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香港时,香港便不复存在。通过最后一位穿着英国军鞋与绑腿的华人警察,憋着气飞越灰色贫民窟屋顶上方六十英尺时,当外岛缩小遁入蓝色水雾中,你就知道布幕已经落下,布景也清理一空,香港的生活全是幻影一场。然而这一次,这种感觉无法在杰里心中油然而生。已故的弗罗斯特与未死的女孩,这两人的往事他揽在心上,飞抵曼谷时仍在他左右。与往常一样,他花了整天寻找他想要的东西;与往常一样,眼看他就要放弃。以杰里的看法,在曼谷,这种事发生在所有人身上:观光客寻找某间寺庙,记者找新闻,或是杰里寻找瑞卡度的朋友与伙计查理·马歇尔。奖品就坐在某条可恶的巷尾,卡在塞满淤泥的河道与一堆水泥废弃物之间,而且花的钱比你预期多出五美元。此外,尽管理论上现在是曼谷的旱季,杰里却记得每次外出必定下雨,从备受污染的天空毫无遮拦地狂泻而下。事后,大家都说,他碰巧遇上惟一的雨天。
他从机场开始找,因为反正已经到了机场,也因为依他推论,在东南亚,长程飞行必经曼谷。其他人说,查理已经不在了。有人向他信誓旦旦,说小瑞死后,查理也辞掉飞行员的工作。也有人说他被关起来了。另有人说,他极有可能在“贼窝之一”。一名性感销魂的越南航空空姐,嗤嗤笑着说,他跳火车溜到西贡去了。她只在西贡看过他。
“从哪里去的?”杰里问。
“可能是金边吧,可能是万象吧。”她说。不过她坚称,查理的重点站一向是西贡,他从不去曼谷。杰里翻阅电话簿,查不到印支包机公司。抱着渺茫的希望,杰里也查了“马歇尔”一姓,果真找到,甚至连名字都以C开头。打了电话过去,对方却不是国民党军阀的儿子,不是以元帅的称呼当做自己姓氏的那个马歇尔,而是一个头脑迷糊的苏格兰贸易商,不停地说“请务必光临”。他到专门关老外的监狱去检索资料。外国人付不出钱或对将军不敬时,就关进这里。他在走道上走动,望向牢门里,与两三个脑筋失常的嬉皮对话。尽管他们可以滔滔不绝讲述被关的经过,却从未见过查理·马歇尔,也没听过这人,说得好听点,他们连他是谁也不屑知道。心情郁闷之下,他开车前往所谓的疗养院,是毒瘾犯勒戒中心,当时现场情绪高亢,因为有个五花大绑的病人成功用自己的手指挖出眼球,但这人不是查理·马歇尔,没有,他们没有收飞行员,没有科西嘉岛人,没有科西嘉岛人和华人的混血儿,当然也没有国民党将领的儿子。
所以杰里再从飞行员过境时可能留宿的旅馆开始找。他不喜欢这样找人,因为无聊至极,更因为他知道柯在此地有个大本营。他几乎敢肯定弗罗斯特泄露了他的天机;他知道多数富裕的华侨都能合法拥有几本护照,汕头人的护照更多;他知道柯口袋里放了一本泰国护照,也许也收了两三个泰国将领。他也知道,泰国人一不高兴,杀起人来比其他人种都来得快狠准,只不过枪毙死囚时,他们会在死囚面前撑开毛毯,对准毛毯上的十字射击,以免触犯佛祖不杀生的戒律。有鉴于此,也有鉴于其他不少理由,杰里周游大旅馆喊着查理·马歇尔的大名时不是非常自在。
他试过了四面佛、凯悦、美丽华、东方酒店,以及其他大约三十家旅馆。在四面佛酒店时,他脚步放得特别轻,因为他记得中国海空在此处租了长期套房,库洛说柯经常光顾。他脑海想像金发飘逸的丽姬殷勤款待他,或是在泳池畔伸展修长的胴体,大亨们则在一旁啜饮威士忌,盘算着要花多少钱才能买下她的一个钟点。他开车四处探访时,暴雨突然来袭,肥大的雨珠落下,污黏恶臭,玷污了街头寺庙上的金色。出租车司机在积水道路上滑行而过,只差几英寸就撞上水牛。图案俗艳的公交车摇着铃,朝他们猛冲过来。沾有血迹的武打海报朝他们嘶吼,然而马歇尔,查理·马歇尔,马歇尔机长这个姓名,任凭杰里牺牲咖啡钱慷慨解囊,就是没人听过。他找到小姐,杰里心想。他找到了小姐,睡在她住处,换成我也会这样做。来到东方酒店,他塞钱给门房,请他代收留言,让他使用电话,最绝的是,他还弄到住宿两夜的收据,可以用来惹史大卜不高兴。然而一路与旅馆周旋下来让他感到害怕,感觉暴露行踪,有危人身安全,因此他以一夜一元的代价住进无名小巷里的低级旅店,“请先缴清住宿费”,连登记的手续也免了。这家旅店有如一排海滩茅舍,所有房门外面就是人行道,以方便“办事”,开放式车库以塑料帘幕遮住汽车牌照。当天晚上,他沦落到探访空运公司,打听印支包机这家公司,只不过他也提不起劲,而且认真怀疑是否应该相信越南航空的空姐,到西贡去找人。这时一家空运公司的华人女孩说:
