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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乔治的爱马(2 / 2)

“原来如此。”拉康说。而他的意思当然是,我不懂。拉康眼前堆了一叠财政部送来的数据,一面听史迈利讲话一面研究着。

“沙拉特育成所,竟然归类在军事预算里,原因是什么,我搞不懂,”他边回想边自言自语,“一点也没有用到你的地下基金。哈洛的支出由外交部负责——我敢确定外交部老早忘记了这点——阿盖尔郡的化学训练所归国防部照顾,而国防部极可能不知道有这个机构存在。邮政局涵盖了坎特伯利,海军照顾赫佛德。巴斯呢,也有幸由外交部基金供养,签名的是马丁台尔,六年前开始隶属,同样也从官方的记忆中渐渐消除。所以无关痛痒吧?”

“全是枯木,”史迈利强调,“只要它们存在一天,我们就没办法取代。沙拉特老早就见阎王爷去了,赫佛德病态百出,阿盖尔是闹剧一场。至于译码团队,过去五年来,他们等于是卡拉的全职员工。”

“卡拉?你指的是莫斯科中心吗?”

“我指的是负责海顿的部门,也负责六七个——”

“你的意思我懂了。不过我倒认为,比较妥当的做法是配合体制的运作。这样一来,可以避免个性不合造成尴尬。毕竟体制的功用在此,不是吗?”拉康以铅笔在办公桌上敲出节奏。最后他终于抬头,以疑问的眼神打量史迈利。“你呀,近来斩草除根得很彻底,乔治。一想到你有机会来我这边的花园,会怎么挥舞你的斧头,我便害怕。那些分站是镀金的股票。现在脱手,以后休想买回来。以后等你重新上轨道时再卖,给自己买个更好的。股价低挡时一定不能卖,你也知道。一定要等到有赚头时才卖。”

史迈利满心不情愿地低头,接受他的建议。

仿佛上述伤透脑筋的事情不够看,某个霪雨绵绵的周一上午,财政部督察指出,圆场的地下基金在“堕落”前五年间,出现账目严重短缺的现象。史迈利被迫私下开庭,硬将已退休的融资处老职员拖回来,老职员掩面痛哭,羞愧地坦承对档案室的一个女孩倾心,被她牵着鼻子走。极度悔恨交加之下,老职员回家后上吊自尽。尽管吉勒姆百般劝阻,史迈利仍执意参加其葬礼。

然而有迹可循的是,从上述惨淡经营的起步点开始,从他上任之初的几周起,乔治·史迈利就打算发起攻击了。

这次攻击发动的基础,首要在于哲学,其次来自理论,到了最后阶段,多亏异乎寻常的赌徒山姆·科林斯戏剧化登场,靠的才是人力。

哲学意味不难理解。史迈利以坚定的语气高声说,情报公司的任务并非官兵捉强盗的游戏,而是将情报交递顾客手中。若无法交递情报,顾客将另寻较不讲求道德原则的卖家,或者更糟糕的是,干脆径自进行半吊子的自助情报活动。如此一来,情报业务必将凋零。他接着说,情报在白厅市场上不见踪影,表示该公司不受青睐。更糟糕的是,除非圆场从事生产,否则无法与表亲以物易物,更无法与其他姐妹公司进行传统的互惠交易。不事生产等于不事交易,不事交易相当于坐以待毙。

阿门,他们说。

在缺乏资源的情况下如何产生情报,他的理论——他称之为前提——成为一场非正式会议的主题,地点是喧闹室,时间是史迈利主事后不到两个月,与会人士包括他自己,以及小小的内圈人。这群人就某种程度而言,组成了他的交心密友团队,共有五人:史迈利本人;彼得·吉勒姆,他的随从;体型庞大、衣着飘逸的康妮·沙赫斯,莫斯科观察家;法恩,黑眼珠总管,喜穿黑球鞋,负责掌管俄国风格的茶汤铜壶,发送软圆饼;最后是狄沙理斯博士,绰号疯狂耶稣会教士,是圆场的首席中国观察家。爱说笑的人表示,上帝造好了康妮·沙赫斯后需要休息,所以用剩余原料造出狄沙理斯博士。博士全身补丁又显肮脏,身材矮小,与其说和康妮平起平坐,不如说是她豢养的猿猴。而博士的五官,不骗你,从披散在污秽衣领上如芒的银发,到扭曲潮湿如鸡嘴般四处乱啄的指尖,皆具有一种天生畸形的外貌。假使他出现在插画家庇尔兹利笔下,必定会为他加上链条,画得毛发蓬乱,从康妮庞大的长袍一角四下窥视。然而狄沙理斯是知名东方专家,是学者,也可算是英雄,因为大战期间他有部分时间在中国战场,为上帝与圆场招兵买马,其他时候则被关在樟宜监狱,让日本人从中取乐。以上是史迈利的团队,五人帮。日后五人帮的规模扩展开来,但最初的五人核心班底名声响亮,有幸列名其中的狄沙理斯说:“像手握编号只有个位数的共产党员证。”

