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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第八日(2 / 2)

“为什么?”

“因为想借钱吧,我猜吧。他欣赏我。他也欣赏你。他特别叮咛要带你一起来。”

“为什么?”

雨水阵阵落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陆克气冲冲地模仿,“走快一点就是了嘛!”

竹竿搭得歪歪斜斜,比围墙还高。两名身披橙袍的教士,手敲铙钹,挡在前面。另一人撑伞。旁边有花圈,主要是万寿菊,也有灵柩。视线之外的某处传来悠悠吟唱的声音。入口厅犹如发出甲醛恶臭的丛林沼泽。

“大牛的特使。”陆克说。

“记者。”杰里说。

警察点头让他们通过,连证件也不看。

“警司在哪里?”陆克说。

甲醛的气味令人掩鼻。一名年轻警官带他们推开玻璃门,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有约莫三十名老先生老太太,多数穿着连身睡衣,漠然等待,仿佛在等误点班车,头上是无影霓虹灯,一只电扇。一名老人清清喉咙,以轻蔑的态度朝绿瓷砖闷哼一声。只有墙上灰泥在掉泪。一见巨大的鬼佬,他们以礼貌的态度讶然注视。病理专家的办公室漆成黄色。黄色墙壁。黄色百叶窗合上。一台没开的冷气机。同样是绿色瓷砖,清洗容易。

“真香。”陆克说。

“有家的味道。”杰里同意。

杰里但愿这是战场。是战场的话,应付起来比较轻松。警官请他们等他先进去。他们听见担架吱吱滚动,压低的嗓音,冷藏柜门开合的声响,橡皮鞋底低沉的嘶声。电话旁放了一本《格氏解剖学》。杰里翻阅其中的插图。陆克坐在椅子上。一位穿着橡皮短靴与连身服的助手端茶过来。白色茶杯,绿色边缘,香港的缩写加上皇冠。

“能不能麻烦你请警官快一点?”陆克说,“再过一分钟,全香港的人都要赶过来了。”

“为什么找我们?”杰里又问。

陆克在铺了瓷砖的地板上倒了一些茶,让茶水流进水沟,自己则拿起威士忌壶倒满茶杯。警官回来了,快速挥动纤细的手。两人跟着警官走回等候室。往回走时没有经过门,只是走廊一条,转弯后来到像是公用厕所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目的地。杰里第一眼看见的是被敲得凹凸烂透的担架。他心想,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破旧的医院器材更加凄凉了。墙壁长满了绿霉,绿色钟乳石从天花板垂下,一只遍体鳞伤的痰盂装满了用过的卫生纸。他记得,他们先擤擤鼻,然后才掀开床单给你看,以免吓到你。甲醛的气味让杰里泪水直流。一名华人病理专家坐在窗前,在笔记夹上写字。两名接待员徘徊不去,警察更多。这里普遍弥漫一股歉意。杰里怎么想就是想不通。摇滚客不去理会他们。他在角落喃喃对着警车后座那位面貌威严的绅士讲话,然而角落距离杰里不远,杰里依稀听见“有害我们的声誉”说了两次,语调愤慨、紧张。白床单覆盖尸体,上面有个蓝十字,两画等长。如此一来怎么盖都行,杰里心想。整个房间就这台担架,就这一条床单。其他尸体放在两只大冰柜里,木门大得可以直立走进去,大如屠宰户的门。陆克不耐烦得差点发疯。

“天啊,摇滚客!”他对着房间另一边大喊,“你打算还要再拖多久?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哪。”

大家懒得理他。陆克等得不耐烦了,自行扯开床单。杰里看了一眼,移开视线。验尸室在隔壁,他听得见锯子的声音,如同犬吠。

难怪他们全都面有难色,杰里心想:把欧洲人的尸体带来这样的地方。

“老天爷啊,”陆克说着,“神圣老天啊。是谁弄的?是怎么在他身上弄出那些个淤青啊?是三合会搞的。天啊。”

淋湿的窗户外面是院子。杰里看得见竹竿在雨中摇动,也看见救护车水淋淋的阴影,又送来一名顾客,然而他不太相信有什么顾客会是这副模样。警方摄影师来了,闪光阵阵。一架电话分机挂在墙上。摇滚客正在讲电话。他仍未正眼看陆克或杰里。

