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个人得用上一整个下午?”我酸溜溜地说道,就像一个妒忌的丈夫,为了拖延她的行程。“找到他之后你要做什么呢?”
“萨尔沃,你怎么又变得这么可笑啦。巴普迪斯特可不像你刚刚找过的布瑞克里。卢旺达人都很狡滑,所以他必须隐藏行踪,即使对其支持者也不例外。现在让我走吧,求求你了。我得在四十分钟内到教堂。”
她所称的“教堂”就是贝瑟尼五旬节教会教堂,位于北伦敦的某个偏僻地方。“你去那里跟谁碰头?”
“你不是很清楚吗?就是我朋友格蕾丝,还有那些慈善女士,她们为我们支付车钱,并为我们主日学校学生找住处。现在让我出发吧,求求你啦。”
她头戴漂亮的筒状女帽,身穿蓝色长裙及原丝短外套。她不必说我就知道这套衣服的来历了。在一个特别的日子里,可能是圣诞节,也可能是她的生日,她交完房租,也给她阿姨寄去诺亚的抚养费——那是按月寄送的——然后就给自己买了一套新衣服。这套衣服她已经洗熨过上百次了,现在都快破了。
“那个年轻英俊的牧师呢?”我严肃地问道。
“他已经五十五岁了,他妻子从不让他离开她的视线。”
我跟她吻别,请她原谅我的胡搅蛮缠,然后又吻了一下。几秒钟之后她走出了旅馆。我从窗户看着她匆匆沿着人行道离开了,裙子摆来摆去。昨天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讨论爱情与战争。短短四天之内,我们的爱情就经受了如此巨大的压力。我相信,其他任何一对情侣一生中都不会经历这种事情。我请求她趁还有时间赶快走,离开我这个大麻烦,为了她自己,为了诺亚,为了她的事业,等等,但她把这当做耳边风。她说,她的命数就是继续跟我在一起。那是已经注定了的。上帝,恩德培那个算命先生,还有诺亚,都是这样说的。
“诺亚?”我重复了一遍,笑了出来。
“我告诉他,我给他找了个新父亲,他非常高兴。”
对她来说,有时候我太过英国化了,也就是太过拐弯抹角、太自我压抑了。有时候她似乎是一个迷失在自己记忆当中不可亲近的漂泊的非洲女性。在知道有人非法闯入我在诺福克大厦的公寓时,我首选的策略是立刻改变藏身之所,离开这里,在另外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汉娜却不同意,她认为如果警方已经通缉我了,那么突然改变安排反倒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最好留下来,还要表现得大方自然,她说。我认同她的判断,我们跟其他房客一起享受了一顿悠闲惬意的早餐,而不是像逃犯一样躲在房间里。吃完早餐,她赶我上楼,坚称她需要单独跟哈基姆先生谈一谈。哈基姆先生是个自我满足、自我欣赏的人,也易受女性魅力的诱惑。“你跟他说了什么啦?”她回屋后笑了出来,我便这样问她。
“真相,萨尔沃。其他什么也没说,就跟他说了真相。只是没全部都说。”
我让她说清楚些。用英语。
“我跟他说,我们是私奔的情侣。我们的亲人很生气,正在找我们,而且他们还编了些谎言。我们需要他的保护,否则就只好另找住处了。”
“他怎么说?”
“我们可以至少再待一个月,他会用生命来保护我们。”
“他会吗?”
“每个月用你的不义之财多付他五十英镑,他就会勇猛如狮。然后他妻子走进门来,说她会免费保护我们。她还说,如果她年轻时有谁向她提供保护的话,她就不会嫁给哈基姆先生了。他们两个都觉得那很有趣。”
我们已经讨论了通讯这个微妙问题,因为我从“聊天室”了解到,通讯问题就是秘密行动者的最薄弱环节。哈基姆先生的旅馆没有安装公共电话,惟一的内线电话装在厨房里。我内行人似的向汉娜解释道,我的手机很危险。现在的技术可以通过我正在使用的手机查到我到底是在这颗行星上的哪个角落。汉娜,我见识过这种技术,我也因此受益无穷。你真应当听听我在安全训练课程上听到的东西。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便离题讲起了如何把手机信号波用做致命导弹,炸掉用户的头。
“嗯,我的手机可不会让你被炸死。”汉娜回答道,从她那个风格简单的挎包里拿出一个手机,外壳五颜六色的,犹如彩虹。
这样一来,我们就建立起秘密联系通道了。我用她的手机,而她会借用格蕾丝的手机。如果我需要打电话给在教堂里的汉娜,我可以先打给格蕾丝,她再把手机转交给汉娜。
“离开教堂之后呢?”我问她,“你出去寻找巴普迪斯特时,我怎么才能联系上你?”
