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又逢周六,但台风已为人淡忘,白天热如火炉,晴空万里,令人喘不过气。在香港俱乐部,静如基督徒的时钟敲了十一下,清脆的钟响在木板装潢的静谧中,宛如汤匙掉落在远方厨房地板上。较佳的座位,已由正在阅读上周四《电讯报》的人占据。报纸刻画出祖国道德与经济沉沦的景象,愁云惨雾。
“英镑又贬到谷底了,”苍老的嗓音咆哮着,仍咬着烟斗,“水电工罢工。铁路局罢工。飞行员罢工。”
“谁在上班?问题是这个。”另一人附和,嗓音同样苍老。
“如果我是克里姆林宫,我敢说我们的成绩一定最杰出。”刚才发言的人说。最后三个字用力吼出,以增加军人的愤慨意味。他叹了一声,点了两杯无甜味的马丁尼。两人的年龄都不超过二十五,然而身为远走他乡、寻求快速致富的爱国人士,岁月不饶人的速度相当快。
外籍记者俱乐部这天气势不足,一般民众的数目压过新闻工作者。没有老库洛的召集,上海保龄球员已纷纷离去,其中几人甚至已离开殖民地。由于雨季已结束,摄影记者眼看激烈战事可望再起,因此被吸引至金边。牛仔到曼谷,期待学生暴动再起。陆克在分社里,侏儒老板一肚子火,驼背坐在吧台前,四周都是嗓门洪亮的英国郊区人,身穿深色长裤与白衬衫,大谈汽车经。
“不过这次要凉的。听到了吗?冰冰凉凉的,快快端来!”
连摇滚客都沉默不语。今早夫人陪他前来。他的妻子从前在婆罗洲的圣经学校教书,是个干瘪的悍妇,头发扎了个髻,脚上穿的是及踝短袜,眼睛敏锐到能在别人犯下罪过前察觉出来。
市公交车三毛钱,一票到底,在据说是全地球人口最密集的本地,从云景道搭公交车往东两三英里,来到北角,是市区往山顶扩张的地点,在名为七A的高楼群十六楼,杰里·威斯特贝正躺在弹簧床上。他刚才小睡一阵,没有做梦。现在他顺着《迈阿密日出》的曲调,唱着自创的歌词,欣赏着一位漂亮小姐脱衣服。弹簧床长达七英尺,最初的用意是让华人一家横躺,但杰里直躺正好,是他一生中首度睡觉时脚丫不必悬空。这张床比佩特的小床多了一英里长,甚至比他在托斯卡尼的床还长,只不过在托斯卡尼时,够不够长并不要紧,因为他有个女友相依偎,与女友同睡时,身体不必躺直。相形之下,他眼中的这位小姐身影映在他对面的窗框里,距离他有数英里之遥。在此地起床的九个清晨,每天早上她都以这种方式脱衣洗澡,让杰里看得兴致勃勃,甚至报以掌声。幸运的时候,他全程欣赏,从她偏头让黑发垂至腰际,到优雅地以床单裹住身体,重回隔壁房间,尽收眼底。她的十人大家庭就住在隔壁。他对这家人了如指掌。他们的沐浴习惯,他们在音乐、烹饪与做爱方面的嗜好,他们的兴高采烈,他们激烈而凶狠的争吵。杰里惟一不确定的是,不知道她是两个女孩或是一个。
她离开后,杰里继续歌唱。他兴致高昂,每回行动前都有相同的感觉,无论是在布拉格潜行暗巷,向站在门口、吓得不知所措的老百姓交换小包裹,或是在最出神入化的时刻,以临时雇员前所未有的英勇态度,划着颜色深沉的小艇,将无线电报务员从海滩抬走。情势一紧张起来,杰里发现自己有办法发挥同样的潜能,令自己暗暗称奇,也发现同样的欢乐感,同样的警觉心,还有同样想令人号叫的恐慌感。不尽然矛盾。他心想,就是今天了。好日子告一段落。