“赶快把他送走。”威严绅士说。

“尽快悉听尊便。”摇滚客说。他继续打电话。“在九龙城寨公园,长官……是的,长官……在巷子里,长官。被脱光了。很多酒精……法医病理专家一眼就认出是他,长官。是的长官,银行已经来了,长官。”他挂掉电话。“是的长官,不是的长官,满满三袋,长官。”他咆哮。他拨了一个号码。

陆克正在做笔记。“天啊,”他不断以震惊的语气说,“天啊。他们一定是花了好几个礼拜才做掉他。好几个月。”

杰里认定,事实上,他们杀了他两次。一次是逼他讲话,一次是要他闭口。他们首先对他下的毒手,证据遍及全身,淤青有大有小,如同火苗蹿烧地毯,烧出焦洞,然后突然熄灭。此外他脖子上有一道,造成截然不同、速度更快的死亡。他们不再需要他时,才动最后这一记毒手。

陆克朝病理专家呼唤。“把他翻过来,麻烦你。可不可以请你把他翻过来,长官?”

警司摇滚客放下电话。

“讲讲来龙去脉好吗?”杰里冲着他说,“他是谁?”

“姓弗罗斯特,”摇滚客边说边以半闭的眼睛回瞪,“负责东南亚和中国的高级主管。信托部。”

“是谁杀的?”杰里问。

“对啊,是谁干的?那才是重点。”陆克拼命写笔记。

“地鼠。”摇滚客说。

“香港没有三合会,没有共产党,也没有国民党。对吧,摇滚客?”

“也没有妓女。”摇滚客咆哮。

威严绅士替摇滚客省下了口水。

“是抢劫抢过头了,”他从摇滚客的背后探头说,“强盗横行嚣张,显示社会大众必须随时随地提高警觉。他生前是本银行的忠诚员工。”

“才不是抢劫咧,”陆克说,再看弗罗斯特一眼,“是派对一场吧。”

“他的确是结交了一些怪得很的朋友。”摇滚客说,仍盯着杰里看。

“这话什么意思?”杰里说。

“说来听听吧?”陆克说。

“他狂欢到半夜。跟着两三个男性华人一起作乐。妓院一家逛过一家。随后他就失去联络。一直到今晚。”

“银行还悬赏五万元。”威严男子说。

“港币或美金?”陆克边问边写。

威严男子说“港币”,口气非常刻薄。

“你们两个可别乱来啊,”摇滚客警告,“他有个老婆在赤柱医院住院,还有几个小孩——”

“还有银行的声誉要顾。”威严男子说。

“我们最关切的就是这个。”陆克说。

半小时后他们离去,仍抢在前头。

“谢谢你。”陆克对警司说。

“没帮上忙。”摇滚客说。杰里注意到,他疲倦时,半闭的眼皮会漏水。

两人开车离去时杰里心想,我们已经摇动了树。哇,我们可摇得精彩了。

众人依习惯坐姿坐着,史迈利坐在办公桌前,康妮坐在轮椅上,狄沙理斯怒视由烟斗懒散地缭绕而上的烟圈。吉勒姆站在史迈利身边,马铁娄粗哑的嗓音仍萦绕耳际。史迈利用拇指以稍呈圆形的动作,用领带末端擦拭着眼镜。

耶稣会教士狄沙理斯率先开口。也许最需要撇清关系的人是他。“就逻辑上而言,我们不会被扯上这件事。弗罗斯特是江湖浪子一个。他包养华人女子。他公然贪污受贿。被我们收买时,他毫无异议。以前另外收过谁的钱,只有天知道了。我不会怪罪到自己头上。”

“噢,废话。”康妮喃喃地说。她面无表情坐着,小狗睡在大腿上。她行动不便的双手放在爱犬棕色背部上保暖。黝黑的法恩则在后面倒茶。

史迈利对着暗码电报表格说话。自从他埋首阅读起,就没人看得见他的脸。

“康妮,你帮我分析一下。”他说。

“好的,长官。”

“在这四面墙之外,有谁知道我们找上弗罗斯特?”

