生的日常生活挤压得毫无空闲,这个手摇铃简直就是那个大钟的缩微复制品。在学校,大钟将我们从床上拖下来,告诉我们何时要祈祷、何时要吃饭、何时要去厕所、何时要去体育馆、何时要去教室、何时要去足球场、何时要再次祈祷、何时要回床睡觉、何时要与自己心中的魔鬼角力。安东竭力向我解释说,这个手摇铃将使我变得像真人版悠悠球一样,在锅炉房与策划室之间急匆匆地上来下去。“他要宣布休会时就会摇响这个铃,当他觉得寂寞,要你们回到桌前继续开会时,就会再摇响它。但我们中的一些人可休息不了,不是吗,先生?”他向我眨了眨眼,补充道,“我们都得待在楼下我们都知道的那个地方,静守斯拜德的监听网络。”
我也向他眨了眨眼,对他的同志情谊表示感谢。一辆吉普车驶进院子,停了下来。安东像精灵一般迅速穿过落地长窗,离开了策划室。又一架飞机低飞着掠过我头顶的天空,但我还是没看清楚。又过去了若干分钟。在此期间,我的视线似乎有了自我意识,不再看着策划室,而是暂时凝视着落地长窗外地面上的壮观景致。我看见一个相貌完美的白人绅士从草坡与天际相交处走来,在观景台上驻足休息。他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身穿浅黄褐色长裤、粉红色衬衫,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领带,最外面穿着一件近卫团军官们划船时穿的那款海军蓝贴身套衫。他站在两根柱子之间,对着来路微笑着,那架势就像英国以前的埃及学者。即使到了今时今日,我也得承认,第一眼瞥见这名男子,我就意识到,我的人生旅程中新出现了一位杰出人物。也正因为如此,我对此从不怀疑,我当时偷偷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菲利普(或菲利佩),我们的自由职业者、非洲问题顾问、此次会议的组织者、穆旺加扎及其他与会代表的亲密朋友。再次用麦克西的话来说,他是“此次行动的头儿”。菲利普法语与林加拉语讲得十分流利,但斯瓦希里语很差。
菲利普之后,天际处走来一个身材细长、举止庄重的非洲黑人。他留着胡须,穿着一身颜色素淡的西服。他走路时的姿态也显得像是在沉思默想,让我不禁想起了麦克尔修士在大斋节穿过圣心避难所学校院子时的样子。因此,我无需细想就能判定他就是迪德纳,被刚果人鄙视但先父深爱的班亚穆伦格族的全权代表,既是一位五旬节派牧师又是一名军阀。
迪德纳之后又是一个非洲黑人。可能这先后顺序经过了精心策划,这个人与迪德纳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他身材高大,秃顶,身穿一件闪亮的棕色夹克。当他拖着左腿一瘸一拐地前行时,身躯一起一伏,显得很凶悍,那件夹克几乎包不住他彪悍的身体。这人还能是谁?他肯定就是弗兰科,我们的瘸腿老兵、前蒙博托时期的凶手、现马伊·马伊民兵组织上校或军衔更高的军官。他是走在他前面的迪德纳的宿敌,但偶尔也是盟友。
最后,此次会议的第三个代表哈贾走了过来。跟前面几人相比,他显得懒洋洋的。他是个杰出人物,就学于索邦大学,是布卡武未加冕的商业王子,但他看上去倨傲而纨绔,决意跟他人保持距离。我不禁猜想,他此次代表其父与会,是否会另有他想?他不像迪德纳那样长得骨瘦如柴,也不像弗兰科那样顶上无发、光可鉴人。他就像是城市里的花花公子,两鬓修短,发茬梳成波浪状,额前一绺垂发油光发亮,盖过眉脊。至于他身上的衣服,嗯,尽管汉娜的高尚情操可能已经使我爱好华服的虚荣心大为减少,但由于安德森先生一直以来给我留下不拘小节的形象,哈贾的衣着十分吸引我的眼球。我在欣赏那一身绝对最新款的意大利杰尼亚牌夏季套装,包括淡褐色的马海毛三件套,那是所有男人,无论穷富都想得到的极品;一双意大利出产的墨绿色的尖头鳄鱼皮皮鞋更衬托出效果,据我估价,如果是真品的话,一只就至少价值两百英镑。