这里有三个小房间,全部铺上镶木地板。每天早上,他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镶木地板,因为家具几乎付之阙如,仅有弹簧床,厨房椅,摆放他的打字机的餐桌,一只晚餐盘,充当烟灰缸倒也恰当。另外也有俏女郎的古董月历,年份是一九六〇,主角是红发美女,风姿早已过时。这一型,他最清楚不过了:绿眼珠,脾气大,皮肤敏感,每回以手指碰到,就变得像战场一般。加上一部电话,一台古老的唱盘,只能播放七十八转的唱片。两支如假包换的鸦片烟斗,挂在墙上如办公室的挂钩上。零零总总加起来,等于是寻死匈奴的全数家当与嗜好。寻死匈奴人在柬埔寨,杰里向他租来这间公寓。还有一个书包,他自己的,放在弹簧床边。
唱片播完了。他快乐地站起身来,将应急用的纱笼围在腰间,这时电话响起,因此他又坐下,抓住松紧带,将放在地板另一端的电话机拉过来。和往常一样,又是陆克,想找人陪他玩。
“对不起了,伙计。正在赶稿子。你自己打牌吧。”
杰里按了电话报时,先听到中文报时,再听到英文报时,调整自己的手表,精准到一秒不差。然后他走到留声机前,再播放《迈阿密日出》,音量开至最大。这是他仅有的唱片,却能压过没用的冷气机的闷呼声。他仍在哼歌,拉开惟一的衣橱,从底下一只古老的小皮箱里拿出父亲发黄的网球拍,是一九三〇年前的古董,球拍柄上以墨水注明父亲的姓名缩写SW。他扭开球拍柄,从凹洞里捞出四卷超小型底片盒,一团蠕虫状的灰色填絮,以及一架超小型照相机,附有测量链。沙拉特官僚逼他使用的那种较花哨的机型,个性保守的他比较不喜欢。他将卡式底片盒装进相机,调整底片速度,对准红发美女的胸脯拍了三张调光,然后拖着凉鞋走进厨房,以虔诚的姿势跪在冰箱前,松开“自由佛瑞斯特”板球队的领带。冰箱门关不拢,因此以领带绑住。在粗暴的撕裂声中,他以右手拇指伸进冰箱边缘破烂的橡皮条内,取出三颗鸡蛋,再绑紧领带。他一面等着鸡蛋煮熟,一面倚在窗口,手肘靠着窗台,以喜悦的眼神望着防盗铁丝网外的世界。防盗铁丝网设在他心爱的屋顶,往下垂的态势活像偌大的踏板,方便人一跃而至海边。
屋顶建筑自成一个文明世界,是令人屏息的剧场,演出扰攘城市里求生存的大戏。在带刺铁丝网包围的综合住宅区里,血汗工厂制造出风帽夹克,有的举行宗教仪式,有的打麻将,也有算命师在焚香并参考巨大的褐色书籍。他眼前有座英式庭园,填满了走私进口的泥土。楼下有三名老妇养肥的松狮犬幼犬,准备下锅。有舞蹈班,有阅读班,有芭蕾舞班,有休闲娱乐班,也有武术班,还有传授文化、传授共产党奇迹的补习班。而这天早晨杰里煮蛋期间,一名老人做完了冗长繁琐的早操,接着打开小巧的折叠椅,读着每日必读的《毛主席语录》。家境稍好的穷人,如果没钱盖屋顶,会自行搭建摇摇晃晃的乌鸦巢,两英尺宽,八英尺长,搭建在固定于客厅地板上的自制悬臂梁。寻死匈奴信誓旦旦,这里经常传出自杀事件。他说,这是让他着迷此地的原因。寻死匈奴自己没跟人上床时,喜欢托着尼康相机探出窗户,希望捕捉到交媾的镜头,却从来没拍到。右下方躺着一片墓园,寻死匈奴说墓地招霉运,硬是与房东讨价还价,房租压低了几块钱。
他享用鸡蛋时,电话再度响起。
“赶什么稿子?”陆克说。
“湾仔妓女绑走了大牛,”杰里说,“绑到昂船洲等着收赎金。”