“印支包机?是马歇尔机长的公司嘛。”
她向杰里指点一家书店,是查理·马歇尔每次来曼谷买书收信的地点。书店也是由华人经营,当杰里提起马歇尔时,老店主爆笑出来,说查理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了。老人身材非常矮小,脸皮不笑时假牙也会暗笑。
“他欠你钱吗?查理·马歇尔欠你钱,摔了你飞机吗?”他发不出R音。他说完再度爆笑,杰里也加入。
“太棒了。很好。是这样的,他很久没来,信件你怎么处理?帮他转寄吗?”
查理·马歇尔,他才没人寄信给他咧,老人说。
“啊,可是,伙计,如果明天有信寄到,你会怎么转寄?”
寄到金边去,老人说,一面收下五元,从桌上找来一小张纸,让杰里抄下地址。
“我买本书送他好了,”杰里四下看看,“他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法文书。”老人连想也不想,带着杰里上楼,让他参观欧洲人文化的圣地。给英文读者看的,是布鲁塞尔印刷的色情刊物。给法文读者看的,是一列又一列的破旧经典:伏尔泰、孟德斯鸠、雨果。杰里买了一本《憨第德》,放进口袋。参观这房间的人,显然都大有来头,因为老人取来一本房客签名簿,而杰里也签了字。J.威斯特贝,新闻记者。评语栏是用来写笑话的,所以他写了“声誉极为卓著的百货商场”。接着他翻看前几页,问道:
“查理·马歇尔也签过吗,好友?”
老人指出查理·马歇尔两度签名之处,“地址,在这里。”杰里抄下。
“他的朋友呢?”
“朋友?”
“瑞卡度机长。”
老人一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轻轻取走签名簿。
他前往东方酒店的外籍记者俱乐部,里面只有一群刚从柬埔寨归来的日本人。他们向杰里叙述了到昨天为止的情势,杰里也喝得有点醉意。正当他即将离去时,让他一时惊恐的是,小矮人出现了,他来曼谷与本地分社开会。他身后跟着一个泰国男孩,让他显得特别敏捷轻快:“哇,威斯特贝!特务局今天情况怎样?”这个笑话,他几乎逢人必开,却无法改善杰里的心境。回到低级旅店后,他继续喝威士忌,无奈邻人费力的呼喊声令他难以成眠。最后为求自保,他到外面去,到同一条街的酒吧里找了一个女孩,柔弱纤细。不过当他又单独躺着时,他的心思再度飞回丽姬。不管她喜不喜欢,她都是杰里的床伴。她在个人清楚的范围内,究竟与他们有多深的牵连?他纳闷着。她找老刁来见杰里时,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德雷克的手下干掉弗罗斯特,她知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他们也可能干掉杰里?他甚至不禁想到,他们下毒手时,她可能在场,这个念头令他不寒而栗。无疑的是,弗罗斯特的尸体仍记忆犹新。是极为可怕的一抹记忆。
到了凌晨两点,他判断自己即将发高烧,因为他汗流不止,辗转难眠。他一度听见房间里有人放轻脚步声,于是立刻冲向角落,扯掉插在插座上的柚木台灯,抓在手上。四点,他听见令人惊异的亚洲喧嚣声而清醒过来,是如猪嚎叫的声音、钟声、老人临终的哀嚎、一千只公鸡的啼声,在那道铺有瓷砖的水泥走廊上回响。他拼命扭动破烂的水管,冷水细流而出,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洗完澡。五点,打开收音机,音量大到极限,逼得他起床,哀怨的亚洲音乐幽幽宣布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时他早已刮好胡子,仿佛今天是他大喜之日。八点,他发电报给报社,报告计划,希望圆场拦截到。十一点,他赶上飞往金边的班机。登上柬埔寨航空卡乐帆客机时,地勤女服务员将可爱的脸蛋转向他,以轻快悦耳的英语祝他“‘虑’途愉快”。
