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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库洛的小战舰(2 / 2)

“被我说中了吧。”库洛说完,凝视着星光半晌。

“她对德雷克有极正面、极高尚的影响力。”

“谁?”库洛,仿佛已忘记她在讲什么。

菲比咬牙说:“丽泽嘛,她对德雷克·柯有高尚的影响力。比尔啊,你是不是睡着了?比尔,我看你还是带我回家算了。拜托,带我回家吧。”

库洛缓缓叹了一口气。这些情夫情妇,每六个月至少吵一次,对双方关系具有涤净的效果。

“亲爱的。菲比。你好好听我说,行吗?仔细听一下就好。英国女孩子,只要是出身望族,教养良好,或就座时双膝并拢的女孩,绝对不可能取丽泽这种名字,除非血统书里找得到德国祖先。其他的先不谈。她姓什么?”

“伍芝。”

“‘我值’多少?好吧,冷笑话一个。不好笑就算了。全名应该是伊丽莎白吧。简称丽姬。或是莉莎。家住兰贝斯区的莉莎。是你耳朵不管用了。血库不缺血,你可以去打一筒补补身子。伊丽莎白·伍芝小姐。这样看来,骨架的确不错。不是丽泽啦,亲爱的。是丽姬。”

菲比不掩怒意。

“怎样发音,用不着你管!”她对他大吼,“她的名字是丽泽,重音节元音是长音,拼成Liese。我问过她,还写下来,用印刷体写在——噢,比尔。”她将额头搭在库洛肩膀上。“噢,比尔,带我回家。”

她开始啜泣。库洛抱住她,柔柔拍着她的肩膀。

“好了,别难过了,亲爱的,是我不好,你没错。我早该知道她是你的朋友。像丽泽这样气质出众的上流女子,美貌、财富兼具,竟被香港新贵套牢,像菲比新闻跑得这么勤快的新闻人,怎么可能不结交这个朋友?是我有眼无珠,原谅我。”他空出合理的对话空当。“怎么了?”他以溺爱的口吻问,“你访问过她,对不对?”

菲比以库洛的手帕擦干眼泪,是当晚第二次。

“是她求我的。她不是我的朋友。她太上流了,我高攀不上。怎么可能是我的朋友?她求我别注销她的名字。她在这里隐姓埋名。不然会送掉小命。要是被她父母亲发现,肯定马上找人押她回家。她家的影响力大得惊人,有私人飞机,样样不缺。她和华人同居的事一旦被他们知道,一定马上对她施压,压到她不得不回家为止。‘菲比,’她说,‘香港这么多人当中,你一定最能体会活在歧视阴影下的滋味。’她向我恳求。我答应了。”

“做法很对,”库洛严肃地说,“菲比,可别食言喽,答应了就要做到。”他回以仰慕的叹息。“我老说啊,人生的小路,总比人生的公路来得奇怪。如果你写出来,编辑会认为你的心太软,我敢说。那样说其实没错。大大彰显出人性正直的一面。”说到这里,她的眼睛早已闭上,因此他轻推一下,希望她能睁开。“像那样的感情,是从哪里结缘的?是哪一颗星星,是什么样幸运的巧合,能让两个相互需要的灵魂结合在一起,而且还是在香港?”

“是天意。她当时甚至不住在香港。历经一次不愉快的恋情后,她已经与世隔绝,决定终生设计精美的珠宝饰品,为充满苦难的世界增添美意。她飞来香港一两天,只是想买些金饰,碰巧参加萨莉·凯尔的盛大餐会,遇见了德雷克·柯,就这么简单。”

“从此甜蜜真情永不渝喽?”

“当然不是。丽泽碰上他,爱上他。不过她决定不要牵扯进去,因此打道回府。”

“打道回府?”库洛重复,满头雾水,“像她这样高洁的女子,回哪个家?”

菲比笑了起来。“不是回法国南部的家啦,傻瓜。回万象。是外人从来不去的城市。是没有上流社会的地方,没有出生至今习惯享用的一切奢侈品。是她自己选择这地方的。她的小岛。她有朋友在那里,她也对佛教、艺术、古董有兴趣。”

“现在呢?她都在什么地方逛?还是住在不起眼的小农场,紧抱着洁身禁欲的观念不放吗?或者柯大哥改变她的观念,让她走上比较不节俭的道路?”