打电话的人除了陆克之外,通常是寻死匈奴的女人,她们找不到匈奴,却不肯要杰里。淋浴间没有防水帘,因此杰里不得不蹲在铺有瓷砖的角落,像个拳击手,以免弄湿整个浴室。他回到卧房,穿上西装,抓来面包刀,从卧室角落开始数着木板。数到第十三块后,他以刀锋挖起,底下有个掏空的凹穴,黑如柏油,平放的是一只塑料袋,装有一卷面额大小不一的美钞,一份逃命用的护照、驾照与航空卡,姓氏沃瑞尔,职业为承包商。此外也有一个小型武器。杰里违反圆场每项大大小小的规定,向寻死匈奴购来,因为寻死匈奴远行时不喜欢带在身上。从这个藏宝箱里,杰里抽出五张百元大钞,其余一碰也不碰,然后盖上木块。他将相机与两盒备用胶卷放进口袋,走上狭小的门口,吹着口哨。他的前门有涂上白漆的铁架子守卫着,能抵挡技巧尚可的窃贼九十秒。有天杰里无聊,自己撬开锁,就花了九十秒。他按下电梯按钮,抵达时站满了华人,全数下电梯。每次都一样。杰里身材太高大,太丑太洋,他们无法接受。
杰里一面走上漆黑一片、前往市区的公交车,一面努力保持愉悦的心情,心里想着,圣乔治的子民就是从这样的场面出发,卖命解救大英帝国。
在反跟踪方面,育成所耳提面命的座右铭是“有准备必定有所收获”。
有时候,杰里变成典型而纯粹的沙拉特人。依照寻常的逻辑,他大可直接前往目的地。他绝对有权这么做。依照寻常的逻辑,他绝对没有理由不直接搭出租车到前门,特别是他昨晚一夜狂欢后,没理由不欢欢喜喜、大摇大摆走进去,扯住刚拜把兄弟的胡子,两三下解决。可惜现在无法依照寻常逻辑来办事。以沙拉特流传的轶事来说,杰里正走上情报行动的不归路,步出后门,门轰然关上后,无法回头,只得往前走。这时二十年来学习到的情报手法一一浮现,对他大呼“当心”。如果他正要走进陷阱,此处就是设下陷阱的地方。就算他们事先知道这条路线,定点盯梢人会在他前头布桩,躲在车上,躲在窗户里,跟踪团队也会锁定他,以防失误或他临时更动路线。若说跳水前有最后机会试试水深,现在就是机会。昨晚在酒吧附近,可能早就有一百名当地的跟踪天使在监视他,而且还无法确定是否跟对了目标。然而到了这个地步,他能够以蛇行的方式数出跟踪的人影。就在这里,至少理论上而言,他有机会知道。
他看了一下手表。正好还有二十分钟,即使是以华人而非欧洲人的步调来算,他只需要七分钟。因此他漫步前进,却绝算不上步伐闲散。若在其他国家,几乎在除了香港之外的每个地方,他给自己的时间会长得更多。沙拉特的口传轶事指出,在铁幕内,最好花上半天或者更久。他会寄一封写给自己的信,以便能在马路上走到一半,忽然在邮筒前停下,调头往回走,察看慌乱的脚步,察看骤然偏头的脸孔,寻找典型的分组,这边有两人,马路对面有三人,前方是徘徊不去的前哨。
然而矛盾的是,虽然这天上午他一头热地履行步骤,内心却知道自己是在浪费时间,知道西方欧洲人住在东方时,可能在同一街区住了一辈子,却对门阶上神秘的声响毫无概念。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每次他一转进街角,总有男子在等候、闲荡、观望,费尽心机摆出什么也不做的姿态。乞丐会忽然伸展双臂打哈欠。跛脚擦鞋童会向下直击他的双脚,没抓中,便会并拢两只鞋刷背面,敲打出声。贩卖跨种族色情书报的老妪,会一手合成杯状,对着头上的竹竿鹰架尖声呼出一个字。这些人物景象,虽然杰里一一记录在脑海里,今天却如同初抵东方时一般模糊不解。二十年了吧?愿上帝保佑我们,二十五年了。皮条客?同性恋的男孩?推着糖果纸卷兜售毒品的摊贩:“黄色两元,蓝色五元,要不要?你爱追龙吗?爱快爽吗?”或者是坐在对面小吃摊,点着一碗米饭的人?在东方啊,伙计,想生存,就要弄清楚原本不知道的东西。