史迈利首先检视废墟,花了不少的工夫,如同洗劫市区或清算大批人员那般地煞费时间。他只是驰骋穿越圆场内部每条暗巷,毫不留情地展示海顿以何种手法对苏联主子泄露机密。而史迈利通常能指出确切时间点。他当然具备优势:他亲自讯问海顿,也握有最初的研究报告,这些报告最后让他揪出了海顿。他认得出足迹。尽管如此,他这番演说小露一手破坏性分析的绝活。

“所以说,别抱太大幻想,”他简洁地收尾,“本单位再也不复从前。可能会变得更好,不过会与以往不尽相同。”

他们再度说阿门,以悲哀的心情稍事休息,伸伸双腿。

真奇怪,吉勒姆事后回忆,最初几个月的重大场景,似乎全在夜间进行。喧闹室格局狭长,上方有屋檐,屋顶窗高高在上,只露出橙色夜空与矮林般的生锈无线电天线。天线是战后遗迹,没有人认为拆下来是妥当之举。

众人重新就座后,史迈利说,所谓前提是:海顿对圆场所做的一切破坏之举,无一不是经过他人指挥,指示直接来自卡拉本人。

他的前提是,卡拉在对海顿下令时,暴露出莫斯科中心内情与事实的差距。卡拉命令海顿压下通报至圆场的部分情报,命令他加以降低等级或扭曲,嗤之以鼻,或甚至完全封杀,由此可见卡拉不愿曝光的机密有哪些。

“所以我们可逆向操作,是不是啊,亲爱的?”康妮·沙赫斯喃喃地说。她的理解神速,通常让她遥遥领先同一领域人士。

“没错,康妮。我们正有此打算,”史迈利语气沉重,“我们是可以逆向操作。”他继续演说,让吉勒姆以及其他人比刚才更加迷惘。

史迈利说,巨细靡遗追查海顿的破坏途径——史迈利称为兽迹——殚精竭虑记录海顿选择的档案;重组圆场分站善意搜集的情报,再对照海顿传到白厅市集上给圆场顾客的情报,不放过一丝细节。有必要时,重组的作业会花上痛苦的几个星期。经过以上的努力,方有可能逆向操作——康妮这一词用得正确——才能建立起海顿的始航点,也进而找出卡拉的始航点。

只要采取了正确的逆向操作,机会之门便将在不经意之间敞开,圆场也会在表面上不看好之际站上采取主动的地位,或者以史迈利之言——“积极运作,而非只是被动反应”。

前提的定义,依康妮·沙赫斯事后愉悦地描述,是“另寻黄金法老,由乔治·史迈利提灯,我们这些可怜的小虾米挖掘”。

这个时候,在他们情报活动的眼里,杰里·威斯特贝当然连灵光一闪都称不上。

翌日五人帮进入战斗位置,庞大的康妮矗立一角,又矮又怪的狄沙理斯也占据一角。狄沙理斯以浓浓鼻音、带有贬抑意味的口吻说话,话中具有蛮力:“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至少我们终于知道了。”各人分别带着有气无力的挖掘团队,将数据库一分为二。康妮称呼自己的团队为“我的左翼分子”,负责俄国及其卫星国。狄沙理斯将自己的团队称为“黄祸”,负责中国与第三世界。定位不明、在两者之间的数据,例如针对理论上的盟邦所提出的源头报告,则分发至特别位置,稍后再行评估。两人与史迈利一样,不分日夜加班。福利社在抱怨,工友威胁要罢工,然而逐渐地,掘穴人展现令人敬佩的精力,连助理都感染到,最后大家乖乖闭嘴。双方渐渐开始耍嘴皮谈笑。在康妮的影响下,原本人前鲜少微笑的幕后男孩女孩,忽然学会彼此揶揄对方;在圆场以外的世界里,挚友之间就是以这种用语交谈的。帝国主义沙皇派走狗与专事挑拨的沙文主义斯大林派分子共饮无味咖啡,双方还引以为傲。然而个性绽放得最亮眼的无疑是狄沙理斯,晚上加班时,他会抽空打乒乓球,时间虽短却打得起劲,来者无论是谁,一律迎战,四处蹦跳的姿态有如鳞翅类昆虫学家收集罕见标本。未几,首批成果出炉,带给他们全新冲劲。不到一个月,他们紧张地发出三份报告,限阅条件严苛,结果甚至连抱持怀疑态度的表亲都表示赞同。一个月后,他们发表精装本的总结,标题定得又臭又长: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海对空攻击能力方面苏联情报缺陷之临时报告,马铁娄位于弗吉尼亚州兰利的表亲基地,报以勉强的掌声,而马铁娄本人也致电喝彩。