“你嘴巴少贱了。德雷克当然是给她漂亮得不得了的公寓了。”

库洛的极限在此:走到极限,他立刻知道。他将手上这张牌混入其他牌中,告诉她老上海的故事,却不朝行踪隐秘的丽泽·伍芝更进一步,只不过菲比或许可以省下他不少脚程。

“在每位画家的背后,”他喜欢说,“在每位外勤情报员的背后,各位,都应该站着一名同事,拿着木槌。走得够远了,这名同事就准备敲他头。”

搭出租车回家途中,她心情再度平静下来,身体却不住颤抖。他维持绅士风度,送她到门口。他已经完全原谅她了。在门阶上,他作势亲吻她,却被她推离。

“比尔。我真的有用吗?告诉我。没用处的时候,你一定要把我丢掉,我坚持。今天晚上什么成果也没有。你心肠好,你会假装,我尽了力。可是还是什么成果也没有。如果有其他任务给我,我一定接下。不然的话,你一定要把我丢开。手下不留情。”

“以后会有成果的。”他请她宽心,这时她才让库洛亲吻她。

“谢谢你,比尔。”她说。

“到此为止,阁下,”库洛搭出租车回希尔顿时愉悦地回想,“代号苏珊苦心奔走,身价一天不如一天,因为情报员的身价随瞄准目标的身价涨跌,这是事实。她捧来黄金的那次,黄澄澄的纯金,阁下,”——脑海浮现他举起同一根肥胖的食指,点醒前排如痴如醉的初生之犊——“那一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捧的是黄金,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

库洛曾经写过,香港最棒的笑话很少让人笑得出来,因为香港笑话过于严肃。那一年,举例来说,有栋未完工的摩天大楼开了一家都铎式小酒吧,如假包换的英国姑娘板着脸,身穿历史剧的低胸露背礼服,端来如假包换的英国啤酒,温度比英国低二十度,而小酒吧外,在大厅里,头戴黄色头盔的苦力二十四小时无休,卖命完成电梯工程。或者你可以前往意大利餐馆看看,铸铁回旋梯指向朱丽叶的阳台,最后却通往空白的石膏天花板;或是苏格兰小旅馆,有身穿苏格兰裙的华人,偶尔因天气炎热而罢工,或是因为天星渡轮涨价而鼓噪。库洛甚至光顾过一家吸鸦片店,备有空调,电台播放着《绿袖子》。但库洛惠顾过最奇特、最格格不入的店家,莫过于这家屋顶酒吧,俯瞰港口,华人四重奏演出诺埃尔·科沃德15综艺秀,华人酒保一脸正经,头顶假发,身穿长礼服,缓缓从黑暗中出现,以标准美国腔询问:“请问您想品尝什么美酒?”

“啤酒,”库洛的客人咆哮,一面伸手取来一把盐粉杏仁,“要冰的,听到没?冰冰凉凉的。快快端来。”

“近日万事可顺遂?”库洛询问。

“少文绉绉了,可以吗?别惹我生气。”

警司沧桑的脸上有一种表情,只有这一种,诉说着无尽的愤世嫉俗。他的怒容说道,如果人类得以选择善恶,他随时都选恶。他也相信,这世界一分为二,一边是知道这一点,也接受这一点的人,另一边则是白厅那些留长发、相信圣诞老公公存在的娘娘腔。

“找到她的档案没?”

“没有。”

“她自称伍芝。省略了好几个音节。”

“她自称什么,我他妈的知道了。就算她自称大间谍玛塔·哈里,我也管不了。现在还是没有她的档案。”

“这么说来,以前有喽?”

“对,朋友,以前是有。”摇滚客满面怒容地假笑,模仿库洛的口音,“‘以前是有,现在没了。’听懂了没?还是要请我用隐形墨水写在传信鸽的屁股上,你这个可恶的异族澳大利亚佬?”

库洛默默坐了半晌,持续做出稳定而重复的饮酒动作。

“是柯干的吗?”

“干了什么?”摇滚客刻意装迟钝。

“偷走她的档案。”

“不无可能。”

“档案遗失症似乎正在流行,”库洛继续喝酒后说道,“伦敦一打喷嚏,香港就感冒。是我职场上的同情心,是我父爱的关怀。”他压低音量,变成平板调的喃语,“告诉我,萨莉·凯尔这姓名有无印象?”

“从没听过。”

“做什么生意?”

“奇奇古董有限公司,九龙区。里面都是抢来的艺术宝藏,高级仿造品,佛祖的画像。”

“哪里来的?”

“真品打从缅甸过来,经过万象。冒牌货在本土生产。她是六十岁的男人婆,”他语带不满地说,以谨慎的神态再请自己喝一杯啤酒,“养亚尔萨斯狼狗和猩猩。跟你同一条街。”

“漂不漂亮?”

“你在开玩笑。”

“有人跟我说,把那女孩介绍给柯的人是凯尔。”

“那又怎样?凯尔帮那个欧洲骚包拉皮条。潮州人就是这样才看上她。我有一次也找她帮我介绍,竟然说她找不到够矮的。那条母猪真放肆。”

“据说我们这位纤弱的美女是来买金子,是真的吗?”

摇滚客再以嫌恶的眼光看着库洛,库洛也看着他,如同两个无法移动的物体正面撞击。

“当然是他妈的真的,”摇滚客口气轻蔑,“凯尔不是从澳门弄来一大堆金饰吗?”