他正善用店面的大理石覆面的倒影。店面橱窗里摆了琥珀、玉饰,有信用卡标志,电子用品,以及黑色行李箱。这种行李箱堆积成金字塔,但似乎从来没看到有人提过。在卡地亚,小美女将珍珠放在天鹅绒浅盘上,让它们就寝。她察觉到杰里的存在,抬眼看人。尽管杰里心事重重,内心的亚当仍蠢动一下。但她只看了一眼杰里磨磨蹭蹭的浅笑,寒碜的西装,羊皮靴子,就得到了她所需的全部信息:杰里·威斯特贝不是潜在顾客。经过书报摊时,杰里注意到刚开打的战事消息。中文报纸头版刊登的相片,包括夭折的儿童、哭天喊地的母亲,以及戴着美式头盔的士兵。究竟是越南,或柬埔寨,或韩国,或菲律宾,杰里无法分辨。标题的红色中文字体,制造出血溅头版的效果。也许寻死匈奴走运了。
昨晚酒喝多了,杰里这时感到口渴,推开华人,钻进灯光昏黄的船长酒吧,但他只进男士洗手间喝自来水。走回大厅后,他买了一本《时代》杂志,却因不喜欢便衣守门人盯着他的眼神而离去。他再度走进人群,漫步往邮局前进。邮局于一九一一年落成,已闲置多年,但此时却是稀有而狰狞的古迹,在笨拙的钢筋水泥高楼之间显得美轮美奂。随后他小跑穿越拱门,走上毕打街,穿过绿色波浪状的桥下。这里的邮件袋大排长龙,有如火鸡等着上绞刑架。他再度小跑,穿越干诺中心,走上人行天桥,以冲淡跟踪眼线。
在晶亮的钢铁大厅里,有位农妇正以钢刷清理静止的电梯凹槽。在丽海堤岸路,一群华人学生凝神欣赏亨利·摩尔11的双孔青铜雕喷泉。杰里回头看,瞥见旧法院的褐色圆顶,在希尔顿的蜂窝墙下显得矮小。公诉被告威斯特贝,他心想:“囚犯被控罪名包括敲诈、贪污、假示关爱,以及本庭结束前再编造出的其他罪名。”港口船来船往,热闹不已,多数都是小船。更远处是新界,挖掘得坑坑洞洞,被无力地推挤在龌龊的烟雾边。烟雾之下是新建的仓库,以及猛吐黑烟的工厂烟囱。
他往回走,经过苏格兰籍的商业集团,怡和、太古,也注意到铁栅门深锁。一定是假日,他心想。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假日?皇后广场正在举行园游会,气氛轻松,有喷泉,有海滩伞,有可口可乐的小贩,有大约五十万个华人,不是一群群站着,就是拖着脚步与他擦身而过,有如赤脚军团,对他的身材投射眼光。扩音器,建筑钻孔机,哇哇叫的音乐。他穿越昃臣道,噪音分贝降了一度。他前方有片修剪得无可挑剔的英式草坪,站了十五个白衣人。延续整日的板球赛刚开始。在打击区,一个表情轻蔑、身材瘦长的人,戴着过时的帽子,正在调整打击手套。杰里暂歇脚步旁观,浅笑中带有熟悉感。投手投出球。速度中等,略为内偏,死球。打击手以优雅的姿势挥板落空,以慢动作告别球场。杰里预见冗长枯燥的一局,没人鼓掌。他想知道对打的双方是谁,后来认定是山顶常见的那群人自己打自己。球场外,在马路对面,耸立的是中银大厦,占地辽阔,如同凹槽点点的纪念碑,挂满了深红色的口号——爱戴毛主席。银行正门前的花岗岩石狮茫然看守着,两侧有一群又一群的华人,身穿白色衬衫,互相拍照取景。
