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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库洛的小战舰(1 / 2)

四十八小时后在香港是星期日晚上。库洛在小巷子里小心走动。由于起雾,暮色提早降临,却因住家过于紧密接触,容不得暮色进逼,因此高挂数层楼上,与晒衣绳和电线同高。高温、污染的雨珠喷洒而下,小吃摊的柳橙香味随之扬起,滴答打在库洛草帽檐。他人在中国,身处海平面,他最爱中国的这一面。而中国人正逐渐清醒,准备庆祝夜晚来临:歌唱声、喇叭声、警报声、锣声、讨价还价声、烹饪声、以二十种乐器演奏小调,或是一动也不动站在门口,观看这位外表华丽的洋鬼子小心翼翼东闪西躲。这些库洛全都喜欢,却最疼爱小战舰,华人都如此称呼他们的秘密耳语人。其中他最疼爱的是菲比·崴费尔,是典型而平实的例子。这趟路为的就是去看她。

他吸了一口气,品味熟悉的乐趣。东方从未让他失望过。“阁下,我们对他们殖民,我们腐化他们,我们剥削他们,我们轰炸他们,抢尽他们的城市,无视他们的文化,再以我们分支无穷的宗教派系来混淆他们。我们又丑又臭,让他们遮眼又掩鼻。欧洲人之臭,让他们退避三舍,而我们钝到不自知。然而我们坏事做绝,还拼命想更尽力使坏,却几乎无法探知亚洲微笑下面的奥秘。”

其他独自前来此地的欧洲人,可能就不是如此心甘情愿了。山顶那帮人,就不会知道这地方的存在。居住跑马地的英国太太,整日闭关于政府住宅区,若来到这里,会发现本地最令她们讨厌的事物全集中在此。此区并非治安欠佳,但也不是欧洲。欧洲风情的中环与毕打街距离这里半英里远,那里电动门为你开启,迎接你进入空调室。其他欧洲人在担忧之余,恐怕会在无心的情况下瞪人几眼,那可太危险了。在上海,库洛知道因看人不顺眼而意外死亡的事件不下一桩。尽管库洛注视的眼光一向亲切,他尽量让步,言行举止保持谦逊。停下来购物时,他会向路边摊业者客气问好,他的广东话词汇丰富,发音却不标准。付账时,业者会因他是异族而加价,他也不找碴。

他买的是兰花与小羊肝。每星期日都买,光顾所有竞争的摊位以示公平。广东话派不上用场了,他会搬出辞藻华丽的英语来应付。

他按下门铃。菲比与库洛一样,都装有门口对讲机。总部曾下令,对讲机应该属于标准配备。她在信箱里塞进一片石南以招来好运,而这也是安全讯号。

“嗨。”是女孩的嗓音,从对讲机传出。有可能是美国人,也有可能是广东人。她以“什么事?”来质问对方。

“赖瑞叫我皮特。”库洛说。

“上来吧,赖瑞正好在。”

楼梯间伸手不见五指,散发着呕吐秽物的恶臭,库洛的脚跟踏地时,发出锡板压石子路般的声音。他按下定时开关的灯光,灯没亮,因此不得不摸黑走上三层楼。上级曾通过提案,想为她找更好的公寓,却因西辛格离去而不了了之,如今希望消失,某种程度上讲,连菲比也一起完蛋了。

“比尔。”她喃喃地说,等他进门后关上门,在长了老人斑的双颊各亲一下,是漂亮女孩亲吻亲切叔伯的动作,只不过她并不漂亮。库洛送她兰花。他的神态温柔热切。

“亲爱的,”他说,“我亲爱的。”

她在颤抖。套房里摆了一张床,一台瓦斯炉,一座洗手台,另外有一附带淋浴间的厕所。如此而已。他走过菲比身边来到洗手台,打开羊肝,喂给猫吃。

“噢,比尔,你会宠坏她的。”菲比边说边对着鲜花微笑。他在床上摆了一只棕色信封,但两人避而不谈。

“‘比尔’最近怎样?”她说,故意把他的名字说得怪腔怪调。

库洛在门上挂好帽子与手杖,正在倒苏格兰威士忌:纯酒给菲比,加苏打的给自己。

“菲比最近怎样?这样问比较合适。那边情况怎样?又长又冷的一个礼拜?怎样,菲比?”