“乔治,我早跟那些人讲过了!”他大喊,音量之大,电话线似乎是画蛇添足,“我告诉他们:‘圆场会有成绩的。’他们听进去了没?有才怪!”

此刻的史迈利,有时由吉勒姆陪伴,有时请木讷的法恩看护,亲自摸黑游历,大步走到疲惫半死的状态。他仍无所获,因此继续大步走。白天,他走遍附近郡县以及更远的地点,询问圆场从前的情报官以及已退休的情报员,往往探查至深夜。在基思威克(伦敦一处旧市区),他温顺地坐在廉价旅行社里,与曾官拜波兰装甲部队上校、如今在此担任职员的男子低声交谈,自认瞥见了曙光;无奈希望如海市蜃楼,前进一步,幻影随之消散。来到七橡一家二手无线电商店,一名塞文欧克斯地区捷克人让他重燃希望,可惜他与吉勒姆兼程赶回圆场调阅记录以证实其说法,却发现几名当事人皆已作古,无人能提供进一步信息。他也曾造访纽马基特一处私人养马场,遭受衣着随便、主观强烈的苏格兰人辱骂,令法恩怒发冲冠,几乎动粗。史迈利接替的职位原属阿勒莱恩,而这人是阿勒莱恩的部属。然而回办公室后他调阅了资料,却只是再一次感到希望渺茫。

史迈利在喧闹室勾勒的前提,他深信不疑的最后一点并未说出,就是:海顿自投罗网并非独立个案。最终分析中,导致海顿落网的,并非他的文书作业,并非他出手干涉报告,也非他“遗失”了碍事的记录。落网的关键是海顿惊慌失措。海顿自动自发介入外勤情报行动,该行动对他自身造成威胁,或许也对卡拉另一名情报员造成威胁,事态忽然严重起来,别无选择余地的他,只好不计风险将整件事压下来。这套做法,史迈利渴望发现另外有人重蹈覆辙。而这个问题,正是史迈利与帮手在布鲁斯贝利招待中心讨论的重点。讨论时绝不直言,而是以推理的方式提出:

“外勤服务期间,依你看,你是否记得曾受到不合理的约束,禁止追查某项情报线索?”

回答的人是小巧玲珑的山姆·科林斯。他身穿晚礼服,吸着棕色香烟,修整过的髭须与密西西比纨绔子弟的微笑。史迈利某日召他来密谈。他信步走进来,回答:“现在一想,有,老兄,我记得。”

然而,潜伏在这个问题与山姆的关键回答之后,又是令人敬畏的康妮·沙赫斯小姐,以及她追求俄国黄金的愿望。

而还藏在康妮身后的,一如既往,是永远朦胧的卡拉照片。

“康妮有新发现了,彼得,”她某天深夜拨了内部电话,低声对吉勒姆说,“她有新发现了,人格保证。”

这项发现,绝非她的第一桩,也非第十桩,但她异于常人的本能立刻点醒自己,这是“实实在在的真品,老康妮的话一字不假”。因此吉勒姆转告史迈利,而史迈利锁上档案,清理办公桌,接着说:“好了,让她进来吧。”