菲利普充当导游,向贵宾们展示了这栋房子的各种设施,包括贵宾们休会时可以放松一下的套房,还有庭园,说这里为想要坦诚而充分地沟通的代表们提供了必不可少的额外个人自由空间。但事实上这些地方现在都已经装上了窃听器。如果说早先我还不完全了解的话,那么现在我知道了,在草坡上的观赏时间就是本次观光的结束时刻。
在菲利普的指引下,三名代表顺从地先是向外望着大海,然后是公墓。哈贾跟着其他人一道转过身子时,他的杰尼亚牌套装晃开了,我看见露出来的暗黄色的丝绸衬里,还有阳光照在某种钢制品上的闪光。这是什么东西呢?我好奇起来。小刀?手机?如果是手机的话,我要不要通知麦克西呢?当然要了,除非我能向哈贾借过来,偷偷地给汉娜打个电话。这时一定是有人讲了个笑话,而且是个黄段子,我猜肯定是菲利普讲的,因为他们都大笑起来,笑声传下草坡,穿过策划室那扇因为炎热而敞开着的落地长窗。这本来应当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但事实上给我的印象并不深。因为从我很小的时候起,生活就已经教会我,固守礼貌待人传统的刚果人并非总是出于合理的原因而笑,马伊·马伊民兵组织高级军官及与其身份相当的人就更是如此。
这群人从笑声中缓过来后,便走到装饰性石阶的顶端。在菲利普不断地劝说下,瘸腿大汉弗兰科把一只手挂在瘦弱的迪德纳脖子上,把他当成自己的拐杖,尽管他们是宿敌。看着这种亲切友好的自然举动,我心中对此次会议能有圆满的成果感到非常乐观。弗兰科与迪德纳开始费力地下山,菲利普走在他们前面,哈贾走在最后。我记得当时他们头顶的天空是冰蓝色的,而当“连体”的马伊·马伊军阀与他骨瘦如柴的“拐杖”迪德纳下山时,有一群小鸟雀跃飞下,像是在陪伴着他俩。哈贾走到阴影处时,他夹克内衣袋之谜也解开了:他自豪地在内衣袋里别了一排派克笔。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任何重大会议都避免不了的乱象之一。安东已经提前向我们解释过,按会议安排需要有一些人列队欢迎与会代表们。菲利普将陪着“三人组”从花园走进院子,而同一时间麦克西将与穆旺加扎的随行人员从房侧走进院子,从而创造出一种与会各方胜利会师的伟大历史场面。而我们剩下的人就会列队站在一旁,看当时客人们的反应决定是否要跟他们握手。
但是,我们的设想落空了。可能是因为麦克西他们走得有点慢了,或者是由于菲利普与代表们提前到了,也可能是因为老弗兰科在瘦竹竿迪德纳的帮助下,走得比预想的要快些。不管怎样,结果是一样的:菲利普一行走进院子里,身上带着我童年在非洲生活时的甜蜜气味,但到场欢迎他们的只有我——一个将自己掌握的小语种保密起来的顶级口译员,法国省级公证员贾斯帕,以及留着马尾辫的大个子本尼。本尼一看这情况,就出门找安东去了,速度要比平时快上一倍。
在其他任何会议上,如果发生这种事情,我早就接管欢迎事宜了,因为顶级口译员必须永远准备好在需要的时候充当外交官。在许多情况下,我都这样做了,但这次是菲利普领导的行动。菲利普的胖脸上全无皱纹,双目炯炯有神,他刹那间就了解了全部情况。他兴高采烈地同时伸出双手食指,大叫道:“你们来了,太好了!”他脱下头上的巴拿马草帽,递给了我。他白发卷曲,在双耳上盘转成喇叭状,显得精力充沛。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他用极优美的巴黎口音法语说道,“我叫菲利佩,农业顾问,刚果永远的朋友。你是哪位,先生?”他那梳理有型的白头向我侧了过来,好像他只有一只耳朵能用。
“我叫辛克莱尔,先生。”我同样用法语欢快地回答道,“我是口译员,精通法语、英语与斯瓦希里语。”菲利普飘忽的目光转向了贾斯帕,我马上就领会了他的暗示,继续说道:“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贾斯帕·阿尔宾先生,来自贝桑松,是我们的法律专家。”为了产生额外的效果,我又说:“请允许我代表在场的所有人向各位尊贵的非洲代表们表示最热烈的欢迎!”