库洛进来前,她已将床铺弄乱,将蕾丝边的睡衣放在地板上,因为就这一带而言,菲比是半“鬼佬”混血儿,跟肥胖的洋鬼子上床赚钱。在压扁的枕头上方,挂着瑞士阿尔卑斯山的风景画,似乎每个华人女孩都爱挂,而在床边抽屉柜上贴的是她英国父亲的照片,是她惟一见过的照片:出身萨里郡多金的小职员,当时刚抵达香港岛,圆形衣领,蓄小胡子,直盯前方,眼神略显疯狂。库洛有时候心想,该不会是在他被枪杀后拍的吧。

“现在没事了,”菲比说,“现在还好,比尔。”

她站在他肩头边,让水注满花瓶,双手抖得厉害。星期天她的双手通常会抖。她身穿灰色长袍女装以表现北京精神,金项链是表扬她服务圆场十周年的纪念品。总部一时兴起,荒谬到想表达骑士精神,决定在珠宝名店“Asprey”定做,然后包装后寄给她,附上一封信,由潘西·阿勒莱恩亲笔签名。潘西在位时运气欠佳,后来由史迈利接班。那封信她只准看不准留。装满水后,她想将花瓶捧到桌上,手却滑了一下,所以库洛伸手接下。

“嘿,放轻松一点嘛。”

她站了一会儿,仍对着他微笑,随后长长缓缓地啜泣起来,瘫坐在椅子上。有时候她会啜泣,有时候她会打喷嚏,或是讲个不停,笑个不停,但是一定忍到与库洛见面后才开始,再忍也忍得下去。

“比尔,人家有时候好害怕。”

“我晓得,亲爱的,我晓得。”他坐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深度报道版的那个新来的男生。他喜欢盯着我看,比尔,不管我在做什么,他都一直看。我敢确定,他一定是在帮人做事。比尔,他到底在帮谁?”

“也许他只是有点痴情而已,”库洛以最轻柔的语调说,一面有韵律地拍着她的肩膀,“菲比,你是个充满魅力的女人,你可别忘记了,亲爱的。你可能对人造成影响力而不自知。”他装起为人父亲严肃的神态。“你呢?有没有跟人家打情骂俏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像你这样的女人,有可能在浑然不知情的情况下和人打情骂俏。见过世面的男人,一看就知道了,菲比。一看就知道。”

上星期是楼下工友。她说工友记下她进出的时间。再上一个星期,是她不断看见的一辆车,是欧宝,一直是同一辆,绿色。库洛深知要诀,既要平息她的恐惧,又不能让她松懈警戒心。库洛绝不允许自己忘记的是,因为总有一天,她的疑心有可能成真。菲比从床边翻出一叠手写笔记,开始做简报,但动作之突然,连库洛也难以招架。她的脸蛋大而苍白,就白种人或黄种人而言,都称不上美丽。她的躯干长,双腿短,双手白皙,既丑陋又粗壮。她坐在床边,突然显出母仪庄重的神情。她戴上深度眼镜来阅读。她说,广州星期二即将派学生政委前来对干部演讲,因此星期四的会议取消,庹埃伦又丢了一次当一夜秘书的机会……

“嘿,慢慢来嘛,”库洛笑着大喊,“难不成哪里失火了?别激动嘛!”