“谢谢。好。太棒了。”他说。他选择机翼上方的座位,生还率最高。飞机缓缓起飞时,他看见一群泰国胖子在紧邻跑道处修剪得无懈可击的高尔夫球场上乱打小白球。
登机前,杰里注意到旅客名单上有八个姓名,真正上机的旅客却只有两人,另一人是身穿黑衣的美国男孩,提着公文包。其余都是货物,以黄麻布袋与灯芯草箱堆在后舱。围城班机,杰里不由自主地想到。带着货物飞进去,带着幸运的人飞出来。空姐送他一本旧的《今日法国》杂志,一颗大麦色糖果。他阅读着《今日法国》,希望温习一下法文,接着想起《憨第德》,取出阅读。他也买了康拉德的作品,因为在金边他总是阅读康拉德。康拉德笔下真正的河港所剩无几,他正坐在其中之一,一想到这里,他会心一笑。
降落之前飞机先高飞,然后环绕云朵,以小螺旋状盘旋而下,令人紧张,为的是躲开丛林射出的零星枪火。这里没有地面管制导航设备,如杰里所料。空姐并不清楚红色高棉距离市区多近,但日本人说过,在所有前线是十五公里,若没有道路,距离更短。日本人也说过,机场在射击范围之内,不过只有火箭炮,而且零星出现。没有一〇五厘米榴弹炮,还没有,不过凡事总有开头,杰里心想。飞机仍在云端,杰里对天祈祷,希望高度仪正确无误。接着橄榄色泥土跃入眼帘,杰里看见炸弹坑如鸡蛋落地般撒了满地,也看见车队的车胎滚出的黄线。飞机如羽毛般轻轻降落在坑坑洼洼的跑道时,随处可见的褐皮肤裸体儿童自得其乐地在满是泥泞的炸弹坑里玩耍。
太阳破云而出,尽管飞机声响隆隆,杰里仍产生步入宁静夏日的错觉。杰里到过很多地方,但在金边,战争是在和平的气氛中开打,与众不同。他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时,是在轰炸停止之前。一群飞往东京的法国航空旅客好奇地在停机坪上漫游,浑然不知降落在战役之中。没人告诉他们就地找掩蔽物,没人跟在他们身边。F4战机与111战机在机场上方呼啸而过,周遭传出射击声,美国空军直升机放下托着死尸的网子,如同刚从红海捞起海产,怵目惊心。波音707为了起飞,不得不爬过整个机场,以慢动作接受夹道攻击。杰里出神看着波音飞机懒懒爬出地面射击范围,而途中杰里等着听见闷轰声,通知他飞机尾翼中弹。然而波音飞机勇往直前,仿佛无辜者免疫,温柔地消失在未受侵扰的地平线。
这时讽刺的是,由于尾声将近,他注意到重点摆在求生货物上。在军用机场另一端,各式各样的大型包机,有银白机身的美国运输机、707、704引擎涡轮螺旋桨C130飞机,有的注明跨界航空,有的注明大鸟航空,有的毫无名称,依序起飞降落,飞得笨拙而危险。这些飞机载着来自泰国与西贡的军火以及白米,或者泰国的石油与军火。杰里快步走向机场大厅,途中看见两架飞机降落,每次降落都让杰里屏息等待喷射引擎的后座力发威,在降落跑道地面松软的一端又扭又抖地停下来,周围是填满泥土的弹药箱叠成的堤坝。飞机尚未停妥,身穿防弹外套与钢盔的行李搬运工就开始像一排未武装士兵聚集过来,从机腹拖出宝贵的货物袋。
尽管恶兆连连,仍无法摧毁他旧地重游的喜悦。
“您打算待多久,先生?”入出境官员以法文询问。
“一直待下去。”杰里说,“你让我待多久我就待多久。越久越好。”他本想当场打听查理·马歇尔,但机场警备森严,散布了各色情报人员,由于他不知道对手是谁,最好别宣扬自己的志向。机场有各式各样的老飞机漆上新标志,他却看不到印支包机的飞机。库洛在他离开香港前叮咛,印支包机的注册商标颜色,据信与柯的赛马颜色相同:灰色加上浅蓝。
他召来出租车,坐上前座,委婉拒绝了司机的好心推荐:女孩、表演、夜总会、男孩。道路两旁的凤凰木构筑成橙色隧道,在石板色的季节雨天空衬托下格外华丽。他在杂货店停下,依照“浮动汇率”换钱。他喜欢“浮动汇率”一词。兑换货币的商家以前是华人,杰里记得。这一家却是印度人。华人及早退出,印度人留下来吃残骸上的剩肉。马路两旁是简陋的房舍群。四处是难民,或坐或卧,有的在煮食,有的静静群聚打盹。有几名幼童围成圆圈坐着,轮流抽着一根香烟。