然而杰里注视的银行,却在投手的手臂正后方。银行顶端竖有大英国旗,一辆装甲面包车大胆停在底部。大门开着,抛光的门面犹如愚人的金子一样金碧辉煌。杰里继续以蹒跚的脚步朝银行前进,采取弧形路径,这时一队头戴钢盔的警卫在佩有猎象枪的高大印度人陪伴下,突然从阴暗的内部出现,怀抱三只黑色钱箱走下宽阔的台阶,仿佛怀中物是天主本人。装甲面包车开走,一时之间杰里看花了眼,以为银行大门随之关上。
不合逻辑。也不是因为紧张。只是一时之间,杰里认为自己可能出现失误,这种屡经历练而造就的悲观态度,如同园丁预见干旱,或是运动员在重大比赛前夕竟笨到扭伤脚踝,又或是具备二十年经验的外勤情报员,预见又将遇上无可预期的挫折。尽管如此,银行大门仍开着,杰里靠向左边走。让警卫有时间放松心情,他心想。护送钞票会让警卫紧张,眼睛会变得太敏锐,会记住事物。
转身后,他幽幽缓缓朝香港俱乐部散步而去。威吉伍式门廊,百叶窗,门口可嗅到发霉的英国菜味道。掩饰并不算谎言,他们会告诉你。掩饰是你相信的东西。掩饰是你的身份。“周六上午,名声并不十分显赫的杰里·威斯特贝先生前往知名社交场所……”来到俱乐部台阶,杰里停住脚步,拍拍口袋,然后转了一圈,刻意朝目的地推进,走完长方形的两个长边,一面再看最后一眼,注意有无乱了节奏的脚步以及忽然往下看的眼神。“杰里·威斯特贝先生发觉身上没带足周末花销的钱,决定到银行跑一趟。”印度警卫将猎象枪毫不经心地吊在肩膀上,了无兴趣地打量他。
“只是,杰里·威斯特贝先生进不去!”
他咒骂自己是大笨蛋一个,竟然忘记时间已过十二点,而银行准时在十二点打烊。十二点后,只有楼上开张,而这正是他事先计划好的部分。
他心想,放轻松,你想得太多了。别想了,做了就是。“最初有行动。”是谁对他说过这句话?老乔治,那还用说吗?是他引述歌德的诗句。不是别人,居然是他说的话!
他开始跑步,一股仓皇之情油然而生,他知道是恐惧感在作祟。他很饿,他很累。乔治为何放他一人单独行动?为何每件事他都必须自己来?“堕落”前,圆场必定会先派遣人马打前锋,甚至会安排某人在银行里,以防万一。他们几乎会在他离开大楼前派迎接部队来验收成果,也会安排逃命车,以防他离去时过于狼狈。他甜蜜地想着,努力压倒恐惧之心,在伦敦,他们也会逮住亲爱的比尔·海顿吧?将全部转交给俄国人吧?一想到这里,杰里任自己产生一种不寻常的幻觉,快如相机闪光灯,然后缓缓消散。上帝已经响应了他的祈祷,他心想。毕竟已恢复往日光景,街头又因出现阵容浩荡的配角而活跃起来。在他身后,一辆蓝色标致靠边停车,两名壮汉坐在车上研究跑马地的赛马顺序单。无线电的天线,一应俱全。他左边,几名美国夫人漫步经过,拿着相机与观光指南,履行观看的义务。他快步走向银行正门时,里面出现两名表情严肃的银行职员,眼神阴森,希望用来劝退有心询问的人。
老了,杰里告诉自己。伙计,你已经过气了,毫无疑问。老朽、恐惧,逼得你站不起来。他跃上台阶,如同知更鸟在炎热的春日般轻松活泼。
