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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上碰了钉子,下午又去远足,所以我本以为她会闷闷不乐。但情况并非如此,让我松了一口气。让她心情变好的直接原因是诺亚:一小时之前她打电话给诺亚,聊了很久。跟往常一样,她先跟她阿姨说话,以防有什么坏消息。但这次她阿姨说:“让他自己跟你说吧,汉娜。”然后她就让诺亚过去听电话了。

“他在班里获得了第三名,萨尔沃,真让人想不到。”她向我解释道,兴奋得脸都发红了。“我们用英语交谈,他的英语真的进步很大,我很吃惊。昨天他们校足球队踢赢了坎帕拉UIO足球队,而诺亚差点就打进一球了。”

我分享着她的快乐心情。一辆紫红色宝马车尖啸着停在街上,车里正放着说唱音乐,从打开的每一个车窗向外狂啸。司机戴着墨镜,留着跟迪德纳一样的山羊胡。他身旁的那个高大的非洲男子让我想起了弗兰科。我们跳上车,司机猛地踩下油门。宝马车毫无规律地转来绕去,一路南行,根本不理会红绿灯,或者是不是上了巴士车道。车驶过一块凹凸不平、堆满了破旧轮胎的工业废地,然后突然转向以避开坐在轮椅上的三个小孩:他们突然从一旁冲到路上,挥舞着手臂,就好像杂技演员一样。车停下了,司机大叫道:“下车!”宝马车来了个三点转向,呼啸着离开了,留下我跟汉娜站在一条臭气熏天的卵石小巷里。周围有不少维多利亚时代的烟囱,烟囱上方有一些巨大的起重机,正在橙黄色的夜空下像长颈鹿一样地盯着我们。两个非洲男子慢步向我们走来。较高的那个穿着一件丝绸大衣,身上戴了许多金饰。

“这就是那个无名的家伙吗?”他用带着刚果口音的斯瓦希里语问汉娜。

<b>你只准讲英语,萨尔沃。汉娜这样警告过我。任何讲我们语言的人都太有趣了。</b>作为回报,她同意,为了这次会面,我们装作是熟人而不是情侣。正是由于我的缘故,她才卷入这些事中来。我决心有可能的话就让她远离这些事情。

“包里面是什么东西?”较矮的那个男子问道,也是说斯瓦希里语。

“给巴普迪斯特的私人物品。”汉娜回答道。

高个子走到我面前,用他的细长手指摸了摸我的背包,试试它有多重,里面又放了什么东西,但他没打开背包。我们跟在他身后,他的同事殿后,四人一起走上一段石阶,进了屋。屋里也放着说唱音乐,更为嘈杂。那是一个霓虹灯闪耀的咖啡馆,里面放着一台大等离子电视,一群戴着帽子的非洲老人正在看电视屏幕上一支刚果乐队的疯狂演奏。男的喝啤酒,女的喝果汁。一些戴着风帽的男孩坐在隔开的桌子上,正在促膝交谈。我们上了楼梯,走进一间客厅,里面放着印花棉布沙发,墙壁上贴着棉绒墙纸,地板上铺着尼龙小地毯,地毯花纹就好像豹子皮。墙壁上挂着一幅照片,里面是一个穿着盛装的非洲家庭。父母二人站在中央,七个小孩从高到低依次站在他们两边。我们坐了下来。汉娜坐在沙发上,我则坐在她对面的一把椅子上。高个子守在门边,一只脚正合着楼下咖啡馆里传来的音乐节拍轻轻拍动。

“你要喝饮料或者什么吗?可乐或者什么?”

我摇了摇头。

“她呢?”

一辆车安静地停在外面的街道上。我们听见一扇昂贵的车门砰砰两声,打开,又关上,然后又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巴普迪斯特简直就是另一个哈贾,只是没他那种温文尔雅。他脸部凹陷,皮肤光滑,四肢修长。穿着很讲究,戴雷朋牌墨镜,脖子上挂着若干金项链,身穿鹿皮夹克,脚穿一双绣着牛仔帽的得克萨斯靴。他整个人看上去很不真实,就好像不仅仅是他的衣服,就连衣服下的那具身体也是新买的。他右腕上戴着一只劳力士金表。一看见他进来,汉娜就高兴地站了起来,大叫他的名字。他也不回答,脱掉夹克,扔到一张椅子上,然后对我们的向导咕哝了一声:“你走吧!”后者马上就下楼去了。他叉开双脚,身子前倾,伸出双手,让汉娜拥抱他。汉娜茫然失措了好一会儿,拥抱了他,然后突然大笑了起来。

“美国到底把你怎么着了,巴普迪斯特?”她问道,用的是我们已经说定的英语。“你是这么地——”她停顿下来想找个恰当的词汇,“突然这么有钱了!”