“库洛。威斯特贝。库洛认识的警察。要是表亲有点常识的话,他们也会猜中。”

“拉康不知,白厅也不知。”

“卡拉也不知,亲爱的。”康妮高声说,瞪了模糊不清的照片一眼。

“对。卡拉也不知。这个我相信。”从史迈利的嗓音,他们能体会到这事件的冲击力,亦可听出史迈利正以理智压抑情绪。“对卡拉来说,这种反应实在太夸张了。如果银行账户曝光了,他只需在别处另外开个户头。他不需要做这种事。”他以指尖精确地将暗码电报表格向上抬高一英寸。“我们依计划进行。反应简直是——”他又开口,“反应超出我们的预期。就情报行动而言,什么也没遗漏。就情报行动而言,我们在本案上有所斩获。”

“我们吸引上他们了,亲爱的。”康妮坚定地说。

狄沙理斯情绪彻底失控。“我坚持的是,大家讲话的口气,不要把在场人士全当做是共犯。目前仍没有已证实过的关联,而大家居然暗示我们涉案,让我觉得是恶意中伤。”

史迈利的回应语气仍显疏离。

“要是我暗示过别的,我也觉得是恶意中伤。这项行动是由我下令进行的。如果仅仅因为后果难看而拒绝正视,我办不到。尽管让我扛下来,别让我们欺骗自己。”

“那个可怜的小子,他知道的内情不够多吧?”康妮沉思着,似乎在自言自语。起初没人注意,随后吉勒姆想:她这话什么意思?

“可以让弗罗斯特拿来背叛我们的东西根本没有,亲爱的,”她解释,“任何人能遇到的倒霉事,就属这种状况最倒霉。对他们,他又能透露什么?一个狂热记者,姓威斯特贝。这一点,他们早就知道了,各位小亲亲。所以他们当然继续逼问再逼问。”她转向史迈利。史迈利是惟一与她同享诸多过往云烟的人。“乔治,以前派部下出任务时,我们习惯的做法是什么,记得吗?我们一定给他们一些可以供出的东西,愿上帝保佑他们。”

法恩以无微不至的姿态,在史迈利办公桌上摆了一纸杯的茶水,上面浮着一片柠檬。他骷髅头似的奸笑令吉勒姆的怒火几乎按捺不住。

“放下后滚出去。”他凑着法恩的耳朵发脾气。法恩离去时,嘴上仍挂着窃笑。

“现阶段,柯到底知道些什么?”史迈利问,仍对着暗码电报表格说话。他交缠手指托住下巴,状似祈祷。

“一团乱,”康妮语带自信高声说,“英国新闻界在追,弗罗斯特死了,仍没有进展。”

“对。对,他会坐立难安。‘他有没有办法撑住水坝?他能不能堵住漏水的地方?漏水的地方究竟在哪里?’……这些是我们先前想问的问题。现在得到解答了。”他一直压低的头,这时出现极微小的动作,偏向吉勒姆。“彼得,麻烦你请表亲加强对刁先生的跟踪。只派定点盯梢人就好了,告诉他们。别上街跟踪,别惊动猎物,别乱搞无意义的小动作。电话、邮件,简简单单就好。博士,刁先生上一次去大陆,是什么时候的事?”

狄沙理斯不太情愿地说出日期。

“调查一下他走的路线,看他在什么地方买的机票。说不定他会再走一次。”

“已经记录下来了。”狄沙理斯郁郁寡欢地反驳,作出极度不悦的冷笑,望向天空,扭动嘴唇与肩膀。

“那就劳驾你另外帮我誊写一份。”史迈利回复,自制力难以动摇。“威斯特贝……”他继续以同样平坦的语气说,一时之间吉勒姆认为史迈利恐怕起了幻觉,误以为杰里在办公室里,与其他人一样正遵从他的指示,吉勒姆不禁感到浑身不对劲。“我把他撤出来——这一点我办得到。他报社叫他回国,有什么不可以?然后呢?柯等着。他听着。他什么也没听见。结果他松懈下来。”

“然后缉毒英雄上场,”吉勒姆边说边看了日历一眼,“又给索卢·艾克朗占便宜了。”

“不然,我将他撤出来,换上另一个外勤情报员,继续追查下去。这人会比威斯特贝目前处境安全吗?”

“不可能成功的啦,”康妮喃喃地说,“临时换马。不可能啦。你也知道。又要介绍案情,又要训练,又要重新分发装备,又要重新建立人脉。不可能。”

“我可不认为他现在处境危险!”狄沙理斯断言,嗓音刺耳。

吉勒姆气愤地转身过去正要制止他,但史迈利抢话。

“怎么说,博士?”

“你的假设我不接受,不过你的假设是柯不喜欢动用暴力,他是个成功的生意人,看重的是面子、私利、功过、勤奋至上。把他说成小流氓,我可无法认同。我敢保证,他有的是手下,可能手下作业时没有他那么好心。白厅的手下不也差不多?总不至于把白厅当做一群无赖吧?”