大厅宽敞如火车站,罐头音乐有如军乐。财务组装设铁窗,他看不见潜伏的人,连放哨的幽灵都没有。电梯是个金笼子,里面有个装沙的痰盂供人捻熄烟蒂,但上到了九楼时,楼下的气派已消失殆尽。空间就是金钱。乳白色的狭长走廊,将他带到无人坐镇的柜台。杰里轻松散着步,记住紧急出口与公务电梯。这些细节,老大已事先绘图告知,以免到时必须“鸭子潜水”。他心想,他们资源少得可怜,怎么知道这么多,真奇怪。想必是从建筑师那里挖出设计蓝图吧。柜台上有面柚木牌子写着“信托部询问处”。牌子旁打开的是一本肮脏的平装书,内容是星座算命,密密麻麻地做了笔记。星期六不一样,柜台小姐不上班。圆场告诉过他,星期六进行最顺利。他高高兴兴地四下张望,没有令人不安的事物。又一条走廊通往大楼纵深处,左边是一间间办公室的门,右边是覆盖潮湿塑料布的隔间板。隔间板后面传来电动打字机缓缓敲动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打法律文件。杰里也听见华人秘书周六以慢板节奏聊天的声音,只等午餐时间到来,等待没事做的下午。四道光面的门,硬币大小的窥视孔,从里面或外面都可窥视。杰里在走廊上散步,对着每个窥视孔瞥一眼,仿佛这是他的嗜好,双手插口袋,稍显疯癫的微笑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们说过,左边第四个,一道门,一扇窗。一名职员走过他身边,接着是鞋跟精致、发出喀哒声的秘书。虽说杰里穿着邋遢,但因为他好歹是穿了西装的欧洲人,两人都没有停下来质问他。
“早安,各位。”他喃喃地说。而两人也回他:“你好,先生。”
走廊尽头设有铁栅栏,窗户也加装铁窗。一盏蓝色夜灯固定在天花板上,他想大概是为了安全吧。到底是为了消防还是保安,他并不清楚,老大并没提过,而搞破坏方面的事务他不常涉猎。第一个房间是办公室,没人,只在窗台上摆放几个布满灰尘的体育奖杯,在木栓板墙上挂有本银行体育社团的刺绣臂章。他走过一堆标示了“理事”的苹果箱。里面似乎装满了契约与遗嘱。显然的,老式华人洋行锱铢必较的传统很难改掉。墙上贴了一张告示,“闲人勿进”,另一张是“来宾请先预约”。
第二道门通往走廊,再通往一小间档案室,同样无人。第三道门是“理事专用”的洗手间。第四道门边挂着员工公告栏,也在边框上装了一只红色灯泡,看似来头不小的名牌以专业字体写着:“弗罗斯特,副理事长,来宾请先预约,灯亮时切勿进入”。这时灯并没有亮,而硬币大的窥视孔显示有位男子单独坐在办公桌前,陪伴他的只有一叠档案,以及数卷价值不菲的文件,用绿色丝带绑着,上面有代表英国法律的图样。两台播放股价用的闭路电视机,没开。外面有海港的景观,是高级主管必备的配件,由必备的软百叶窗切割成铅笔灰色的线条。一名油亮、富态的矮小男子,身穿亚麻猎装,颜色是罗宾汉绿,工作辛勤的程度不像是星期六。额头潮湿;腋下出现黑色新月形汗渍。在杰里知情的眼中,可看出他行动迟缓,显然是一夜淫乐后精力尚未恢复。
角落办公室,杰里心想。只有一道门,就这道。对方一推,你就进不去了。他对空旷的走廊上下打量最后一眼。他心想,杰里·威斯特贝上台了。如果口才不行就跳舞吧。门一推就开。他快活地走进去,挂出他最拿手的羞涩笑容。
“天啊,老弗,哈啰,太棒了。我是早到还是迟到了?好友啊,外面那堆东西,可真是不得了。在走廊,差点被绊倒了。好多苹果箱子,装满了法律文件。‘老弗的客户是何方神圣啊?’我问自己。‘是考克斯苹果吗?还是贝斯美女苹果?’肯定是贝斯美女,我懂得你这个人。想着想着噗嗤笑出来,因为昨晚在酒吧闹得太疯了。”