康妮体型庞大、跛足、工于心计,父亲是名校教授,姐姐也是名校教授,自己也隶属学术界,资深情报人员以“俄国妈妈”之名称呼她。口传轶事指出,她以黄花闺女姿态初入社会之际,老总以打桥牌为借口吸收她,当晚首相张伯伦还承诺“此生将见和平之日”。海顿在恩师阿勒莱恩的羽翼下掌权,上任后最初也是最精明的举动之一,就是强迫康妮退休,因为康妮对莫斯科中心旁门左道的了解,比她口中多数在里面工作的“落魄野兽”还深,而卡拉的私人地鼠与招募大军一直特别令她见猎心喜。当年的他,并非苏联叛徒,但其简报曾穿过俄国妈妈的风湿手指之间;当年的他也不曾追随卡拉旗下姓名已曝光的猎头人员,不过康妮仍能如数家珍般详述其谍影生涯;研究俄国问题近四十载的岁月,从未有过一丝传言逃过她的耳目,她将信息留在简洁的记忆堆中,待有必要时搜寻活用。老总曾以略带绝望的口吻说,康妮的脑袋有如一只大信封的背面。遭辞退后,她回到牛津,重回恶魔怀抱。史迈利回收她之前,她惟一的消遣是《泰晤士报》的猜字游戏,每天舒舒服服喝上两瓶。然而那一夜,稍具历史意义的那一晚,她拖着庞然身形走过五楼走廊,朝乔治·史迈利的内部办公室前进,身穿干净灰色长袍,涂抹上两道与她原本唇色相近的玫瑰色唇膏,赴会前整天也没喝过比烈性甜薄荷酒更烈的液体——酒臭仍在她身后飘散。众人事后判定,打从第一刻起,她就带有一份随机应变感。她提了一只沉重的塑料购物袋,因为她反对使用真皮。她的巢穴位于楼下,养了一条杂种狗,命名为小跑,是在前一条爱犬死去后懊丧交加之下找来的宠物,如今在她办公桌下哀叫,对象是她盛怒中的同事狄沙理斯。狄沙理斯经常私下猛踹它。心情稍好时,会向康妮细数中国人料理可口香肉的多种煮法,并以此自满。她走过一扇扇爱德华式屋顶窗,外面夏末的骤雨急急落下,结束长期旱象,她认为——她后来告诉大家——这雨就算称不上具有圣经启示的意味,也具有象征性。雨滴打在石板屋顶上,发出小球般的声响,压扁了落在屋顶上的枯叶。在前厅里,妈妈们继续面无表情处理公事,对康妮的朝圣举动见怪不怪,却也不见得欣赏。

“亲爱的,”康妮喃喃说,一面学皇室挥着臃肿的手,“忠心耿耿,真是忠心耿耿啊。”

进入觐见室前必须步下一阶,没有人带路的话,尽管有褪了色的警告标语,往往还是会因此重心不稳。风湿缠身的康妮将这一阶视为梯子来应付,由吉勒姆搀扶手臂走下。史迈利看着她,肥厚的双手交握在办公桌上,她则一面开始严肃地从手提袋里取出贡品:不是蝾螈眼珠,也非出生即遭勒毙的婴儿手指——这又是吉勒姆的讲法——而是档案,一连串档案,又做记号又加注释,是她再次激情搜刮莫斯科中心数据库后的战利品。若非她数月前死而复生,这些已在海顿手中长达三年的档案,恐将静静化为尘土。她取出档案,以手抚平纸面,档案里有研究过程中以回形针固定的纸条。她展现满溢的微笑。吉勒姆再次受到好奇心驱使,不得不放下手边工作,过来一看究竟。她喃喃说着“你这个小坏蛋”以及“你跑去哪儿啦?真调皮”。对象当然不是吉勒姆或史迈利,而是档案本身,因为康妮习惯假设万物皆有生命,都有执拗不顺从的可能,无论是她的爱犬小跑,还是挡住去路的椅子,或是莫斯科中心,或卡拉本人。

“有向导陪同的旅游,亲爱的,”她大声说,“就是康妮的遭遇。超级好玩。让我回想起复活节,母亲把涂上颜色的鸡蛋到处藏在屋里,叫我们这些女孩子去找。”

之后约莫三个小时,咖啡与三明治与黑皮肤的法恩坚持送上的多余点心穿插其中,吉勒姆极力理解康妮非凡之旅的转折与动力。而这些资料对她日后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她将文件递给史迈利的举动有如发扑克牌,朝他抛过去,再以皱纹满布的手取回,史迈利几乎没机会细看。在此同时,她会念着吉勒姆所谓的“五流魔法师咒语”,是走火入魔掘穴人的魔咒。就吉勒姆所能理解的范围,康妮的大发现之核心是她所称的莫斯科中心金棱线;是苏联的洗钱行动,将地下基金转入光天化日的渠道。路径图尚未全数揣摩出来。以色列的网民提供了一部分,表亲也提供了一部分,已故的巴黎驻地首席情报官斯蒂夫·麦克尔沃提供了第三部分。渠道行经巴黎后转向东方,途经印度支那银行。此时,也有人书面通知海顿的伦敦站,亦即行动理事会,附上圆场资源耗竭的苏联研究处所作的建议。研究处建议,应当针对外勤界全面清查。伦敦站将这项提议打入冷宫。