他翻开膝盖上的笔记本,尽量跟上,然而菲比不愿受约束,她甚至连比尔·库洛也不看在眼里,只不过别人告诉过她,比尔其实官拜上校,阶级可能更高。这整份告白书,她希望赶快忘掉。她日常的目标之一,是一个左派知青团体,成员有大学生与共产党记者,表面上稍微接纳了她。她每周做出报告,进展却不大。如今这团体因故大张旗鼓活跃起来。她说,比利·陈被召去吉隆坡参加特别会议,尊尼·方以及贝林达·方也奉命寻找放置印刷机的安全处。夜色快速降临。她一面继续叙述,库洛谨慎起身,打开台灯,以免日光消逝后打开电灯会吓她一跳。

她说,他们计划与北角的福建人会师,但学术界的同志一如往常加以反对。“他们什么都反对,”菲比以野蛮的口气说,“瞧不起人。还有,那个傻子贝林达已经好几个月没缴党费,除非她戒赌,否则干脆把她撵出党外算了。”

“很有道理,亲爱的。”库洛语气平静。

“尊尼·方说,贝林达怀孕了,孩子不是他的。我嘛,倒希望她真的怀孕了,可以让她闭嘴……”菲比说,而库洛心想,那种麻烦,你不是也惹过两三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结果你还不是没闭嘴?

库洛乖乖做笔记,心知伦敦或其他人永远也不会看一眼。在圆场财源充足的时代,曾经渗透过数十个类似团体,希望有朝一日能搭上北京——香港短程班机,借此进入大陆。短程班机的名称取得白痴。计划最后无疾而终,而圆场也无简报员的编制来监管香港的安全,因为这个角色已由伦敦警察局的政治治安处收编,惟恐肥水落入外人田。然而库洛深知,风向说变就变,却无法轻易改变小战舰的航道。库洛依着她的步调进行,偶尔追问几个问题,检查情报来源与次级来源。是传闻吗,菲比?那件事,比利·李是从哪里听来的,菲比?有没有可能是比利·李为了面子,在那个说法里加油添醋?他使用新闻界惯用的说法,是因为菲比与杰里和库洛一样,另一项专业是新闻工作者,是自由撰稿的八卦作家,专门报道香港上流华人的生活花絮,投稿香港英文媒体刊登。

倾听,等待,以演员的说法是“即兴演出”,库洛将她的故事说给自己听,如同五年前回沙拉特温故知新、重新磨炼地下工作技巧时说故事的方式。沙拉特的人事后告诉他,他的演讲是两星期来最轰动的一场。为了迎接这场演讲,他们顺便召开全体会议。连指挥处的工作人员都前来捧场。当天没上班的人,还申请专车,早早前来沃特福德镇的住宅区接他们去参加,为的是聆听东方老手库洛,坐在改装后的图书馆里,坐在墙上的鹿角下,听他概述一生的间谍故事。题目是,吸收自己的情报员。讲台上备有讲稿架,但他用不着,反而坐在普通椅子上,脱下外套,露出大肚子,膝盖张开,汗水沾湿衬衫形成深色片片。而他讲述的方式,如果情况许可的话,在香港的那个刮台风的周六,他也会用同样方式对上海保龄球会员演说。

阁下,吸收自己的情报员。

他们告诉他,没人比他对这行更熟,而他也听信了。若说东方是库洛的归宿,小战舰就是他的家人,他对小战舰宠爱有加。外面的世界,从来没给他机会表现温柔的一面。他以爱心培养、训练小战舰,直可比拟父爱。而当塔夫蒂·西辛格趁夜潜逃,未事先通知就留下库洛一个人,让他一时之间失去人生目标,失去生命线,是他这老人生命中最难熬的一刻。

各位,有些人从出生就是情报员,他告诉大家,由出生时的历史环境、地点,以及天生个性决定其任务。以这些人而言,谁先找上他们,他们就为谁服务。

“不管是我们,还是对手,还是他妈的传教士。”