说了一大串,弗罗斯特在讶然之余或许觉得摸不着边际,却让杰里得以进入办公室,而且迅速关上门,以宽阔的背部遮住惟一的窥视孔,内心则因如愿滑垒成功而对沙拉特致上感激之情,也向上帝爱人之心致敬。
杰里进门后,出现了充满戏剧性的一刻。弗罗斯特缓缓抬头,眼睛仍维持半闭,仿佛灯光刺眼,其实灯光可能真的刺眼。他一瞧见杰里,先是眯眼移开视线,接着再看一眼,以确认他是血肉之躯。然后他以手帕擦拭额头。
“老天哪,”他说,“是你嘛。你这个恶心的贵族,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仍站在门边的杰里一听,再度以咧嘴浅笑回敬,举起一手行印第安人礼,一面精准记下令人担忧之处:两部电话、办公室间通讯用的灰盒子、有锁孔却无号码锁的衣柜型保险柜。
“他们怎么让你进来的?我猜你是亮出‘阁下’的头衔吧。闯进来这里,你用意何在?”弗罗斯特口气虽冲,态度却和气。他离开办公桌,蹒跚走过去。“这里可不是什么妓院。这里是家有头有脸的银行。差不多可以这样说。”
走到杰里巨大身形前,他双手叉后腰,盯着杰里看,不解地摇摇头。然后他拍拍杰里的手臂,接着戳他腹部一下,继续摇着头。
“你这个爱喝酒、放荡、好色、淫乱的……”
“狗仔记者。”杰里提示。
弗罗斯特年纪未上四十,岁月却已在脸上印下残酷的痕迹,犹如卖场巡视员特别注重袖口与手指,喜欢舔嘴唇的同时皱皱嘴唇。幸好他为人轻松俏皮的一面透明易见,如日光般跃上潮湿的脸颊。
“来,”杰里说,“毒死你自己。”说着递给他一根香烟。
“老天哪。”弗罗斯特又说。他以钥匙圈上的钥匙打开老式胡桃木橱柜,里面贴满了镜子,有一排排鸡尾酒签,插上人工樱桃,也有精巧的有盖单柄大酒杯,画着美女与粉红大象。
“血腥玛莉要不要?”
“血腥玛莉感激不尽,伙计。”杰里回应。
钥匙圈上的钥匙,是黄铜制的恰伯牌钥匙。保险柜也是恰伯牌,高级产品,上面的圆形金浮雕褪色至接近柜子本身的绿色旧漆。
“你们这些出身显赫、作风放荡的人啊,”弗罗斯特大声说,一面倒酒并摇动原料,活像进行化学实验,“你们最知道哪里有好玩的。把你们眼睛蒙住,丢在萨里斯平原,我打赌,三十秒钟一到,你们一定能找到妓院。我这人本性敏感如童男,昨晚受到的打击实在太沉重,动摇了脆弱的根基。随时奉陪!改天我复原了,再跟你要几个地址,要是能复原的话——我很怀疑。”
杰里缓步至弗罗斯特的办公桌前,漫不经心翻阅着他的书信,然后开始拨弄通话盒上的按钮,以偌大的食指一一上下拍动,却没有回音。另有一个按钮注明“使用中”。杰里按下,看见窥视孔出现玫瑰色亮光,因为走廊亮起警示灯。
“至于那些小姐嘛,”弗罗斯特开口时仍背对杰里,忙着摇动酒瓶,“她们啊真调皮。吓死人了。”弗罗斯特一面欣喜地大笑着,一面朝杰里站立处走去,端着酒杯的两手分得很开。“她们叫什么名字来着?真是的,真是的!”
“一个是小七,另一个是二十四。”杰里心不在焉地说。
他说话时弯着腰,寻找警报按钮。他知道一定在办公桌上某处。
“小七和二十四!”弗罗斯特重复,欣喜若狂,“多么诗情画意!留下多美好的回忆!”