对此,巴普迪斯特还是一言不发。他一边打量着我,一边吻了吻汉娜,先是左颊,然后是右颊,最后又是左颊。我认为他这样做太过霸道了。

汉娜坐回沙发上。我坐在她对面,背包就放在我身旁。巴普迪斯特比我们两个都要放松。只见他猛地坐在一张织锦扶手椅上,双膝对着汉娜往两边摊开,就好像要用它们抱住汉娜似的。“是什么让你们感到头痛?”他把拇指伸入古奇牌腰带,这样问道。

我小心翼翼地讲了起来。我完全清楚,我的责任首先就是要让他对我即将给他带来的打击作好心理准备。我把声音放得尽可能地轻柔——事后我才发现,我讲得有点啰唆,就跟安德森先生一样。我告诉他,我不得不告诉他的事情可能会颠覆他对某个极具性格魅力、在刚果备受尊敬的政治人物的忠诚与期望。

“你在说穆旺加扎吗?”

“恐怕是的。”我悲哀地承认了。

我说我一点也不乐意给他带来坏消息,但我答应过我认识的一个无名氏,因此现在必须说。

这个无名氏是我跟汉娜两人在多次争论之后一致同意虚构的一个人物。现在我得说,再没有比跟一个戴着墨镜的家伙说话更让我不爽的了。在极个别情况下,如果墨镜有碍交流,我会要求我的客户们摘掉墨镜。但为了汉娜,我决定忍下去。

“男人?还是女人?到底是哪种人?”他问道。

“恐怕这点我不能泄露。”我回答道,庆幸趁早有个机会为下面的谈话找个面具遮挡,“简单起见,我们就称之为‘他’吧。”我补充道,以示抚慰。“在我看来,我这个朋友完全可信可敬,他参加了一项高度机密的政府工作。”

“英国的鸟政府?”他对“英国”一词嗤笑不已。若非他是汉娜的挚友,他这嗤笑及其雷朋牌墨镜与美国口音早就激怒我了。

“我朋友的工作,”我继续说,“让他了解到有一些非洲国家跟某些欧洲实体保持着联系,而且他经常能够接触他们之间传递的信号或其他形式的交流。”

“到底是什么实体?你是指政府或是什么?”

“不必非得是政府,巴普迪斯特。并非所有的实体都是国家。许多实体比国家更强大,也更加有钱,但更不可靠。”

我瞥了汉娜一眼,想从她那里获得些许鼓励,但她闭着双眼,就好像在祈祷。

“我朋友苦闷了好久,然后才偷偷地告诉我,”我继续说,决定直入主题,“最近在北海某个小岛上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我停顿了一下,好让巴普迪斯特充分理解我所说的话——“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与会的各方分别是穆旺加扎,某些东刚果民兵组织的代表,”——我观察到他的下半张脸显示出理解的迹象,但总的说来他还是面无表情——“以及一家由国际投资者组成的无名离岸财团的其他代表。在此次会议上,他们一致同意联合起来,在西方雇佣兵与非洲雇佣兵的协助下,发动一次针对基伍的军事政变。”我再次停顿了一会儿,想看看他有何反应,但白费力气了。“一次秘密政变。过后他们可以矢口否认的政变。他们利用已经达成交易的当地民兵组织。包括马伊·马伊民兵组织与班亚穆伦格族民兵。”凭直觉,我没提及哈贾与卢克。我又瞥了巴普迪斯特一眼,想看他作何反应。但我能确定的就是,他的雷朋牌墨镜正对着汉娜的胸部。

“这次行动的表面目的,”我更加大声地说下去,“是要建立一个包容、统一而又民主的基伍,无论南北。但是,其真正目的则多少有些不同。它是要榨干那家财团染指的所有东刚果矿产,包括大量钶钽铁矿石,从而秘而不宣地为其投资者赢得数以百万计的收益,却绝对不会给基伍人民带来分毫。”

头动也不动,雷朋牌墨镜晃也没晃。

“像往常一样,人民被掠夺、剥削。”我厉声说道。我感觉到现在为止,我就没跟其他任何人说话,而只是在自言自语。“这种事太老套了。不过是另一种‘投机’而已。”我最后才现出自己的王牌来。“而且金沙萨也参与到此次阴谋中来了。如果能够从中分得一块蛋糕,金沙萨会对它视而不见。而在这件事中,金沙萨要的就是‘人民的份额’。我说完了。”

楼上有个小孩尖叫起来,然后又安静了下来。汉娜淡淡地笑了一下,但这笑容既不是给那个小孩的,也不是给我的。巴普迪斯特的黑脸依旧面无表情,而他这种无动于衷的反应已经严重损害了我的叙述效果。

“所有这些狗屁烂事是何时发生的?”

“你是问我朋友何时跟我说这些的吗?”

“在那座该死的小岛上召开的会议,伙计。什么时候?”

“我说过了,最近。”

“我才不懂什么最近不最近的。怎样才叫‘最近’?什么时候才叫‘最近’?”

“上周。”我这样回答道。因为安德森先生说过,当自己感觉不确定时,就保持与事实一致。

“你那个无名伙计参加会议了吗?他跟着他们坐在那座该死的小岛上,听他们做交易吗?”