哄堂大笑。

随后讲述个案史,姑且隐去其真名与地点,其中最特别的莫过于代号苏珊的小战舰,女性,东南亚战区,出生于混乱的一九四一年,混血儿。他指的是菲比·崴费尔。

“父亲是多金人,是身无分文的小职员。来到东方,加入苏格兰海盗集团,一星期六天沿海抢夺,第七天则对加尔文祈祷。穷得娶不起欧洲女子,只好偷偷找了华人女孩,给她几便士,结果就有了苏珊。同一年,日本人登场。换成是新加坡、香港、马来西亚,故事都一样,各位。他们一夕之间到处都是。打算长住下来。在混乱中,代号苏珊的父亲做了一件非常高贵的事。‘各位阁下,去你的谨慎行事,’他说,‘正直诚恳的好男人,挺身而起就要趁现在。’所以他迎娶那位女士,这种做法我通常不建议,不过他执意结婚,婚后为女儿施洗,自己加入自愿军。自愿军是一群有勇无谋的傻瓜,组成地区自卫队抵挡日本鬼子。隔天,由于他天生不是从军的料子,被入侵的日本人射中臀部,旋即气绝身亡。阿门。愿多金小职员安息,各位阁下。”

老库洛在身上画十字时,讲堂里掀起阵阵大笑。库洛并没有跟着笑,假装一本正经。前两排有新来的脸孔,没有刀疤,没有皱纹,一副看电视的脸孔;库洛猜想他们是新人,被迫前来听“伟人”演讲。有他们在场,库洛更加卖力演出。因此他才特别留心前几排。

“代号苏珊的慈父上天时,她还穿着连裤童装,不过她一辈子都将记得:在关键时刻,英国人坚守承诺不放。一年又一年,她都更加敬爱那位死去的英雄。战争过后,她父亲以前服务的贸易公司仍将她放在心上一两年,随后便自然忘记她。没关系。十五岁的她,由于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又要到舞厅上班赚学费,因此自己累出病来。没关系。一名社会福利工作人员开始救济她,幸好是我们杰出的一员,引导她走向我们的方向。”库洛擦擦额头。“代号苏珊就此开始飞黄腾达,”他宣布,“我们为她准备新闻工作者的伪装,让她开始表现,先是给她中文报纸来翻译,派她跑点腿,让她参与,让她完成教育,训练她从事夜间作业。一点点钱,一点点施舍,一点点爱,一点点耐心,不消多久,我们的苏珊就已合法进入中国大陆七次,也用过虚晃一招的情报手法。表现很有技巧。她扮演过信差,紧急到北京接触一个舅舅,完成了任务。尽管她是半个‘鬼佬’,华人直觉无法信任她,但她却努力完成了这一切,各位。”

“这期间,她认为圆场是何许人也?”库洛对如痴如醉的听众咆哮,“她认为我们是谁?”老魔术师降低音量,举起肥胖的食指。“她父亲,”他静静地说,“我们相当于那位多金来的小职员。我们相当于圣乔治。说什么为海外华侨社群清除‘有害分子’,破坏三合会、稻米联合集团、鸦片黑道、雏妓问题。在有必要时,她甚至将我们视为北京的秘密盟友,因为我们,圆场,将所有善良中国人的利益摆在心中。”库洛以恶狠的眼光扫射前排稚气未脱、渴望被凶的脸孔。

“我是不是看到有人在微笑,各位?”他质问,嗓门如雷。没有看到。

“其实说实在话,阁下,”库洛最后说,“她内心时而感觉到,这一切其实全是扯淡。而各位想施展身手就趁这机会。外勤情报员随时待命,用意就在此。没错!我们是负责坚守信念的人。信念动摇时,我们来加强。信念崩盘时,我们伸出双臂扶正。”他达到最高峰。而为了制造效果,他将音量降至柔缓低语。“就算所谓的信念疯狂荒谬,阁下,千万不能加以唾弃。近来,我们能拿来抚慰人心的东西少之又少了。阿门。”

终其一生,老库洛回想起现场掌声时,会毫不羞愧地激动落泪。

菲比做完报告,弯腰向前,前臂放在膝盖上,大手的指关节如疲惫的情人慵懒地彼此依偎。库洛神情严肃地起身,拿起桌上的笔记,以瓦斯炉火烧掉。

“精彩,亲爱的,”他悄声说,“可以说是优秀的一星期。还有没有其他的?”