我下意识讲出的这句欢迎辞产生的效果是我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而且我怀疑菲利普也没能预料到。老弗兰科用肘部把充当他拐杖的迪德纳隔到一旁,握住了我的双手。我想,欧洲人一般不多想就会觉得他只是又一个穿着闪亮衣服跟我来个西方式握手的非洲大汉,但于私生子萨尔沃来说可不仅如此。对我来说,他却是我们传教团自封的流氓式的保护者,被传教士与教仆们称做“帅哥”;他既是孤独的强盗,也是无数儿童心目中的父亲。他双眼洋溢着森林的魔力,手上拿着一杆比利时制造的旧步枪,猎物袋里装着一箱啤酒和一只新近猎获的鹿,艰苦跋涉二十英里,在夜幕降临之后来到我们用红砖砌就的传教所,只为警告我们即将有危险。拂晓时,人们会发现他坐在门槛上,旧步枪放在膝盖上,睡着了,脸上还带着微笑。同一天下午,在小镇市场里,他却在向不幸碰上他的徒步旅行者们推销其恐怖的纪念品,比如一只砍下来的猩猩爪子或风干了、没有眼睛的黑斑羚头。
“辛克莱尔先生。”这个令人尊敬的绅士大声说道。他举起一只攥得紧紧的拳头,让大家安静一下。“我叫弗兰科,马伊·马伊民兵组织高级军官。我们的组织是我们祖先为了保卫我们神圣的祖国而建立的正规军队。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卢旺达人渣入侵我们的村落,纵火焚烧我们的庄稼,还把我家的三头奶牛砍成了碎块,以发泄对我们的仇恨。我母亲带着我们躲入森林里。当我们回家时,却发现他们先砍断了我父亲跟两个兄弟的腿筋,然后又把他们砍成碎块了。”他向他身后的迪德纳伸出了一根弯曲的中指。“当我母亲病入膏肓时,我送她去医院,但班亚穆伦格蟑螂们拒绝让她通过。一连十六个小时,我就看着她躺在路边,奄奄一息。因此,我绝不跟外国侵略者交朋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叹了一声。“根据宪法,马伊·马伊民兵组织正式与金沙萨政府军合并。但这种合并本质上是虚假的。金沙萨中央政府给了我们将军一套精美制服,却不给他的士兵们发军饷。他们给我们将军很高的军衔,却不提供武器装备。因此,我们将军信仰的神灵建议他听听穆旺加扎的意见。既然我尊敬我们将军,既然我跟他信仰同样的神灵,既然你们承诺给我们大笔资金、大量武器,我奉将军之命来此开会。”
他强烈的情感宣泄激起我的冲动,我事实上已经张口就要把他的话译成法语。但菲利普别有含义地向我瞥了一眼,我赶忙住了口。弗兰科听到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吗?站在他身后的迪德纳呢?花花公子哈贾呢?他们三人正充满期待地盯着我,就好像在鼓励我翻译一下弗兰科的雄辩演讲。但感谢菲利普,我在这紧要关头突然记起,我说过自己只懂英语、法语跟斯瓦希里语的。而刚才弗兰科却一本正经地讲起他的母语本巴语,那是我受命保密的一种语言。
如果你相信菲利普的神情的话,你会觉得他对此一无所知。他正暗自发笑,这让老弗兰科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站在弗兰科身后的哈贾一下子表现出鬣狗式的轻蔑。但弗兰科气势丝毫不减,又费劲地用斯瓦希里语重复了他刚才的演讲。他还在说,我也依旧点着头对其演讲表示赞赏。突然,本尼“砰”的一声打开了房子内部通往院子的门,麦克西气喘吁吁地带着他的三个客人走了进来,穆旺加扎走在中间。