“本村人口一百万。”司机以小学课堂的法文说。
一队陆军车队朝他们开过来,亮着车头灯,坚守马路正中央。出租车司机乖乖靠边开进泥巴里。车队最后一辆是救护车,两扇门都敞开,里面堆有数具尸体,脚丫露在外面,腿有如猪脚,表面光滑,淤青处处。是生是死,几乎无关紧要。他们通过一簇被火箭炮炸毁的高脚屋,之后开进地方性的法式广场,有一间餐厅、一间杂货店、一间熟肉店,还有拜尔奎宁红酒以及可口可乐的广告。有儿童蹲在路边,看守着偷来的汽油,以一公升葡萄酒瓶装着。这幅景象杰里也记得。轰炸时会发生这种事。炸弹碰上汽油,后果是血流成河。这一次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没有人学到教训,一切都没有改变,隔天清晨之前会有人收走残骸。
“停车!”杰里说。他一时兴起,递给司机那张他在曼谷书店抄下来的查理·马歇尔地址。他原本想趁夜黑风高悄悄过去,但在阳光照射下,似乎已没必要那样做。
“去这里?”司机转身问,很惊讶地看着他。
“没错,伙计。”
“你知道这房子?”司机以法文问。
“我一个好友的。”杰里以英文回答。
“你的?是你的好友?”
“记者。”杰里说。这话能解释任何不合常理的现象。
司机耸耸肩,将车子开上一条长长的大道,经过法国大教堂,转进一道泥土路,路旁是一排排庭园别墅。越往市区边缘,别墅就迅速变得邋遢。杰里两度问司机,究竟那地址有何特别之处,但司机已失去兴趣,耸耸肩,不置可否。停车后,司机坚持要杰里先付钱再下车,然后气呼呼换挡高速冲去。这幢别墅与其他别墅没两样。下半部由围墙半掩,墙壁里有道铸铁大门。他按下门铃却什么也没听见。他用力推门,门却一动也不动。他听见窗户用力关上的声音,赶紧抬头看,隐约看见纱窗内有棕色脸孔移开。随后大门吱吱响,应声开启,他往上走了几阶,来到铺了地砖的走廊,又有一道门。这一道门是以实心柚木打造,开了一个阴暗的小栅栏窗,可由内向外看,由外向内却不行。他等着,然后重重敲击门环,接着听见回音在屋内四处弹跳。这道门属于双扉门,连接处在中间。他将脸贴在门缝,看见一条狭长的地砖地板以及两阶,应该是楼梯最后的两阶。楼梯之下站了无腿毛的两条棕色腿,裸露出两条光秃秃的小腿,但向上只能看见膝盖。
“哈啰!”他大叫,眼睛仍正对门缝。“日安!哈啰!”双腿仍无动于衷。“我是查理·马歇尔的朋友!女士,先生,我是查理·马歇尔的一个英国朋友!可不可以请你转告?”他以法文说。
他取出美元五元硬币,塞进门缝,却没人上钩,因此他收回,从笔记簿撕下一张纸,在最上面写着“致马歇尔机长”,自我介绍为“英国记者,有事相商,与彼此利益有关”,然后写下旅馆地址。他又将纸条塞进门缝,再看看那对棕色腿,然而腿已经消失。他只好一直走,遇到三轮摩托车,坐上去,一直坐到找到出租车为止:不用了,谢谢,不用了,谢谢,他并不想要女孩——只不过,和往常一样的是,他的确想要。
旅馆以前是“皇家”,如今改叫“高峰”。旗子在旗杆顶端飞扬,但雄伟的气势却显牵强。他签名后进入,看见活人在庭院游泳池边晒太阳,再度想起丽姬。对女孩子而言,这里是训练扎实的学校,如果丽姬帮瑞卡度夹带过小包裹,她十之八九在这里领过结业证书。最漂亮的归最有钱的,最有钱的是金边的扶轮社猪哥:走私黄金与橡胶的恶棍、警方首长、拳头大的科西嘉岛人。科西嘉岛人喜欢在战役方酣时与红色高棉订定干净利落的条约。有人留了一封信给他,信封口没封,柜台服务生自己看过后再客气地旁观杰里看信。里面是镶金边的大使馆邀请卡,邀他参加晚宴。邀请人的姓名他从未听过。一头雾水,他将邀请卡翻过去,背面以潦草字迹写着“我认识您的监护人老友乔治”,“监护人”一词点明了一切。晚宴与“你丢我捡信箱”18,他心想。这两项正是沙拉特严加批判的外交部严重脱节之处。
“电话?”杰里以法文询问。
“坏了,先生。”
“电呢?”