她摇摇头。

“我的意思是,要烧掉的东西。”

她再度摇头。

库洛研究着她。“菲比,我亲爱的,”他最后高声说,仿佛完成了重大决定,“起来吧,我该带你出去吃晚饭了。”她转头看着他,神态迷惘。酒精已冲至大脑,屡试不爽。“两个写稿子的同事,偶尔和和气气出去吃个晚饭,应该不会坏了伪装身份。要不要?”

她叫库洛面壁,等她换上美美的连衣裙装。她以前养了只蜂鸟,可惜死了。他后来送她一只,结果也死了,所以两人一致认为这间公寓与蜂鸟的八字不符,因此不再养蜂鸟。

“找一天我带你去滑雪。”他说。两人出门后,她锁上前门。两人常开这个玩笑,原因是她床头墙上那幅雪景海报。

“就一天而已啊?”她回应。也是开玩笑,是两人惯耍的嘴皮子。

库洛向他人说,那年情势混乱,在铜锣湾的舢板用餐仍是聪明之举。聪明人尚未发现这里的餐饮便宜,风味与众不同。库洛决心赌赌运气,来到海边时,雾已散去,夜空净朗。他选择离岸最远的舢板,由一簇小帆船重重包围。厨子蹲在煤炭烤炉前,妻子负责端菜,帆船的船身则在背景里耸立,遮掩繁星,船家儿童则在甲板上奔跑,从一个甲板奔向另一甲板,如螃蟹一般,父母亲则在墨色海水另一边念经。库洛与菲比弯腰坐在木板凳上,上方是卷起的布幕,离海面两英尺高,两人凑着小灯光享用乌鱼。在台风避风区之外,大船驶过他们身边,如亮灯的大楼游街。往内陆看,香港岛呜咽着、铿锵着、脉动着,庞大的贫民窟一闪一闪有如珠宝盒,由擅长骗人的夜美人开启。船桅如向下沾料的手指,从支支桅杆间隐约可见黑色山顶,维多利亚山,高高在上,无表情的脸孔笼罩月光发丝之下,是女神,是自由,是山谷里抗争奋斗的诱惑。

他们聊着艺术。菲比聊的东西,在库洛听来是她爱好艺术的幌子。非常无聊。她睡意浓浓地说,总有一天,她想到如假包换的中国去导演一部电影,也许两部。最近她欣赏过邵逸夫的历史爱情剧,全是扑朔迷离的宫廷秘史。她认为拍得可圈可点,不过稍微有点太——太可歌可泣了。谈到戏剧,有个好消息不知道库洛听过没,就是剑桥剧团可能于十二月来港演出新的时事讽刺剧。目前仅止谣传,但她希望下星期能证实。

“应该会很好玩才对,菲比。”库洛开怀地说。

“一点也不会好玩。”菲比毅然反驳,“剑桥剧团的拿手好戏是讽刺时局的东西。”

库洛在黑暗中微笑,为菲比再倒些啤酒。他告诉自己,活到老学到老。各位,活到老学到老。

后来在未经暗示的情况下,或有暗示但她并未察觉,菲比开始谈论她的华人百万富豪。库洛整晚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在菲比的世界里,香港富豪相当于皇室。他们的瑕疵与放纵,为人津津乐道,犹如其他地方的女演员或足球明星。这些人菲比倒背如流。

“菲比,这礼拜的冤大头是谁啊?”库洛开心地问。

菲比不确定。“应该选谁呢?”她假装娇羞,拿不定主意。冤大头PK,那还用说吗,星期二他过六十八岁生日,第三任妻子年龄只有他一半,结果PK如何庆祝生日?带二十岁的淫娃逛大街。

好恶心,库洛赞同。“PK啊,”他说,“PK不是那个立了门柱的家伙吗?”