汉娜一脸茫然。我知道我又一次遭遇了文化分界线。汉娜可能对“聊天室”的黑暗艺术一无所知,但萨尔沃对伦敦的刚果人社区或其领导人潜藏在哪儿不也是两眼摸黑吗?
“巴普迪斯特一周前从美国回来。他换了一个新住址,很可能也换了一个新名字。我首先得找一下路易斯。”
路易斯是巴普迪斯特在“中间路线”驻欧洲办事处的非正式副手,汉娜这样解释道。他也是莎乐美的密友,莎乐美则是露斯的朋友,而露斯又是巴普迪斯特的姐姐,住在布鲁塞尔。但路易斯现在也在东躲西藏,因此能否找到他取决于露斯是否已经去金沙萨参加完她侄子的婚礼,又回来了。如果没有,那可能得去找一下露斯的情夫比安·埃梅。但如果比安·埃梅的妻子也在城里,那就没办法了。
我只能认晦气。
今晚之前,我就得一个人待着了,可怜。得知我在诺福克大厦的公寓被非法闯入之后,我给自己制定了若干严格的反谍报规定。据此,如果想用自己的手机的话,我得离开哈基姆先生的旅馆,步行一英里来到一条两旁绿树茵茵的马路,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巴士停靠站。我长路慢走,走一段歇一会儿。那里只有一张长椅。我坐到长椅上,反复查听有什么人给我留言没有。我有一条来自巴尼的留言,他是安德森先生的助手,浮夸成性,同时也是“聊天室”里最好色的人。他从其设在阳台上的“鹰巢”可以看到下面的每一个监听间,当然也可以看到每个妙龄女性衬衫下的无限风光。他打电话给我不过是例行公事。如果他没打过来我才会觉得奇怪,但他打了。这条留言我听了两遍。
嗨,萨尔弗:你他妈的在哪儿?我打到你家里,却被佩内洛普说个没完。我们有些日常垃圾需要你来处理。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你一收到留言就尽快给我们打个电话,好让我们知道你想什么时候顺便过来一趟。再见!
巴尼的留言似乎没有危险信息,但他却引起我最深的怀疑。他总是很放松,但今天早晨他特别放松,因而他说的每个词我都不会相信。你一收到留言就尽快给我们打个电话。如果我们谈的是日常垃圾的话,为什么要我这么快就得给他回电话?或者,正如我怀疑的那样,他接到命令,要把我诱到“聊天室”去,而菲利普及其亲信就在那里等着让我尝尝哈贾尝过的毒刑?
我又走了起来,步伐更加轻快。在经历了与布瑞克里交锋的失利之后,我急切地想赢回面子,从而重获汉娜的敬意。羞辱之下,我心中生出一线灵感之光,对此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汉娜自己不是建议我说,去见安德森先生比去找布瑞克里勋爵好吗?嗯,现在我就去找他!但条件由我来开,而不是由安德森先生或者巴尼来定。由我,而不是他们,来选择时间、地点以及方式。当一切就绪,也只有当一切就绪,我才会向汉娜确认我的计划。
做得到的事先做!我在一家小超市买了一份《卫报》,好让自己的形象稍微改变一下。我走到一个独立的电话亭,那是用钢化玻璃建成的,打电话的人在里面可以四下观察,而且可以投币。我把背包放在双脚间,清了清嗓子,动了动肩膀放松一下,按巴尼的要求给他回了电话。“萨尔弗!你收到我的留言了?真是太好了!你今天下午过来上一下班,然后一起喝杯酒如何?”