“也没有,先生,不过自来水倒是很多。”
“凯勒呢?”杰里露齿一笑说。
“在庭园里,先生。”
他走进庭园。如云的胴体之间坐了一群英国新闻界重量级战地记者,喝着苏格兰威士忌,互道艰辛往事,看来如同英德不列颠空战中的少年飞行员来替外国人打仗,而他们观察的眼神也带有一种集体性的轻蔑,一致不屑他的出身。一人包了方头巾,长长的直发以英勇之姿往后梳。
“天啊,是公爵大人,”他说,“你怎么来的?踩着湄公河来的吗?”
然而杰里并不想理会他们,他想找的是凯勒。凯勒是全职情报员。他是窃听专家,美国人,杰里是在别处战地跑新闻时与他结识。更确切说来,外籍记者一到此地,无不先拜凯勒的码头,而如果杰里希望取得他人信任,凯勒的大印章就有这种效力。对杰里而言,他越来越珍惜他人的信任。他在停车场找到凯勒。肩膀宽厚,一头灰发,一条袖子卷起。他站着,袖子放下的一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司机以水管冲洗奔驰车内部。
“麦克斯。太棒了。”
“好极了。”凯勒瞥了他一眼后说,然后继续看着司机。他身边站了一对细瘦的柬埔寨男孩,外表看来像时装摄影师,穿着高跟靴、喇叭裤,相机悬在亮晶晶的衬衫之上,纽扣没扣上。杰里也驻足旁观,司机停止冲水,开始以陆军软麻布刷洗汽车内部,越搓揉越呈褐色。另有一名美国人加入,杰里猜想他是凯勒最新的助理。凯勒的助理淘汰率相当高。
“怎么了?”杰里说。司机又开始冲水。
“‘两元英雄’挡到一颗很贵的子弹,”助理说,“就这么一回事。”他是南方人,肤色苍白,态度愉快,而杰里已有心理准备自己会不喜欢他。
“是吗,凯勒?”杰里说。
“摄影。”凯勒说。
凯勒服务的新闻通讯社聘请了一群摄影记者。所有大型通讯社皆然,都是柬埔寨男孩,就像站在那边那两位一样。通讯社给他们两块钱,请他们到前线去拍照。照片见报后,一幅二十美元。杰里听说过,凯勒的摄影记者阵亡速率是每周一个。
“他弯腰闪躲逃命时,贯穿了一边肩膀,”陌生男子说,“痛得屁滚尿流。”他似乎感到大开眼界。
“他人在哪里?”杰里没话找话说,司机仍继续刷洗冲水。
“在马路那一头,快死了。是这样的,两三个礼拜前,纽约分社那些死脑筋,就是不发药品下来。我们以前常送他们去曼谷。现在不送了,老兄,现在不送了。知道吗?就在马路那一头,他们躺在地板上,为了请护士送水来,还得包红包呢。是不是啊,小朋友?”
两名柬埔寨男孩客气地微笑。
“你要什么,威斯特贝?”凯勒问。
凯勒的脸看起来灰沉又凹凸不平。杰里对他最深的印象是六十年代在刚果时,凯勒为了解救困在卡车上的小孩而灼伤一手。如今手指长在一起,犹如长了蹼的兽爪,除此之外他的外貌并无变化。那次事件杰里记忆犹新,因为抱着那小孩另一端的正是杰里。
“报社要我过来看看。”杰里说。
“还能只过来看看吗?”