“他研究了文件。报告。我告诉过你了。”

“狗屁!他研究了文件,考虑了一下,然后就去找你?”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他还有良心。他意识到这个骗局的严重性。他关心刚果。他不赞同为了自己的利益就到外国发动战争。这些理由足够了吗?”

很明显还不够。“他为什么找你,伙计?就因为他是白人,是自由主义者,而你是他最容易找到的能去接近黑人的家伙?”

“他关心这事,所以来找我。这就是你需要知道的一切。他是我的老朋友,但我不想说我们是如何结识的。他知道我跟刚果有联系,而且我的心一直还在刚果。”

“靠,伙计。你在对我胡扯!”

他站起身来,开始在屋里踱起方步,得克萨斯靴蹭在金色的厚绒地毯上。走了一两步之后,他在汉娜面前停了下来。

“也许我相信这个蠢货。”他歪着骷髅似的脑袋看着我,这样对汉娜说道。“也许我真的认为我相信他。也许你带他来找我是对的。他恰巧是半个卢旺达人吗?我认为他是半个卢旺达人。我认为这能解释他的立场。”

“巴普迪斯特!”汉娜低声叫道,但巴普迪斯特不理她。

“好啦,你不用回答。现在让我们看看事实怎样吧。事实就是,你的这个朋友跟你有一腿,对吧?你朋友的朋友知道这么回事,所以他来找你朋友。他向你朋友编了一个故事,而你朋友向你转述了这个故事,因为他在跟你睡觉。你被这个故事激怒了,所以你把这个跟你上床的朋友带来见我,好让他能够再把这个故事跟我说一遍。而这正是你朋友的朋友自始至终认定会发生的。我们把这称做‘假情报’。卢旺达人很擅长制造假情报。他们有人什么也不做,就专门制造假情报。请允许我解释一下假情报是如何起作用的,好吗?”

他仍然站在汉娜面前。他那双乌黑大眼先看了我一下,又转回去看汉娜。

“假情报就是这样起作用的。一个伟人,一个真正的伟人——在此我是指穆旺加扎——正给我们国家带来希望。和平,繁荣,包容,统一。但这个伟人可不是卢旺达人的朋友。他知道只要该死的卢旺达人还在我们的领土上打仗,还在钳制我们的经济,还在派出一队队杀手清除我们,他描述的美景就绝不会实现。因此他憎恨那些浑蛋。那些浑蛋也恨他。他们也恨我。你知道有多少次这些杂种想除掉我吗?嗯,现在他们又想除掉穆旺加扎。他们是怎样做的呢?就是往他组织里传播谎言。这个谎言是什么?你刚刚听过,你的床上朋友告诉我:穆旺加扎将自己出卖给白鬼子了!穆旺加扎把我们生而得之的权利抵押给金沙萨了!”

他离开了汉娜,走到我面前。他提高了音量,好盖过金黄地毯下传来的说唱音乐声。

“你知不知道在基伍一支小小的火柴就会让整个地区燃起熊熊烈火吗?你知道吧?”

我当时一定点头了:是的,我知道。

“嗯,你就是那支该死的火柴,伙计,尽管你不想成为那支火柴,尽管你用意良好。你那个无名朋友宣称他是如此地热爱刚果,说他想保护它免受白人侵略,但他其实是该死的卢旺达蟑螂。你可不要以为他是惟一一个做这种事的人。我们从至少二十种不同途径听说过同样的这个故事,所有故事都说穆旺加扎是有史以来最该死的反基督者。你碰巧会打高尔夫吗?贵族游戏高尔夫?你他妈的是个高尔夫球手吗,先生?”

我摇了摇头。

“他不会打高尔夫。”汉娜代我低声回答道。

“你说那场伟大的会议是上周召开的,对吧?”

我点头称是。

“你知道穆旺加扎上周在哪吗?每天,无论是早上还是该死的下午,毫无例外地,他都在哪?你查查他的机票。他在西班牙南部的马贝拉享受高尔夫球度假之旅,然后就要回刚果,继续他寻求和平力量的崇高运动。你知道在过去七天的每一天里,到昨天为止,我都在哪里吗?你查查我的机票。我在马贝拉,跟穆旺加扎及其忠实助手打高尔夫。因此,或许,只是或许,你该叫你的朋友把他说的他妈的那个岛屿捅到他的屁股缝里去,连同他那些肮脏的谎言一起塞进去。”

他一个劲儿地说,他的劳力士表,十八克拉的手镯还有月亮的折光都在冲我眨眼。他说的越多,那些东西就越发刺眼。

“你要去哪?我开车送你去。或者你要叫辆的士?”他用斯瓦希里语问汉娜。

“我们自己解决。”汉娜说道。

“你的床友包里带了什么东西要给我吗?诽谤文件?可乐?”

“没有。”

“你烦透他时,告诉我一声。”

我跟在汉娜身后走出咖啡馆,走到街上。一辆黑色梅塞德斯轿车跟原来那辆并排停在街上,司机正坐在方向盘前。一个穿着低领上装、系着白色皮围巾的黑人女孩从后车窗往外盯着我们,就好像我们是危险的怪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