没人伸出手指责我,而我也不必羞得钻到地板下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已经聚到策划室里了,我正在把菲利普的欢迎辞译为斯瓦希里语。斯瓦希里语正让我觉得自由,它总能解放我的身心。握手、介绍完毕,众人都坐在预先指定好的座位上,除了贾斯帕。此前,贾斯帕已经被介绍给穆旺加扎跟他的两个顾问,现在他在本尼的陪同下离开了策划室,我猜他这样做是出于职业意识,想要更安全一些。菲利普的讲话很有趣也很简短,他总是会在我期望有停顿的地方停顿一下。
为了应付听众的目光,我拿了一瓶毕雷矿泉水放到桌上离我二十英寸的地方。每次会议开始后的前几分钟,与会者跟你的目光接触总是口译员们面临的死亡陷阱。你接上某人的视线,擦出共谋的火花,接下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你被掌控,一直到这个阶段结束。因此,我最多只让自己低头偷偷地扫视几眼。在此期间,穆旺加扎依然坐在他的两个助手之间,像只昏昏欲睡的小鸟。在他的一侧坐着一脸麻子、令人望而生畏的塔比齐,前伊斯兰教什叶派教徒,现基督教信徒,穿一身由设计师专门设计的黑色服装。穆旺加扎的另一侧坐着他那位无名的圆滑助手,那是他的政治顾问。那人顶上无发,脸上带着全天候笑容,为此我把他称做“海豚”;他刮得干干净净的脖子后伸出一条鞋带似的辫子,似乎与主人在分头行动,跟他游离在心思之外的笑容一样。麦克西系着一条军用领带,十分惹眼。他给我的命令是,除非他向我示意,否则绝不许将任何内容译为英语。
在此我得谈一谈多语者的心理。人们常常发现,一个欧洲人,如果学会了另一种欧洲语言,他也会随着增加一种个性。英国男人讲起德语来声音更加响亮。随着他的嘴形发生变化、声带张得更开,他会抛弃自讽,却萌生更强的控制欲。英国妇女学会法语后会变得更加谦虚,要表示傲慢时就会嘴唇大张;而英国男人学会法语后则变得更加自负。我期望自己也能这样,但非洲语言之间没有如此细微的差别。非洲语言是实用的,通俗的,即使是殖民地法语也一样。他们是农民语言,使用者聊天时总是直来直去,争论起来也会大喊大叫,刚果人就常这样。非洲语言的微妙之处与其说是通过语言技巧实现的,不如说是通过话题转换实现的,或者,如果你要与他们沟通得更保险一点,可以通过谚语、俗话的变化来实现。有时我意识到,在从一种语言跳到另一种语言时,为了多呼吸一口气我就得将音位移到喉咙的后面。还有,比如当我讲金亚旺达语时,我会感觉自己像是在两排牙齿之间耍热石头一样。但更加真实的是,我一坐到椅子里,我就跟我要翻译的语言融为一体了。
菲利普已经结束了他的欢迎辞,几秒钟之后我也译完了。他坐了下来,从杯子里啜了一口水。我也喝了一口水,但不是因为我渴了,而是因为作为口译员不由自主地就要跟他同步操作。我又偷偷地看了一眼身材高大的弗兰科与坐在他旁边的瘦削的迪德纳。弗兰科脸上有一道伤疤,从前额顶端一直伸到鼻子底下,很显眼。他的胳膊与大腿上是否也有类似的伤疤?如果有,那是为保护他不受流弹伤害的部分入教仪式留下的。迪德纳的额头很高,肌肤跟少女的一样平滑;他目光朦胧地盯着他刚刚离开的小山,似乎在想着什么。花花公子哈贾坐在弗兰科的另一侧,似乎有意识地不去注意另外两人。
“早上好,朋友们!你们的目光都转到我身上了吗?”