杰里哈哈大笑,凯勒也笑了起来,两人去酒吧喝苏格兰威士忌,等车子洗好,聊聊往事。来到大门口他们接了一位女孩,她等了凯勒整天。这女孩是身材高挑的加州人,背了不搭调的高倍数相机,修长的双腿无法站定。由于电话不通,杰里坚持在英国大使馆下车,让他响应邀请函。凯勒不太客气。
“威斯特贝啊,最近是当间谍还是怎么了?报道偏心,为了挖到更深的内幕而拍马屁、想弄个退休金之类的东西吧?”有人说凯勒个人的志向大约如上,但谣言随人去讲。
“那当然,”杰里和颜悦色地说,“干了好几年了。”
入口处堆的沙包是新的,新的反手榴弹铁丝网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大厅贴了巨幅海报,刺眼得令人不敢恭维,这事也只有外交官才办得到。海报推销的是“英国高性能汽车”,可惜金边汽油枯竭。上面眉飞色舞地附上几幅买不到的车款的相片。
“我会转告参赞您接受了邀请。”柜台人员语气严肃。
尽管清洗过,奔驰车内部仍嗅得到热血气息,不过司机已经加强了冷气。
“他们在里面干吗,威斯特贝?”凯勒问,“打毛线之类的东西吗?”
“之外的东西。”杰里微笑着,主要是冲着加州女孩。
杰里坐在前座,凯勒与女孩在后座。
“好吧,你听着。”凯勒说。
“没问题。”杰里说。
杰里打开笔记簿,凯勒叙述时他奋笔疾书。女孩穿了短裙,杰里与司机能借后视镜瞧见大腿。凯勒完好的一手放在她膝盖上。别的不谈,她名叫萝莲,和杰里一样,正式的工作是跑跑各地战区,服务对象是美国中西部的日报集团。转眼间,路上只剩这一部车。转眼间,甚至连三轮摩托车都不见了,只剩农民、脚踏车、水牛,以及代表越来越靠近乡间的花丛。
“所有主要公路都发生激战,”凯勒以单调的口气说,速度慢到几乎适合听写,“火箭炮晚上攻击,黏土炸弹白天攻击。龙诺仍认为自己是上帝。美国大使馆原先当他靠山,后来想推翻他,忙得脸色难看。”他列举出数据、火炮名、死伤人数、美援规模。据说部分将领把美国军火转卖给红色高棉,他举出这里将领的姓名,也说出带领幽灵部队请领部队薪资的将领,以及上述两件勾当都干的将领。“是常见的烂摊子。坏人太弱,攻不下城镇;好人太逊,拿不下乡村;除了共军之外,没人想打仗。原本学生免上战场,现在禁令一解除,他们准备放火烧掉这地方,随时可能发生粮食暴动。贪污严重得不得了,薪水族的生活过不下去,这地方气数已尽,流血等死。皇宫不真不实,大使馆是疯人院,间谍比普通人多,所有人都假装手中握有秘密。要继续吗?”
“你估计维持多久?”
“一个礼拜。十年。”
“航空公司呢?”
“这里就只剩航空公司了。湄公河等于是死了,马路也一样。航空公司在这里称霸。我们写过一篇报道。你看过吗?被编辑砍得不像样了。真是的,”他对女孩说,“我干吗再讲一遍给英国佬听?”
“继续讲。”杰里边说边写字。
“六个月前,金边有五家注册过的民航。过去三个月发了三十四份新的执照,另外还有大概十几家正在审查。行情是三百万柬币给部长个人,另外两百万分给他身边的部下。拿黄金的话打折优待,在国外付款的话,折扣更大。我们走的是第十三条路线,”他对女孩说,“你应该想看一看才对。”
“太好了。”女孩说着合上双膝,夹住凯勒健全的那只手。
他们驶过一座一手被射断的雕像,之后马路沿河流弯道前进。
“威斯特贝应付得来的话才行。”凯勒补充说明。
“噢,我应该没问题。”杰里说,女孩笑出来,稍微移动腰部。
“红色高棉在那边河岸盖了新的据点,甜心。”凯勒说明,主要是对那女孩说话。在湍急昏黄的河水对面,杰里看见两架T28,四处巡行,寻找可以轰炸的目标。那边有一场大火燃烧,烟柱直蹿上天空,如同信徒虔诚献贡。
“华人在这里扮演什么角色?”杰里问,“在香港,没人听过这地方。”
“华人控制了百分之八十的商业活动,航空公司也包括在内。新旧都一样。柬埔寨人很懒啊,知道吗,甜心?能拿美国人的救济金,柬埔寨人就满足了。华人就不一样了。华人啊,先生,喜欢工作,喜欢钱上滚钱。华人操纵资金市场、运输独家专营、通货膨胀率、围城经济。战争变得像是香港的分公司,股份全归华人。嘿,威斯特贝,你跟我说的那个老婆,眼睛很可爱的那个,现在还好吧?”