杰里在与膝盖等高处发现一只灰盒子,以螺丝固定在直立式抽屉柜上。钥匙是垂直型钥匙,处于“未锁”的位置。他拉出钥匙,放进自己的口袋。
“我说啊,那样的回忆多么美好。”弗罗斯特重复,语带疑惑。
“狗仔记者嘛,你也不是不知道,朋友。”杰里直起身子说,“说到回忆嘛,我们这些狗仔记者啊,比老婆更厉害。”
“给你。过来这边。那边是圣地。”
杰里拾起弗罗斯特的办公桌大记事簿,研究着这天的待办事项。
“天啊,”他说,“忙得很嘛。谁是N啊,朋友?N,八点到十二点?不会是你岳母吧?”
弗罗斯特低头凑酒杯,喝状贪婪,吞了下去,假装噎住了,脸孔扭曲,然后恢复原状。“别扯到她行吗?差点害我心脏病发作,臭小子。”
“N代表的是疯子吗?还是拿破仑?谁是N嘛?”
“娜塔莉。我的秘书。非常正点。两腿向上一路长到屁股去,是别人告诉我的。我自己从没到过那边,所以不知道。我坚持这个原则。记得提醒我,哪天要丢掉这个臭原则。臭小子。”他又说。
“她在吗?”
“刚才好像听到她悦耳的声音,应该在。要不要我叫她进来?据说啊,她对上流人士特别有好感。”
“不用了,多谢。”杰里说完放下记事簿,双目直视弗罗斯特,一人对一人,打起来想必一面倒,因为杰里足足比弗罗斯特高出一个头,体形也比他粗壮得多。
“令人难以相信,”弗罗斯特虔敬地高声宣布,炯炯目光仍盯着杰里,“令人难以相信,就这么简单。”他的举止倾心热衷,甚至表现出占有欲。“令人难以相信的小姐,难以相信的朋友。我说嘛,像我这样的人,干吗跟你瞎混?你不过是个阁下,我的层次可是公爵。公爵和妓女。今晚再来一次吧。好嘛。”
杰里大笑。
“我是认真的。以童子军的荣誉发誓。在老得动不了前,先死在牡丹花下。这一次我请客,全部我请。”走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知道我想怎么做吗?你猜猜看。我要跟你回流星,要找那个什么名字来着的老鸨,然后我坚持要——你怎么啦?”他瞄中了杰里的神情。
脚步声缓和下来,然后停止。黑影占据了窥视孔,逗留不去。
“他是谁?”杰里轻声说。
“小银。”
“谁是小银?”
“银河啦,我老板。”弗罗斯特说,脚步声也跟着离去,然后弗罗斯特闭上双眼,故作虔诚地画十字。“回家陪他那位非常可爱的娇妻,高贵的银河夫人,绰号大白鲸。六英尺八,留着骑兵的八字胡。不是指我老板。是他老婆。”弗罗斯特吃吃笑。
“他刚才为什么不进来?”
“大概以为我有客户吧。”弗罗斯特随口说,再度对杰里如此警觉感到不解,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沉默。“另一个原因是,如果大白鲸闻到他在大白天嘴唇有酒味,肯定会踹死他。开心点嘛,有我照顾你,放心啦。剩下半杯,干了吧。你今天有点保守。让我觉得毛毛的。”
一进到里面,立刻行动,老大说过。别花太多时间摸他底细,别让他跟你称兄道弟。
“嘿,老弗,”脚步声退得差不多时,杰里唤他,“夫人近况如何?”弗罗斯特伸手要接杰里的酒杯。“你太太。她最近还好吧?”
“病情稳定,谢谢你。”弗罗斯特语气不太自在。
“有没有打电话到医院找她?”
“今天早上吗?你疯了不成?十一点以前,我讲话都还语无伦次。要是十一点打过去,也会被她闻出酒味。”
“下一次探病是什么时候?”
“喂。给我闭嘴。别再提她了。行吗?”
弗罗斯特看着他,他则缓步移向保险柜。他试试大把手,锁上了。保险柜上放了一根粗重的警棍,覆满灰尘。他以双手取来,漫不经心地拿来当做板球棒,放回原位,弗罗斯特大惑不解的眼光仍紧跟不放,态度机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