<b>他的个子是那么小,萨尔沃。为什么有如此之多的小个子男人比大个子男人勇敢?</b>他跟《克伦威尔,我们的领袖》中的克伦威尔一样矮小,却能使周围的每个人身体的每一立方英寸都爆发出比平常大一倍的能量。他穿着轻柔耐洗的棉夹克,似乎变成了四处游历的福音传道者。他的灰白头发上下左右都长得一样长,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没有留八字须的黑皮肤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在本应系着领带的喉咙处却挂着一枚金币,有五十便士硬币那么大。汉娜跟我提到过这枚金币:<b>那是他的奴隶颈圈,萨尔沃。它告诉我们,他是不用于出售的。他已经被人买去了,所以你不走运。他属于全体基伍人民,而这枚硬币正是用来买他的那枚。他是“中间路线”的奴隶!</b>
是的,我们的目光都转到你身上了,穆旺加扎,我的也一样。在等他讲话时我不再需要把那瓶毕雷矿泉水当做自己的避难所了。按非洲人的礼貌原则,我们的三个代表本来并未直视着穆旺加扎,但现在却都使劲盯着他。他是谁?是哪些神灵在指引着他,而他又信奉什么魔法?他会呵斥我们吗?他会吓唬我们,原谅我们,让我们笑,让我们富有,让我们跳舞,让我们彼此拥抱、倾吐各自的感受吗?或者他会鄙弃我们,让我们不安,让我们感觉有罪,让我们自责?我们刚果人及半刚果人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被威胁着的吗?刚果成了非洲的笑柄。在刚果,到处可见强奸、抢劫、动乱、破产、腐败、谋杀、欺诈、愚弄,非洲大陆上的其他国家都知道刚果政府无能又腐败,整个国家就处在无政府状态中。
我们都在等着他抑扬顿挫、激励人心的演讲,但他就这样一直让我们等下去,等得我们的嘴巴都干了,屁股都坐酸了。但至少我这个私生子是有这个思想准备的,因为我们这位伟大的救世主跟我们传教团的布道演说家佩雷·安德雷特别相似。跟安德雷一样,他凝视的目光依次扫过我们这群听众中的每一个人,先是弗兰科,后是迪德纳,再后是哈贾,最后是我。他长时间地注视着每一个人,不同寻常的是,在我异常活跃的记忆中,我感觉到不仅仅是他的眼神触及我们,似乎还有他的双手。
“嗯,先生们,既然你们现在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了,那么你们不认为你们今天来此已经犯了一个相当大的错误吗?或许菲利佩先生的那位优秀飞行员本应把你们丢到另一座岛屿上。”他的声音太大了,我严格按照自己以往的做法,轻声地将他的话译为法语,几乎就是将其当做旁白来处理了。
“我问我自己,你来此寻找些什么呢?”他对着桌子对面的老弗兰科怒喝道。弗兰科愤怒地咬紧下巴。“你不是来找我的,当然不是,对吗?我与你根本不是同道中人。我是穆旺加扎,是全基伍和谐与富饶的信使。我用自己的大脑在思考,而不是用我的枪、大砍刀或阴茎来思考。我不会与你这种马伊·马伊民兵组织的军阀头子勾搭在一起,哼,绝不!”他又转而鄙视起迪德纳来:“我也不会跟你这个低人一等的班亚穆伦格人勾搭在一起,哼,绝不!”他又轻蔑地对哈贾抬了抬下巴:“我不会跟你这个布卡武花花公子勾搭在一起,非常感谢,”但他对同一阵营的希族同伴卢克的儿子会心地微笑了一下,接着说,“即使你们向我提供免费啤酒,为我在卢旺达人经营的金矿里谋一份工作,我都不会那样做,哦,绝不!我是穆旺加扎,是刚果的良心,是强大而统一的基伍的忠实仆人。如果你们来此真的就是要来看我这样一个人——嗯,只是可能而已,但请让我这样想——那么你们来这个岛也许来对了。”
他原本过大的声音现在却降成了悄悄话一般。我译入法语的声音也随之变小。
“你碰巧是图西族人吗,先生?”他盯着迪德纳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问道。他依次问了每一个代表这样同一个问题,然后又同时对他们三人问这个问题。他们是图西族人吗?中非的胡图族人?雷加族人?福雷诺族人?南德族人?或者跟他一样是希族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请你现在就离开这间屋子。立刻。马上。不要见怪。”他演戏一般地指着敞开的落地长窗。“走!再见,先生们!感谢你们来访。请寄张账单给我,我会支付你们的相关费用。”