巴尼从未叫别人一起去喝酒,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但我不去管这茬儿。我跟他一样地放松。
“巴尼,实际上今天去有点难。有许多法律材料要翻译。很烦,但他们给的报酬狂高。如果可以的话我明天去吧。最好是晚上,差不多四点到八点之间。”
我正在请鱼上钩。要执行那个绝妙的计划,我就得这样做。巴尼在请鱼上钩,我也在请鱼上钩。不同的是,他不知道我在请鱼上钩。这次他回答得有点慢。很可能有人正站在他身旁指点他。
“他妈的,为什么不现在就过来?”他问道,语气不再温和,关键时刻,温和不是他的说话风格。“让那些家伙推迟一下。几个小时对他们来说不会有什么影响。我们预付你定金这样可以有优先权,对吧?对了,你现在在哪?”
他非常清楚我在哪。我就在他前面的屏幕上,那么他为何要这么问呢?他在争取时间多听听别人的建议吗?
“在一个电话亭里。”我抱怨着,却表现出很好的精神状态,“我的手机坏了。”
我们又等了起来。现在是巴尼动作慢了。
“嗯,你叫辆的士。过来报销。头儿想拥抱你一下。他说你周末拯救了国家,但没说怎么拯救的。”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巴尼给了我一个可趁之机。但我保持镇静。我并不冲动。安德森先生会以我为豪的。
“我最早也得到明天晚上才能去,巴尼。”我镇静地说道。“头儿可以到那时拥抱我。”
这一次他一点也没迟疑。
“你他妈疯了?明天是星期三,伙计,是平安夜!”
我的心跳得更加剧烈了,但声音中不露出一点点胜利者的声调。
“那么就星期四吧,巴尼。我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除非你跟我说那万分紧急。但你说不是。所以很抱歉,只能这样了。”
我挂掉电话。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抱歉的。明天是平安夜了。据说二十年来安德森先生从未错过一个平安夜。菲利普跟他的手下可能正在敲他家的门,跟他说至关重要的笔记本没有烧掉,磁带也丢了。但星期三晚上是平安夜,而安德森先生会去七橡树合唱团唱男中音。我走到半路。我原想用格蕾丝的手机打电话给汉娜,好让她马上知道我的天才灵感,但很快把这个念头压下了。我打到号码查询台,几秒钟之后就接到七橡树合唱团。我有一个叔叔,我巧妙地解释道,他是本地合唱团的首席男中音。明天是他的生日。她可否告诉我星期三晚上橡树合唱团何时在何地集中?
啊!她说能,又不能。她问我知道我叔叔的歌唱资格是经授权的还是未经授权的吗?
我承认我一无所知。
这让她很高兴。七橡树与其他合唱团不同,她解释道,拥有两个合唱团。再过三个星期皇家爱尔伯特音乐厅就将举办全英歌唱节。两个合唱团都将参加,都热切盼望着获个什么奖项。不知她能否解释一下两个合唱团之间的差别,我这样建议道。
她能,但我不想引用她的原话。经授权的就是指该合唱团跟一家地位很高的教堂有联系,该教堂最好属于英国圣公会,但不必非得是圣公会的。这同时也意味着里面有许多有经验的教师与指挥,但没有专业演员,因为合唱团没有足够的钱,也意味着该合唱团只使用当地人才,而不会从外面引进歌手。
那么未经授权的呢?我还是不引用她的原话,就是指没有与教堂,或者没有跟名气大的教堂有联系。它意味着新的花销,意味着借用或者暗聘外面能找到的人才,不计成本,意味着其成员没有在当地居住的资格,实际上整个合唱团就像一个职业足球队。她解释清楚了吗?她确实解释清楚了。安德森先生一生中从不做任何未经授权的事。
我回到麦克西会称为“战略界线内”的哈基姆先生的旅馆。一到那儿,我马上就打电话给汉娜,想让她知道到现在为止我的进展。格蕾丝接了电话,告诉我一个坏消息。
“汉娜现在的情绪真的很低落,萨尔沃。那些慈善人士的问题多得让你不禁要想想他们何来慈善之名。”