看在老天的分上,说出来吧,吉勒姆心想。

“威斯特贝不是弗罗斯特那种人,”狄沙理斯以同样爱说教、充满鼻音的声音抱怨,“威斯特贝不是不诚实的公仆。威斯特贝从来没有背叛柯的信任,也没骗过他的钱或他弟弟。在柯的眼里,威斯特贝代表一家大报社。而据我了解,威斯特贝也向弗罗斯特和老刁表明了,报社对这件事所知的比他个人更多。柯见过世面。除掉了一个记者,并没有除掉祸根。相反的,除掉记者可能会捅出一窝黄蜂。”“不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史迈利说。

“无所适从。如康妮刚才说的。他衡量不出威胁有多大。中国人拿抽象事物没办法,碰到抽象的状况更没辙。他希望安然度过威胁,如果没有发生具体的状况,他会当做警报已解除。这种习惯,并不局限在西方。我只是扩大阐述你的假设而已。”他起身,“并没有为你的假设担保。我拒绝担保。这件事我完全撇清关系。”

他大步走出去。史迈利点头示意吉勒姆跟着出去。只有康妮留下。

史迈利闭眼,眉头在鼻梁上方纠合僵结。康妮良久不发一语。小跑如断气般趴在大腿上,她低头凝视,抚摸着狗肚子。

“要是卡拉,他才不管呢,是不是啊,亲爱的?”她喃喃地说,“死了一个弗罗斯特不管,死了十个也不管。差别就在这里,真的。超过十,我们也写不下去了,近来是不是这样啊?以前不是有谁常说:‘我们为理性人的生存奋斗’?是司地亚斯培吗?还是老总?我喜欢这句话。全包括进去了,希特勒、新纳粹。我们就是有理性。是不是啊,小跑?我们不只是英国人。我们有理性。”她的音调稍微下降。“亲爱的,山姆呢?你考虑过了吗?”

史迈利隔了半晌才开口。总算开口时,他的语气严厉,有如希望康妮别靠近。

“他在一旁待命。在获得许可前,什么也不做。他知道。一直等上面许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气。“甚至有可能用不上他。没有他,我们可能就应付得来。全看柯怎么跳了。”

“乔治亲爱的,亲爱的乔治。”

寂静中,她拖着身子来到壁炉前,拾起火钳,费了很大力气拨动煤炭,另一只手则抓着小狗。

杰里站在厨房窗户前,看着昏黄黎明切开港口雾气。昨晚风雨很大,他回想到。绝对是在陆克打电话来之前一个小时。他躺在床垫上注意风雨动静,女孩则躺在他大腿边打鼾。首先是植物的气味,接着是风愧疚地吹动棕榈树,如干燥的两手互相摩擦。随后是嘶嘶雨声,如同数吨灼热的散弹落入海水里。最后是片状闪电以缓慢的深呼吸动摇港口,而隆隆雷声则打在舞动的屋顶上。是我杀了他,他心想。或多或少,害死他的人是我。“不只是将领,是每个拿枪的人。”是谁说的,上下文是什么?

电话铃响。随它去响吧,他心想。大概是库洛,尿湿了裤子。他拿起听筒,是陆克,语调比平常更像美国人:

“嘿,老兄!天大消息!史大卜刚刚发电报过来。限威斯特贝阅读。阅读前勿进食。想不想听?”

“不想。”

“到战区绕一圈。柬埔寨的航空公司以及围城经济。我们的人陷入枪林弹雨!你走运了,水手!他们想派你去战地给子弹射中屁股!”

还有,把丽姬留给老刁处理,他边想边挂掉。

就我所知,也把她留给科林斯那个狗杂种算了,在她背后躲躲藏藏的,活像蓄奴的白人。山姆在万象以梅伦先生的身份指挥情报员时,杰里曾有两三次依其指示行动,他是个发神秘财的贸易商,是当地欧洲坏人的老大。他认为山姆是他遇见过的情报员指挥官中最面目可憎的人之一。

他回到刚才的位置,继续在窗前想着丽姬,想着她站在令人晕眩的屋顶上。也想着老弗,想着他对生命的热爱。想着自己回到公寓时迎面而来的气味。

到处都是。盖过了女孩的体香剂,盖过了陈年烟味,盖过了煤气,盖过了隔壁麻将人家传来的色拉油味。杰里一闻到,着实在脑海里描绘出老刁翻箱倒柜时采取的路径,想像他徘徊不去的地方,想像他如何翻找杰里的衣物、食品储藏室、仅有的家当。是玫瑰水混合杏仁的气味,是前妻喜欢的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