“分道扬镳了。”杰里说。
“好可惜,听你说她好像很不错。他以前那个老婆很不错。”凯勒说。
“你呢?”杰里问。
凯勒摇摇头,对女孩微笑。“我能抽支烟吗,甜心?”他窝心地问。
凯勒黏合的手指间有道裂缝,可能是特别为了抽烟而钻的,裂缝周遭被尼古丁熏成棕色。凯勒将健全的一手放回女孩大腿上。马路转为小径,很深的轮痕出现在陆军车队经过之处。他们进入一道短短的树阴隧道,这时右边传来如雷的炮火声,树木如台风来袭弯腰下去。
“哇,”女孩惊叫,“能不能放慢一点?”她开始拉着相机背带。
“请便。中级炮兵,”凯勒说,“我们的。”他在说笑。女孩摇下车窗,拍了一些相片。轰炸声持续,群木乱舞,稻田里的农民却头也不抬。炮声止息后,水牛铃铛持续如回音般响着。他们继续往前开车。接近河岸处,两名儿童轮流骑一辆旧单车。河里有一大群小孩在一个车轮内胎上钻进钻出,褐色的肉体闪闪发光。女孩也拍下来。
“还会讲法文吧,威斯特贝?我和威斯特贝以前在刚果合作过。”他对女孩解释。
“我听说了。”她表示她知道。
“英国人受过教育,甜心。”凯勒解释,杰里印象中的他不是如此健谈,“他们接受栽培。是不是啊,威斯特贝?特别是贵族,对吧?威斯特贝是某种阶级的贵族。”
“没错,好友。我们就是爱卖弄。不像你们那种乡巴佬。”
“好吧,你来跟司机沟通,可以吗?路接下来怎么走,你来告诉他。他还没时间学英文。左转。”
“左转。”杰里以法文说。
司机是个男孩,却已培养出导游的无聊神态。
在镜子里,杰里注意到凯勒灼伤的一手,抽烟时会跟着颤抖。他心想,是否一向会抖?车子开过两三个村落。非常安静。他想起了丽姬,想到她下巴上的爪痕。他渴望与她做一些简单的事,如在英国乡野散步。库洛说她在郊区长大。她对马儿有遐想,令杰里感动。
“威斯特贝。”
“怎么样,伙计?”
“你的手指。一直敲一直敲。能不能停下来?听了很烦。感觉很像有心事压着。”他转向女孩。“这地方被他们轰炸了好几年,甜心,”他声音洪亮,“好几年了。”他猛吐出一阵烟。
“航空公司呢,”杰里提示,握着铅笔准备继续写字,“他们怎么做生意?”
“多数公司都向万象‘干租’,包括维修、飞行员、折旧,不过没包括油料。也许你早就知道了。最好是拥有私家飞机。那样的话不但能发战争财,大结局快到时也能赶快逃跑。找找看有没有小孩,甜心。”他一面抽烟一面告诉她,“有小孩在的地方就不会出事。小孩子一消失,大难就要临头了。表示小孩子被他们藏起来了。注意找小孩准没错。”
女孩萝莲又在把玩照相机。他们来到一处简陋的检查哨。两名卫兵在他们经过时朝车内看,但司机连速度也不放慢。他们来到岔路,司机停车。
“那条河,”凯勒命令,“叫他沿河岸开。”
杰里翻译给男孩听。男孩显得讶异,甚至作势反对,随后改变心意。
“村里的小孩,”凯勒说着,“前线的小孩。没有两样。不管在哪里,小孩子都是风向仪。红色高棉军人打仗时携家带眷,通常是这样。要是父亲死了,一家人也会一无所有,所以干脆跟着军队跑,至少还有饭吃。另外,甜心,另外还有一点,家长一死,寡妇必须当场收集证据,对吧?这是报道人性冷暖的好题材,威斯特贝,对吧?如果不收集证据,长官会否认有人阵亡,将阿兵哥的薪饷收进自己口袋。别客气,”他说,女孩正在动笔,“别以为会有报社想登。战争结束了,对吧,威斯特贝?”