“柯呢?他又扮演什么角色?”

“啊,少来了,别旁敲侧击了。凯尔是挂名负责人。公司真正的老板是柯。他那只胖牛蛙跟凯尔合伙。”

“姓刁吗?”

摇滚客再度陷入带酒意的忧郁中,但库洛不愿就此分心,将斑驳的头凑近摇滚客历经百战的耳朵,靠得很近。

“若提供有关凯尔小姐的任何情报,我叔父乔治会感激不尽,必有重赏。我叔父最感兴趣的部分,是她介绍小姐给潮州包养人的关键时刻,一直到现在。姓名、日期、背景,任何相关事项都行。听到了吗?”

“这样吧,你告诉你叔父乔治,他会害我进赤柱监狱蹲五年。”

“进去后,不愁没人陪你吧,阁下?”库洛语气尖锐。

这话说来伤和气,因为最近摇滚客两名资深同事各遭判刑数年,也有人悲哀地等着进去共襄盛举。

“贪污,”摇滚客盛怒之下喃喃地说,“接下来他们什么也发现不了。可恶的童子军,让我想吐。”

这些话库洛已听过了,但他再度听进耳里,因为他具有宝贵的天赋,懂得倾听的重要,在沙拉特,倾听的天分比沟通能力更受重视。

“三万个该死的欧洲人,四百万个该死的亚洲人,一套不同的道德观,全世界组织最完善的黑道之一。他们又能指望我们怎么办?犯罪,我们停止不了,我们又怎么维护治安?我们挖出老大,跟他们谈个条件,不然能怎样?‘好,大哥,别随便犯法,别侵犯领土主权,做什么事都得干干净净,光明正大,好让我女儿能在大白天或晚上任何时候安全上街。我想逮捕一大票,让法官高兴,赚赚少得可怜的退休金。谁坏了这规矩,谁不尊重权威,谁就该死。’他们是贿赂一下意思意思没错。你说说看,这个未开化的小岛上,有谁从来不贿赂一下意思意思?有人拿出钱来,就有人收钱。合乎常理。如果有人收钱……更何况,”摇滚客忽然对自己提出的主题感到厌倦,“你们乔治叔父早就知道了。”

库洛的狮子头缓缓抬起,最后吓人的视线紧盯摇滚客偏闪一旁的脸。

“乔治知道什么,愿闻其详。”

“他妈的萨莉·凯尔。几年前,我们早帮你们把她翻得一干二净了。计划颠覆英国货币或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在苏黎世黄金市场倾销金块。和往常一样,鬼话连篇,如果你想听我的见解的话。”

再经半小时,老澳大利亚人库洛才拖着疲惫的双腿起身,祝摇滚客幸福美满,长命百岁。

“你呢,皮捏紧一点。”摇滚客咆哮。

库洛当晚并未回家。他有朋友住在山顶,男主人是耶鲁毕业的律师,与妻子共同拥有一间私人住宅,这种房子在香港不到两百间。房子位于山顶的普乐道,他们给了他一把钥匙。车道上停了一辆使馆车子,但库洛的友人沉迷周旋于外交界,是人尽皆知的事。走进房间时,一名外表体面的美国青年坐在扶手藤椅上阅读厚重的小说,库洛发现时并不感到诧异。这名金发青年身材苗条,身上穿的是有外交人员味道的整洁西装。库洛并未向他打招呼,也未对他置身此地作任何评论,只是径自坐在玻璃面的写字桌前,取出一张纸,依恩师史迈利的习惯开始以大写印刷体写信,仅准恩师阅读,闲人勿近。之后,他取出钥匙,在另一张纸上描绘。一切完成后,他将两张纸递给青年,而青年也以高度顺从的态度收下,放进口袋,旋即离去,不发一语。独处的库洛等到听见大轿车引擎声,再打开并阅读青年为他留下的信息。然后他烧掉信息,将纸灰冲入洗手台,最后才快意地伸伸懒腰,上床睡觉。

神探的一天,不过我还能再让他们惊讶一下,他心想。他累了。天啊,他真的好累。他看见沙拉特子弟兵群集的脸孔。我们仍向前迈进,阁下。我们勇往直前。就算我们以盲人的速度前进,在黑暗中一脚一步前进也是一样。该抽点鸦片了,他心想。该找个好姑娘来让我高兴高兴了。天啊,他真的好累。

史迈利也同样累,或许吧,不过史迈利一小时后收到库洛的信息时,心跳显著加快,特别是该档案主角是萨莉·凯尔小姐,最近已知定居点为香港,从事伪造艺术品工作,违法买卖金块,偶尔走私海洛因。她的档案,总算在圆场数据库中复活,安然无恙。不只如此。山姆·科林斯的匿名,以圆场驻万象台面下情报员的身份,在其中随处可见,如期盼已久的胜利彩旗般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