没人动一下身子,除了好动的哈贾。他转动眼珠子,看看他这两个不和的同伴,看了一个又看另一个,样子很滑稽。
“是什么让你们不走,朋友们?不要不好意思,现在就走!你们的漂亮飞机还在外面。它的双引擎很可靠,正等着免费把你们送回丹麦呢。你们滚开,滚回家去,没人会说闲话。”
突然,他笑了,笑得那么灿烂,完完全全是非洲人最最灿烂的笑容。这微笑将他爱因斯坦式的面孔一分为二,而我们的三位代表也面露微笑,放松地跟着他放声大笑,其中哈贾笑得最大声。佩雷·安德雷也懂得耍这种把戏,即在听众们最没预料到的时候突然把你从炙烤架上放下来,让你感激他,想跟他交朋友。连麦克西也在微笑。菲利普,“海豚”与塔比齐也在微笑。
“但是,在另一方面,如果你来自基伍,无论来自基伍北部、南部或是中部,”——他过大的声音像是在豪爽地欢迎我们——“如果你是一个真正敬畏上帝的基伍人,你热爱刚果,而且依然希望在一个正派、高效的金沙萨中央政府的领导下热爱刚果;如果你想把卢旺达屠夫兼剥削者永远地赶出国境线,那么请你待在你现在坐的座位上。请留下来,跟我谈谈,也互相交流一下。让我们,亲爱的兄弟们,确定我们的共同目标,决定如何才能最好地实现这一目标。让我们在上帝的光辉下,沿着团结、和解与包容的‘中间路线’前进!”
他停顿了一下,考虑着遣词用句,然后想起了些什么,又继续说道:
“啊,或许有人告诉你们,穆旺加扎是个危险的分裂主义者。他野心勃勃,想分裂我们都热爱的刚果,将它一点一点地喂给边境对面的那群豺狼。但是,我的朋友们,我比金沙萨自己还要忠于我们的首都金沙萨!”现在他的嗓音很高了,但还会更高,等着瞧。“那些没有军饷的金沙萨政府军抢劫我们的城镇村落,强暴我们的妇女,我比他们更忠于国家!我忠于国家,所以我比金沙萨更想把我们的事业做得史无前例的辉煌。我想给我们带来和平,而不是战争。我想给我们带来圣餐,而不是饥荒。我要为我们建造学校、道路与医院,恰当地治理我们的国家,而不是腐败透顶,给国家带来沉重的灾难!我想遵守金沙萨许下的所有承诺,我甚至想保留金沙萨中央政府!”
他给我们以希望,萨尔沃。
汉娜正吻着我的眼睑,给我以希望。我双手抱着她那精雕细琢犹如艺术品的头部。
难道你就不能理解希望对于刚果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我爱你!
那些可怜的刚果人心里痛极了、苦怕了,他们不再相信有什么可以医治他们的痛苦。如果穆旺加扎能激起人们的希望,每个人都会支持他。如果不能,战争就会继续,继续,而他也会成为刚果人走向地狱之路上又一个表现拙劣的预言师。
那么就让我们期望选民们能弄清他的政治主张,我虔敬地说道。
萨尔沃,你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只要现任政府执政,任何选举都将是完全腐败的,都对改变局势无能为力。没被收买的人只会投票给本族候选人,选举结果会被窜改,局势会更紧张。我们首先要稳定、诚实,然后才能举行大选。如果你听过穆旺加扎的演讲,你会同意这一点的。
我更愿意听你说。
她的双唇离开了我的眼睑,脑子里搜寻着更实在的东西。
我想你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怪兽身上带着一支魔法棒。魔法棒太重了,除了怪兽自己,一般人都拿不动。
不,汉娜,这些宝贵的知识我记不起来了。她是在讲已逝的让人同情的蒙博托将军,扎伊尔的最高统治者与摧毁者。就我所知,迄今为止,蒙博托是汉娜惟一痛恨的人。
嗯,穆旺加扎也有一支魔法棒,就跟怪兽的那支一样,只是它是用特别挑选的木材制成的,很轻。他走到哪里,魔法棒就带到哪里。任何相信“中间路线”的人都可以拿起它,发现称王之旅是何其简单。当穆旺加扎死后,你知道这支魔法棒会怎样吗?