汉娜接过电话时,我几乎听不出她的声音来。她讲的是英语。
“萨尔沃,要是我们稍稍不这么黑该有多好!要是我们多少有点白人血统该有多好!我不是说你,你的情况很好。但我们却糟透了。我们黑之又黑。我们没办法。”她的声音发颤,但又缓了过来。“我们有三个小孩要寄住到一位柠檬夫人家中。他们从未见过这位好心的夫人,但他们很爱她。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在她的海边公寓住上两晚,那是他们的美妙梦想。”
“那当然是啦。”
她又停顿了一下,才心平气和下来。“柠檬夫人是个基督徒,所以她不收钱。阿米莉亚是我们主日学校学生中的一个。她画了一幅画,是一轮太阳在海上照耀,而那轮太阳就是一个微笑的大柠檬。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嗯,但柠檬夫人现在感觉可不好了。”她模仿起柠檬夫人的声音来,愤怒之下,她的音量变大了。“‘那是我的心,亲爱的。我不应该生气的。只是我以前不知道这些,你瞧。我们以前以为他们只是贫穷人家的小孩。’”
格蕾丝拿回了她的手机,她的声音跟汉娜的一样严厉。“在去博格纳的半路上有一家咖啡馆,就在路下面。长途汽车可以开进去。这家咖啡馆不错,我和汉娜与他们做了一笔交易,用一百英镑买三十份炸鸡块犒劳护理义工跟司机,每人一杯软饮料,公平吧?”
“很公平,格蕾丝。听起来非常合理。”
“那个司机带队到这家咖啡馆已经差不多十五年了。学生,各种各样的小孩。只是他们是白人。当咖啡馆老板意识到我们带去的是黑人小孩时,他突然说他制定了一项新政策。‘来我们这里的很多是领养老金的老人,’他这样跟我们说,‘你瞧,他们来这里是要享受清静的。所以除了白人小孩,我们就不接待其他小孩了。’”
“你知道些什么吗,萨尔沃?”汉娜又拿过电话说了起来,这一次她又斗志昂扬了。“我该知道些什么,亲爱的?”
“或许刚果应当入侵博格纳。”
我大笑,她也笑了出来。我应该现在就把我的那个绝妙计划与冒险告诉她,让她更加焦虑,或者应当以后再告诉她?还是以后再说吧,我自言自语。她还要担心找巴普迪斯特的事呢,她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
那项绝妙计划还需要我做些文书工作。
一连五个小时,除了吃点冷卤汁面条,我就再没停下过,一直都在我那台笔记本电脑上忙着。从磁带跟笔记本里选了几段对话,又一字不差地加上菲利普在卫星电话上的一段谈话,我收集起足够的材料揭发安德森先生向我保证是为了国家的最高利益的那个阴谋。我不像以前那样称之为“亲爱的安德森先生”,而以“尽管我知道你是一个光荣而道德的人”开场。我知道他阅读得很慢,又一丝不苟,因此我只用简单英语认真编辑了二十页材料,另外还提及有人非法闯入我在诺福克大厦的公寓这件事。最后我还用花体字将材料定名为“我控诉!”,学的是爱弥尔·左拉为蒙冤的德雷福斯上校辩护时的做法。德雷福斯上校是麦克尔修士热爱的一个道德模范。我把这份材料存到一张软盘里,急匆匆地下楼去找哈基姆先生,他可是个电脑迷。我把窃取的笔记本跟磁带,以及那份“我控诉!”又放回那个摇摇晃晃的衣柜后面的藏匿之处。出于安全考虑,我又小心地将软盘弄碎,扔进了哈基姆先生厨房的垃圾桶里。我打开收音机,很高兴地发现,六点新闻仍然没有通辑“斑马”疯子之类让我不安的报道。
对于同巴普迪斯特会面的行动安排,我没什么印象,也不想有。由于他拒绝透露他现在的住址,他跟汉娜绕过我达成一致,那天晚上十点三十分时汉娜将带我到舰队街的利科咖啡厅。在那里,一位无名武装人士将带我们去一个无名会合点。得知这一消息,我首先想的是磁带跟笔记本。要把它们带在身上,还是留在那个藏匿之处?我不敢想像初次见面就把它们交给巴普迪斯特,但出于对汉娜的忠诚,我明白必须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