“完结篇。”杰里赞同。
她会很爱笑的,他认定。假设丽姬在场,她绝对会看出好笑的一面,大笑出来。在她模仿他人的诸多动作中,他认为必然有份纯真已经失散,他决心找回。司机开到一名老妇人身边停下,以高棉语向她询问,她却双手捂脸转头过去。
“拜托,她为什么遮脸啊?”女孩生气地大喊,“我们又没有做坏事,天啊!”
“害羞。”凯勒淡淡说。
他们身后,炮兵再度进行另一次攻势,犹如有人重重摔门,让人不禁往后退。他们路过一座寺庙,进入市集广场,四处是木造房舍。身披橘红色长袍的和尚盯着他们看,照料摊位的姑娘们却视若无睹,婴儿则继续玩弄矮脚鸡。
“那个检查哨的作用是什么?”女孩边拍照边问,“是不是进入危险地带了?”
“快到了,甜心,就在前面。别问了。”
就在前方,杰里听见自动步枪发射声,有M16也有AK47。一辆吉普车从树林里冒出,朝他们急驶而来,在最后一秒紧急转弯,在地面轮痕上颠簸不定。阳光于同一时间露脸,撒下暴雨洗净的流动光线。在此之前,他们将这种日光视为理所当然。时节是三月,属于旱季;这里是柬埔寨,打仗与打板球一样,只在好天气进行。然而如今乌云密布,在树林包围下犹如冬季,木造房舍陷入黑暗。
“红色高棉穿什么衣服?”女孩以较低的音量问,“他们穿不穿军服?”
“羽毛衣加丁字裤,”凯勒大吼,“有些甚至连裤子都不穿。”他大笑起来,杰里听出他嗓音带有紧绷的压力,瞥了一眼抽烟颤抖的手。“拜托你,甜心,他们穿得跟农夫一样嘛。就只穿那种黑色睡衣。”
“是不是一向都这么空旷?”
“不一定。”凯勒说。
“还穿胡志明凉鞋。”杰里心不在焉地补上一句。
一对绿色水鸟腾空飞越小径。射击声不比它们更响。
“你不是有个女儿吗?怎么了?”凯勒说。
“她很好,好极了。”
“叫什么名字?”
“凯瑟琳。”杰里说。
“看来我们越走越远了。”萝莲难掩失望之情。他们经过一具没手的烂尸。苍蝇群聚脸上伤口宛如一道黑色熔岩。
“他们是不是一向都这样做?”女孩好奇地问。
“做什么,甜心?”
“脱掉靴子。”
“有时候脱掉靴子,有时候尺寸不对,”凯勒又发了一顿怪脾气,“有些牛有角,有些牛没角,有些牛是马。给我闭嘴听到了没?你哪里来的?”
“圣塔芭芭拉。”女孩说。倏然间,树林到了尽头,他们绕过一处弯道,再度来到空旷地面,旁边是棕色河流。没人下令,司机却停下车,慢慢倒车进入树林。
“他想开到哪里去?”女孩问,“是谁叫他倒车的?”
“我想他在担心轮胎。”杰里在说笑。
“一天三十块,有啥好担心?”凯勒也在说笑。
他们发现了一处小战场。在他们前方,一座被摧毁的村庄坐落于河道弯曲处高地,四周连一株幸存的树木也没有。倾颓的墙壁是白色的,破裂的边缘则是黄色的。植物少得可怜,有如外国军团要塞的遗迹,也许正是外国军团的要塞。墙壁里面停放几辆褐色卡车,如同建筑工地的卡车。他们听见几声枪响,一阵轻轻骚动。有可能是游击队射击夜间班机。曳光弹闪现,一连三发炮弹落下,动摇了地面,车子也随之震动,司机静静摇下车窗,杰里也跟着做。女孩却开了车门,准备下车,先后踏出堪称经典的美腿。她拿着黑色航空旅行袋翻找,取出长镜头,扭上照相机,研究着放大的影像。