“对高度敏感消息来源可能具有偏见。”海顿的走狗之一写道,就没有下文了。

“归档后遗忘,”史迈利喃喃地说,心不在焉地翻阅档案,“归档后遗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外面的世界沉浸于梦乡。

“完全正确,亲爱的。”康妮以非常轻柔的口气说,仿佛害怕吵醒他。

档案与卷宗此时已在觐见室四处散落,场面较类似灾难现场,而不像胜利凯旋的场面。接下来一个钟头,吉勒姆与康妮默默凝视空气或卡拉的照片,而史迈利则谨慎回溯康妮的脚步,焦躁的脸孔凑近阅读灯,光线加强了他圆胖的线条,双手在纸张上跳跃,偶尔伸手靠近嘴巴舔舔拇指。有两次,他做出即将瞥向康妮的动作,或是张口欲言,康妮却在他发问前准备好了答案。在她心中,她其实正陪史迈利一同追寻线索。阅读完毕后,他往后靠坐,摘下眼镜来擦拭,这次总算非以领带末端,而是从黑色西装外套上方口袋取出丝质新手帕来清洁镜片。之所以盛装,是因为他几乎全天与表亲闭门商谈,任务是修补围墙。史迈利擦拭眼镜时,康妮以迷人的眼神对吉勒姆说:“他真可爱,不是吗?”——她总爱以这句口头禅来描述上司,让吉勒姆几乎怒不可遏。

史迈利接下来的话语略带反对意味。

“尽管如此,康妮,伦敦站确实正式要求驻万象的情报站进行搜寻。”

“正好在比尔有机会染指之前。”她回应。

史迈利似乎没听见,拾起一份打开的档案,递给办公桌对面的她。

“而万象确实也寄出冗长的回音。目录里全标明出来了。我们却好像没拿到。到底在哪里?”

康妮懒得接下他递出的档案。

“在碎纸机里了,亲爱的。”她说,然后以满足的眼光朝吉勒姆微笑。

晨光已降临。吉勒姆缓步走去扭掉办公室里的灯光。同日午后,他走访僻静的西端区博弈俱乐部。山姆·科林斯在自选的这行里,永远不见天日,忍受退休生活的艰苦。他下午习惯监督“铁道”游戏,吉勒姆原本认定会在牌桌上找到他,结果竟被带至一间装潢奢华的房间,名称是“主管”。山姆屈身坐在上等的办公桌后,抽着他抽惯了的棕色香烟,精神饱满的笑容穿透烟幕。

“你搞了什么鬼呀,山姆?”吉勒姆以旁人听得见的低语质问,假装紧张地四下察看。“难不成接下了黑手党啊?天哪!”

“噢,那倒没必要。”山姆不改粗俗的笑容说。他在晚礼服外披上防水衣,带着吉勒姆走过一条走道,穿越防火门后站立街头,两人再跳进等着吉勒姆的出租车。吉勒姆仍在心中对山姆的飞黄腾达暗暗称奇。

外勤情报员不轻易显露情绪,方法各有千秋,而山姆的做法是微笑,慢慢吸烟,让双眼充满特殊而深邃的放肆,讨论时目不转睛看着对方。山姆主跑亚洲,是圆场老将,从事外勤多年:在婆罗洲五年,缅甸六年,泰国北部五年,之后在老挝首府万象再待三年,自然的掩护身份是百货贸易商。泰国人曾两度拷问他,最后放他走,而他不得不穿着袜子离开沙捞越。心情好的时候,他愿讲述自己跋涉于缅北丘陵区部落与掸族之间的故事,可惜他鲜少有这样的心情。山姆深受海顿之害。五年前,由于山姆才气焕发,上级曾认真考虑提拔他上五楼,部分人士指出,他甚至有机会晋升主任一职,可惜海顿帮愚蠢的潘西·阿勒莱恩撑腰。因此山姆既没得势,还遭外放冷冻,直到后来海顿设法为他复职,最后以无中生有的小错开除他。

“山姆!你气色真好!请坐吧。”史迈利说,口气总算带有宴饮交际的意味,“要不要来一杯?现在算是你一天中的什么时间?也许应该端早餐给你吧?”

就读剑桥期间,山姆风光夺得第一名,让视之为近乎白痴的师长疑惑不已。学监事后安慰地告诉他们,他完全靠死背的功夫。然而,若是见过较多世面的人,他们的说法就另有一套。根据这些人,山姆与考题所一名相貌平庸的女孩谈恋爱,从她手中吃尽甜头,其中一项便是得以先看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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