十万港币,菲比说。九英尺高的巨龙,外层是玻璃纤维加透明塑料,内部的灯光可照亮整体。她贤明地转转脑筋,改变主意,或许本周冤大头非YY莫属。YY新婚刚满一个月,迎娶的是JJ何的宝贝千金。JJ何是油轮巨子“何陈”家的人。婚礼招待一千尾龙虾。前天晚上,他带着崭新的情妇出席宴会,是用他妻子的钱买来的;他以圣罗兰为这个默默无闻的女子打扮,还在她脖子缠上四串一组的御木本珍珠项链,当然是租来的,不是送她的。尽管说得兴高采烈,菲比的嗓音开始动摇,转为轻音。

“比尔,”她深呼吸,“那女生陪在老蟾蜍身边,看起来艳光四射,可惜你没看见。”

或者是哈勒戴·陈,她懵懵沉思。哈勒戴最近特别爱乱来。这次过节,他把几个孩子从瑞士的社交礼仪学校接回来,日内瓦来回机票,头等舱。凌晨四点,子女和朋友在游泳池畔裸体嬉戏,酒醉之余,将香槟倒进游泳池,哈勒戴则在一旁捕捉镜头。

库洛伺机而动,心中为她敞开大门,可惜她仍无进门之意,而库洛这条老狗老得无法推她。潮州人最棒了,他调皮地说。“潮州人不会搞那套无意义的东西。对不对,菲比?潮州人口袋深得很,手却很短,”他忠告她,“你的潮州人,会让苏格兰人脸红,对不对,菲比?”

菲比不想玩反讽的游戏。“我才不信,”她端庄地反驳,“很多潮州人既慷慨又高尚。”

他想让她说出那人的名字,如同魔术师变出某张牌一样,然而她却迟疑着,绕过那人名字而行,另辟他径。她提到这个名字那个名字,忘了自己在说什么,再要一些啤酒,等到他几乎放弃了,她才以颇朦胧的口气说:“至于德雷克·柯呢,他是彻彻底底的小绵羊。对德雷克·柯这人呢,别说他坏话,一个字都不准。”

现在轮到库洛撤退。菲比对老安竹·郭的离婚有什么看法?天啊,一定是天文数字吧!听人说,她老早想甩掉老郭了,现在才离婚,是因为她想等到老郭赚饱,身价百倍后再下堂求去。是不是真的啊,菲比?如此续谈了三五个姓名,再允许自己上钩。

“老德雷克·柯包养了一个欧洲情妇,你听说了吗?香港俱乐部的人,前几天才在谈这件事。金发美女,据说秀色可餐。”

菲比喜欢想像库洛在香港俱乐部的模样,因为这样能满足她的殖民渴望。

“谁没听说过,”她语带倦意,仿佛库洛又和往常一样,距离热门八卦数光年之遥,“以前有段时间,每个老头都在包养,你难道不知道?PK养了两个,那还用说?哈勒戴·陈养了一个,后来被犹斯第·周抢走。查理·吴想带情妇参加总督的晚宴,结果大老婆不让司机去接她。”

“他们都从哪里找到这些情妇啊,真是的。”库洛大笑一声,问道,“连卡佛名店吗?”

“航空公司啦,不然还有哪里?”菲比以重重反对之意反驳,“空中小姐过境兼差,五百美金,白人妓女陪你一夜。而且连英国的航空公司也包括在内,少自己骗自己了,英国人其实最糟糕了。那时候,哈勒戴·陈爱死了英国空姐,跟几个空姐定下条件,帮她们安排公寓,每次来香港四天,就带着她们逛街,把她们当做公爵妇人似的,恶心透顶。话说回来,丽泽与众不同。丽泽气质独具。她充满贵族气息,父母亲于法国南部拥有大片值钱的房地产,在巴哈马也拥有一座小岛。她拒绝接受父母亲的财产,单纯是为了在道德上保持独立。看看她的骨架就知道。”

“丽泽,”库洛重复,“丽泽?是不是姓克劳特的德国人?我看不起德国人。不是种族偏见,只是不喜欢他们而已。像德雷克那样好好的一个潮州男人,干吗找个令人讨厌的番婆当情妇嘛。我不懂。不过啊,你应该懂才对,菲比,你是专家,八卦是你的专业,亲爱的,我没有置喙的余地。”

他们回到舢板后方,并排躺在软垫上。

“少乱讲话了,”菲比脱口而出,“丽泽是英国贵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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