它会帮穆旺加扎走向天堂吧。我把头放在汉娜的小腹上,昏昏欲睡。
萨尔沃,不要闹了。基伍湖畔将新建一座非常漂亮的“统一博物馆”,以纪念统一而自由的基伍成为刚果之骄傲的那一天。而这支魔法棒会放在里面,所有人都可以进去参观。
汉娜说的那支魔法棒就在这里,正是那一支。它正放在我们身前铺了绿色台面呢的桌子上,简直就是英国下议院议长权杖的缩小版。三个代表已经仔细观察了它上面的魔法花纹,也拿在手上试了试轻重。对老弗兰科来说,它是一件意义重大的物品,但到底是哪种重大意义呢?对于哈贾而言,它只是一件商品而已。他们用什么材料来制作这支魔法棒?它真的有魔力吗?我们能以更低的价格卖一支给他们吗?迪德纳的反应较不易让人读懂。它会给我们部落人民带来和平与平等吗?我们部落的巫师会认可其魔力吗?如果我们发动战争将它夺过来,它会保护我们不受弗兰科那些人的袭扰吗?
麦克西将他那把椅子挪歪了一些,好让双腿能够伸展开来。他闭着双眼,向后倚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脑后,就像一个运动员在等候上场。我的拯救者,长着卷曲白发的菲利普,则如同一个乐队指挥,面带微笑,一言不发。我断定,他的脸长得就跟那位英国演艺界常青树一样,看上去在三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但观众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具体多少岁。塔比齐与“海豚”如果真在听我的翻译,他们是一点儿情感也未外露。就跟我对安德雷的演讲十分熟悉一样,他们对穆旺加扎的演讲也是了如指掌。通过对比,我发现三个与会者的反应各不相同。由于穆旺加扎正用斯瓦希里语慷慨陈词,他们不得不听我用情感色彩不那么强烈的法语翻译一遍。哈贾像个学者,带着自己的判断能力在听;迪德纳听得若有所思,对穆旺加扎前面说过的每个单词都思考一下;而弗兰科则听得双拳紧握,时刻准备将这第一个批驳他的人打倒在地。
穆旺加扎已经停止扮演蛊惑人心的政客,而是化身成了经济学讲师。我这个口译员犹如一名水手,相应地调整着船帆。他严肃地告诉我们,基伍正在被劫掠。他了解基伍的价值,也了解基伍被抢走了多少财富。他就像一名专家,随口可以举出许多数字。当我往笔记本上记录这些数字时,他就会停下来等我。我含蓄地向他笑了笑表示感谢。他看到我的笑容,又一口气列举了若干正在抢劫刚果自然资源的受卢旺达支持的矿业公司。由于这些公司中的大多数都有了法文名字,我就不翻译了。
“为什么我们要让他们这么做?”他愤怒地质问道,音量又提得很高。“为什么我们想把他们赶出国境,却只是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敌人靠我们的矿产越来越强大?”
穆旺加扎带了一幅基伍地图。“海豚”把地图钉到白色书写板上,穆旺加扎就站在一旁,用他那支魔法棒敲打着地图。他拍啊,打啊,嘴里哇啦哇啦地讲个不停。我坐在桌子一端,跟在他后面叽里呱啦地翻译着,但我把音量降了下来,同时也把他的用词改得温和一点。这反过来又使得他认定我即使不是抵抗组织的一个积极分子,至少也是可以争取过去的一员。他停下不说了,我也跟着停了下来。他直直地盯着我。他似乎拥有巫医们的那种巧妙本领,能让眼肌收缩,使自己看上去更加空幻,更有魅力。他不再看着我的眼睛,而是看着我的肤色。他仔细地观察我的脸,怕万一肤色在身体其他部位有什么变化,又看我的双手:中等到淡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